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理查德的时候七十岁。他三十二岁。他告诉我他是个年轻的男人,对此我未置一词,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年轻的男人意味着什么,是好还是坏。他一月份搬来我们隔壁,“我们”指我和萝斯,萝斯是我外孙女。那年夏天她不怎么着家。她找了个新伙计,多数时候都住在城镇另一头的他家。
理查德每个周六都开派对。一开始只是暖房,后来是其他活动。他的房门总是大敞着,一天到晚有人来来往往。有时候来的只有小孩,小不点儿们把圣诞彩灯弯成小雕塑玩,在地板上留下一堆乱糟糟的铁丝和灯泡。有时候来的是中年人,他们在纸板箱做成的帐篷迷宫里爬进爬出。他甚至开过一次让人带自行车参加的派对,我们和他一起环游了这座城。我没有自行车,于是他让我和他同行。我坐在车座前的横梁上,他蹬车。他给我们讲故事,私人的故事,讲他在这儿度过的时光。他在这座城里已经住了好几年。那次骑行中,他给我们讲起他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指给我们看他们吃饭逃单的地方、接吻的地方。他讲这个故事的样子耐人寻味。这座城市成了他的。后来,当我路过那座楼,那个街角,他的故事就在那儿。他忧郁的嗓音像一张老唱片在我头脑里回响。
“没有爱情这回事,它只是个概念。”有一天理查德对我说。那天我去了他的公寓,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一个给他的包裹。“你认识的人里有谁恋爱吗?”
我想到了萝斯。每次遇到一个新伙计,她都说自己坠入了爱河,会成天守着电话,一边哭一边等。我还想到了我朋友和我自己的经历。我们都体验过爱情,但那发生在很久之前了,不是我们会在闲坐间感叹的话题。它发生了,当它业已发生,就无须再去深究。
“也许,”我说,“你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认识各色各样的人。”
他告诉我他认识很多人,给出的数字是几千。我本想告诉他,我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件事情,但我不确定他会懂。几分钟的时间在我们之间流过,然后他说:“人们总说他们在恋爱,但没有,我不相信他们。他们觉得自己应该这么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这不能说明他们真的明白那是什么。”
我环视他的公寓,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几把塑料椅子,一张他从别人房前草坪拖回来的沙发,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小解剖人模型,里面有塑料的小零件。我把手伸进它的身体,拿出一个棕色小东西,像铅笔上的橡皮那么大。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又把它放了回去。
理查德喜欢聊和他睡过的那些女人,有两个他提起过许多次。一个是他的前室友,他在骑行中给我们讲的那个。另一个是名叫伊芙的女人,现在住纽约,但偶尔会回来探望。他说他并没有和她恋爱,他们只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曾经做过七年的情侣,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化学反应不复存在。当她既不回邮件,也不接电话的时候,他就上谷歌搜索她。
我问他:“你觉得你有可能还爱着她吗?”他说不——爱一个人,你应该想和那个人做爱,而他并不想。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和人做爱。我没有马上回答。我看得出一个不做爱的人对他派不上用场。我试图回想最近的一次。除了我丈夫,我从没和任何人在一起过。他三十年前就死了。心脏病,去得突然。三十年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生的时间。对我而言,我已经太久没做过爱,又可以把自己当处女看了。我都想不起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了。
理查德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总把做爱的经历挂在嘴边——和几百个女人做过,他告诉我。
“很简单。你问就是了,世事难料嘛。如果有人说不,我也不会动气。我是说,她们都说不了,还能说得比这更清楚吗?总会有其他人愿意。这档子事有时候只不过是好玩而已,未必能说明什么。”理查德不是个美男子,但他表现得像是。他说:“我又不难看。再说,长相跟这档子事又没什么关系。有时候好看的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他们就会躺着。而你想要的是有想象力的人,兴致高涨的人。那感觉才是最棒的。”
理查德又开了一场派对。不同的是,这场派对上没有任何食物,入夜才开始。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放着一只绿色玻璃瓶。所有家具都被挪开,堆在房间一侧。尽管他说了那么多,我以前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女人在一起。我知道那只瓶子是做什么用的。
我扫视了一圈,看看聚在房间里的约莫二十五个人里头,有没有谁是我希望选中的。没有,但我还是想玩。我转动瓶子,它指向了一位金发美女。她是位律师,身上还穿着西装,外面套件夹克。我吻了她的额头,就像她是个孩子似的,所有人都笑了。理查德说:“她是不是很亲切?”我讨厌他那么说。我不想变得亲切。我老了,我知道,我被人叫过很多东西,但“亲切”当真让我恼火。我看着那些被瓶子选中的人彼此亲吻。过了一会儿,这变得无聊起来。参加派对的人也有同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还有谁在玩,他们又吻了谁,我只希望轮到理查德。每次他都和对方吻上好久。他吻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一个舞蹈演员,还有其他几个人。吻的时候无不带着同样的温柔。
理查德对我说:“你要是想回家,就回吧。我们只会一直玩这个游戏,也许会很无聊。”但我还不想回家。那是初夏,我希望能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
只剩下我们三个了。还有一个叫洛丽的女人,在画廊工作。洛丽表现得像个小女孩——傻笑,咬着她的几缕长发,红脸。理查德转动那只绿瓶子,这次它停在了我面前。他大笑着说:“你不是非玩不可,你可以说不。”可我不想说不。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我探身过去。他嚼过绿薄荷口香糖。我们结束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他说:“凌晨三点了,你该回家了。”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为我着想的好朋友。我还有一种感觉:理查德不想让我那个点儿还待在那儿,和他共处一室。好像他惧怕一个老女人会渴望些什么。“我不想。”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也许只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他是个男人,而我百无聊赖。
他的卧室干净而且安静。我说:“你能脱掉衣服吗?我想看。”让我吃惊的是,他就那样照做了。他没有说那是个糟糕的主意。他赤身裸体站在那儿,很美,女人的那种美。他有胸毛和腿毛,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胸毛了,于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它。他闭上眼,深呼吸。就那么简单。他坐在床上,我坐在他身上。他没有往深处去,只是把我抱在那儿。我应该把身子沉下去,但我没有。我可以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晨光照了进来,他说:“我们得停下了。”我可不想。我喜欢在理查德把我抱在身上的时候看着他的脸。他看起来吓坏了,或者说快哭了。他放开我,转过身去,不让我看见他的脸。他说:“你得走了。我想操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走,因为他想要。
那夜之后,我有几个星期没见过理查德。他开着他的派对,客人来来去去。我隔着墙听见他们的对话,还有那些女人的声音。我想知道从我嘴里发出那样的声音会是怎样的感觉。但我听见的从来都是女人的声音。他一声不吭,也许在轻声喘息。
我问过他为什么从不出声,连哼都不哼。“我在集中精力。”他说。他总是那么说话,轻描淡写。他告诉我对他,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是什么感觉,和女人做爱是什么感觉。我对此一无所知。他告诉我的事,多希望我母亲也告诉过我。我想知道他怎么跟女人聊天,怎么把她们带回公寓,怎么把她们衣服脱掉,怎么知道把身体放在哪儿,每次的方式是否一样。他总会问她们:我能这么做吗?这样可以吗?你介意这样吗?他向我描述那情形的样子,就好像我也经历了,我也进入过她们体内,像他一样,以男人的方式。没有隐喻,没有什么种子、土壤、绽放的花。只有事实。
萝斯出去过周末了。她走以后,我敲了理查德的门。我试着拧了拧门把手,就进去了。
我能听见淋浴的声音。他出来的时候问我:“你饿了吗?”仅此而已,好像他早就料到我会来。他厨艺很好。我看着他端出盘子、平底锅,打开碗橱、冰箱。我欣慰他没有为上次发生的事生我的气,当时我们贴得那么近。“我干吗要生气?”他说,“别和为那种事发脾气的男人做爱。”他朝我微笑。“幸好没有真的发生什么。我们只是亲近。这是最棒的地方。那么近,却没有让任何事发生。”
很快,我们就坐在了床边。我坐在理查德上面,把他夹在我两腿之间。我吻了他。这一切开始得极其缓慢而轻柔。然后我吻得更加用力,接着,他把嘴从我的嘴上挣脱。他大张着嘴,呼吸沉重。他脑袋后仰,我俯身向前。我们是那么近,将气息呼入彼此的口中。然后我沉下身子压在他上面,在更进一步之前,我说:“你想让我退出来吗?”我的意思是停下,但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知道我为什么不那么说。他大笑着说:“不,不,天啊,不。”他嘴唇鲜红,两颊泛粉。“告诉我你爱我。”我说,“哪怕不是真的。告诉我。”他照做了。我想重温有人进入我身体的感受,于是我把他推进了我体内。
八月将尽,理查德的派对开得不那么勤了。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会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过来。我知道他让我过去是想要什么,我也想要。不管什么时候他打给我,我都会去。有时候我们一待就是一整天,一言不发。我们没有多少可说的,只管做我们所做的。它是那样缓慢,我们可以进行那么久,他会像那样等待我的身体做出反应——在我们的性爱中,这些是我最爱的地方。我们通常在天黑的时候开始,等到结束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亮光。他对我说:“你该找个男朋友。我做不了你男朋友。”但我不想要男朋友,管它在这年头代表什么。我想要我已经有了的。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看着他穿上衣服然后转向我,问我想不想第二天跟他去见他的朋友伊芙。她来城里了,想让他见见她的新男友。他说他不想一个人去。
第二天上午,一条小巷里,我站在房前的门廊上,理查德进屋去找伊芙,她在房子最里面的厨房。她喊我进屋,挥挥手让我到里面来。她有一头光亮的黑色长发和一双棕色的眼睛,说她男朋友正在楼上冲澡,过几分钟就下来找我们。理查德和伊芙聊起来,问她这位新伙计的情况,开他玩笑,拿她谈恋爱这事打趣她。
接着理查德说:“对了,我恋爱了,”并且指了指我,“和她。”我们——理查德和我——哈哈大笑,好像那是我们俩的笑话,而伊芙置身事外。笑话可以让你做到这一点——一边藏起你的感受,一边吐露你的真心,没人会问是哪个。
伊芙的男朋友丹尼尔走下楼梯,穿着纯色的卡其短裤和贴在他胸膛上的白衬衫。“嘿,伙计们,大家好吗?”理查德替他自己回答了。我没答话,不过这似乎没关系。他们继续下去了。
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玩桌游、猜字谜。伊芙和理查德聊天的方式让人很难加入。他们的那些暗示、笑话和关于对方的故事全是些只言片语,从来没有拼凑完整过,因为他们会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他们从来懒得解释哪部分是怎么回事,总是说你得当时在场才能领会。我见识过,我知道在发生什么。理查德浑然不知伊芙在利用他做什么——挑动两个男人争斗。
我起身走到屋外的门廊上。那时才下午三点,我想回家了,这时丹尼尔出来抽烟。他点上他的烟,我们望着四周的树。树叶之间相距很远,它们摇晃着,忽左忽右。在风的推搡下,它们看起来就像蓝天上的鱼群。格格不入。我们不知道和对方说些什么。我们在同一时间出现在那儿,渴望着同样的东西,只是从不同的人那里。如果还有谁明白从局外看局内的两个人是怎样一番光景,那就是丹尼尔。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你见过龙卷风吗?”我告诉他没有。他点点头,继续说:“它们摧毁一切,你老远就能看见它过来。多数人会拼命逃出去。而有些人看见它过来,就是禁不住要看。”我什么都没说。然后他冲我眨了眨眼。
过后,理查德觉得骑自行车环游城市是个不错的主意。伊芙和丹尼尔不想去,于是又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们像当初那样安排我们在自行车上的位置,我坐在座位前的车梁上,他蹬车。就这样,我们四处骑行,头盔也不戴。我不怕出事。和理查德在一起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我不去想自己会遭遇什么,也不去想未来会是什么样。我已经身陷其中。
理查德骑车经过渡船码头的人群,我们沿着铁路出了城,一直骑到湖边。那里面是不能游泳的,因为水被污染了,但他还是下了水,说这没什么问题。他游出去很远,但还是近得足够让我发现他是在假装溺水。他胡乱挥舞着胳膊,脑袋沉沉浮浮,又游向更远处,故技重施。
回到他公寓后,他告诉我他和伊芙的友情正在发生改变。她要继续过她的日子了,而这里面没有他。她也再不会丢下一切来见他了。“我该娶了她,”他说,“我爱她,我不想失去她。”我没有告诉他该拿她怎么办,也没有问对我来说这将意味着什么。
一件接一件,他脱掉他的衣服,然后是我的。那个下午不知怎么改变了他。过去他对我一向温柔有加,现在更是如此。他躺在床上,合上眼睛,我把他迎入体内。我动作很慢。“就这样。”他说。我想把什么放进他的身体,让我们两个都能看见它的进出。我把手指戳进他的肚脐,这让他大喊大叫,就像那些我在隔壁听见的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我沉默着,呼吸着,把一切吸入。然后他喘起粗气,仿佛他身上就要发生什么。他坐起来,把我拉近,非常用力地吻我,不肯离开。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脸对脸。我爱你。他不停地说着。
他让我在那儿睡,但我不想。我望着他,带着他无法察觉的悲伤。我不想和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拒绝接受我是谁的人在一起。他有时间用来后悔,用来犯蠢。我没有。在他转身背向我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伸手从那个解剖人模型里抓了一块零件。那是它的胃,一小块塑料。当然,它不是真的,但它在那儿,它有意义。
回到家,我吃惊地发现萝斯回来了。她问我去哪儿了,说她知道我成天和隔壁的那个家伙在一起。她说:“他永远不会爱你,你知道的。你忘了自己多大年纪了吗?瞧瞧你有多少皱纹。”变老就是这样。直到亲眼看见,我们才知道自己长了皱纹。衰老是一件发生在自身之外的事,是一种别人在我们身上看见的东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对我说话。也许说到底,这与我无关。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她像是喝了酒,于是任由她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我的确就见了理查德最后一次,是在那年晚些时候,十月份。那是丹尼尔的葬礼。理查德在场,陪着伊芙,扶着她,抱着她,就像她的伴侣。眼见他回到她身边,我真觉得奇怪。让我感到奇怪的还有,我们做了那些彼此相爱的人做的事,现在看来却又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这倒不是针对他。伊芙这样的人,目睹了别人的爱,却任自己视而不见,又算怎么一回事呢。但,过了一阵子,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我望着闭合的棺材,想起我在报上读到的丹尼尔的事情,关于他是怎么死的。他是个游泳健将,体格健壮,但那天实在太冷了,他一定是抽了筋,才会溺水而亡。我想到他和他的一生,多么短暂的一生。四十岁,那算不上多久。他爱着一个人,并甘愿等到最后,那时我在他身边。我不知道人在一生中,是不是有某个重大使命,有必须向某个人传达的信息,当使命完成,就是离开的时候。我想起丹尼尔关于龙卷风的那番话。他看错我了,我们不一样。我没有等,我不是那种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事情发生的人。
丹尼尔的家人和朋友站起来讲述他的故事。我没有讲我的。那不是能讲给别人听的,于是我走了。我回头望着那清一色的黑衣,看不出人群中哪个身影是理查德。我开始忘记他的面孔了。
有一次,我走在我原来住的那座楼前的街道,理查德喊了我。我那时一定快八十了。我目光透过他,转身而去。我想置身远处,美丽而黑暗,兀自旋转,无拘无束。我不想让他靠近。没有什么,哪怕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也不能让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