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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奇怪的小邻居

〔德〕歌德

约翰·沃尔夫冈·封·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年),德国伟大的诗人、作家和思想家。他不仅以伟大的诗剧《浮士德》以及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和抒情诗丰富了德国和世界文学的宝库,而且也创作过一些中短篇小说,为这种源于意大利、被称为“Novelle”的体裁在德国的产生和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他1795年模仿薄伽丘的《十日谈》写成的《德国流亡者讲的故事》,是德语文学史上第一组有影响的中短篇小说。

《一对奇怪的小邻居》摘自歌德著名的长篇小说《亲和力》,但内容独立、完整,情节集中、明朗,也富有传奇性。写性格看似相异的一对青年男女之间的“亲和力”现象,同样不乏哲理智慧。

两个小邻居,一男一女,都出身大户人家,年龄也相当,很可能有朝一日结成一对儿好夫妻。两人在一块儿渐渐长大起来,双方的家长都为日后的结合而满心欢喜。谁知道,没过多久,做父母的便发现自己的希望看来要落空了,因为在两个可爱的小人儿之间,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敌意。也许是两人的天性太接近了吧。他俩都有着内向的性格,意志倔强而自信,各自都受着小伙伴的喜爱和尊敬。对待其他人,他们总是和和气气,温柔可爱;可只要两个碰到一块儿,就老成为对头,老互相捣蛋,互相竞争,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目的,却又老是这么争来斗去,因此谁对谁都没好气儿,恰似一对天生的冤家。

这种奇怪的关系,在做游戏时就已表现出来,随着年龄增加而越来越严重。记得有一回,孩子们玩打仗游戏,分成了敌对的双方,倔强勇敢的小姑娘当一方的首领,向另一方发起了猛烈无情的攻击,眼看另一方已给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若不是她那小对头一个人奋力抵抗,反败为胜,最后解除了敌人武装,并使她成了俘虏的话。可就这样,她仍拼命挣扎,使他不得不解下自己的绸围巾来反缚住她的手,既保护自己的眼睛不被她抓着,也免得他的俘虏受到伤害。

然而,这却使小姑娘永远也不能原谅他,是的,她甚至做出各种努力,想要给他伤害。双方父母注意到了这种反常的情绪,便商量决定把两个小冤家分开,就此打消了那个美好的希望。

男孩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里,立刻显得出类拔萃,门门功课都一学便会。根据保护人的意愿和他自身的爱好,他成了一名军人。无论去到哪儿,他都受到人们的喜爱与敬重。他那落落大方的风度,似乎使与他相处的人无不感到心情舒畅、愉快。离开了大自然安排给他的那个唯一的仇敌,他心里觉得非常幸福,虽说并不清楚知道原因在哪里。

小女孩却相反,对情况的改变颇觉突然。她年岁大了,受的教育也有所增长,内心渐渐萌生出来某种新的情绪,过去常和一般男孩玩的那种激烈游戏也不再参加了。总之,她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她的周围,似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去仇视,更别提有什么人能使她觉得可爱了。

这当儿,来了一位年轻人,年龄比她过去那个邻居和对头稍长一些,颇有地位、钱财和权势,是社交场中的风头人物,女士们崇拜的偶像,可对她却一片痴情。有生以来,姑娘这是第一次受到一个男朋友,一个情人,一个奴仆的侍奉。年轻人撇开那许多年纪比她大、教养比她高、容貌更娇艳、要求也更多的女人而单单钟情于她,使她心中很得意。他对姑娘既一往情深,又不冒昧唐突。在她每次遇到这样那样的讨厌事儿时,他总是忠心耿耿,挺身相助。他虽已明白地向姑娘的父母提出求婚,却又只是满怀希望地安安静静等着,他说:姑娘还很年轻。——所有这一切,都使姑娘对他产生好感,加之习惯成自然,他与她经常待在一块儿,一来二去,他俩的结合便被大伙儿看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别人常常称她为年轻人的未婚妻,她久而久之也觉得自己就是了。因此,等到后来她与这个早已被当成她未婚夫的人交换戒指时,她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谁都想不到对这件事还需要做什么考虑。

订婚后,事情也并未加快发展,双方仍一如既往,快快活活地相处在一起,以便在开始日后的严肃生活之前,尽情享受这春天一般的婚前的光阴。

这期间,在外乡的男孩已长成一位十分英俊的青年,并晋升到了一个荣耀的职位,目下也休假还乡,看望父母来了。他重新出现在自己美丽的邻女面前,态度泰然自若,却又有一些异样。最近一段时期,姑娘怀着一个做未婚妻的女子的喜悦和恬静心情,变得似乎与周围的一切都融洽无间了;她相信自己是幸福的,而在一定意义上讲也确实如此。可是这会儿呢,在过了很久以后她面前又出现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她曾经恨过,现在却再也恨不起来;而且,过去那孩子气的仇恨,原不过是对对方价值的暗中承认罢了,它如今已表现为重逢的惊喜、愉快的注视、友善的问候,以及相互间既情愿又不情愿的必然的接近。所有这些感情在双方同样存在。而长久的分别又促成长久的倾谈,就连儿时那些淘气的事儿,如今也已成了愉快的回忆。如今,他俩似乎都感到有必要友好相处,殷勤相待,以抵消昔日的彼此仇恨;有必要相互表示倾慕,以代替过去的敌意。

在男孩方面,一切尚还理智而有分寸。他的地位,他的处境,他的抱负,他的自尊心,这一切都时时提醒他,让他只以一种欣慰的心情,去接受别人美丽未婚妻的友谊,把这友谊只看成一种值得感谢的馈赠,而不因此存任何把自己牵连进去的非分之想,也不对姑娘有了未婚夫表示惋惜,何况他和她的未婚夫还相处得非常融洽。

说到姑娘方面,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恍如大梦初醒。当初,她跟自己的小邻居作对,正是自己初衷的流露;就说那些激烈的争斗吧,也不过是以对抗形式出现的、同样激烈的倾慕之情而已。细细回忆起来,她只能承认自己从来就是爱他的。想到自己手执武器四处搜寻他的那副神气,她微笑了;回味着自己被他解除武装时的感受,她心里不无快意;她想象着,在他把她的手反缚起来的当儿,她是何等幸福啊;在她现在看来,她当初想伤害他和令他难堪的一切举动,都不过是要引起他注意自己的稚气手段罢啦。如今,她惋惜她俩的分离,她恼恨自己的懵懂,她诅咒那使人如在梦中一般失却自主能力的习惯;由于这种习惯,她才会有那么一个不足道的未婚夫啊。她变了,在双重意义上变了,既向前变得成熟,又向后变成了过去的她,谁爱怎么看都可以。

谁要是能洞悉和体验她这些讳莫如深的感情,他是绝不会责怪她的;要知道,她那未婚夫只要和她这邻居站在一起,就自然而然地相形见绌了啊。如果说前者也还能引起你某种好感的话,后者就会使你一见倾心;如果说你愿意前者做你朋友的话,你就希望后者成为你的伴侣;设若出现意外不幸,需要他们为你做出牺牲,那么,你对前者可能还有所怀疑,对后者却可以一百个放心。妇女们判别这类的差异,天生有一种特殊的禀赋,而且,她们也确有必要和机会去锻炼这种禀赋。

美丽的未婚妻一直暗暗进行着这种种考虑,加之又没有人为她未婚夫说几句好话,开导开导她,劝她遵守礼法,履行职责,没有人对她讲,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想挽回是挽回不了的,她那一颗美丽的心便越加偏激起来。在她这方面,深感自己受到了社会、家庭、未婚夫以及自己诺言的束缚;那个积极上进的青年,则坦然地把自己的想法、计划、抱负都告诉她,待她恰如一位真诚的兄长,连亲切也说不上。这当儿,他已提到即将动身离开的事,姑娘小时候的倔脾气似乎一下子便发作起来,而且来得更乖张、更狂暴,因此也更危险、更可怕;好像是她人长了脾气也长了似的。她决心一死了之,以惩罚这个从前她恨过、如今又热恋着的人,惩罚他的无动于衷;即便自己占有不了他,她也要与他的惆怅悔恨相伴终生,让他永远忘不掉她死时的情景,永远感到内疚,当初竟没有了解她的心思,洞悉她的心思,并且珍视它们。

这样一个狂乱的念头到处追逐着她。她千方百计地掩饰着,虽然也有人发觉她显得异常,却没有谁细心而且聪明,能够揭示出她心中的真正原因。

在那段时间,亲戚朋友们都正为欢度几个节日而忙得不亦乐乎,差不多没有一天不安排异想天开的新奇娱乐。周围一带地方都装饰起来,准备迎候快乐的宾客。我们年轻的游子也想在离家前请一次客,便邀请年轻的未婚夫妇和不多的几个自家人一起,去做一次水上旅行。众人登上一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游船,船上有一个小客厅和几间舱房,舒适方便真可与陆上相比。

在一片悠扬乐声中,游船顺流驶去。由于中午天热,大伙儿都退进舱房,在房里以猜谜和斗牌自娱。年轻的主人却闲不住,便去代替老船家把舵。不多一会儿,老船家已在他旁边进入了梦乡。恰巧这时船行到了一处地方:两座小岛使河面变得很窄,平缓的卵石滩又不规则地突出在江心,水势险急,舵手必须十分小心才行。青年聚精会神,两眼直视前方,有几次已打算唤醒船家,但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向峡口驶去。正好这当儿,他美丽的女友发间带着一个花环出现在了船面上。她取下花环,抛给把舵青年。

“留下做个纪念吧!”她喊道。

“快别打扰我!”青年回答,却也接住了花环,“我必须全神贯注,把所有力气都使上啊。”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啦!”说毕,姑娘便快步走向船头,纵身跳入水中。

“救人啊!救人啊!她跳水了!”几个人同时叫起来。

青年左右为难。喊声惊醒了船家,他准备去接青年手中的舵。可这会儿哪是换舵手的时候,结果船搁浅了。青年急忙扔掉碍事的衣服,一头栽进江中,追着他美丽的女友游去。

水这种元素,对于熟悉和掌握它的习性的人来说,是非常温和的。它托负着你,听凭你的摆布。不一会儿,青年便游到了已冲得老远的美女身边,抓住她,把她托出了水面。急流将两人猛地向前冲去,把小岛和搁浅的人远远丢在了后边。到了河面又开阔起来的地方,水流也变得平缓了。至此,青年才控制住自己,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不再是机械地、无意识地行动。他抬头环顾四周,然后便拼命划动手臂,向一处长着小树丛的平坦幽静的河岸游去。到了岸边,他把美人儿抱上去;她可是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了啊。在绝望之际,他眼前一亮,发现有一条小径穿过树丛。他又抱起那高贵的躯体来,顺路走去,很快便看见了一所孤零零的小屋。到了屋前,他找着两个好心的人,一对年轻夫妇。他们遭到的不幸和眼下的困境,不说就已清楚。所以他想怎么要求,人家便都有求必应。生起了火堆,床上铺了垫褥,皮袄、毛毯和一切保暖的东西统统搬了出来。因为救人心切,一切其他的考虑全被置之度外。凡能使用的方法无不用上了,以使那几乎冻僵了的裸露着的美丽躯体复苏转来。成功了!她睁开眼睛,一见自己的情人,便伸出仙女般的手臂来搂住他的脖子。她久久地搂着他,泪水从眼眶里簌簌落下,完全清醒过来了。

“我又找到了你,可你还离开我吗?”她大声问。

“不,永不离开!”他响亮地回答,“永不离开!”可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和做什么。“好好保重吧!”他继续说,“好好保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这一讲,她才想到了自己,发觉她目前的狼狈处境。在自己的心上人和救命星面前,她不用害羞;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打发他离开,以便他也去关照关照自己,他到这时周身的衣服还是湿淋淋的。

年轻夫妇商量了几句,便把自己原样挂着的结婚服装取了下来,丈夫的借给青年,妻子的借给美人,让他俩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穿戴一新。不一会儿工夫,两位脱险者便穿戴齐楚,而且打扮好了。他们再聚到一块儿时,容貌都更加动人,不禁相互呆视着,为对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而微微一笑,便热烈地紧紧拥抱。片刻,他们已充分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和爱情的欢愉,只可惜没有音乐,不然他俩真要跳起舞来了。

从水中回到陆地上,从死神手里回到生活的怀抱中,从家庭的圈子来到野外,从绝望变为欣喜,从冷漠变成倾慕、热恋——这一切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突然一下塞进他们的脑子,使脑子几乎炸开,或者说,他们完全晕头转向了。要承受如此突如其来的剧变,就只能求助于健全的心灵。

两人完全沉湎在相互的爱慕之中。过了好半天才想起留在船上的人,想到他们会是怎样地担惊受怕,同时也想到还要和他们见面,心中不免顾虑重重。

“我们该逃走呢,还是藏起来呢?”青年问。

“咱们就一块儿待着。”姑娘搂着他脖子说。

农民听他们讲了船搁浅的情况后,也没多问,便跑到岸边去了。幸好船已经开得动了,虽然大伙儿花了老大力气才把它从滩上拉下水来。船上的人盲目地往前行驶,希望找到落水者。农民朝他们又是叫,又是招手,并且先跑到了一个适合停船的地方,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便将船驶了过来。大伙儿一上岸,接下去便出现了精彩场面!男女双方的父母争先恐后奔过去,那位一心爱着姑娘的未婚夫差点儿精神没失常。农民正在讲,他们心爱的孩子还活着,穿着一身奇特的服装。一直等他俩走到跟前,大伙儿才认出他们来。

“我说这是谁呀?”母亲们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两位父亲喊着。

两个死里逃生者双双跪到他们面前。

“你们的孩子!一对爱人!”他俩同声回答。

“原谅我们!”姑娘高声请求。

“给我们祝福吧!”青年喊道。

“给我们祝福吧!”两人又一起喊,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祝福我们啊!”两人第三次恳求;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拒绝他们呢? ZpLQiiFd6C4bbEt2koUabnO9hEbHgMl08XqEaORPcfCRWPOdZHEus+jXJYsLnk8k



《莱茵家庭之友》的“小宝盒”(选译)

〔德〕黑贝尔

约翰·彼得·黑贝尔(Johann Peter Hebel,1760—1826年),德国通俗文学家。1808至1815年间,他主编名为《莱茵家庭之友》的大众历书,并亲自撰写了许多逸事(Anekdote)刊登在上面。后来将它们搜集、整理,结集出版,书名便叫《〈莱茵家庭之友〉的“小宝盒”》。此书曾广为流传,成了他最有名的作品。在其影响之下,逸事甚至成了德语文学的一种独特样式,出现了不止一位以写逸事著称的作家。除去《〈莱茵家庭之友〉的“小宝盒”》,黑贝尔尚有一部颇受歌德称赞的《阿雷曼尼诗选》行世。

从《〈莱茵家庭之友〉的“小宝盒”》中选取的这几则逸事表明,它们的体裁和立意有些近似于我们古代的笑话和现代的小小说。其特点都是言简意赅、风格朴实、幽默轻松而富有教育意义,很适于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和谈资。

吃白食

古语说:“挖坑害人者,必自掉下坑。”——某镇有家“狮子”饭店,这饭店的老板在挖好陷人坑之前,自己就已经掉进去啦。

话说有一天,店里来了位衣着讲究的客人,一进门便叫老板尽他所有的钱给他来一份美味的肉汤。接下去又要了一块牛肉和一盘蔬菜,还是尽他所有的钱。老板毕恭毕敬地问,他是否还乐意喝一杯葡萄酒呢?

“嗬,那敢情好,要是我尽自己所有的钱能享用一些好东西。”客人回答。

等他把一切都津津有味地吃完以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磨得光光的六分尼 的硬币来,说道:“喏,老板,这就是我所有的钱。”

老板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您不该付给我一个塔勒 吗?”

“我可没有向您要一个塔勒的菜,我只是讲,尽我所有的钱。”客人回答,“喏,这就是我所有的钱。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要是您多给我吃了,那是您自己的错。”

要说嘛,客人这主意也并非多么高明,需要的只是脸皮厚,能横下心:管他的,吃完再扯嘛。然而,精彩却在后头。

“您可真算个老滑头!”老板说,“本来是便宜不了您的。可眼下,这顿午饭咱白送您吃了,这儿还再给您一枚二十四克罗采的钱。您呢,只需要悄悄地,到咱隔壁的‘大熊’饭店去,对那老板也照样来这么一下子。”——“狮子”饭店的老板这么干,是因为他与自己的邻居“大熊”饭店的老板抢生意,彼此失了和气,一个钉子一个眼儿,都想方设法地要整对方。而狡猾的客人呢,却笑眯眯地一只手伸过去接钱,另一只手就已经小心翼翼地开门去了。他向老板道了一声“晚安”,然后说:“您邻居‘大熊’饭店老板那儿我已去过啦,而且让我来光顾您的并非别人,正是这位老板啰。”

正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过,要是他俩能从此汲取教训,和睦相处,倒也应该好好感谢那位狡猾的客人才是。须知,和气能生财,不和遭损害。

聪明的法官

并非所有发生在东方的事情都是蹊跷古怪的,咱们已经听说过了。下面的这个故事,据说也是出自东方。

一个有钱人,不小心把缝在一个布包里的一大笔钱丢了。他出了张寻物启事,按照惯例答应给诚实的拾金者一笔酬劳,也就是说一百塔勒。不久,果然来了一位拾金不昧的人。

“我拾到了您的钱。大概错不了!请您这就收回自己的财产吧!”他带着诚实无欺者所有的爽朗愉快表情说道。这可真美妙啊。

另一位呢,也眉开眼笑,可高兴的只是他又得到了自己满以为已经丢失的钱。至于他是不是也诚实,我们马上便会见分晓。他一边数钱,一边赶紧盘算,想找个法儿赖掉自己答应给诚实的拾金者的一百塔勒。

“朋友,”他数完钱后说,“这包里缝着八百塔勒,现在却只剩七百了。看来准是您拆开了一条线缝,把您那一百塔勒的酬劳给取走了吧。没关系,没关系。我感谢您。”这可就不美妙啰。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常言道,诚实终不吃亏,奸刁反害自己。对那位拾金不昧的人来说,倒不在乎得不得一百塔勒,他重视的只是自己名誉的清白。因此保证说,他捡到钱包时就是这样,而且怎么捡到的,就怎么送来了。到后来,两人只好去见法官。可在法官面前,双方仍各持己见:一个说,他包里缝着八百塔勒;另一个说,他从拾到的钱包中分文未取,压根儿就没有动过钱包。在这种情况下,办法可就不容易想啦。然而,聪明的法官似乎早已看出两人中一个胸襟坦白,另一个心术不正,便做了如下的处置:他先让双方都对自己说的话做一个肯定而庄严的保证,然后便判决道:“既然你们两人中一个丢了八百塔勒,另一个却只拾得一个装着七百塔勒的钱包,那么,据理推之,后者所拾钱包就不可能正是前者有权得到的钱包。因此,你,诚实的朋友,把你拾到的钱领回去好好保存起来,等有个掉了七百塔勒的人来认领再说吧。而这位先生呢,我则别无办法,只好请你耐心等待那个拾到你八百塔勒的人找上门来啦。”

法官这么说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塞格林根的小理发师

一人千万不可去试探上帝,也千万不可去引诱凡人。就说去年秋天吧,一个军队里来的陌生人,走进了塞格林根的一家酒店。他长着满脸大胡子,模样怪里怪气,看上去很不好惹似的。他在要吃要喝之前,先就问老板:“贵地难道连个能给我刮脸的理发匠都没有吗?”

老板回答有,连忙去把理发铺的师傅给找了来。陌生人便对理发师说:“给我修修面,我这脸皮可有点儿敏感啊。要是你能不刮破我的脸皮,大爷我赏你四个克隆塔勒 。可要是你割伤了我,大爷便一刀捅死你。你可并非头一个啰。”

理发师傅胆战心惊(因为陌生大爷的样子并不是闹着玩儿的,在他旁边的桌子上确实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听完便溜之大吉,回头派来了一个伙计。陌生大爷对伙计照样说了刚才那些话,伙计一听也逃之夭夭。最后派来了个小徒弟,这小家伙可就叫钱把眼睛给打花啦,心里想:“咱来干。要是闹得好,没有刮伤他,咱就可以拿这四个克隆塔勒去年市上买件新上衣,外加一根放血器 。就算没闹好吧,咱也自有办法对付他。”一边想一边就动手刮起来。陌生人也静静待着,全不知道自己正处在可怕的死亡的危险之中。大胆的小徒弟呢,不慌不忙地让剃刀在陌生人脸上和鼻子周围游来荡去。就跟在挣六个分尼和割一块火绒或者吸水纸什么似的,根本不像为了挣四个克隆塔勒在干着一件性命攸关的事。终于,他刮干净了陌生人脸上的胡须,侥幸地既未碰伤他的皮,也未刮出他的血,可在做完活儿后仍在心中嘀咕了一声:“感谢上帝保佑!”

陌生人站起来,在镜子里把自己端详了一下,用毛巾擦干面孔,然后一边给小学徒四个克隆塔勒,一边说:“我要问你,小伙子,是谁给你胆量来替我刮胡子的?你的师傅和师兄可都吓得逃回去了啊。须知你只要刮破我一点儿皮,我就会一刀捅死你。”

小徒弟笑嘻嘻地谢过了客人给他的丰厚报酬,回答道:“老爷,您才捅不到咱哩。只要您一哆嗦,表明咱把您脸皮刮破了,咱就会抢在您前头,用剃刀割断您的喉管,然后拔腿便跑掉。”

听了这番话,陌生人才想到自己刚才所冒的风险,顿时面无人色,心中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他额外又赏了小伙子一个克隆塔勒,从此再不对任何理发师讲:“当心别刮破我一点儿皮,否则我一刀捅死你!”

到院子里去吃午饭

常常听人抱怨,说谁谁谁多么难于对付,谁谁谁简直叫你受不了。诚然,这也可能是真的。不过,这些人当中有许多并不坏,只不过脾气古怪一些罢了。只要你始终了解他们,摸透他们的性子,懂得如何正确地和他们打交道,任何时候都既不固执己见,又不迁就他们,那就很容易也使他们变得讲理了。从前有一个仆人,他对付自己的东家便很成功。起初,他拿自己主人也毫无办法,有好多次无缘无故就大吃苦头。后来又有一天,主人闷闷不乐地走回家来,一坐下便要吃午饭。随后又不是汤热了,就是汤凉了,要不就是既不够热又不够凉,总而言之,主人心头不高兴。他因此抓起一只碗,连汤带水扔到了窗外的院子里去。仆人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便把刚要端上桌去的肉,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样也往外扔。接着又是面包呀,酒呀,临了把桌布连同上面的一切,也一股脑儿扔到了院子里。

“该死的东西,你这是干吗呢?”主人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问道。

仆人却冷冷静静地回答:“请原谅,老爷,要是我猜错了您的意思。我只道老爷您今儿个想去院子里吃午饭哩。空气这么新鲜,天空这么蓝,您瞧,苹果树上花开得多可爱,蜂儿们吃午饭又吃得多快活啊!”

自从这次扔汤以后,就再未发生过同样的事。主人认识了自己的不是,眼见着春日的晴空,心情也开朗起来,对自己仆人的机灵暗暗发出微笑,打心眼儿里感谢他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教训。

强买强卖

在伦敦这座大城市及其周围,有许许多多的大傻子,他们对人家的钱啦,表啦,珍贵的戒指啦,都有着一种幼稚可笑的兴趣,非弄到手不肯罢休。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往往采取欺骗手段,但更经常的是明目张胆地抢夺,而且有时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大路上。伦敦市监狱的典狱长和刽子手知道很多这类故事。可有一天,一位有钱的绅士碰见的情况才更叫稀罕。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天,皇上领着一大帮公卿贵妇在御花园中聚会。花园很大,长长的曲径一直通到很远很远的一个树林中。许多人不辞辛劳,跑几小时路到花园里来,为着看一下他们亲爱的皇上和皇室愉快幸福地共度假日的盛况。人们又吃又喝,又跳又唱,或在美丽的林荫道上和芬芳的玫瑰花丛中漫步,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单独一人。在这些躬逢其盛者中间,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小伙子,外表看上去和其他人没有两样,外套下却藏着一支手枪,站在花园紧靠树林的僻静处,用树干挡住身子,心里盘算着该会有谁到这儿来吧。他正这么想着,果然就来了一位绅士,手上戴着闪闪发光的戒指,表链叮当作响,胸前佩着钻石别针、宽宽的绶带以及一枚金星勋章。只见他优哉游哉,正准备来到树荫下散步,冷不防藏在树后的小伙子便转了出来,谦逊地向他道了一声好,就从外套和短袄之间拔出枪来对准他的胸口,客客气气地请他不要声张,因为他俩之间讲的话不需要让任何人听见。当你这么面对枪口站着,心里想必不是滋味,因为你不知道那枪里到底装着什么玩意儿。所以,绅士的想法很明智:“身体比金钱更重要。与其掉一根指头,不如丢一枚戒指。”便答应不喊不叫。

“老爷,”小伙子接着说,“我出一个好价钱,您这两只金表该可以让给我吧?咱们学校的老师成天把钟拨来拨去,搞得人简直摸不着头脑,要看日晷吧,刻度又模糊不清。”

绅士愿也罢,不愿也罢,只得把自己的表卖给了这恶棍,得到的代价却不过几个铜毫子,拿去喝杯酒还不够。就这样,小滑头用一丁点儿钱,一件接一件地买去了他戴在胸前的别针、金星勋章、金心以及手上的戒指,只不过左手始终都握着枪。最后,绅士心里嘀咕:“这下可以脱身啦,谢天谢地!”谁知那小滑头又开了口:“老爷,咱俩为了公平合理,您是不是也打算买点儿我的什么呢?”

绅士想起“对恶买主也须笑脸相迎”这句俗话,便回答:“好的,让我瞧瞧吧!”

于是,小伙子便从口袋里掏出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来,不是从收破烂的那儿买的,就是顺手牵羊抄来的,全部一件一件高价卖给了绅士。终于,他除了那支手枪之外,就什么也不剩了,却见绅士的绿绸钱包中还有几个很可爱的金圆,便说道:“老爷,您可愿意用您手头剩下的钱买我这支手枪?伦敦最呱呱叫的铁匠师傅造的啊,就算卖给亲兄弟也少不了值两个金圆啰。”

绅士一下怔住了,心想:“好个愚蠢的强盗!”当即便答应下来,一等枪到手,他马上掉转枪口,喝道:“站住,老兄!现在朝前走,我叫你上哪儿,你就得上哪儿,否则我当场开枪打死你!”

“狠狠打吧,老爷,枪里可没上药哩。”小滑头一边喊,一边就一步跳进了树林。

绅士扣动扳机,果然打不响。他把填药棍捅进枪筒,枪筒里硬是一星儿火药也没有。这当儿,强盗已消失在树林深处。高贵的英国人只好往回走,一路上心事重重,想到自己刚才竟让人拿空枪唬住了,不禁羞得面红耳赤。

好耐性

某日,一个法国人骑马走过河上的一道桥,这道桥窄得两名骑手面对面便几乎错不开。偏巧这时从对岸又来了一个骑着马的英国人,到了桥心,两个碰在一块儿,谁也不肯让谁。

“一个英国人决不向一个法国人让路。”英国人说。

“上帝知道,”法国人回答,“我这匹马可也是Engländer 哩。遗憾,在这桥上我无法掉转马头,让您瞧瞧它的短尾巴。所以只好劳您驾,请您至少让您胯下那Engländer,让一下我胯下这Engländer。因为您那Engländer,看来终究比我这Engländer岁口要小点儿呀。我这Engländer在路易十四 统治下就开始服役,甚至还参加过公元一七〇二年的凯菲沃尔斯战役 哩。”

英国人对他的异想天开不予理会,说:“我可以等着,这倒是我读读今天报纸的好机会,我可以一直读到您情愿让路为止。”说罢,他便带着英国人惯有的冷静神气,从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来,叠成手帕大小,在桥当中的马背上读起来,一读就读了整整一个小时,使太阳瞅这两个傻瓜也瞅得不耐烦了,眼看着就要落下山去。一小时后,他读完了,一边叠报纸,一边瞅了瞅法国人,说道:“唉,见鬼!”

法国人却不慌不忙地应着:“英国人,对不起,请把您那张报纸借给我,让我现在也来读一读,一直读到您情愿让路为止。”

可是,一当英国人发现自己的对手有这么好的耐性,便说:“您猜怎么着,法国人?来吧,我心甘情愿让您啦。”

结果还是英国人向法国人让了路。

哨位上的婚礼

有一个团在某个村子里已经驻扎了六个星期,一天半夜两点钟突然接到了开拔的命令,到三点全团已在行军途中。唯有一个在野地里的步哨被匆匆撤离的部队给忘记和落下了。起初,在寂寞的哨位上的士兵并未觉得时间长,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想:“你们眨眼吧,你们爱眨多久就眨多久吧,反正你们再怎样也比不上那个这会儿在磨坊里睡觉的人儿的眼睛美。”到了五点钟,他心里嘀咕:“这会儿快三点了吧!”可是谁也没有来换岗。鹌鹑开始啼叫了,村里的鸡也打了鸣,启明星已从天幕上隐去,白昼苏醒了,干活儿的人们纷纷下地,可我们的士兵仍然站在哨位上。到后来,一个到自己地头去的农民才告诉他,他的团已在昨天夜里三点钟全部走了,村里连他们一颗皮绑腿扣也没有剩,更别说人啦。这时候,士兵才自行撤了岗,走回村子里去。要说嘛,他本可两步并作一步走,跑去赶上他的部队。可我们的士兵却想:“哼,既然他们不要我,我也决不要他们。”他并且考虑:“赶可一定赶不得。我这样没接到命令就下了岗,不吃一顿西班牙面条才怪哩。”(他是指挨一顿军棍。)除此之外,他还想道:“村头那位磨坊主有个漂亮闺女,这闺女有张可爱的小嘴儿,这小嘴儿接起吻来可甜啦。”至于这以后是不是还会发生什么事,就跟谁都不相干。于是,他便脱下了青褂子,在村里当起长工来。有谁问到他,他便像那个希宁格尔的逃兵 一般回答,他遭到了不幸,他的部队把他给扔啦。小伙子很能干,人也长得漂漂亮亮的,一双手干起活儿来十分麻利。他穷是穷,磨坊主的闺女和他配对儿不正好吗?磨坊主可富着呢。简单讲,他和她结了婚。小两口儿婚后恩恩爱爱,和和气气,一块儿幸福地建造着自己的安乐窝。这么过了一年光景,一天小伙子从地里回来,他老婆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对他说:“弗里多林,今儿个来了一个人,他会叫你不高兴哩。”

“谁呀?”

“你团里的军需官,再过一小时,他们就要开回来啦。”

老岳父唉声叹气,他闺女也唉声叹气,一边还眼泪汪汪地望着怀里的婴儿。要知道哪里都会有打小报告的人啊。弗里多林开始也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儿却说:“让我来想办法。我了解咱们那上校。”说着便把原本准备保存起来做永久纪念的青褂子拿出来穿上,并告诉他岳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完便把枪往肩上一扛,回到他的哨位上去了。

等队伍一进村,老磨坊主便去求见上校,对他讲:“将军大人,请关照一下那个可怜人吧,一年前他就被派到哨位上去啦。让一个哨兵原地不动地站整整一年不下岗,这样做像话吗?”

这一来上校瞅着上尉,上尉瞅着上士,上士又瞅着上等兵。消息传开,被认为失踪了的士兵的老战友们,加在一起足足有半个连,便一窝蜂地跑出去看那个站了整整一年的哨兵,都以为可怜人就跟个挂在树上四年没摘的苹果一样,一定是枯萎憔悴得不成样子了。临了,还是十二个月前带他上岗的同一位下士赶来,撤了他的哨,喊着:“敬礼!枪上肩!开步走!”一切全按照士兵的传统和规矩。

然后,他不得不去见上校,他年轻美丽的妻子陪伴着他,手上还抱着他们的婴儿。他俩一五一十地向上校讲了情况。上校是个好心的人,送了他一枚银塔勒,然后又帮助他退了伍。

奇怪的处方

拿着处方上药房买药,这通常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儿。许多年以前,却也有过一个叫人高兴的例外。一天,一个从僻远的乡村来的农民,赶着一辆两头牛拉的大车到了药房跟前,小心翼翼地从车上卸下两扇枞木门板,扛进药房里边去。药剂师一见傻了眼,忙问道:“你把门板搬进来做啥哟,老乡?木匠师傅住在左手边再走两家哩。”

这会儿农民才对药剂师说,他老婆病倒了,大夫去瞧她,想给她开一剂汤药,可在屋里哪儿也找不着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张纸,有的只是一截粉笔头。没法子,大夫先生只好把处方开在了门板上。喏,这会儿就请药剂师先生行行好,帮忙煎一下这服药吧。

正是:办法全凭人来想,能自助者天助之。 tdyk030aXnDYtyzEo5yJ4r2Pot3ko5IdUabvaF406gVH35nqsYysacsnoGovBEXx



烧炭党人 和我的耳朵

〔德〕伯尔内

路德维希·伯尔内(Ludwig Börne,1786—1837年),德国杰出的散文家和小说家,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青年德意志派”的重要代表,创作富有批判精神。主要作品为《巴黎通讯》和论著《门采尔——法国人的吞噬者》。

《烧炭党人和我的耳朵》这篇小说以轻松、幽默的笔触,亦庄亦谐地成功处理了严肃的革命题材。篇幅不长,故事情节却离奇、惊险,变幻莫测,悬念丛生,读完会对当时欧洲反动政权惯于推行的密探恐怖统治心有余悸。

我到米兰那天,正赶上城里弥漫着一片明显的紧张气氛。有消息说:在都灵方面已爆发了革命。当局变得疑神疑鬼,更加谨慎严厉起来,无业游民欢欢喜喜,以为来了浑水摸鱼的机会,某些有声望的市民装出一副哭丧脸以尽义务,骨子里却高兴得像就要继承遗产的人似的。在米兰这地方,我找到了意大利的语言,却找不到意大利的天空;找到了意大利的现实,却找不到意大利的过去,因此,我急于跨过这道天国的门槛,一直进到天国内部去。我和一个马车夫谈妥了,他第二天载我到佛罗伦萨。然后,我便上德拉-斯卡拉大剧院去了。那天演罗西尼 的歌剧《奥赛罗》 。在米兰以及整个意大利,人们像崇拜偶像一般崇拜罗西尼,这我是了解的,因此在发现剧场中所有人对演出都漠不关心时,就不能不大为诧异。观众笑的笑,聊天的聊天,在宽敞的包厢中踱方步的踱方步,喝汽水的喝汽水,一片乌烟瘴气,天知道台上那班男女歌手究竟在为谁辛苦为谁忙哟。终于,苔丝德蒙娜 上场了,一出来立刻受到鼓掌欢迎。为了表示感谢,她一连三鞠躬:首先冲虚席以待的皇家包厢,一鞠躬;接着冲右手边的包厢,再鞠躬;末了才对着池座,三鞠躬。我不明白,如此受观众宠爱的,究竟是女歌星这个人呢,还是她要唱的那支咏叹调。总之,她一出台,剧场里很快便变得鸦雀无声了。她着着实实地唱了一刻钟,我难受得仿佛脖子给人勒住了似的,直等到她后来一个花腔接着一个花腔,节奏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我断定她这抒情唱段已接近高潮,才松了一口气。为了能钻进她已用歌声在观众心坎上打开的突破口里去,博取更多的喝彩声,苔丝德蒙娜夫人眼看已架起攻城的云梯,接着又向上翻出一串勇敢的颤声来——全场屏神凝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轰隆一声炮响,吓得我从位子上跳了起来,场子里也顿时一片嘈杂声。只听在远远的一间包厢里,有谁压低了嗓门儿说:“明儿个就要打过来啦。”我感觉自己两颊发烧,眼眶变得湿润起来,血液也流得更加欢快了。而不幸得很,我这倒霉蛋是个把心挂在嘴上的人,遇上一点儿事便哇哩哇啦,加之又有个可悲可笑的习惯,就是总爱大声自言自语——你说见鬼不见鬼,我竟喊起“烧炭党万岁!意大利万岁!”来,声音喊得可不小,隔两间包厢也听得清清楚楚。

“Zitto(意大利语:安静)!”我身后一个男低音嘟囔起来。

另一位胖胖的先生也惊讶得瞪大眼睛望着我;一位美丽的夫人则拿手帕捂住了嘴。不过,整个说来,我那叛逆言论引起的关注并不如我预料的那么严重,也许是观众没完全闹清这几个德语词的含义吧。我自己呢,却是很清楚的,在接着狂热兴奋后边出现的考虑和头疼中,想到此时此地自己所处的环境,不禁胆战心惊。那所谓简易法庭真叫我不寒而栗,我似乎觉得刽子手已在量我脖子的尺寸。就算我对自己十分宽大吧,估计刑讯与长期拘押总是免不掉的,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就关在米兰,那臭名昭著的奥尔米茨 是千万去不得啊。

“唉!”我暗自叹息,“你要眼下还坐在勃兰登堡邦的幽静池塘边上听青蛙叫该多好,那比你在这儿听苔丝德蒙娜夫人的花腔女高音要舒服得多哩!唉唉唉,你这个倒霉蛋!只等这一幕演完,卫兵就要来带你走啦!”……

一幕完了,卫兵却没有来。演第二幕时,也没谁打扰我的清静,我于是慢慢放心了。

歌剧演完,接下去要跳芭蕾舞。在静静的幕间休息中,一个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包厢,先和这位那位寒暄了几句,终于才看见了我,便喜出望外地叫起来:“啊,您在这儿呢!”

他直呼我的名字,我想不起他是谁,他便告诉我,在N城他常在各种聚会中和我谈过话哩。我只好再三表示抱歉,怪自己对于人名和面孔的记性太坏。

“我很奇怪,”年轻人说,“S先生怎么一点儿未向我提到阁下光临此地的事。”

“怎么?!”我失声叫道,“S他在这里?”

“难道您不知道?他就坐在那边包厢里呢!——我这就带您去。”

如此同自己一位老友不期而遇,令我真是乐不可支。我立刻跟上了我那向导。可我刚一跨进门,这位热情的先生便没踪没影儿了,我被八名粗壮威武的士兵夹在了中间。他们押我进歌剧院的一间警卫室,在那儿客客气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我的衣袋,收去了我的证件。

“劳您的驾!”一位警官对我说,我于是便跟上他。

剧院门前等着一辆马车,我奉命上去,警官便坐在我的旁边。唉——永别了,世界!我仿佛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乌鸦叫。我问自己,我在战斗里会发抖吗?坦白说,我并没把握不这样。不过,我知道,颤抖的只是我的神经,我的心却始终是平静的。然而,眼下受着警察的威胁,就连我那不朽的灵魂也充满恐怖哩。我太难受了。马车如此狭窄、低矮,而且封得严严实实的,我憋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在车厢两边,各有一孔比普通望远镜镜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玻璃外面罩着铁丝网。月光透过小窗照射进来,在我脚跟前撒下一面黑色的网,我的想象力便满怀恐怖地在网中挣扎。我身边的看守不吭一声,没准儿正在专心专意地破译我的一声声叹息吧,要真这样,我就够让他忙乎的。

马车静静地走了一刻钟才停下来,我听见一扇沉重的门在背后关上了。车门打开,我走下去,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高墙围着的院子里。院中岗哨林立。我被押进了狱吏的房间,登了记,按了指纹,就跟通过国境时似的。最后,我又签上了名。

“四号!”警官对狱吏说。狱吏是个表情酸溜溜的老头子,一听马上便对我和气起来,正了正帽子,还给我端来了一把靠椅。警官向我道了晚安,然后凑近我耳朵说:“请尽管放心,不会为难您的!”

“安娜,给先生照路!”老狱吏也冲隔壁喊道。

应声出现一个年轻姑娘,两手各擎一盏灯,往楼上走去,我跟着她,老头子又跟着我。

“您请便吧!”他打开一间房间说,“先生如果要用晚餐,就请劳驾拉一拉铃。”说毕,便和姑娘去了。

我感到奇怪,房门竟未从外面锁上;再环视一下房里,布置得舒适而且雅致,就更令人说不出的惊异。再看写字台上,纸和笔也应有尽有。就说那位戴着铁面的神秘囚人 吧,待遇也未见得比这更好。

一夜来受的惊恐稍稍平定下来,我已为应付审讯做了准备,便转而从浪漫的一面来考察自己的经历。这使我心情好了一些,于是才拉铃要晚餐。安娜由老头儿陪伴着端上来食物,并一一为我切好。交给我使用的仅仅是一把汤匙,老头儿抱歉说,狱中的规定就是如此。菜肴挺可口,酒更是美极啦。老头儿走了,安娜独自留在房中。房里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只见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瞅,把手搭在餐巾上,又将食指举到唇边,然后便祝我夜里睡得香甜。她走后,我关上房门,打开餐巾,可在里面什么也没发现。我解衣上床,以我当时的处境来说,一夜睡得倒也安稳。

次日一早醒来,我又把为保护自己而修建的城堡巡视了一通,仔细检查了各个关键部位,合理配置了防卫兵力,特别加强了薄弱环节。安娜给我送来早餐,这回没有老头儿陪着。不知是我心情放松了呢,还是到了白天的缘故,总之,我这才发现她原来竟长得漂亮迷人,昨晚上却完全视而不见。作为一个女孩子,安娜正值青春妙龄,似乎正微微张开小嘴,痴痴地等待大自然回答她的种种询问。玫瑰与百合在她脸颊上争艳,蓝天难与她的秋波比美,在她唇边时时泛起婴儿睡梦中的微笑,她的金发沉甸甸地垂在肩上,宛如一注下泻的泉水——这样一个美人儿,天使们会爱她如同自己的姊妹,而魔鬼也可能受她诱惑而倒霉啊。我看她看得出了神,站在她面前说不出一句话。这当儿,她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异样的表情,使她失去了全部的魅力,我也立刻清醒了过来。安娜搜查了房间的所有角落,然后又跟昨晚一样把手搭在叠好的餐巾上,末了再打开餐巾来抖了抖。我问她找什么,她走近我,急促而胆怯地说:“我舅舅是个粗鲁人,严厉得要命。不久前我们关过一个犯人,他买通了我们的使女,每天早上,他都藏一封信在餐巾里,由女孩子偷偷取走,送进城去,尽管她进来时总有舅舅在旁边。从那以后,他就让我亲自侍候犯人,并负责检查他们有没有在哪儿藏着书信什么的。”

我问安娜,如果我托她交一封信,她会不会出卖我。她把手扪在自己心口上;眼睛盯着我,一副诚恳的神气。

“小羊羔!”我说,“姑娘,你这么美,这么年轻……”

“好乡亲!”她娇声喊着,一只手便亲亲热热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这么美,这么年轻,可已经这么坏!毒蛇啊毒蛇!”我冲她喝道——痛苦扼住了我的嗓子眼儿,我颓然坐到椅子上,泪水从眼里直往下掉。

当我把双手从泪眼上放下来时,姑娘业已不知去向,站在我面前的是昨晚上陪伴我的那个警官。他见我在伤心,便发生了误解,又安慰起我来。“放宽心,我们不会故意使您不幸的。咱们到底都是德国人嘛 ……喏,受了欺骗……一时轻浮……年轻狂热……您尽管讲真话好啦。这样做,您甚至可以报效帝国政府,戴罪立功哩……”

我摇了摇头。“情况不是这样,”我说,“不过咱们走吧。”

马车在等着我们,我被送到了警察局。局长坐在那儿,已做好了审案准备,他旁边坐着一名录事。审讯开始。问了我姓名、职业,何事做此旅行,在米兰认识什么人……总之,用的就是人所共知的警察局那一套残酷逐猎的伎俩,把被告像一头可怜的动物那样赶得无路可逃,最后进入他们的射击圈,只好被迫招供。局长问了我一个小时之久,还只字未提我的罪行本身。终于,那个带关键性的问题出来了:“昨晚您在剧场里喊‘烧炭党万岁’,是什么意思?”

“还有‘意大利万岁’呢!”录事赶紧补充。

看来眼下已到了我性命攸关的时刻。可是,人的天性真是个谜,人心的软弱和虚妄也够花样繁多,我在此时此地竟能去考虑:是撒谎好呢,还是坦白好?是掉脑袋好呢,还是让人当我是傻瓜好?总之,我犹豫不决,于是问题又被重复了一次。

“我耳朵不好。”我回答说。

“那您就请坐下吧。”录事头也不抬地低声说。

我不想扫这位滑头老兄的兴,便真拿过一把椅子来坐下了。

“您这就叫耳朵不好吗?”局长大吼一声。

“过去是的——我想说,昨天以前是的。”

“可现在,现在呢?”录事先生把浑身的狡诈和阴险都集中到了他那鼻子尖儿上,钉着追问。

我于是说下去:“那不勒斯爆发革命的消息一传到德国,我便急忙赶到了意大利……”——录事就像秃鹰一般攫住了这句话,刷刷刷地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说走了嘴,但已进退维谷,往回走已是不可能了,便继续说下去:“我早就有心到意大利一游,现在看来是最好不过的时机。我听说,皇帝陛下一行将从维也纳起驾,访问罗马和那不勒斯……盛大的庆典……路途也安全……一句话,我打定主意做这次旅行。然而,十分不幸的是,意大利语我只字不识。于是,我决心赶快学点儿意大利语,在不多的几个礼拜里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我从早到晚阅读意大利书报杂志。除其他读物外,我也见到了米兰本地出的一种期刊。在这期刊里面,介绍了一种治耳聋的方法,而我呢,为重听这个毛病所苦已经多年啦。这种方法是,在吸烟草时不要马上把烟气吐出来,而是紧闭着嘴,让烟在口和鼻腔中闷一段时间。据说,照此做无需几个礼拜,听觉便会得到恢复。某位献此秘方的俄国伯爵称,许多聋子用过此法,没有一个不见效的。我决定一试,便一连如法炮制了仨礼拜,结果一点儿效果也没有。昨儿晚上听歌剧那会儿,我只觉得耳朵痛得慌,痛的原因事后才闹清楚。也是到了事后,我才明白,干吗我当时觉得那些演员唱的都难听得要命。正当苔丝德蒙娜唱到她最拿手的一段时,我觉得仿佛听见了一声炮响。我一愣,立刻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原来我发现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有了变化。这美妙的音乐之乡,过去我只能看见它缥缥缈缈地出现在地平线的远方,如今已阳光明媚,近在咫尺啦。(“还真有点儿诗意哩!”录事嘟囔了一句。)我听见剧场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我幸福极啦!我于是想到,世界上的大事小事都有着奇妙的联系啊。拿我耳朵的恢复听觉来说吧,倒真应该感谢那不勒斯的密谋者哩。我这人本来就惯爱嚷嚷,一高兴起来更是自言自语的,而且声音也很大,所以说就喊了:‘烧炭党万岁!’”

录事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喝道:“先生,您是想拿我们开心吗?”

“局长大人,”我说,“我讲的句句实话,虽则听起来可笑,可要说是杜撰的,那又未免杜撰得太没意思了。您该不会认为我竟蠢到了如此程度,连撒个谎也撒不圆吧,或者竟狂妄到了极点,以至于敢拿这样的无稽之谈来愚弄阁下吧。”

“您坚持自己的申辩?”

“是的。”

审讯到此结束,我奉命在记录上签了字,便被押回了狱中。

我苦苦等了八天,才等到对我命运的裁决。这期间,安娜没露过面。那个第一天待我和和气气的老头儿,在我受审后就变得粗暴而凶狠,竟克扣起我的饮食来了。终于,我又被带去了警察局。在那里,他们把搜去的证件和护照还给我,宣布我已获得自由。是他们已经确信我实属无辜呢,还是有人在出力营救;是他们准备宽待我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使我的案子得到了如此意外的转机,我至今也没闹清楚。总之,不管怎么说,当时在整个伦巴第-威尼斯王国,没有谁比我更高兴了。就连我蹲的那几天牢房,似乎也成了一个收获,我把它看成进餐前总要喝的那一小杯苦味酒——可不是吗,我面前已摆好一桌丰盛的筵席,罗马从黄金盘中发出喷鼻的香味儿,大海在水晶盏里耀人眼目。

我只顾想入非非,人家却告诉我,要我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米兰,我便高高兴兴地答道:“明儿一早我就去佛罗伦萨。”

“您去见鬼!”一个恩斯河 下游的土地养肥的胖军官冲我吼了一句,喝道,“开步——走!向右转!向后转!您从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要碰上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您滑过去啦!”说到这里,这无赖举起拳头来要揍人似的,使我身上起了一阵寒栗。他把我的护照塞到我鼻子底下:“喏,念去吧!”

护照上签的是去提罗尔和巴伐利亚边境,并且注明:“持照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得停留十二小时以上,否则予以拘押。”这条规定如闪电一般刺穿了我的心,我站在那儿,呆若木鸡。我后来是怎样回到旅馆,整好行装,钻进马车,昼夜兼程,驶过了一座座高山、一道道深谷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一直等到了慕尼黑,我才回过神儿来。

就这样,我不得不循着来时的路径,又回到那个庸人的国度里去。意大利啊,我梦寐以求的仙岛,我算是见过你了——在梦中!在那些年,是谁减轻了我的痛苦,是谁给我的创口敷上了药膏,是谁擦干了我的眼泪?唯有你啊,我的幻想,我的抚慰女神!是你给荒漠中的饥饿者撒下了曼纳 ,用树皮烤出了面包,从萝卜里提炼了白糖。我感谢你呀,仁慈的女神! tdyk030aXnDYtyzEo5yJ4r2Pot3ko5IdUabvaF406gVH35nqsYysacsnoGovBE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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