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6年,25岁的龚自珍,肯定有郁闷的时候。
第一任妻子段美贞在三年前病死床头,弥留之际他没在身边。1815年,他的妹妹龚自璋出嫁,他则奉父母之命,娶了何吉云为继室。同一年,特别疼爱自己的外祖父段玉裁,又于9月去世。
家庭里的变故,应该给龚自珍的情绪和心理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
外公段玉裁,是清中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乾隆时代考上举人后,段玉裁曾在贵州和四川的几个偏远地方做知县。跟同时代的许多文人一样,他最终以父母生病为由请求退隐,后居苏州。段玉裁曾师从戴震,专攻经学、文字学和音韵学,是校勘和训诂领域的大师。他花费几十年时间编撰的《说文解字注》,在当时和后来,都被认为是文字训诂的杰出之作,被王国维推举成两千年来将《说文解字》阐释得最“明白晓畅”的著述。
从少年时代起,龚自珍就在段玉裁的指导下,开始研习《说文解字》。外祖父除了教授经学和金石之学,也把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深植在这个年轻人内心。1812年,21岁的龚自珍与年龄相同的段美贞在苏州完婚。这个段家女儿的父亲,恰好是段玉裁次子、龚自珍母亲的兄弟,也就是龚自珍的舅舅。
在这个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婚姻里,在龚自珍与自己的表妹之间,有爱情存在吗?
龚自珍自己留下的文字中,关于他和段美贞之间感情互动的描述极少。也许,因为是亲戚关系,龚自珍和段美贞在年少时见过面,有一些青梅竹马的互动。也许他们之间只有这种亲戚情谊,因为父母做主才组成了家庭,根本谈不上相爱。既然是段家女子,段美贞的教养肯定不会缺席,但知书识礼,显然不能作为男欢女爱的唯一条件。
龚自珍也许赞美过表妹的才情,表扬过她的温润贤淑,但这是不是能够证明他真正爱上了这个上流社会女子,我们大可持怀疑态度。我无法想象,当段美贞在龚自珍面前掀起盖头的那一瞬,当龚自珍知道自己必须与面前这个表妹白头偕老时,他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情。
如同他之前大多数文人一样,龚自珍没有留下文本,来证明自己结婚时的情绪。1812年,他和段美贞在苏州结婚后,有一次回故乡杭州之行。按照一些研究者的说法,龚自珍在一首作于此时、为他赢得海内诗名的《湘月》里,描写了他和段美贞之间的感情: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龚自珍在这首词的小序中说,“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述怀的重点,是他已经离开家乡杭州有十年时间了。这十年来,他这个在北京试图追求功名的异乡小子,“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实在有些辛苦。回头一望,满眼“苍茫无际”,以至于那个传说中的南朝名妓,都要嘲笑自己雕龙描凤的八股文技巧。在“一抹斜阳,半堤香草”的迷人景色里,杭州人苏小小的华服和声音早已消逝,只给他留下遥远的记忆。哀怨的箫声和狂躁的剑气,最后还不是化成春梦,随船桨荡入水中云中而已。
即便和新婚妻子泛舟西湖,沉溺山水,龚自珍也没有提到段美贞一个字,反而描绘了传说中的江湖美女。这首著名的词,不管如何解读,都很难将美景美人跟妻子联系在一起,很难将苏小小的形象,转借到段美贞身上,更无法将词句间流露的伤时情绪,跟龚自珍和段美贞之间的爱情联系在一起。
所以,才有后来的一位评论者总结说,“全词实是借山水以抒发胸中壮志和感慨”。
两年后,龚自珍将因病逝去的妻子安葬在杭州,又写了一首描绘西湖景色的《湘月》,其中有“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平生沉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的句子,倒是抒发了对段美贞的怀念之情。不过,在这首《湘月》中,诗人再次提及苏小小(“苏小魂香”),再次感慨“乡邦如此,几人名姓传者”(在此地此乡,又有几人能像这个江湖美女一样名传千古?),再次喟叹“流光容易,暂时著意潇洒”(光阴易逝,且让我们及时行乐吧),跟前面那首《湘月》中的情绪,形成互文。
龚自珍自己的家庭生活和情绪起伏,总是与他的科举考试经历粘连在一起。
1813年秋天,22岁的龚自珍参加顺天乡试,没有上榜,继1810年第一次参加科考之后再次失利。正是在这次进京赶考期间,段美贞病亡于安徽家中。当地医生在给段美贞治病时,将她的病状误诊为怀孕,耽误了治疗时间。结果龚自珍人在北京,妻子死于徽州。
这一年放榜,龚自珍得知自己不中,启程回家,写下一首《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催客去,去如水。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木叶怨,罢论起。
第一句,我又回南方去了,虽然是讲明自己旅程目的,却已经有了点哀怨:我又离开权力中心,打道回府了!考试失败,龚自珍心有不甘,所以才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人生;即便考试过关,得了功名,也就如春水一般,顺流而去,跟我这个体生命有什么关系?罢了罢了,与其如此,不如拿黄金三百万,去广结美女名士,去跟东南西北的侠客们为伴,不再把春天杏花绽放之际的应考放在心上,做一个天地间狂放不羁的隐士,倒也快活。
“笑今年”一句,虽然用了个“笑”字,却是苦涩悲愤的笑,比哭更难受。
跟前面讨论的1812年写就的《湘月》一样,这首词里也没有提及妻子段美贞,只是发泄了自己科考失败的悲愤,表达出去江湖上结交美女和名士的放浪意愿。多数评论者都解读诗中的“鸾飘凤泊”,暗指了龚自珍和妻子的分离之苦,以及他对段美贞的感情。但这首《金缕曲》中的鸾凤对应,到底是指向了夫妻之间的爱情,还是指向了家庭分离的状态,亦即龚自珍在妻子病重时不能守在身边的遗憾,甚至是指向了另外的女人,依然相当模糊。
比如,有研究者就指出,龚自珍这一年去北京赶考时,曾经写过一首词,怀念一位苏州妓女。虽然有人反驳这种说法,认为龚自珍不可能新婚一年就跟风月场女子有染,但这起码可以部分佐证,《金缕曲》中的“鸾飘凤泊”,所指不能完全确认。反倒是“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一句,点出了妻子之外的女人。
不管怎样,诗中的秋雨落叶,酿成了一片悲声。
这种源于科考落第的怨气,以及怀才不遇的愤懑,在龚自珍写于此时的其他文字中更直白地显露出来。根据学者们考证,龚自珍后来被赞誉有加的几篇时政论文《明良论》,大致也完成于这个时间节点。
在《明良论二》中,龚自珍大肆抨击官僚的僵化和腐败:
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历览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进之年,而耻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诌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
这说的是,如果知识分子都有廉耻,那么国家就能永远避免于耻辱;如果知识分子没有廉耻,那就是国家的大耻!近代的读书人,自从他们向皇帝提出主张、在朝廷做官开始,有廉耻的人已经极少!当官时间越长,知耻之气就越短;声望越高,巴结奉迎的恶习就越强;越接近权力中心,谄媚的技巧就越熟练。
龚自珍接着说,身居要职的官员,只知道追求车马规格,讲究服饰精美,卖弄花言巧语,此外便一无所知……大臣们在朝堂里发表政论,都察言观色,根据皇帝的喜怒行事……皇帝稍有不高兴,他们就赶快磕头而出,重新寻求可以得到皇帝宠爱的办法。
这股对当下官场的怒气,在《明良论三》中继续爆发:
今之士进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计之,以三十为断。翰林至荣之选也,然自庶吉士至 尚书 ,大抵须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学士又十年而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学士。而凡满洲、汉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终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驯而到。此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也……城东谚曰:“新官忙碌石呆子,旧官快活石狮子。”盖言夫资格未深之人,虽勤苦甚至,岂能冀甄拔?而具形相向坐者数百年,莫如柱外石狮子,论资当最高也。
把这段文字大致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说文人开始进入官场,一般是二十岁至四十岁,平均算下来是三十岁。成为翰林当然最为荣耀,但从庶吉士到尚书,大概要熬三十年至三十五年;从翰林再达到大学士的职位,又要熬上将近十年。不论满人汉人,当官的人,从开始做官,到当上一品官,一般需要三十五年,最快也要三十年。即使是才华横溢的人,也不能超越这个限制,然而那些无才无德的人,却可以按照年资,逐步升到最高的官位。所以,民间的说法是,“新官忙得像石磙子,老官闲得像石狮子”。新官累死,无法得到提拔,老官却可以相向而坐,如石狮子一般逍遥自在,成为资历最高的人。
按照龚自珍文中的逻辑,他现在22岁,属于应该进入官场的年龄。但是,这个落第的青年才俊,此刻却只有在官场外徘徊观望的份儿,连当累死累活的石磙子、熬“三十年或三十五年”的资格都没有。站在墙外,远望其内,揶揄讥讽,针砭槌击,龚自珍大有把当朝官员统统贬至地狱而后快的气势。
以《明良论》中的说法,龚自珍应该是看穿了官场,不再对其抱希望,而打算像那首《金缕曲》所说的那样,从此浪荡江湖,归隐南国了吧?
诡谲的是,依照一些研究者的分析,龚自珍在1816年秋天,再次参加了科举考试,又再次失败。在浙江的这次考试,相关典籍里几乎没有文字记载。仅吴昌绶编写的《定庵先生年谱》中有“秋,应省试,未售”几个字作为证据。按照龚自珍此前和此后几乎一轮不落地参加科考的经历来看,这次应试不会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