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语言规划活动古已有之,但是对语言政策、语言规划的学科性研究却在20世纪50年代后才正式开展。同许多新兴学科一样,这一学科在国内外都有多个名称,这里统称“语言规划学”。
理论来自于事实,是对事实的概括和阐释。语言规划学的研究对象是古今中外的语言规划实践。中国早在先秦就有语言规划,数千年一直没有间断。1892年卢戆章《一目了然初阶》出版,至今已经130年。这130年的语言规划,包括清末的切音字运动、清朝学部中央会议议决《统一国语办法案》,民国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国语运动、注音字母运动、俗体字运动以及《第一批简体字表》的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的推广普通话、整理与简化汉字、制订并推行汉语拼音方案、民族语言识别及民族文字改革、扫盲运动、语言文字的规范化标准化信息化、《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实施、《通用规范汉字表》的制定等,为中国摆脱封建制度、一步步走向现代化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些也都是语言规划学研究的重要素材。
世界语言规划的实践也十分丰富多彩。其一,各国皆有其语言规划,语言国情有同有异,语言规划也有同有异,比较分析其中的异同,可以总结语言规划的基本规律。其二,世界有许多语言,都是跨国使用,都有侨民带至国外,都有自己的国际传播史,如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德语、俄语、日语、朝鲜语、蒙古语等。研究这些语言的跨国状况、侨居状况和国际传播状况,也能获得语言规划学的一些重要规律。其三,国际组织和跨国的地区组织,其语言规划影响着国际语言生活的质量与走向,也影响其成员国的语言规划;其语言规划理念往往代表着国际共识,代表着语言规划的发展方向。其四,国际会议与活动(如运动会、博览会等)、国际大都会、跨国公司、国际学术界的语言运用,也具有国际语言生活的某种性质,可以作为世界语言规划的实践进行研究。
语言生活是分领域的,如行政、法律、外事、军事、经贸、新闻传播、科学技术、健康卫生、教育、交通、通讯、体育、艺术等。国际国内各领域的语言生活和领域语言规划,都是语言规划学的重要研究对象。了解领域语言生活状况及其发展趋势,监测领域语言生活的发展变化,科学制定、及时调适领域语言政策,也是语言规划学的重要任务。
近几十年来的中国语言规划实践,从世界角度看也是可圈可点的。普通话普及率超过80%,义务教育普及消除了青壮年文盲,语言信息化使中国语言进入融媒体时代、10亿中国人成为网民,语言扶贫、语言助力乡村振兴、应急语言服务等显示了语言的特殊之力,“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和“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使123个语种及其方言有了“数字保存样本”。中国语言规划学也取得了与之相应的发展,连续18年编纂“语言生活皮书”,形成了以语言生活研究为特色的学术范式,提出了“构建和谐语言生活、提升公民和国家语言能力、保护开发语言资源、全面精准开展语言服务、促进社会沟通无障碍”等重大学术理念,有力支持了中国语言规划的实践,且在国际上也产生了一定的学术影响。
中国语言规划学能够茁壮成长,首先是因为有本土语言生活作为学术养料,有中国悠久的语言规划经验可资利用,同时也因为放眼世界,把国际语言规划实践作为参考,把国际语言规划研究成果作为镜鉴。比如在20世纪末,中国为制定语言文字法,专门对国外的语言政策等状况进行调研,周庆生教授主编的《国外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进程》(语文出版社,2001年)、《国家、民族与语言——语言政策国别研究》(语文出版社,2003年)便是这一调研的成果。之后又有计划地引进国际语言规划学的经典著作,如2011年商务印书馆开始出版的“语言规划经典译丛”,2012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开始出版的“语言资源与语言规划丛书”。2016年以来,国家语委还专门组编《世界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年度皮书,持续报告世界语言生活及语言规划状况。这些只是一些典型事例,仅此已可见我们对国际社会相关问题之重视,也足见国际眼光之重要。
赵蓉晖教授是有情怀有学养的社会语言学专家,近些年来在语言规划学领域用功最勤,特别是在主编《世界语言生活状况报告》的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学术经验,接触了多方面的国际信息,组建了多语种的专业团队,具有编纂“世界语言政策文献丛书”的优越条件。
“世界语言政策文献丛书”收集、整理、翻译国外语言政策的一手文献,旨在客观呈现世界语言政策的基本面貌。所涉及的语言政策主体以国家为主,也包涵重要的国际组织和跨国的地区组织;所收集的材料以法律、法规为主,适当涵盖重要的语言规划方案,还有一些特定主题的,如语言管理机构、语言保护、母语教育、外语教育、识字扫盲、手语盲文的政策文献等。
编纂这套丛书,不仅工作量大,而且学术难度高。首先,这些文献分散在不同国家和各类国际组织中,国内外都不曾有较为系统的收集整理,文献收集难度大;其次,收集、整理、翻译涉及众多语种,仅有英、法、西、阿、德、俄、日等常用语种能力远远不够,语言难度大;第三,涉及领域众多,需要多学科知识,需要国际组织和区域国别知识,知识难度大;第四,关于世界语言文字、民族宗教、语言政策的术语,国内外都没有进行有效梳理,有些领域连基本术语都很不统一,甚至是“五花八门”,整理、规范的任务极其繁重,术语难度大。
尽管有此“四大难度”,但编纂这套丛书确实意义重大。其一,这是一项基础性的学科建设工程,将世界语言政策文献收集整理起来,能显著扩大语言规划学的研究视野,提升语言政策的研究水平;其二,在收集、翻译中对所涉术语进行整理、规范并且中国化,进而出版世界语言文字名称手册和语言规划学术语规范,对语言规划学和语言学都将是一大贡献;其三,这套丛书将全世界语言政策文献聚集起来,对我国语言政策的制定有重要参考意义,而且,我国也是许多国际组织的成员,了解这些文献内容有助于履行国际义务,参与国际治理;其四,编典本身就是学术研究,依托于编写工作,还可以培养一支多语种、多学科的研究队伍;其五,国际上目前尚无此类丛书,这套丛书的出版会对国内外语言学、法学、政治学、社会学、管理学、国际关系、区域国别研究等学科产生影响。
作为一门科学,语言规划学应该能够解释、评判历史上已有的语言规划,能够预判某地、某国即将发生的社会语言问题,能够为某国家、某组织、某地区、某领域做出科学的语言规划。语言规划学距此目标还有一定距离。期待能有更多“世界语言政策文献丛书”这样扎实的学术工程,来夯实学科根基,提升语言规划学的水平。
李宇明
序于北京惧闲聊斋
2022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