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得像一颗瞳仁。红发动引擎,不耐烦地等待着卡车热起来。她早班从没误过点。这部卡车是个老古董了,是她在别人房前的草坪上看见的,它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牌子,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出售”。它的样式毫无特别之处。人们叫它皮卡 ,但她从没用它载过任何东西,除了她自己。也许是卡车的颜色,还有对这部红色大皮卡停在厂里的停车场上的想象吸引了红。它会是那里最好看的东西,而它会属于她。她要这一切成真。
红像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在工厂工作。她的工作是给鸡拔毛,确保从她手里出去的鸡是光溜溜的。到她手里的时候,鸡已经死了,它们双眼紧闭,仿佛在睡觉。就像隔壁车间的事根本不曾发生过。她可以发誓她曾偶尔听到过它们的声音——翅膀发出一阵突然而绝望的扑腾,好像真能从那儿逃走似的。
把车倒上马路之前,红看了眼后视镜里的自己。镜中照不出她的整张脸,只有她的眼睛。她从驾驶座上挺起身子,把头向右转,审视着自己侧脸的轮廓,试图想象脸上长着一只不同的鼻子。如果鼻子不同,她在工厂的境遇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尤其是和汤米有关的。汤米是她的老板、她的主管,已婚,有两个年幼的儿子。他待她很好,给她比任何人都多的轮班机会,还表扬她的工作。
“你干得不错,红。保持下去。我们对你有安排。”
那些安排是什么,她从来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替她安排好了。有时汤米会从自动售货机给她买罐可乐,或者在午餐时间和她坐一张桌子。他对待她和对待其他为他工作的女孩都不一样,丝毫没有对她身体的兴趣。他不会留意那儿有什么,也不会俯身凑近说悄悄话。他们聊天,主要关于他的儿子们,以及他怎样计划情人节带他太太去巴黎旅行。
汤米的太太妮可,长着一只红希望拥有的鼻子。那只纤细的鼻子高耸在她脸上,指向天空。在管理部门工作的人个个都有一只这样的鼻子。
工厂每年的圣诞派对妮可总会参加,她穿着入时,衣服的料子不和任何人的重样。那布料紧紧贴合她的曲线,熨展抚平,不见一丝褶皱。晚会上,妮可自始至终和其他太太站在一起,她们的丈夫不是公司的管理层就是股东。这是太太们一年一度的被带出来见人、展示自己的机会。有时她们之中会有一个走过来,和几个在流水线上工作的人打招呼。她们会自我介绍,握几只手,然后回去和太太们一起站在角落里,好像短暂脱离她们的小群体就是做了莫大的慈善。妮可从没这么做过。
每年派对都供应炸鸡。红吃的那些鸡块也许就来自某一只她经手拔毛的死鸡,但这对她来说从来不成问题。被剁成那样的碎块以后,就不再有一张可联想的脸了。每一年,她都期待着这场派对,她会穿上她最好的衣服:牛仔裤,蓝白格子衬衫,还有加拿大轮胎 的厚实黑靴子。她的衣着不像其他女孩的那样花哨,露的也不多,但红原本也没有多少想露的。
几年前,流水线上的一个女孩做了鼻子。她的眼镜再不用拿橡皮筋系在脑后固定了。从那以后,女孩开始做发型,每周都做。她本来就有一副娇小、纤细的身材,汤米管那叫“可爱”。很快,她开始得到更多的轮班机会,最后,是一个管理部门的岗位。管理部门!在这个镇上,女孩要么在鸡肉加工厂上班,要么在波比俱乐部 打工。在波比俱乐部,你至少能挣些快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鬼地方,或者结识一个爱你足够久的人,久到刚好可以带你离开。你在那儿遇到的男人不是单身,就是在去往单身的路上。而在工厂,多数男人都结了婚,如果还没有,也迟早会结,而且对方不会是在工厂上班的女孩。
红知道对她来说,只能是鸡肉加工厂。她的胸部没有多少内容,她也不会和着曲子跳舞,哪怕是有节奏的曲子。男人们从来不会盯着她看,这让她感觉到波比俱乐部不是她的选项。在工厂,你挣的钱足够买你需要的东西。但生活中的大事,那些能让你幸福的东西,好吧,要得到它们你挣的钱永远都不够。
大约两年前,那个去了管理部门工作的女孩还会在圣诞派对上跟汤米的太太还有其他太太站在一起,仿佛成了她们中的一员。她们的鼻子看起来全都一样,朝天空高耸着。太太们不和那女孩攀谈,也不让她加入对话。一群人齐声大笑的时候,她的笑声总是迟那么几秒。
但那女孩已经不在管理部门干了。好像是妮可和其他太太们不喜欢她跟她们丈夫一起在那儿工作。她被要求回到流水线上,重操旧业。之后她就辞职了,因为她已经在更好的地方待过。
管理岗位空出来之后,流水线上的女人们全都为了得到它而竭尽所能。有人从做鼻子开始。她们从哪儿找的医生,红无从得知。附近没有能支持那种业务的机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的鼻子看起来都不一样:有的略微弯曲,有的没愈合好,还有的留下了严重的疤。有个女孩说话的时候,鼻子会跟着上嘴唇到处乱动,好像她的鼻子就连在那片嘴唇上。工厂里的大多数女孩开始顶着烫卷或者拉直的头发、穿着高跟鞋和商务装来上班,然后换上工作服,那个塑料浴帽和配套的白色塑料罩衣,轮班一结束再马上换回去。她们看上去如此光彩照人。但一切都是徒劳,她们谁也没有得到那份工作。它被交给了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她父亲在管理部门工作。
红开着她的皮卡进了工厂停车场,把它停在入口附近的车位。有一个更近的车位,是留给管理部门的。她不想停在现在的位置,想象着有一天,她看到红色大皮卡停上那个车位。她熄了火,下车走向大门。
颂本一个人站在门外抽烟。看见她走来,他丢掉烟把它踩灭,对着手掌呼口气,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气息,然后大声喊道:“嗨,丹!”和红相熟的人都叫她“丹”,它在老挝语里是 红 的意思。这不是她的真名,只是昵称,因为她的鼻子总是冻得通红。她讨厌他叫她的昵称,这让她感觉他们之间有一种她并不想要的亲密。他说出“丹”的样子,就仿佛他内心的一盏灯被打开了,而她现在不得不为他能看到的那个自我负责。
无论她在工厂什么地方,他只要在附近,就会径直朝她走来,满怀兴奋和希望,指望他们之间能发生点什么。出勤打卡的时候他在,一天结束、下班打卡的时候他也在。她去哪儿他都跟着,好像她随身带着饲料似的。她感到奇怪,一天到晚脸上挂着笑,他怎么也不累。她会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无动于衷,但他会追随她的视线。他看出她对那些做了鼻子的女孩感兴趣,也知道她很在意她们是怎样吸引了其他所有人的注意。
“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曾经说,“干吗要那么折腾你的脸?”
“她很美。”
“但那不是真的。”
“对她来说是真的。”
“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
“我也想做一个,你知道吗?”红坦陈道,说完才意识到她不该对颂本说这个。现在他知道了她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说不定会以为自己成了她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不,你不行,你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你觉得我就不想变美吗?”
“你到底干吗要那么折腾自己!你已经很美了。”颂本说得那样真诚而深信不疑,她都替他感到难堪。多么赤裸而露骨,他的渴望。
“你明白什么。你又不懂女孩。”
颂本低下头,轻声说:“就算我对女孩一无所知,我也明白什么是美的。”他那么骄傲,毫无来由地骄傲。他在工厂干的年头最长,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以为这份工作能把他送进大学。十年过去了,他还在工厂,干着同样的活儿。鸡到红手上之前,在另一个车间里割断它们脖子的人就是他。他见过的鸡还是活着的。一想到和颂本做任何事,她就不禁战栗。一个以此为生的男人,能拿得出哪门子温柔?
不过,在那之后,做鼻子成了唯一能让红和颂本聊下去的话题。谁做了鼻子,什么时候,好不好看。红告诉他只要攒够钱,她也去做鼻子。她总是说:“明年,明年一定,一定。”
那个早上,当红看见颂本站在停车场入口,照旧抽着他常说要戒的烟,穿着这些年来一成不变的浅褐色制服,留着一成不变的发型,她想到了她想为自己争取却始终无法得到的一切。日复一日,他站在同一个地方,穿着同一身衣服,给她一句问候,这幅画面让她明白,对他们来说,什么都没有变过。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没做!”她冲他喊道。
“你这样就挺好看。”他说,好像他们只是把上次中断的对话给捡起来。好像对他来说唯一有意义的时间就是他们共度的,聊天的时间。
红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说了声:“谢谢,山姆。”她知道他讨厌别人叫他的英文名字。“不是山姆,”他会坚持说,“是颂本。”他会像老挝人那样念出元音的音调,不肯简化发音。但他把她的话当成了挑逗,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知道一个人不喜欢什么,无异于同他变得亲近。
“嘿,丹?”颂本在她身后喊道,试图维持她的关注,在她走进工厂的时候跟上她的脚步。
“什么 事 ?”红没好气地说,不想再给他更多的鼓励。
“你听说吉的事了吗?是癌症。她做完鼻子以后几个月开始的,可能跟他们放在里面的材料有关系。”颂本总能找出各种理由来证明做鼻子是个糟糕的主意。“只是让你想想。”他说,嘴咧得好像那癌症中暗藏着好运,为他开启了一个和红聊天的机会。
她加快脚步,他很快就落在了后面。
午餐时间到了。他们只有二十分钟。足够上趟厕所,吞下点食物。红常把这段时间用来独处。生鸡肉和松弛内脏的气味,还有那无尽的宰杀和打包,有时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活着,活在这个世上。正要离开生产线的时候,她看见汤米走过来,拍了拍为他工作的一个女孩的肩膀。这是他常做的事。那是他今天选中的女孩。红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汤米和那女孩也出来了,向他的车、向一切发生的地方走去。红好奇那是什么感觉:被人看到,感觉到想要你的人的嘴唇。汤米所做的并不会恒久,这不要紧。他做了,于是有那么一小会儿,你对他有了意义。
就在他们准备进到车里的时候,汤米的太太开车驶进了停车场。
她甚至顾不上把车停稳。
妮可身穿白色毛皮大衣,发廊里新烫的金色鬈发来回弹动。她涂着艳红的口红,两颊搽了胭脂,看上去如此美艳动人。
她对他吼叫着什么。怒不可遏。
然后她抓住汤米的胳膊。他扯回胳膊,把她推开。她没有摔倒。她抓紧一只袖子,白色高跟鞋深陷雪里。她想要的对汤米来说无关紧要,他摔上车门,载着那女孩扬长而去。妮可白色毛皮大衣的下摆沾上了泥巴。要不是红看到了整件事的经过,说不定会以为那泥巴是屎,会问她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浑身是屎的模样。
从红站的地方,她能看到妮可眼睛上花了的睫毛膏,因激动而颤抖的嘴唇像小丑的那样红。浪漫电影是为妮可这样的女人打造的。她们永远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她们最终总能得到她们想要的男人。可是美貌,任凭它能为你赢得多少,任凭得到它要花费怎样一番周章,似乎都是一副可怕的重担,令人难以负担和维系。有太多东西可以失去。在那一刻,红为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丑陋——感到庆幸。丑而不自知是一回事,知道则是另一回事。
像妮可和汤米那样在家人朋友面前公开示爱——红知道那是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汤米在那诺言之外做了什么无关紧要。诺言已经许下,或早或晚,他总归会回来的。
红唯一知道的爱,是一个人在一天中安静的时刻所感受到的那种,对自己朴素、单纯、寂寞的爱。它在那儿,在电视的欢声笑语中,持久而坚固,在周末杂货店的货架间,与她同在。它存在于每一个夜晚,存在于黑暗中,在寂静中浩浩荡荡弥漫。而这一切都属于她。
妮可注意到红,朝她奔来。她抓住红,好像她们是最亲近的朋友一样抱住她,把她的尖鼻头埋进红的颈窝,红能感觉到它的戳刺。也许妮可会抓住任何一个站在那儿的人。也许吧。她们站在那儿,彼此相拥。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靠近红、触碰她。两个女人都哭了,为了不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