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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炭党人 和我的耳朵

〔德〕伯尔内

路德维希·伯尔内(Ludwig Börne,1786—1837年),德国杰出的散文家和小说家,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青年德意志派”的重要代表,创作富有批判精神。主要作品为《巴黎通讯》和论著《门采尔——法国人的吞噬者》。

《烧炭党人和我的耳朵》这篇小说以轻松、幽默的笔触,亦庄亦谐地成功处理了严肃的革命题材。篇幅不长,故事情节却离奇、惊险,变幻莫测,悬念丛生,读完会对当时欧洲反动政权惯于推行的密探恐怖统治心有余悸。

我到米兰那天,正赶上城里弥漫着一片明显的紧张气氛。有消息说:在都灵方面已爆发了革命。当局变得疑神疑鬼,更加谨慎严厉起来,无业游民欢欢喜喜,以为来了浑水摸鱼的机会,某些有声望的市民装出一副哭丧脸以尽义务,骨子里却高兴得像就要继承遗产的人似的。在米兰这地方,我找到了意大利的语言,却找不到意大利的天空;找到了意大利的现实,却找不到意大利的过去,因此,我急于跨过这道天国的门槛,一直进到天国内部去。我和一个马车夫谈妥了,他第二天载我到佛罗伦萨。然后,我便上德拉-斯卡拉大剧院去了。那天演罗西尼 的歌剧《奥赛罗》 。在米兰以及整个意大利,人们像崇拜偶像一般崇拜罗西尼,这我是了解的,因此在发现剧场中所有人对演出都漠不关心时,就不能不大为诧异。观众笑的笑,聊天的聊天,在宽敞的包厢中踱方步的踱方步,喝汽水的喝汽水,一片乌烟瘴气,天知道台上那班男女歌手究竟在为谁辛苦为谁忙哟。终于,苔丝德蒙娜 上场了,一出来立刻受到鼓掌欢迎。为了表示感谢,她一连三鞠躬:首先冲虚席以待的皇家包厢,一鞠躬;接着冲右手边的包厢,再鞠躬;末了才对着池座,三鞠躬。我不明白,如此受观众宠爱的,究竟是女歌星这个人呢,还是她要唱的那支咏叹调。总之,她一出台,剧场里很快便变得鸦雀无声了。她着着实实地唱了一刻钟,我难受得仿佛脖子给人勒住了似的,直等到她后来一个花腔接着一个花腔,节奏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我断定她这抒情唱段已接近高潮,才松了一口气。为了能钻进她已用歌声在观众心坎上打开的突破口里去,博取更多的喝彩声,苔丝德蒙娜夫人眼看已架起攻城的云梯,接着又向上翻出一串勇敢的颤声来——全场屏神凝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轰隆一声炮响,吓得我从位子上跳了起来,场子里也顿时一片嘈杂声。只听在远远的一间包厢里,有谁压低了嗓门儿说:“明儿个就要打过来啦。”我感觉自己两颊发烧,眼眶变得湿润起来,血液也流得更加欢快了。而不幸得很,我这倒霉蛋是个把心挂在嘴上的人,遇上一点儿事便哇哩哇啦,加之又有个可悲可笑的习惯,就是总爱大声自言自语——你说见鬼不见鬼,我竟喊起“烧炭党万岁!意大利万岁!”来,声音喊得可不小,隔两间包厢也听得清清楚楚。

“Zitto(意大利语:安静)!”我身后一个男低音嘟囔起来。

另一位胖胖的先生也惊讶得瞪大眼睛望着我;一位美丽的夫人则拿手帕捂住了嘴。不过,整个说来,我那叛逆言论引起的关注并不如我预料的那么严重,也许是观众没完全闹清这几个德语词的含义吧。我自己呢,却是很清楚的,在接着狂热兴奋后边出现的考虑和头疼中,想到此时此地自己所处的环境,不禁胆战心惊。那所谓简易法庭真叫我不寒而栗,我似乎觉得刽子手已在量我脖子的尺寸。就算我对自己十分宽大吧,估计刑讯与长期拘押总是免不掉的,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就关在米兰,那臭名昭著的奥尔米茨 是千万去不得啊。

“唉!”我暗自叹息,“你要眼下还坐在勃兰登堡邦的幽静池塘边上听青蛙叫该多好,那比你在这儿听苔丝德蒙娜夫人的花腔女高音要舒服得多哩!唉唉唉,你这个倒霉蛋!只等这一幕演完,卫兵就要来带你走啦!”……

一幕完了,卫兵却没有来。演第二幕时,也没谁打扰我的清静,我于是慢慢放心了。

歌剧演完,接下去要跳芭蕾舞。在静静的幕间休息中,一个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包厢,先和这位那位寒暄了几句,终于才看见了我,便喜出望外地叫起来:“啊,您在这儿呢!”

他直呼我的名字,我想不起他是谁,他便告诉我,在N城他常在各种聚会中和我谈过话哩。我只好再三表示抱歉,怪自己对于人名和面孔的记性太坏。

“我很奇怪,”年轻人说,“S先生怎么一点儿未向我提到阁下光临此地的事。”

“怎么?!”我失声叫道,“S他在这里?”

“难道您不知道?他就坐在那边包厢里呢!——我这就带您去。”

如此同自己一位老友不期而遇,令我真是乐不可支。我立刻跟上了我那向导。可我刚一跨进门,这位热情的先生便没踪没影儿了,我被八名粗壮威武的士兵夹在了中间。他们押我进歌剧院的一间警卫室,在那儿客客气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我的衣袋,收去了我的证件。

“劳您的驾!”一位警官对我说,我于是便跟上他。

剧院门前等着一辆马车,我奉命上去,警官便坐在我的旁边。唉——永别了,世界!我仿佛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乌鸦叫。我问自己,我在战斗里会发抖吗?坦白说,我并没把握不这样。不过,我知道,颤抖的只是我的神经,我的心却始终是平静的。然而,眼下受着警察的威胁,就连我那不朽的灵魂也充满恐怖哩。我太难受了。马车如此狭窄、低矮,而且封得严严实实的,我憋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在车厢两边,各有一孔比普通望远镜镜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玻璃外面罩着铁丝网。月光透过小窗照射进来,在我脚跟前撒下一面黑色的网,我的想象力便满怀恐怖地在网中挣扎。我身边的看守不吭一声,没准儿正在专心专意地破译我的一声声叹息吧,要真这样,我就够让他忙乎的。

马车静静地走了一刻钟才停下来,我听见一扇沉重的门在背后关上了。车门打开,我走下去,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高墙围着的院子里。院中岗哨林立。我被押进了狱吏的房间,登了记,按了指纹,就跟通过国境时似的。最后,我又签上了名。

“四号!”警官对狱吏说。狱吏是个表情酸溜溜的老头子,一听马上便对我和气起来,正了正帽子,还给我端来了一把靠椅。警官向我道了晚安,然后凑近我耳朵说:“请尽管放心,不会为难您的!”

“安娜,给先生照路!”老狱吏也冲隔壁喊道。

应声出现一个年轻姑娘,两手各擎一盏灯,往楼上走去,我跟着她,老头子又跟着我。

“您请便吧!”他打开一间房间说,“先生如果要用晚餐,就请劳驾拉一拉铃。”说毕,便和姑娘去了。

我感到奇怪,房门竟未从外面锁上;再环视一下房里,布置得舒适而且雅致,就更令人说不出的惊异。再看写字台上,纸和笔也应有尽有。就说那位戴着铁面的神秘囚人 吧,待遇也未见得比这更好。

一夜来受的惊恐稍稍平定下来,我已为应付审讯做了准备,便转而从浪漫的一面来考察自己的经历。这使我心情好了一些,于是才拉铃要晚餐。安娜由老头儿陪伴着端上来食物,并一一为我切好。交给我使用的仅仅是一把汤匙,老头儿抱歉说,狱中的规定就是如此。菜肴挺可口,酒更是美极啦。老头儿走了,安娜独自留在房中。房里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只见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瞅,把手搭在餐巾上,又将食指举到唇边,然后便祝我夜里睡得香甜。她走后,我关上房门,打开餐巾,可在里面什么也没发现。我解衣上床,以我当时的处境来说,一夜睡得倒也安稳。

次日一早醒来,我又把为保护自己而修建的城堡巡视了一通,仔细检查了各个关键部位,合理配置了防卫兵力,特别加强了薄弱环节。安娜给我送来早餐,这回没有老头儿陪着。不知是我心情放松了呢,还是到了白天的缘故,总之,我这才发现她原来竟长得漂亮迷人,昨晚上却完全视而不见。作为一个女孩子,安娜正值青春妙龄,似乎正微微张开小嘴,痴痴地等待大自然回答她的种种询问。玫瑰与百合在她脸颊上争艳,蓝天难与她的秋波比美,在她唇边时时泛起婴儿睡梦中的微笑,她的金发沉甸甸地垂在肩上,宛如一注下泻的泉水——这样一个美人儿,天使们会爱她如同自己的姊妹,而魔鬼也可能受她诱惑而倒霉啊。我看她看得出了神,站在她面前说不出一句话。这当儿,她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异样的表情,使她失去了全部的魅力,我也立刻清醒了过来。安娜搜查了房间的所有角落,然后又跟昨晚一样把手搭在叠好的餐巾上,末了再打开餐巾来抖了抖。我问她找什么,她走近我,急促而胆怯地说:“我舅舅是个粗鲁人,严厉得要命。不久前我们关过一个犯人,他买通了我们的使女,每天早上,他都藏一封信在餐巾里,由女孩子偷偷取走,送进城去,尽管她进来时总有舅舅在旁边。从那以后,他就让我亲自侍候犯人,并负责检查他们有没有在哪儿藏着书信什么的。”

我问安娜,如果我托她交一封信,她会不会出卖我。她把手扪在自己心口上;眼睛盯着我,一副诚恳的神气。

“小羊羔!”我说,“姑娘,你这么美,这么年轻……”

“好乡亲!”她娇声喊着,一只手便亲亲热热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这么美,这么年轻,可已经这么坏!毒蛇啊毒蛇!”我冲她喝道——痛苦扼住了我的嗓子眼儿,我颓然坐到椅子上,泪水从眼里直往下掉。

当我把双手从泪眼上放下来时,姑娘业已不知去向,站在我面前的是昨晚上陪伴我的那个警官。他见我在伤心,便发生了误解,又安慰起我来。“放宽心,我们不会故意使您不幸的。咱们到底都是德国人嘛 ……喏,受了欺骗……一时轻浮……年轻狂热……您尽管讲真话好啦。这样做,您甚至可以报效帝国政府,戴罪立功哩……”

我摇了摇头。“情况不是这样,”我说,“不过咱们走吧。”

马车在等着我们,我被送到了警察局。局长坐在那儿,已做好了审案准备,他旁边坐着一名录事。审讯开始。问了我姓名、职业,何事做此旅行,在米兰认识什么人……总之,用的就是人所共知的警察局那一套残酷逐猎的伎俩,把被告像一头可怜的动物那样赶得无路可逃,最后进入他们的射击圈,只好被迫招供。局长问了我一个小时之久,还只字未提我的罪行本身。终于,那个带关键性的问题出来了:“昨晚您在剧场里喊‘烧炭党万岁’,是什么意思?”

“还有‘意大利万岁’呢!”录事赶紧补充。

看来眼下已到了我性命攸关的时刻。可是,人的天性真是个谜,人心的软弱和虚妄也够花样繁多,我在此时此地竟能去考虑:是撒谎好呢,还是坦白好?是掉脑袋好呢,还是让人当我是傻瓜好?总之,我犹豫不决,于是问题又被重复了一次。

“我耳朵不好。”我回答说。

“那您就请坐下吧。”录事头也不抬地低声说。

我不想扫这位滑头老兄的兴,便真拿过一把椅子来坐下了。

“您这就叫耳朵不好吗?”局长大吼一声。

“过去是的——我想说,昨天以前是的。”

“可现在,现在呢?”录事先生把浑身的狡诈和阴险都集中到了他那鼻子尖儿上,钉着追问。

我于是说下去:“那不勒斯爆发革命的消息一传到德国,我便急忙赶到了意大利……”——录事就像秃鹰一般攫住了这句话,刷刷刷地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说走了嘴,但已进退维谷,往回走已是不可能了,便继续说下去:“我早就有心到意大利一游,现在看来是最好不过的时机。我听说,皇帝陛下一行将从维也纳起驾,访问罗马和那不勒斯……盛大的庆典……路途也安全……一句话,我打定主意做这次旅行。然而,十分不幸的是,意大利语我只字不识。于是,我决心赶快学点儿意大利语,在不多的几个礼拜里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我从早到晚阅读意大利书报杂志。除其他读物外,我也见到了米兰本地出的一种期刊。在这期刊里面,介绍了一种治耳聋的方法,而我呢,为重听这个毛病所苦已经多年啦。这种方法是,在吸烟草时不要马上把烟气吐出来,而是紧闭着嘴,让烟在口和鼻腔中闷一段时间。据说,照此做无需几个礼拜,听觉便会得到恢复。某位献此秘方的俄国伯爵称,许多聋子用过此法,没有一个不见效的。我决定一试,便一连如法炮制了仨礼拜,结果一点儿效果也没有。昨儿晚上听歌剧那会儿,我只觉得耳朵痛得慌,痛的原因事后才闹清楚。也是到了事后,我才明白,干吗我当时觉得那些演员唱的都难听得要命。正当苔丝德蒙娜唱到她最拿手的一段时,我觉得仿佛听见了一声炮响。我一愣,立刻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原来我发现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有了变化。这美妙的音乐之乡,过去我只能看见它缥缥缈缈地出现在地平线的远方,如今已阳光明媚,近在咫尺啦。(“还真有点儿诗意哩!”录事嘟囔了一句。)我听见剧场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我幸福极啦!我于是想到,世界上的大事小事都有着奇妙的联系啊。拿我耳朵的恢复听觉来说吧,倒真应该感谢那不勒斯的密谋者哩。我这人本来就惯爱嚷嚷,一高兴起来更是自言自语的,而且声音也很大,所以说就喊了:‘烧炭党万岁!’”

录事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喝道:“先生,您是想拿我们开心吗?”

“局长大人,”我说,“我讲的句句实话,虽则听起来可笑,可要说是杜撰的,那又未免杜撰得太没意思了。您该不会认为我竟蠢到了如此程度,连撒个谎也撒不圆吧,或者竟狂妄到了极点,以至于敢拿这样的无稽之谈来愚弄阁下吧。”

“您坚持自己的申辩?”

“是的。”

审讯到此结束,我奉命在记录上签了字,便被押回了狱中。

我苦苦等了八天,才等到对我命运的裁决。这期间,安娜没露过面。那个第一天待我和和气气的老头儿,在我受审后就变得粗暴而凶狠,竟克扣起我的饮食来了。终于,我又被带去了警察局。在那里,他们把搜去的证件和护照还给我,宣布我已获得自由。是他们已经确信我实属无辜呢,还是有人在出力营救;是他们准备宽待我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使我的案子得到了如此意外的转机,我至今也没闹清楚。总之,不管怎么说,当时在整个伦巴第-威尼斯王国,没有谁比我更高兴了。就连我蹲的那几天牢房,似乎也成了一个收获,我把它看成进餐前总要喝的那一小杯苦味酒——可不是吗,我面前已摆好一桌丰盛的筵席,罗马从黄金盘中发出喷鼻的香味儿,大海在水晶盏里耀人眼目。

我只顾想入非非,人家却告诉我,要我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米兰,我便高高兴兴地答道:“明儿一早我就去佛罗伦萨。”

“您去见鬼!”一个恩斯河 下游的土地养肥的胖军官冲我吼了一句,喝道,“开步——走!向右转!向后转!您从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要碰上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您滑过去啦!”说到这里,这无赖举起拳头来要揍人似的,使我身上起了一阵寒栗。他把我的护照塞到我鼻子底下:“喏,念去吧!”

护照上签的是去提罗尔和巴伐利亚边境,并且注明:“持照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得停留十二小时以上,否则予以拘押。”这条规定如闪电一般刺穿了我的心,我站在那儿,呆若木鸡。我后来是怎样回到旅馆,整好行装,钻进马车,昼夜兼程,驶过了一座座高山、一道道深谷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一直等到了慕尼黑,我才回过神儿来。

就这样,我不得不循着来时的路径,又回到那个庸人的国度里去。意大利啊,我梦寐以求的仙岛,我算是见过你了——在梦中!在那些年,是谁减轻了我的痛苦,是谁给我的创口敷上了药膏,是谁擦干了我的眼泪?唯有你啊,我的幻想,我的抚慰女神!是你给荒漠中的饥饿者撒下了曼纳 ,用树皮烤出了面包,从萝卜里提炼了白糖。我感谢你呀,仁慈的女神! pPu+HJJ1F/dM36ZpZJ/BXtIQ912TAUFYPon9l35oKTNR7N31BaonxmfiM+73/d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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