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照《仁宗实录》,我发现在1815年到1817年的皇家记录里,对云南的低温、水旱和饥荒,皇帝只提及了邓川和鹤庆两地,要求对其受灾农民进行赈济,并缓征“额赋”。
为什么云南其他地方的严重灾情没有“上达天听”?不得而知。根据杨煜达、满志敏和郑景云发表于2005年的气候史论文《嘉庆云南大饥荒(1815—1817)与坦博拉火山喷发》,事实上云南地方志中有关低温和旱涝灾害的记录有很多。不过他们认为,这里暴发饥荒,水旱不是主要原因,低温才是。根据地方志记载,从1815年开始,低温、风霜和冷雨就开始肆虐:
……楚雄的镇南州:“嘉庆二十年秋八月,北风伤稻,岁大饥。”(光绪《镇南州志略》卷1《祥异》)腾越:“嘉庆二十年,田禾风瘪。”(《腾越厅志》卷1《天文志·祥异》)龙陵:“嘉庆二十年,禾苗风瘪。”(《龙陵县志》卷1《天文志·祥异》)“禾苗风瘪”是低温冷害造成的稻谷空秕的通常的说法。到嘉庆二十一年,对夏秋低温风害的记载更多。滇西北的剑川:“七月雨雪,秋不熟。”(道光《云南通志》卷4)滇西的蒙化:“二十一年丙子秋,连月雨,大雾三日有冰,田禾尽坏。冬大饥。”(《蒙化县志稿》卷2《祥异志》)滇中的姚州:“风秕无收,斗米数千钱,民饿死者甚众。”(光绪《姚州志》卷11《杂志·灾祥》)盐丰:“风秕无收,米升千钱,死者甚众。”(《盐丰县志》卷12《杂项志·祥异》)……
按照他们的研究,到了1817年,云南巡抚李尧栋还给嘉庆皇帝上奏说,“九月中旬曲靖府属之马龙州北风忽起,天气阴寒。又丽江府属之鹤庆州及维西厅寒雨连朝,严霜叠降。”但是,这一年的《仁宗实录》里,却只有皇帝针对鹤庆州下达的免征税赋和赈济命令。
当然不能排除云南的地方官员们,不敢向上级汇报真实惨状的可能性;也不排除清政府的官方历史撰写者,在《清实录》中针对灾情做了减法。不论是张德二等人在《中国三千年气象记录总集》里的整理,还是杨煜达等人在论文中的引用,关于1816年至1818年云南“嘉庆大饥荒”的记载大多出现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撰写的地方志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些缘故。根据历史学家的共识,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最严酷的时代之一,稍有不慎,书写行为就可能给书写者带来轻则受罚重则丢命的厄运。在灾情叙事里避重就轻,也许是一种自保的策略。
官方话语中没有出现的灾害实情,却在诗歌里得到证实。
从1815年到1817年,云南昆明的一位诗人李于阳写下了许多首诗,记载了无夏之年的嘉庆大饥荒带来的社会灾难。
在清代文学史里,李于阳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许是孤陋寡闻,我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字。我是在一些英语文献以及上述杨煜达等人撰写的气象学论文里,首次发现他的身影。回头查阅学界关于这位诗人的评介,也只有寥寥数篇。从这些有限的文字里,我得知李于阳幼年随父亲从大理附近迁至昆明,成年后,就读于刘大绅执掌的五华书院,这是当时云南的最高学府。但是,这个读书人也从未考上过功名。
李于阳说,他家在昆明近郊有“薄田数亩”,应该是地道的农民。他在《半闲吟》一诗的“自识”里承认,自己家境困窘,大部分时间“徒消磨于谋生,诚可惜也”。这种身份,为他近距离观察1816年前后云南的天灾人祸,提供了条件。台湾版《丛书集成续编》(178卷)里,收有李于阳的诗集《即园诗钞》。我仔细阅读了他1816年前后的作品,发现它们被一些国内外学者当作坦博拉爆发改变全球气候的证据,是有道理的。
1815年夏秋,昆明大雨如注,水淹城池。李于阳的家靠近滇池海口,肯定会受到波及。《即园诗钞》中收录有李于阳写于这一年秋的《淫雨叹》:
……
淅沥雨声听不绝,
似滴愁人眼中血,
十家茅舍九飘摇,
纵不为鱼无多别。
大儿牵衣小儿哭,
米价高腾人负腹,
衾裯换米权救饥,
那有余钱更补屋。
……
强降雨让绝大多数房屋浸泡飘摇于水中,居家的人们,跟鱼虾没什么差别。米价飞升,大儿小儿拉着大人衣服饿哭求食。无奈之中,户主只有将家里的被褥床帐变卖,换点粮食“救饥”,而因大雨和洪水破损的房屋,则根本顾不上修缮。妻子和儿子依靠这点存粮,能否渡过艰难年关还未可知。
1816年和1817年,昆明的灾情更加严重。
在以气候温和而著称的“春城”,李于阳用自己手中的毛笔和纸张,记录了1815年和1816年夏秋“忽然天气寒如冬”的实情,更叙述了饥荒时刻,昆明市井的灾民生存状况。
1815年的秋天(“去岁八月看年丰”),天气突然冷得像寒冬,导致“禾苗风瘪”(“谷精蚀尽余空茎”)。1816年春天在凛冽中到来,米价一天一个样:
瑟瑟酸风冷逼体,
携筐入市籴升米。
升米价增三十钱,
今日迥非昨日比。
去岁八月看年丰,
忽然天气寒如冬。
多稼连云尽枯槁,
家家蹙额忧飨饔。
自春入夏米大贵,
一人腹饱三人费。
……
插秧祷雨尤欢声,
方道今岁民聊生。
岂识寒威复栗冽,
谷精蚀尽余空茎。
……
到了1817年开春,昆明城区挤满等待赈济的人群,他们拥堵在官方开设的粥厂前,等待领一份灾粮。《即园诗钞》收录的李于阳写于此年春天的《食粥叹》,叙述了这个细节满满的场景:
厂门开,食粥来,
千万人,呼声哀。
大者一盂小者半,
……
少壮努力争向前,
老弱举步愁颠绊。
自晨至午始得食,
饥肠已作雷鸣断。
朝粥粥抵餐,暮粥粥抵水。
饮水难疗生,犹胜无粥死。
……
那些排队等待领粥的人们,拥挤呼号,从一大早开始“争向前”。老弱病残跌跌撞撞,却要等到中午才能达到目标。而这些灾民最终抢到的食物,其实已经不算什么食物了:早上分发的粥,也许还能勉强算作一餐,到了下午,那粥就已经清淡如水“难疗生”。但即便如此,有浸泡着几粒米的汤水下肚,也比饿死要好太多。
诗人写于同年的《卖儿叹》,更是把饥饿难耐的居民将儿子出售以换取粮食的场景,触目惊心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三百钱买一升粟,
一升粟饱三日腹。
穷民赤手钱何来,
携男提女街头鬻。
明知卖儿难救饥,
忍被鬼伯同时录。
得钱聊缓须臾饿,
到口饔飱即儿肉!
小儿不识离别恨,
大儿解事依亲哭。
语儿勿哭速行行,
儿去得食儿有福。
阴风吹面各吞声,
拭泪血凝望儿目。
……
粮价飞升,为了逃避饿死的命运,穷人只好把子女牵到街市上出售。换来的粮食虽然能暂时缓解饥饿,但自己吞下的,却几乎就是儿子的骨肉。小儿子无法理解这离别的痛苦,大儿子懂事了,却也只能拉着亲人哭泣。寒冷阴风中,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父亲的眼泪已经凝固成血。
在另一首作于1817年的《苦饥行》中,李于阳还描述了饥荒之时,饿死居民尸体堆叠、闺中母子挨饿待毙的恐怖景象:
岁频歉,人苦饥,
饥而死者相累累。
闺中少妇怀中儿,
待死不死心伤悲。
儿饥向娘啼,娘饥当告谁?
儿啼一声一肠断,
肠断直胜忍饥时!
……
有娘儿饥犹如此,
无娘儿饥更可知。
一死宁争早与迟,
大鬼求食小鬼随,
黄泉反得相提携。
呜呼,母子天性有若斯,
世间多少生别离!
饥饿困苦之中,母子之间到底是谁先饿死还是谁晚饿死,都无所谓了。甚至,他们一起饿死反而更好:这样一来,“大鬼求食小鬼随”,娘儿俩还可以在黄泉之下一起做伴乞讨,相互照顾。
从诗艺层面看,默默无闻的李于阳与才名卓著的龚自珍的确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这可能导致了他在清代文学史中被彻底忽略的结局。不过,从1816年火山冬天的角度来看,又幸亏有李于阳这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文人,才为我们留下了嘉庆大饥荒的灾难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