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文学史的传统观点,德国、奥地利以及瑞士的德语文学被看成一个整体。这不仅由于语言的一致,还因为这些国家的历史和文化有着血肉一般的密切关系。作家们的创作也自然而然地相互学习、相互影响、相互融合,形成了一个整体。我们把这三个国家的十几位德语作家“邀请”到同一个集子里来,只是在他们的名字前面冠以各自不同的国籍。
从时间看,歌德的作品是集子里创作年代最早的;最晚的则是斯蒂芬·茨威格的《第三只鸽子的传说》,它问世的时间已是法西斯猖獗得不可一世的1936年。其间一个多世纪,是地处欧洲的德、奥、瑞三国社会急遽变化的多事之秋,集子里的二十篇作品,多数都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这一时期历史发展的某个片段。歌德的小说表达了年轻资产阶级对生活的享受、对爱情的追求,通篇充满了阳光和朝气。茨威格和卡夫卡的三篇作品则反映了资产阶级传统理想的破灭,弥漫着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般的沉郁、惶惑和苦闷的情绪。所有这二十篇作品汇集起来,便构成一幅长长的、生动的历史画卷。读完全书,我们对这三个国家,尤其是德国在此期间的历史发展过程,会得到一个形象的、感性的认识。
与英法等国相比,德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自有它的特点。这种特点反映在文学中,便造成了德语文学与欧洲其他国家文学的显著差异。
17世纪上半叶,在德意志土地上进行了三十年之久的宗教战争(1618—1648年),使德国分裂成三百多个小诸侯国,大大推迟了社会历史的进程。德国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缓慢和不平衡,造成了它的资产阶级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软弱性格。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很难产生像参天大树一般气魄宏伟的长篇小说,很难产生像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擅长写长篇小说的巨匠。但是,作为历史的补偿,德语文学却以诗歌和“Novelle”(即中短篇小说)著称于世。著名的德语作家大都写过一些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关于“Novelle”这种体裁样式的历史源流、艺术特点以及汉译等,请参阅译者所编的《双影人——德语中篇小说经典》的导读。
德语国家的中短篇小说,其中特别是以一时一事为题材的短篇,具备以小见大的优点。它们像生命力旺盛的山花野草一般,在德语国家的土地上到处生长出来,发育得多彩多姿。霍夫曼和其他浪漫派作家的小说,散发着神秘的“兰花”的幽香;高特赫尔夫和迈耶尔等瑞士小说家的作品,充溢着阿尔卑斯山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生长在北海之滨的施笃姆,他的小说始终像笼上了一层轻雾似的,弥漫着凄清柔美的诗意……
日耳曼民族是个善于深思的民族,古往今来产生了不少伟大的哲人和学者。这个民族特点影响到文学,好处是出现了像《浮士德》式的富于哲理的巨著;坏处则是造成长篇小说大都议论冗杂,流于枯燥沉闷。19世纪末,托马斯·曼等登上文坛,打破了德语长篇小说贫乏和成就不大的局面。然而,即使他那伟大的代表作《布登勃洛克一家》,也仍被人比作“一部重载而行的车辆”,读起来同样并不轻松。但是,德国的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一般却没有这个毛病。从形式上说,这种体裁本身就决定了必须剪裁经济,要求内容高度凝练集中,容不得大发议论,进行哲学思辨。与板着面孔的长篇小说家不同,德语中短篇小说的作者们大多是讲故事的能手。歌德、格里尔帕策、凯勒、施笃姆、迈耶尔、海泽、茨威格……他们的作品都结构严谨,富于传奇色彩和戏剧性,既思想深邃,又充满幽默感和画意诗情,能使人读得津津有味,从中获得丰富的艺术享受。这就是说,德语文学并非如某些人认为的那样都缺乏可读性,也有“好看的”德语文学,那就是它的“Novelle”。
还有必要谈谈德语中短篇小说在世界文学之林的地位。在本集涉及的一百多年里,德语国家出了霍夫曼、凯勒、卡夫卡三位在世界上有巨大影响的短篇小说家。以《谢拉皮翁兄弟》这个中短篇集闻名的霍夫曼,深受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狄更斯、爱伦·坡、果戈理以及欧美其他许多大作家的称赞;凯勒创作了《塞尔德维拉的人们》等几个优秀短篇小说集,更被誉为“中短篇小说家里的莎士比亚”;至于卡夫卡,他著名的《变形记》等中短篇小说则被公认为西方现代派小说的经典著作,很少欧美现代小说作者不曾受到过他的影响和启发。此外,克莱斯特、施笃姆、海泽、托马斯·曼和斯蒂芬·茨威格等著名作家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也卓有成就,各具特色。其中特别是施笃姆、海泽和茨威格,也深受我国广大读者的喜爱。
前面说过,德语国家的短篇小说基本上是随着本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发展。这个发展过程大致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
18世纪下半叶,德国从三十年战争的大破坏中逐渐恢复过来,进行了反封建的启蒙运动和“狂飙突进”运动。1789年爆发了法国大革命,不久,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关系随着拿破仑的大军进入莱茵河地区,加快了德国社会的发展进程。这时候,歌德、席勒、黑贝尔等一批作家,把原来流传在市民客厅和广大群众中的童话、故事、笑话、传说、逸事加以整理提高,写出了第一批中短篇小说。从本集所选的歌德和黑贝尔的几篇作品可以看出,当时德国小说正反映了新兴资产阶级的精神面貌,内容富于民主性和人民性;情调明朗、欢快、幽默;风格质朴、和谐、单纯,主人公往往连姓名都没有,全靠年龄、性别、职业等来彼此区分。这就是说,德语短篇小说在现阶段作为一种独立的体裁,与笑话、传说等民间口头文学的界线还不很分明。其中有的还在一定程度上受到14世纪意大利短篇小说的影响。
接着,法国雅各宾党专政的铁腕打破了德国资产阶级对革命所抱的美妙幻想,使知识界的大部分人产生了悲观失望情绪。1814年维也纳会议以后,欧洲封建势力的复辟在德国表现得尤为严重。在这种背景下兴起的浪漫派文学,其特点是逃避现实、缅怀往古、沉迷梦幻。他们在诗里歌颂夜和死,在小说中描写神秘、怪异、病态和令人悚惧的事物。霍夫曼和克莱斯特虽然算不上是浪漫主义集团的正宗嫡系,创作中的现实主义因素较多,但是基本倾向仍然和整个浪漫派相一致。尤其是霍夫曼,他同样醉心于描写自然和人生的“夜的方面”,作品情调阴暗诡谲,被同时代人称为“幽灵霍夫曼”。尽管这样,他的小说仍然应当被看作是现实主义小说,仍然应当被看作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这个阶段的德国短篇小说,在艺术上已渐趋圆熟,数量也大为增多。一些浪漫主义作家(特别是霍夫曼)的作品,至今仍影响着欧美许多小说家。
19世纪30年代以后,在欧洲一系列革命,特别是法国“七月革命”的影响下,德国社会逐渐恢复活力。从此直到1848年革命爆发,是孱弱的德国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最有作为的一段时期。人们面对现实,瞻望未来,激起了改造社会的希望。浪漫主义运动已告衰落,继之而起的是充满乐观精神的革命诗歌和现实主义小说。这时期的某些作品,纵然仍有浓厚的浪漫色彩,但内容积极,情调明朗,与消极的浪漫派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异。请看海涅笔下的帕格尼尼,这位音乐家在小说中如何运用他的琴音,替处于奥地利统治下失去言语自由的同胞发出悲愤的控诉、解放的呼号,并且给人类描绘出一幅何等灿烂辉煌、宏伟壮丽的前景啊!在伯尔内、哈克伦德尔等的作品中,我们更能呼吸到一股革命年代的清新气息,听得见作者们健康、爽朗和幽默的笑声。短篇小说这时在德国可以说已经发展到一个高峰,这一方面表现在一些出色的作家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并作为中短篇小说家享誉国内外;另一方面表现在作品已不再仅仅追求故事情节的离奇动人,而是开始重视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塑造和刻画,并取得了颇大的成功。《穷乐师》里那个在尔虞我诈的社会里备受欺凌、至死仍不改忠厚善良本性的雅各布;《燕语》里那对受命运残酷捉弄,两地相思五十载而终未得团圆的情人……我们读完他们的故事,不是很难再把这些血肉丰满的形象从记忆里抹去吗?
1848年革命失败,德国资产阶级从此一蹶不振。可是在普鲁士凭借武力和阴谋诡计实现德国统一以后,资本主义却得到迅速而畸形的发展,到19世纪90年代已成长为一个封建军事帝国主义的怪物。时代风云的激变引起了文学的激变。从德国和这时已被排斥出去的奥地利以及瑞士三国原有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大潮流中,便发展和蜕变出各种新的流派来。批判现实主义是其中的主流,此外还有自然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以及印象主义等现代派。尽管名目繁多,而且确实各有一套创作理论和手法,但在反映帝国主义阶级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这一点上,这些互不相同的流派又是共同的。差别只在于有的自觉地反映,有的不自觉地反映;有的反映得真实一些,有的却对现实加以歪曲;有的反映时还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有的却批判得不深刻,或仅仅暴露而已。《格莉琴》塑造了20世纪初一群典型的德国臣民的形象,其中女主人公是个十分庸俗的姑娘,却被海因里希·曼取了跟《浮士德》里那位淳朴可爱的少女相同的名字。斯蒂芬·茨威格的《第三只鸽子的传说》对帝国主义的世界大战进行了谴责,喻之为人类的第二次大灾难。卡夫卡的《法律门前》告诉我们,在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法律形同虚设。从卡夫卡和里尔克等作家的几篇小说,我们可以窥见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一斑,并且看出他们和一个世纪以前的浪漫派之间的亲缘关系。
我们从上述四个阶段的大小流派中选出几个或一个代表,编成这本《第三只鸽子的传说——德语短篇小说经典》,供读者阅读欣赏。至于德语“Novelle”中那些篇幅比较长的作品,则按我们的习惯收进了译者所编的《双影人——德语中篇小说经典》中。但是即使把这两个集子加在一起,也只有二十多篇作品,虽也风格各异,精彩纷呈,却仅为数量巨大的德语中短篇小说之一小部分而已。不过尽管如此,仍可使我们窥见德语中短篇小说全豹之一斑,发现它们确实如笔者所言是多姿多彩,异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