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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遥远的爆发

2018年11月,因为要去印度尼西亚的卡加马达大学(Gadjah Mada University)访问,我在网上搜寻有关日惹市(Yogyakarta)的相关信息,却一头撞上了火山。

印度尼西亚是万岛之国,也是著名的火山之国。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一万七千多个大大小小的岛屿上,127座火山是显眼的存在。在日惹附近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就有一座活火山,被介绍为该市著名旅游景点。然而,最终吸引了我眼球的,却是另外一座火山。与这座火山相关联的,是一个叫“无夏之年”(the year without summer)的全球事件。

所谓“无夏之年”,是指1816年。

1816年,亚洲、欧洲和北美经历了一个奇怪的夏天。低温、冷雨、洪涝和干旱袭击了北半球,在许多地方引发农业歉收和饥荒,导致社会动荡,暴乱发生。而这个无夏之年的起因,现在被科学家们一致认定,与印尼的一座火山有关系。因为在一年前,也就是1815年,爪哇岛东边的坦博拉火山(Gunung Tambora)剧烈爆发。

桑巴万岛(Sumbawa)上的这座火山,在1815年4月5日突然苏醒,一千多公里之外的人,都听到了喷发的轰隆声。4月10日的爆发更猛烈,将震耳声波传到两千多公里以外。根据估算,在连续几天的爆发中,有几百立方千米的火山物质被抛出,数百万吨火山灰冲向天空,遮天蔽日。因此,桑巴万岛的居民,把这灾难性的一刻叫作“尘雨之时”(zaman hujan au)。五千多万吨细微火山物质和二氧化硫气体,被炸到距地球表面四十多公里的高空。肉眼无法看见的灰烬颗粒,在一年内扩张蔓延,停留在距地球表面十至二十公里的大气中,形成一张气溶胶膜,将太阳能量反射回了宇宙。

然后就导致了全球降温。

1816年6月,美国东部本应是和风暖阳的夏天。新罕布什尔州新上任的州长普卢默,在康科德一家教堂举行就职典礼。一位在场观众回忆,州长演说时,教堂外寒风呼啸,还飘起了雪花,“我们冻得牙齿直哆嗦,手脚都麻木了”。到了晚上,这位观众回到酒店,“围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身子还在发抖,同时抱怨屋子太冷”。低温袭击了从缅因到佛蒙特,从纽约到弗吉尼亚的大片区域,最终迫使许多破产农户向西迁徙,深入曾经不属于美国版图的大西部。

1816年夏天,“连续八周”的雨水和低温,让爱尔兰的土豆、麦子和燕麦普遍歉收,“玉米地里的景象很是凄惨,许多地方的玉米地呈现一片黑色”。从2月到10月,都柏林的平均气温,比正常值低了16.8摄氏度。这一年夏天,人口学家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到经济学家李嘉图(David Ricardo)的庄园做客,两人却被寒冷潮湿的恶劣天气“囚禁”在室内。虽然他们在人口问题和经济问题上见解不同,却都一致认为,如果眼前的恶劣天气继续下去,英国将面临粮食短缺的社会危机。

1816年,飘浮在大气中的坦博拉火山灰导致印度洋季风发生系统性紊乱,恒河三角洲干旱和洪涝交替出现。到了1817年,反常气候引发霍乱菌株基因突变,并开始在这个英国殖民地肆虐。凶猛的传染病让上百万当地居民死去,更借助殖民者、迁徙者和生意人的身体,从印度次大陆向东进入印尼、菲律宾,向北进入中国和日本,向西穿越阿拉伯世界并最终抵达俄罗斯、法国、英国,再跨越大西洋进入美洲。从1817年开始,直到1850年代,19世纪的这场规模最大的传染病暴发,在全球夺去上千万人性命。

……

国外学者撰写了大量文献,重建坦博拉火山爆发对全球气候的扰乱历史,以及对世界各地的冲击。这些研究,还连带分析了这场灾难给西欧带来的社会动乱和变革,比如:城市中的饥民暴乱,导致了社会治理改革;霍乱暴发,催生了现代公共卫生和医疗救助体制的诞生;燕麦歉收,马匹大量饿死,激发了一个德国贵族发明自行车的雏形……

有些研究者,还考察了气候突变给欧洲文学艺术带来的影响。

1816年,英国诗人雪莱(Percy Shelley)和作家玛丽(Mary Shelley)在瑞士日内瓦湖畔与拜伦(George Byron)会合,但他们过得并不惬意,因为那个夏天“天气很冷,老下雨”。按照雪莱和玛丽的说法,很多时候,他们只能待在拜伦的别墅里,烤着火,用聊天打发时间。拜伦提议,他们用写鬼故事的办法来消遣,由此,诞生了号称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的《弗兰肯斯坦》。

笼罩在寒冷之中的阿尔卑斯山脉,更成就了雪莱的著名诗篇《勃朗峰》。

1816年,平流层中的火山灰使得伦敦和英格兰的黄昏天空,出现“五颜六色”的暮光。在落日附近,哪怕晴朗无云的天穹,也散发出极为罕见的深红和橘黄。这种奇异天象,导致英国画家透纳(J. M. W. Turner)和康斯太布尔(John Constable),在自己创作的风景画中使用出乎常规的红色和黄色。一帮欧洲科学家在前些年做了一项研究,他们通过数字手段,分析四个世纪里欧洲风景绘画中的红色使用情况,结果发现,1816年之后的一段时期内,红色使用量最多。

一位美国学者近年发表的著作,书名就叫《坦博拉:改变世界的火山爆发》( Tambora:The Eruption That Changed the World )。

在不断搜索信息的过程中,我开始注意到中国。

1816年,是清帝国的嘉庆二十一年。承接所谓康乾盛世的余晖,嘉庆皇帝执政的时代,被许多历史研究者认定为清朝衰败的开始。紫禁城里的皇帝和云南农舍里的佃农,根本不知道有一座叫坦博拉的火山在印尼爆发,尽管中国传统话语里,早就有关于“爪哇国”的传说。

国内外相关研究结果表明,从1815年开始,被坦博拉喷发抛入大气层的火山灰,让之后十年内整个亚洲的平均气温低了1.2摄氏度,也让中国经历了一个天气异常的过程。1815年秋天,河北出现严重霜冻。1816年开年,海南、广西、广东、台湾都出现了罕见的降雪,广西的积雪达到70厘米厚,而台湾也记录到厚达3厘米的结冰。江西的一些地方积雪厚达数尺,整个冬天都没有融化。

随着1816年夏天的到来,受季风气候影响的中国许多地方,遭遇异乎寻常的霜冻、低温、洪涝和干旱。云南的持续低温和大风冷雨,导致基础粮食作物水稻和荞麦大面积损毁,暴发了所谓的“嘉庆大饥荒”,饿殍遍野。“观音土”——一种含镁、铝、硅、锌等矿物质的黏性泥土——成为绝望人群的饱腹之物。

有研究者指出,随着1816年云南农村经济的彻底破产,一种新的种植物开始取代水稻、玉米和荞麦,出现在那里的山坡上和沟壑间。因为易于生长,更因为提取的烟土能卖出好价钱,罂粟成了云南农户生产自救的不二选择。很快,鸦片种植蔓延到这个西南边省各地,野火燎原一般挤占了农田。按照这些研究者的说法,鸦片在西南地区的大面积种植,嘉庆大饥荒无疑是其导火索。四十多年后,等到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硝烟散尽,罂粟成了神州农村的一大经济支柱,将人民抛入更深的幻觉和麻木的深渊,将清皇朝进一步推向衰颓的结局。

从某种意义上讲,遥远印尼的坦博拉火山爆发,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进程。

看到如此结论,我的确有些震惊了。

国外的地质学、火山学、气候学和环境学研究,通过各种手段,已经证实坦博拉爆发对1816年的全球气候造成巨大冲击。国内的气象科学研究者,也通过历史记载、计算机模拟、气象模型演绎,推导出这一年中国各地所受影响,补上了曾经缺席的全球气候历史拼图重要一块。也就是说,至少从自然科学层面,我们已经能确认,这场火山大爆发,造成了显著的全球气候异常。

但是,坦博拉爆发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虽然也有大量文献描述和分析,却多少有些见仁见智的含混,尤其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到中国时。对于中国来说,尽管有天人合一的久远思想传统,但要把1816年的“天灾”,跟其后发生的“人祸”紧密关联起来,将清帝国的国运转衰,链接到“爪哇国”一座火山的喷发,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19世纪前20年的欧洲和北美,系统的气象观察和气温记录才诞生不久。尽管如此,粗鄙的技术工具和观察者日志,媒体的报道——其中还伴随宗教的预言与迷信的末日恐慌,至少可以帮助人们大致重建西方的“无夏之年”。而在那时的中国,气候变化更多被解释为天体运转和神秘力量的结果。朝廷的天象观察,虽然也借助皇家天文台的西式天象仪,但关于天灾的结论推导却带有玄学意味,而不是出于日常观察和记录分析。

中国科学家对1816年气候异常的讨论,除了借鉴国外的科学假设和调查成果,最直接的证据,只能从那个时代的历史书写甚至诗歌咏叹中攫取。这些历史叙事,基本上没有借助任何技术手段如温度计、气压计、湿度计等,属于纯粹感官体验。因此,要确凿重建这一年中国的气候异常与坦博拉火山爆发之间的关联,重建由此导致的社会灾难或社会变化,成了一个充满挑战的任务。

我是不可能迎接这个挑战的。

话虽这样说,经过半年多的查询、沉淀,阅读、放弃,我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摆脱坦博拉爆发的蘑菇云阴影。1816年,包括那个寒冷的或者“消失了的”夏天,就像久久盘旋于平流层的火山气溶胶一般,固执地笼罩着我的意识环境和想象世界。

然后我才突然明白,这场惊天动地的爆发,以及随之而来的全球气候异常,其实是为我打开了一扇特殊的窗口,让我能从一个奇妙的角度,来观看那个特定的历史时刻,来理解那时的西方和那时的中国。

一直以来,我对国内学界一些庸俗比较研究都不甚感冒。在大多数时候,那些比较文学、比较诗学、比较艺术学和比较文化批评,不过是将中国和西方的各种现象胡搅蛮缠地拉到一起,没有基本的历史逻辑和话语逻辑。而在1816年,西方与中国的社会和文化现象,却因为一场火山爆发有了奇异的可比性。

桑巴万岛上的那场天灾,除了夺取当地大约十万居民的性命,将两个王国彻底摧毁,给地球表面留下一个大坑外,也给东方和西方的居民带来无处躲避的气候冲击。无夏之年的气候事件,让地球人在时间和空间里罕见的同步,成了同一个灾难的共同受害者和共同目击者。

如果把1816年看作一个时间延绵的横切剖面,它呈现出来的诸多景象,都有一个透视灭点:地球的、气候的、东方的、西方的、社会的、文化的、历史叙事的、植物的、动物的、集体的、个人的……所有这一切,都最终聚焦于坦博拉火山在1815年4月开始喷发的那一刻。火山物质在大气层里形成的气溶胶膜,向太空反射太阳能量的同时,也变成一面把整个地球都笼罩进去的镜子,映照出不论中国还是欧美的社会和历史,映照出所有人的影子。

找到这个焦点,我的写作也就找到了基本框架。

坦博拉火山爆发,以及后来影响全球的天气异常,将成为这本书的总体背景。我将跟随气候灾害留下的历史印迹,去寻找几例文化个案。那些自然科学研究已经得出的证据和结论,将成为这些文化个案的事实背景,而不是叙述和讨论的内容。的确,1816年的火山冬天(volcano winter),让中国和西方有了某种可比性,我却不想陷入精确对位的所谓比较研究套路,比如找一个德国画家来跟中国画家比较,或者把一个中国诗人的作品跟一个法国诗人的作品交叉。

我真正想探讨的,是1816年的中国,是它那时的文化语境。我想知道,产生于那一年的部分中国叙事,如何在全球气候灾难的背景之上呈现?制造这些话语的人,如何想象和描述他们的世界?我们能从这些叙事里,确认坦博拉爆发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冲击吗?在此基础上,我还想知道,今天的我们面对这些文本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会引导出什么样的阐释。

按照一些历史学家的描述,1800年代的中国,无论是人口数量或经济总量,都还站在世界前列。所以在1793年,乾隆皇帝才会傲慢地对英国第一位来华使节马嘎尔尼勋爵(George Macartney)宣布,我天朝啥都不缺,不用跟贵国通商。1799年,嘉庆皇帝在世纪之交接过父亲的江山,按说是继承了一个盛世。然而,根据另一些历史学家的说法,在爱新觉罗·永琰登基之时,这个东方帝国已开始走下坡路。光鲜精美的锦缎黄袍,包裹的其实是一个衰态毕露的统治肌体。

到了1816年,坦博拉火山爆发的气候效应开始影响亚洲,波及中国。清朝皇权治下的个别文人,对当时的天灾人祸做出了间接反应。但是,生活在19世纪初期的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不会像今天的我们一样,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们更不可能像我们一样,知道坦博拉火山在那个叫“咬溜吧”的蛮夷之地东边。他们留下的文本,也许涉及火山爆发带来的恶劣气候和可怖灾难,但他们却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将这一现象跟遥远的异邦联系起来。

对于19世纪初期的英国人来说,情况也差不多。不过,相对于1816年的中国同辈,他们有更开阔的眼界,更清楚世界的总体模样。

经过了地理大发现,经过了18世纪的理性启蒙和工业革命,英国的知识界已经站在那时全球知识体系的高位。当中国的知识分子还在苦练八股文,纠结该用什么样的字体在科举考场上答卷时,英格兰或苏格兰的文人们,却不用面对皇帝颁布的殿试考题抓耳挠腮。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写作题目和样式,并把作品拿去发表,更关心自己发表的文字能否赚得上流社会的名声和书刊市场的金钱。即便如此,他们在那时也无法理解,自己所遭遇的极端天气,跟遥远的坦博拉火山爆发有关。

这就正好说明,以坦博拉火山爆发和气候变化为焦点,来审视1816年的中国和英国知识界,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角度。

在今天发达的资讯平台上,坐拥有关那场爆炸和气候剧变的海量信息,我们仿佛变成了无所不知的上帝,俯瞰无夏之年里的芸芸众生。我们不仅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空间,也能掌握他们无法控制的时间。我们能透过各种文本,快进和慢放他们的生命历程,并且已经知道,他们奋斗和挣扎的最终结局。人们常说,历史没有如果。但实际上,每一个面对历史的人,不论是书写者还是阅读者,最爱做的假设就是,如果当时……

如果当时的中国皇帝知道,英国已经成为全球贸易和殖民强国;如果中国文人知道,他们认定的所谓天下,只是地球表面的一小部分,传说中的“爪哇国”,已经是英国人跟荷兰人的殖民地;如果欧洲的知识界知道,1816年寒冷夏天的起因是坦博拉火山爆发,爱尔兰的饥荒起因是全球气候的突变……然而,他们不可能知道。再聪明的大脑,再疯狂的想象力,也无法让他们超越自己的时空,在这一点上与当下的我们达成共识。其实,这也正是历史书写和批判的乐趣所在:作为书写者,虽然后知后觉,却总是比历史里的当事人拥有更广泛的认知,拥有更全面的视野。

在重建历史人物的生命轨迹和存在语境的同时,高高在上的我们,仿佛获得了一种摆脱实际功利的审美距离。

两百多年过去,科学家们通过封冻冰层中的火山物质,通过树干异常的年轮,通过散布各地的气象记录和文学叙事,重建了坦博拉火山爆发对地球气候的影响模型和效应过程。在此基础上,社会科学研究者和人文学者,也重建了这场巨大地质活动对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冲击图景。耗费如此脑力和体力,去追溯两个世纪前的地质和大气事件,去追溯不同地方不同人群的体验与挣扎,当然不是为了获得事不关己的审美享受。

2018年11月,我最终没有去日惹郊区的默拉皮火山(Gunung Merapi)观光。

这座号称地球上最活跃的火山,曾经在1006年、1786年、1822年、1872年、1930年猛烈喷发,最近的几次喷发分别是在1994年、2001年、2006年、2010年。在我访问日惹前的6月1日,这座火山都还短暂苏醒过,喷出的火山灰和蒸汽柱体高达6千米。在我离开后的2019年2月,它又再次醒来。

甚至,就在我写作这本书的过程当中,2020年3月3日和27日、6月21日,它都又发生了多次小规模喷发。

默拉皮在11世纪初的那次喷发异常剧烈,摧毁了东爪哇的两个王国。岩浆、浮石和火山灰,将日惹附近一座规模巨大的佛教浮屠掩埋,让另一座恢宏精美的印度教庙宇成为废墟。据说,在此之后,伊斯兰教逐渐成为爪哇的强势宗教,曾经辉煌一时的佛教和印度教建筑群,成了供人回忆的遗迹,成了今天的旅游景点。

生活在默拉皮附近的日惹居民,跟我们一样正常生活,吃饭睡觉,上班休闲,恋爱结婚。尽管已经有相对完备的预警系统,他们其实并不能预测,这座火山将在什么时候再次剧烈喷发,再次以震耳的爆炸、猩红炽热的熔岩和遮天蔽日的火山灰,把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推向灾难边缘,就像1815年的坦博拉一样。

谁知道呢?

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盛世,却不一定知道这盛世景象,已经被大大小小的地震撕出了裂纹。这些地震,其实就是火山即将喷发的前兆。宁静的陡峭山坡上,植物和动物生命繁盛,火山口内,虽然偶有热气蒸腾,却一片安详。然而在这表面的平和之下,压力在火山腔体里不断聚集,无法得到释放,熔岩蠢蠢欲动。

直到有一天…… u+wYKlwzmd19/Zd6kJK+GcgiX1SmuwOE+QkI/GZCdrDGei5OKIdmCO+zsalnYLv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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