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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从2008年博士毕业算起,成为一名“专业”的历史学者,竟然也有十五年的时间了。

这个身份赋予我能够栖身于大学教育机构经营学院生活的正当性与责任感,却也因了历史学的“返思”本质,对体制化的学者生涯始终抱有某种不安感。这种感觉持续而反复地出现在每年秋季学期复旦历史系本科生必修课“中国古代史(上)”的授课过程中。无论是深夜备课还是课堂讲授,我时常能体验到察觉历史路径——包括穷途和小径在内——的瞬间对人类心灵的直击。如同纳博科夫形容狄更斯小说艺术时的评价:

虽然读书时用的是头脑,可真正领略艺术带来的欣悦的部位却在两块肩胛骨之间。可以相当肯定地说,那背脊的微微震颤是人类发展纯艺术、纯科学的过程中所达到的最高的情感宣泄形式。(《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第72页)

我逐渐明了这种历史学体验无法用“学术论文”的专业方式来完整地记录和表达,但它却可能是当年驱使少年的我投身于历史学研究的原动力之一。

大概是在这种情绪的作用之下,自2015年以来陆续撰写了若干小文章,尝试和更多并不具备专业身份的朋友分享自己的一些研究心得。特别要感谢陆灝先生和李纯一女士,允许这些文采全无的扭捏文字多次占用了《文汇学人》的版面,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师友的肯定。主持“论衡”丛书的张钰翰先生鼓励我把这些文字结集,同时也收录其他一些已经发表的拉杂篇什,凑成了这本“杂拌儿”。

书名“带献帝去旅行”本是书中一篇小文的标题,借用来隐喻全书的旨趣。对于作为文本的“历史”和作为事实的“历史”之间的关系,我向来抱持一种谨慎态度。后者一旦诉诸前者,就只能是带有特定目的的历史书写;而前者却是我们与后者之间唯一的桥梁。这一矛盾决定了站在时间的尽头回望,纵然是具备专业训练的学者,看到的也只是单调的风景。固然,连续的风景也可以构成故事,说不定也很有说服力。但有些人仍然怀抱奢望,妄想把风景从历史书写的多重束缚中解放出来。

这样的工作确实也只能是“奢望”。当年撰写小文《带献帝去旅行》时,感慨于各种文献中的“献帝”都戴假面而舞,在结尾处写到:

搁笔之际,不禁玄想,若可造访过去,你希望去看看哪个历史时刻的献帝呢?我的答案是兴平二年(195)十二月庚申。在那个寒冷冬夜,东归的献帝朝廷于弘农曹阳亭为李傕、郭汜军所追及,惨遭屠戮。献帝一行狼狈爬下十余丈的黄河高岸,方得登船北渡。其余不得渡者甚众,争相赴水攀船,据说“船上人以刃栎断其指,舟中之指可掬”。面对一船公卿、后妃与残指,回望渐行渐远的高岸屠场,那个惊魂未定的少年天子,或曾有过转瞬即逝的本色流露。

这段描写出自亲历者刘艾在建安年间写的《献帝纪》,当时觉得是比其他材料更为接近“真实”的献帝。结果文章发表后,承老友游逸飞兄告知,其中最具现场感的“舟中之指可掬”的场景,也是化用了《左传·宣公十二年》书写晋楚邲之战的典故,不禁哑然失笑。

“风景”无处不在,且听风吟吧。

徐 冲
2023年9月25日草于海上柚庐 mp777siwq1zD4E14UqbMSMalsnJseJaDVNlBPyYbL+BxTuF/2GCJ8GlFja6Ze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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