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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父亲府上

1816年开春,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从安徽调到上海做官。此时的龚自珍,因为没有考上功名,闲人一个,自然也随父亲到了上海。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在父亲府中负责“甄综人物,搜辑掌故”,大致是个涉及文化事务的私人秘书。

龚丽正是1796年进士,1812年从北京军机处外调,到安徽任徽州知府。1815年7月,又调至安庆任知府。跟同时代的中国文人一样,这个以文进阶、官位颇高的杭州人,在皇帝治下做官的同时,还撰写刻印了《国语补注》《楚辞名物考》等学术著作。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龚丽正都算学而优则仕的文人,科举通道上的成功者。

龚丽正调任上海时,这个地方尚未成长为大都市,比起苏州和扬州等繁华之地,还差了一截。根据历史学者研究,1816年前后,上海县的人口总量,据松江府志的说法是在五十二万左右,而那时苏州府的人口总量,则差不多五百万。按照当时清朝的制度,上海县是苏松太兵备道的首府,下辖苏州、松江,还加一个直隶的太仓。龚丽正在上海,除了监督地方行政,也负责地方治安,算是中央派往江南的高级官员,位高权重,俸禄优厚。

按照龚自珍在《龚定庵集外未刻诗》中的说法,“家公领江海,四座尽宾友,东南骚雅士,十或来八九,家公遍觞之,馆亦翘才有”。这几句诗的大致意思是,父亲在上海做官,家里时常高朋满座,东南地方的文人雅士,十有八九纷至沓来,父亲全都热情款待;他自己领导的机构里,也不乏才华横溢的属下。

龚丽正的兄弟龚守正在《龚氏家乘述闻》中,证实了龚自珍所言不虚。

龚守正说,他的六兄在北京做官时,就以“好饮好客”闻名,来吃饭喝酒的人都是“大户”,每顿酒债动辄“五六十金”,等他外放到安徽时,已经欠款上万。到徽州后,龚丽正有所收敛,但依然慷慨接纳亲戚朋友。等到他调任上海,因为俸禄丰足,又开始大手大脚,施展其“孟尝君好客之志”。朋友三四,远亲近戚,都可以在龚府借住吃喝,一时间门庭若市。对常年不相往来的亲戚,甚至冒充的亲戚好友,他也一概接纳,凡有求于他出钱资助,“无论其为丧葬嫁娶之急需,或为淫赌之浪费,一视同仁也”。在上海做官的九年里,龚丽正因为“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以至于“所费不下数万金”。

道府中,来自各方有名无名的客人跟当代孟尝君一起欢宴,应该是常见的景象。父亲举办的文人聚会,龚自珍自然也是参与者。

龚丽正让儿子以白衣之身,在自己的府里帮忙,同时结交上流社会的各路精英,相当于给龚自珍的未来铺路。一旦科举成功,这些士大夫们可能会为龚自珍在仕途上前行提供帮助。让他以青年才俊的面目出现在客人面前,极可能是父亲对儿子前途的设定和谋划。从龚自珍的角度看,这也是他在众人面前展露才华,获得认同的绝好机会。学而优则仕的成功学——无论涉及明规则还是潜规则——都洋溢在这种社交场合之中,他不可能不关注。

至于在这些大小餐聚上吃什么菜、喝什么酒,龚自珍自己和他朋友的文字,无法提供相关细节。这一年,龚自珍曾填过一首词,答谢招待他的上海友人。在这首《沁园春》里,诗人提到他去上海城西的吾园游玩,其中有“便十载莼鲈偿得他”的句子。莼菜和鲈鱼,可能是指他和朋友一起品尝的淮扬名菜,也可能只是象征宴饮的泛指意象,或可能是用典。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通过其他文本,来做一些猜想,比如初版于1791年的《红楼梦》。

这个印刷版本,叫《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也就是所谓“程甲本”。这个版本不仅在流传已久的八十回版本基础上增加了四十回,而且摆脱了此前手抄传播的狭小格局。从时间维度看,这部小说的成书年代,与龚丽正、龚自珍生活的年代,大致属于同一阶段。曹雪芹和高鹗创作的这部长篇小说,以太虚幻境的架空方式,呈现了乾隆时代江南贵族的生活场景。在人们津津乐道的贾府大观园里,众多世家子弟、女眷和他们的长辈亲友们,过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精致生活。

历史学家萧一山在他的《清代通史》里,就曾经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里的一段描写,来证实乾嘉之际达官贵人饮食的奢靡。

在小说的这一章,曹雪芹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刘姥姥在大观园里的惊奇之旅,展现了她受到贾母等一干女眷款待的情形:

……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个菜。凤姐儿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夹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把茄鲞夹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这茄子,弄的来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煨干,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按照《红楼梦》的设定,贾政在朝廷里的官职是皇帝恩赐的“工部员外郎”,后来他又被任命为学政、工部郎中、江西粮道,直至最终获罪被抄了家。从官阶看,这位荣国府掌门人跟龚丽正在嘉庆朝政府里担任的职务差不多,他们在官场的地位也差不多。根据大观园内的奢华生活来联想龚丽正在上海的饮宴日常,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异。以龚丽正在任职上海期间光是接济资助朋友就“所费不下数万金”来看,他家的生活场景,说不定比《红楼梦》的荣国府还要精致铺张。

在龚自珍生活的时代,官宦人家的宴请聚餐,丰盛繁复程度甚至可能超过曹雪芹的时代。以至于到了1820年,驾崩前的嘉庆皇帝都亲自下令干涉,要求各地收敛浮靡之风,因为“京师及外省风气,竞尚浮夸……荡费资产,不念生计……其有关于风俗人心者甚大,亟宜严申禁令,以挽结习”。天子认为,社会上的婚葬祭祀等,奢侈攀比无度,已经到了威胁民生的境地。

我们当然也不能根据皇帝的这道训令,就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多么节俭的人。

根据历史学家的研究,嘉庆在接过乾隆的皇位后,也继承了父亲奢靡的生活习惯。嘉庆是戏迷,他的宫廷里,曾经养了一个多达六百多人的戏班子。此外,这个皇帝在位时,还是全中国最高等级的“吃货”:他雇用的宫廷厨师,有四百多人。据说,嘉庆的死亡原因,不是谣传的被雷电击中,而是肥胖症和中暑。 5cHAJOEwa3grkUSgaTmg4o4ZgacztAwFLQ8AUxYGbqxSWHeB44lxMAOkG+lgUp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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