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6年,25岁的龚自珍,肯定有郁闷的时候。
第一任妻子段美贞在三年前病死床头,弥留之际他没在身边。1815年,他的妹妹龚自璋出嫁,他则奉父母之命,娶了何吉云为继室。同一年,特别疼爱自己的外祖父段玉裁,又于9月去世。
家庭里的变故,应该给龚自珍的情绪和心理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
外公段玉裁,是清中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乾隆时代考上举人后,段玉裁曾在贵州和四川的几个偏远地方做知县。跟同时代的许多文人一样,他最终以父母生病为由请求退隐,后居苏州。段玉裁曾师从戴震,专攻经学、文字学和音韵学,是校勘和训诂领域的大师。他花费几十年时间编撰的《说文解字注》,在当时和后来,都被认为是文字训诂的杰出之作,被王国维推举成两千年来将《说文解字》阐释得最“明白晓畅”的著述。
从少年时代起,龚自珍就在段玉裁的指导下,开始研习《说文解字》。外祖父除了教授经学和金石之学,也把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深植在这个年轻人内心。1812年,21岁的龚自珍与年龄相同的段美贞在苏州完婚。这个段家女儿的父亲,恰好是段玉裁次子、龚自珍母亲的兄弟,也就是龚自珍的舅舅。
在这个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婚姻里,在龚自珍与自己的表妹之间,有爱情存在吗?
龚自珍自己留下的文字中,关于他和段美贞之间感情互动的描述极少。也许,因为是亲戚关系,龚自珍和段美贞在年少时见过面,有一些青梅竹马的互动。也许他们之间只有这种亲戚情谊,因为父母做主才组成了家庭,根本谈不上相爱。既然是段家女子,段美贞的教养肯定不会缺席,但知书识礼,显然不能作为男欢女爱的唯一条件。
龚自珍也许赞美过表妹的才情,表扬过她的温润贤淑,但这是不是能够证明他真正爱上了这个上流社会女子,我们大可持怀疑态度。我无法想象,当段美贞在龚自珍面前掀起盖头的那一瞬,当龚自珍知道自己必须与面前这个表妹白头偕老时,他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情。
如同他之前大多数文人一样,龚自珍没有留下文本,来证明自己结婚时的情绪。1812年,他和段美贞在苏州结婚后,有一次回故乡杭州之行。按照一些研究者的说法,龚自珍在一首作于此时、为他赢得海内诗名的《湘月》里,描写了他和段美贞之间的感情: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龚自珍在这首词的小序中说,“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述怀的重点,是他已经离开家乡杭州有十年时间了。这十年来,他这个在北京试图追求功名的异乡小子,“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实在有些辛苦。回头一望,满眼“苍茫无际”,以至于那个传说中的南朝名妓,都要嘲笑自己雕龙描凤的八股文技巧。在“一抹斜阳,半堤香草”的迷人景色里,杭州人苏小小的华服和声音早已消逝,只给他留下遥远的记忆。哀怨的箫声和狂躁的剑气,最后还不是化成春梦,随船桨荡入水中云中而已。
即便和新婚妻子泛舟西湖,沉溺山水,龚自珍也没有提到段美贞一个字,反而描绘了传说中的江湖美女。这首著名的词,不管如何解读,都很难将美景美人跟妻子联系在一起,很难将苏小小的形象,转借到段美贞身上,更无法将词句间流露的伤时情绪,跟龚自珍和段美贞之间的爱情联系在一起。
所以,才有后来的一位评论者总结说,“全词实是借山水以抒发胸中壮志和感慨”。
两年后,龚自珍将因病逝去的妻子安葬在杭州,又写了一首描绘西湖景色的《湘月》,其中有“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平生沉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的句子,倒是抒发了对段美贞的怀念之情。不过,在这首《湘月》中,诗人再次提及苏小小(“苏小魂香”),再次感慨“乡邦如此,几人名姓传者”(在此地此乡,又有几人能像这个江湖美女一样名传千古?),再次喟叹“流光容易,暂时著意潇洒”(光阴易逝,且让我们及时行乐吧),跟前面那首《湘月》中的情绪,形成互文。
龚自珍自己的家庭生活和情绪起伏,总是与他的科举考试经历粘连在一起。
1813年秋天,22岁的龚自珍参加顺天乡试,没有上榜,继1810年第一次参加科考之后再次失利。正是在这次进京赶考期间,段美贞病亡于安徽家中。当地医生在给段美贞治病时,将她的病状误诊为怀孕,耽误了治疗时间。结果龚自珍人在北京,妻子死于徽州。
这一年放榜,龚自珍得知自己不中,启程回家,写下一首《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催客去,去如水。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木叶怨,罢论起。
第一句,我又回南方去了,虽然是讲明自己旅程目的,却已经有了点哀怨:我又离开权力中心,打道回府了!考试失败,龚自珍心有不甘,所以才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人生;即便考试过关,得了功名,也就如春水一般,顺流而去,跟我这个体生命有什么关系?罢了罢了,与其如此,不如拿黄金三百万,去广结美女名士,去跟东南西北的侠客们为伴,不再把春天杏花绽放之际的应考放在心上,做一个天地间狂放不羁的隐士,倒也快活。
“笑今年”一句,虽然用了个“笑”字,却是苦涩悲愤的笑,比哭更难受。
跟前面讨论的1812年写就的《湘月》一样,这首词里也没有提及妻子段美贞,只是发泄了自己科考失败的悲愤,表达出去江湖上结交美女和名士的放浪意愿。多数评论者都解读诗中的“鸾飘凤泊”,暗指了龚自珍和妻子的分离之苦,以及他对段美贞的感情。但这首《金缕曲》中的鸾凤对应,到底是指向了夫妻之间的爱情,还是指向了家庭分离的状态,亦即龚自珍在妻子病重时不能守在身边的遗憾,甚至是指向了另外的女人,依然相当模糊。
比如,有研究者就指出,龚自珍这一年去北京赶考时,曾经写过一首词,怀念一位苏州妓女。虽然有人反驳这种说法,认为龚自珍不可能新婚一年就跟风月场女子有染,但这起码可以部分佐证,《金缕曲》中的“鸾飘凤泊”,所指不能完全确认。反倒是“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一句,点出了妻子之外的女人。
不管怎样,诗中的秋雨落叶,酿成了一片悲声。
这种源于科考落第的怨气,以及怀才不遇的愤懑,在龚自珍写于此时的其他文字中更直白地显露出来。根据学者们考证,龚自珍后来被赞誉有加的几篇时政论文《明良论》,大致也完成于这个时间节点。
在《明良论二》中,龚自珍大肆抨击官僚的僵化和腐败:
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历览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进之年,而耻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诌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
这说的是,如果知识分子都有廉耻,那么国家就能永远避免于耻辱;如果知识分子没有廉耻,那就是国家的大耻!近代的读书人,自从他们向皇帝提出主张、在朝廷做官开始,有廉耻的人已经极少!当官时间越长,知耻之气就越短;声望越高,巴结奉迎的恶习就越强;越接近权力中心,谄媚的技巧就越熟练。
龚自珍接着说,身居要职的官员,只知道追求车马规格,讲究服饰精美,卖弄花言巧语,此外便一无所知……大臣们在朝堂里发表政论,都察言观色,根据皇帝的喜怒行事……皇帝稍有不高兴,他们就赶快磕头而出,重新寻求可以得到皇帝宠爱的办法。
这股对当下官场的怒气,在《明良论三》中继续爆发:
今之士进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计之,以三十为断。翰林至荣之选也,然自庶吉士至 尚书 ,大抵须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学士又十年而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学士。而凡满洲、汉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终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驯而到。此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也……城东谚曰:“新官忙碌石呆子,旧官快活石狮子。”盖言夫资格未深之人,虽勤苦甚至,岂能冀甄拔?而具形相向坐者数百年,莫如柱外石狮子,论资当最高也。
把这段文字大致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说文人开始进入官场,一般是二十岁至四十岁,平均算下来是三十岁。成为翰林当然最为荣耀,但从庶吉士到尚书,大概要熬三十年至三十五年;从翰林再达到大学士的职位,又要熬上将近十年。不论满人汉人,当官的人,从开始做官,到当上一品官,一般需要三十五年,最快也要三十年。即使是才华横溢的人,也不能超越这个限制,然而那些无才无德的人,却可以按照年资,逐步升到最高的官位。所以,民间的说法是,“新官忙得像石磙子,老官闲得像石狮子”。新官累死,无法得到提拔,老官却可以相向而坐,如石狮子一般逍遥自在,成为资历最高的人。
按照龚自珍文中的逻辑,他现在22岁,属于应该进入官场的年龄。但是,这个落第的青年才俊,此刻却只有在官场外徘徊观望的份儿,连当累死累活的石磙子、熬“三十年或三十五年”的资格都没有。站在墙外,远望其内,揶揄讥讽,针砭槌击,龚自珍大有把当朝官员统统贬至地狱而后快的气势。
以《明良论》中的说法,龚自珍应该是看穿了官场,不再对其抱希望,而打算像那首《金缕曲》所说的那样,从此浪荡江湖,归隐南国了吧?
诡谲的是,依照一些研究者的分析,龚自珍在1816年秋天,再次参加了科举考试,又再次失败。在浙江的这次考试,相关典籍里几乎没有文字记载。仅吴昌绶编写的《定庵先生年谱》中有“秋,应省试,未售”几个字作为证据。按照龚自珍此前和此后几乎一轮不落地参加科考的经历来看,这次应试不会有误。
一般认为,在1816年这次考试前后,龚自珍研墨拈笔,又写了一组火药味极浓的时政议论文。这些短文,收录在《定庵文集》的《乙丙之际著议》中。《乙丙之际著议》一共写了25篇,现存下来的只有11篇。这个文集,是魏源根据龚自珍儿子龚橙手中保存的文稿整理编刻,时序并不完整。根据考证,25篇文章的写作时间,大致应该在1815年至1816年。不过,我更倾向于同意传记作家陈歆耕在《剑魂箫韵——龚自珍传》中的推测,现存的多个篇目,应该是考试结束之后的1816年秋天所作。
比如《乙丙之际著议第九》。
在这篇短文里,龚自珍以虚拟口吻,定义了社会演进的三个等级。按照几乎所有研究者的说法,这是龚自珍针对嘉庆时代,首次提出“衰世”概念。也就是说,龚自珍虽然不敢直白说明,嘉庆统治的清朝就是“衰世”,但从文章逻辑,以及他在《明良论》和《尊隐》等作品中构建的互文语境,我们可以清晰看出他的所指。
在彼时的中国文人圈子,龚自珍成了第一个尖锐指出清帝国所谓康乾盛世已经转衰的人:
……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衰世者……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
翻译成现代汉语,这段文字大意是,按照古人的说法,时代分级为三等,都以人才作为衡量尺度。这三种等级的时代,一种叫“治世”,另一种叫“乱世”,最差的一种叫“衰世”。在所谓衰世,皇帝左右没有优秀的宰相和史官,边疆没有优秀的武将,学校没有优秀的文人,田边地头没有优秀的农民,街边巷里没有优秀的工匠,大街上没有优秀的商人,小巷中没有优秀的小偷,市场中没有优秀的掮客,江湖上没有优秀的强盗。在这样的时代,不但君子很少,连小人都低劣不堪!
正是这样一些文字,让后来的读者们,包括文学家、改革家和革命家,对他趋之若鹜。
1817年,龚自珍把自己的文字交给一位王姓老先生过目,后者专门为此写了一封信给他。信里先表扬龚自珍才高艺精,然后就说,你正当年少,应该多多考虑“排金门,上玉堂,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多多奏响国家强盛之音,但你的文字里却“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世迕”。老先生显然对龚自珍的骂声连连很不以为然,告诫他,与周遭保持和气才是“养德养身养福之源”,何况你的父辈一干人都在官场任职,“家门鼎盛,任重道远”,怎么能恶语相向呢?对于龚自珍的衰世论调和讥讽痛骂,老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
然而,骂归骂,龚自珍依然继续着他悲剧般的科考之旅。
1818年,他在浙江参加了自己的第四次恩科乡试,中了浙江举人第4名。
1819年,庆祝嘉庆皇帝六十大寿的恩科会试,龚自珍参加,没中。
1820年,正常的会试,龚自珍参加,没中。
1821年,参加军机章京考,没中。
1822年,嘉庆皇帝驾崩后,清帝国改朝换代。龚自珍参加庆祝道光皇帝登基的恩科会试,没中。
1823年,因为叔父龚守正担任考官,他没有参加。
1824年至1825年,因为母亲去世,他按规矩居家服丧,也没有参加。
1826年,龚自珍第五次参加会试,又失败。
1829年,龚自珍再次参加会试,终于中了第95名贡生。而这时,他已经38岁。接下来,他参加了复试和殿试,都通过了,位列三甲第19名,赐同进士出身。但到了最终一堂朝考,以决定他是否能进入皇家文人最高殿堂翰林院时,据说因为答卷的楷书不规范,他又以失败告终。按照清朝官制,他可以外派做一个县令,但龚自珍拒绝了,留在京城做内阁中书。
1834年,龚自珍参加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考试:试差考。如果通过,他就能成为政府的乡试考官。这是他能报复此前所有伤心赶考经历的一次机会,但他又失败了。
从1810年第一次参加科考到1834年最后一次应试差考,从19岁到43岁,龚自珍的一生几乎都被考试纠缠折磨。最后一次考试失败的七年后,也就是1841年,龚自珍在鸦片战争的硝烟中去世,永远告别了他所憎恨的衰世。
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活到老,考到老。
跟那个时代许多文人一样,龚自珍无法摆脱一辈子都在奔赴考场路上的命运。顶着绝异之才的美名,在文字里哀诉怒喷,他却始终没有逃脱科考魔掌。
公平地说,中国的科举考试从隋代正式实施以来,一直是帝王统治系统一个极为有效的组成部分。最初的科举,是为了打破世袭门阀对皇帝施政的掣肘,让政治权力得以分散,不受制于大贵族形成的紧密圈子。自唐代开始,科举制度进一步完善,成为保障社会流动性的一条固定通道。对一般平民而言,不论家庭出身,只要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就能进入官场,并最终获得精英身份;对皇帝而言,从科举中选拔没有贵族背景的人,让其进入权力系统,在保证文官能随时流动、增加新鲜血液的同时,也形成与皇亲国戚制衡的权力集团,显然是一举多得的统治方法。
中外学者对科举制度的研究,基本上有一致的正面结论,认为这是中国古代社会中,一个极有政治和社会价值的治理方式。在龚自珍生活的清代,科举制度被清朝统治者顺势沿用,显然也是因为这一点。甚至直到今天,每年一度的全国高考和公务员考试,虽然被很多人诟病抨击,却依然是中国维持社会流动性的公平公正举措。
根据费正清主编《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的研究,在19世纪初期,中国人口超过三亿,农村人口占五分之四,而通过了乡试的生员与捐得同等身份的监生,大约为一百一十万人左右。按照当时的官制,全国的文官大约有两万名,其中,经过各种考试成为举人的大概一万八千人左右。在他们当中,进士两千五百人左右,翰林院的精英则只有六百五十名左右。换句话说,在龚自珍的年代,从三亿多人口中挣扎出头,从一百一十万人中脱颖而仕,加入两万多人的官僚队伍,是一场竞争格外激烈的战斗。
1816年秋天,再次考试失败的龚自珍有多么难受,我完全可以想象。
在激烈文字里,龚自珍“口不择言”地抨击或揶揄当下,显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敏锐地观察到了清朝政府的衰败、权力体系的僵化,也是因为自己怀才不遇的窘迫和志向受挫的尴尬。同时,面对科举和官场,龚自珍此时的心态还应该相当矛盾。
一方面,他的家庭背景和家教传统,注定了他只能将参与科举、进入官场作为自己人生旅途的唯一路线。从父母和外公对他的教诲和期待来看,他只有踏上这条独木天梯,才能达到博得功名、维持“家门鼎盛”的终极目标。另一方面,衰世官场的僵化和退化,各级官僚的昏聩与腐败,恰好又是他不愿意濡染堕落其中的内在理由。在君子稀少、小人低劣的衰世,成为阿谀逢迎的官场一员,是这个愤怒的年轻人最不齿的选择。
如果向更深处透视,我们还可以看到,清代的科举考试,也被清朝统治者用来作为一种规训知识分子的强力工具,作为帝国臣民统一思想的管道。按照皇帝意愿构建的意识形态和话语体系,是科举参与者必须掌握的通关秘籍,迎合这个话语体系的“雕龙文卷”,成了所有试图进阶的文人都不得不研习的八股范本。明知道在这样的搏斗中,自己可能撞得头破血流,龚自珍却没有办法逃脱“屠狗功名”的摆布,无法甩掉“纸上苍生”的桎梏。
今年失利,继续准备,等待后年。后年再败,继续准备……对于一个被叛逆之火煎熬的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前景预判更让人憋屈?
灼热的熔岩,在胸腔里燃烧涌动,口中和笔端的岩石,却又以不可承受之重,封堵压抑着喷发的欲望。龚自珍知道,自己不能爆发,也不可能爆发。偶尔吐出一些愤怒的蒸汽,带着呼啸抛出一些生命的碎石块与火山灰,就成了他缓解这焦虑与绝望的唯一办法。
当龚自珍在“乙丙之际”将他的时代定义为衰世,并对其猛烈抨击的时候,清帝国的广袤疆域,也恰好在经历一次异常气候过程。
从1815年秋天开始,到1817年,中国许多地方遭遇了气象反常,低温、霜冻、水灾、旱灾交替在不同地方出现。前面提及,高超超等科学家2017年发表的论文中说,在1816年,中国许多地方的气温平均值都出现了显著下降。其中,低温现象从1816年一直延续到1818年。如果把目光从中国移开,放到亚洲和整个世界,我们已经看到,1815—1817年出现的全球低温,在气象学和气候史中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也正如前面所说,这次气候异常过程在中国各地造成的影响,只能从历史文献的天灾叙事中挖掘。这些天灾叙事,虽然没有仪器测量读数,却也可以帮我们确认,1816年的中国,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气象突变。
气候史学者张德二在她领衔编撰的《中国三千年气象记录总集》里,通过考察梳理地方志,给出了一套迄今为止最详尽的中国气候变化编年史。我查阅了该总集里1815年到1817年的气象记录,并把这些记录与中央气象局气象科学研究院主编的《中国近五百年旱涝分布图集》中1815—1817年的地图,以及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整理出版的《〈清实录〉气候影响资料摘编》中的三年记录做交叉对比。
《中国三千年气象记录总集》里收编的,是清代各地方政府在其撰写的方志中对气象的描述,与《中国近五百年旱涝分布图集》相似。而《〈清实录〉气候影响资料摘编》则归总了皇家历史叙事里各地气象异状的描述,记录了皇帝在这三年里下令采取的相应措施。我同时也参考了《清实录·仁宗实录》的完整版本,试图发现前述文本里没有收录的内容。
以此,我可以帮助自己在脑海中,大致构建出1816年清帝国所遭遇的气候灾难图景。
我把这些气象异常分作两类。第一类是低温,包括雪、霜冻和结冰。因为那时的中国没有进入仪器时代,这些气象的出现,就成了气温降低的主要征候。第二类是水灾和旱灾,科学家们已经指出,中国的气候受季风影响,大气温度异常会导致季风异常,也就会给不同地方带来反常的降雨和干旱。洪涝和旱灾,往往会被方志记录在案,更可能会由官员们上报至中央政府。
1815年9月开始,河北的几个地方出现霜冻,获鹿和灵寿分别记录了“风霜损禾稼”“霜损禾”。属于正定府的这两个县位于北京西南,9月出现风霜损毁庄稼,显然有些异常。
1815年年底,中国南方地区开始出现罕见低温。
台湾的新竹和苗栗,县志中都记录了在当年11月至次年1月的“雨雪,坚冰寸余”。彰化县志也记录了“冬十月,大风损禾稼。冬十二月,有冰”。在纬度偏低的台湾新竹和苗栗,冰居然有一寸多厚,实属罕见。
广东廉江记录了“冬大雪”,海南定安“陨霜杀秧,草木榔椰多枯”,万宁“严寒,树木枯死其半”,澄迈“天降大雪,榔椰树木多伤”。海南岛位于中国大陆的最南方,纬度比台湾还低许多,出现这样的低温更是奇异。
广西宜山“是年冬大冰,草木尽枯,儿童于积水处捞起冰块如玻璃屏”。
云南昆明、晋宁、宜良、澄江在1815年6月和8月出现了低温寒风,南华“秋九月,寒风杀谷”,水稻遭殃。另外的研究文献还做了相应的补充:楚雄的镇南州“秋八月,北风伤稻”,腾越“田禾风瘪”,龙陵“禾苗风瘪”。
进入1816年,中国的许多地方继续出现低温和异常天气。
江苏泰州和东台3月中旬出现大雪,安徽亳州“冬大寒”。
低温的侵袭,给江西带来特别显著的异样。进入3月后,江西普遍出现降雪,在各地县志记录中,九江、湖口、星子、上饶、都昌、万载、大余、安远都下了大雪,许多地方的积雪“平地厚数尺”“冻死耕牛及大樟树”。
福建的罗源也在正月出现大雪,积雪“盈尺”。
在去年秋天就遭受厄运的云南,1816年情形依然严峻。曲靖和澄江出现低温,麦田损毁,剑川8月下雪,其中,巍山在秋天出现冰冻,“田禾尽坏”。
云南的气象异常,跟中国其他地方的气象异常一样,并不止于低温。从地方志的记载来看,1815年秋天到1816年全年甚至到1817年和1819年,气候异常的云南遭遇了所谓“嘉庆大饥荒”。由于天气变坏,出人意料的寒冷、大风、干旱、淫雨和洪水,损毁了基本农作物水稻、玉米和荞麦,云南好几个地方的县志,都记载了百姓吃“观音土”的事实。
比如,光绪年间的《沾益州志》描述,曲靖在“(嘉庆)二十年至二十三年,连年大饥,城西六十里出泥二种,俗呼‘观音粉’,一种白色,一种水红色,远近穷民挖取此泥,用麦面荞麦掺和食之”。咸丰年间的《镇南州志》也记载说,南华县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大荒,民掘白土疗饥,号‘观音面’,食之多死者”。
从1815年秋天开始,云南的易门、南华、楚雄、大姚和洱源,遭遇低温、大风和洪水,庄稼无收。到了1816年,根据光绪《续云南通志稿》描述,“大理府属之邓川州,丽江府之鹤庆州,本年夏秋以来大雨连绵,山水涨发,田庐致被冲淹”。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洱源出现河道决堤,巍山“连月雨,大雾三日,有冰,田禾尽坏”;祥云也在秋天出现洪水。姚安遭遇寒冷北风袭击,即将成熟的稻谷无收。此外,墨江、楚雄、禄劝干旱。所有这些天气异常,都对农业形成冲击,云南各地普遍饥荒,作为各地受灾民众的充饥替代品,“观音土”和“草根树皮”频繁出现在县志中。
1816年在海南,同样出现了饥荒,琼海和万宁大旱,安定和澄迈米价飞升。
湖南和湖北在这一年均出现洪涝,各地方县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大水”。同样的情形在河南和福建出现,其中河南郏县“麦登场,淫雨四十一日,麦尽黑朽不堪食”。江西在冬天遭遇积雪数尺后,好几个地方在夏天“大雨弥月”,河水暴涨。
浙江和江苏,也遇到了旱灾和涝灾交替的现象。龚自珍随父亲去上海就任的这一年里,浙江的建德、丽水、龙游、武义和东阳都出现旱情。江苏范围内,吴县、扬州、高邮、宝应、盐城和铜山等地出现洪涝。
山东、山西和陕西的一些县在1816年都遭遇大水和春大寒。在属于直隶的河北境内,正定、灵寿、获鹿、井陉、赞皇都在5月出现风霜“损麦”,在永清、新城、大名、宁晋这些地方,则是夏秋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