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三、女娲伏羲神话的地方化叙事

神话的地方化叙事是一种广泛存在的普遍现象,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的人群,总是把发生于混沌世界中没有具体时空指向的神话,作为一种公共资源,结合当地特有的环境、古迹、风俗、信仰、人物进行地方化重构,衍生出一系列以神话为基础形成的地方传说。侯村一带也流布着丰富的女娲伏羲创世神话及其衍生传说,除了保留有女娲补天、抟土造人、伏羲画卦、服牛乘马、兄妹滚磨成婚等创世神话的基本情节母题之外,更多的是对当地庙宇遗迹、风俗活动的解释性叙事和神异事件的经验叙事,生动地诠释了创世神话的地方化重构过程。

(一)从创世神话到家庭传说:女娲伏羲神话传说链的景观叙事

神话的地方化叙事方式之一,是与地方自然和人文景观的黏合。侯村一带由女娲伏羲创世神话演化而来的口承叙事,最为显著的特点是对众多庙宇遗迹之间“源”与“流”关系的解释。洪洞县的女娲伏羲神话信仰流布广泛,在全县形成了重要的陵寝、庙宇、遗迹等几十处之多。以历史最为久远、影响力最大的侯村娲皇陵庙为中心,周围分布有赵城镇信义坊女娲庙、堤村乡张端村娲皇庙、辛村乡辛南村娲皇圣母庙、刘家垣镇西义村娲皇圣母行宫、曲亭镇范村女娲庙、明姜镇北伏牛村羲皇庙、淹底乡卦底村伏羲庙,以及娲皇井、补天石、伏牛台、伏牛池、画卦台、碾子沟等遗址。这些庙宇遗址虽然大部分已经毁坏,但通过女娲、伏羲和三个女儿的神话传说,彼此勾连成一个整体文化场域,形成了逻辑完整的女娲伏羲神话传说链。

1.“十里卦底”和“硙子沟”

在以侯村娲皇陵庙为中心的整体文化场域中,现今仍流传着女娲伏羲创世神话的古老母题,但同时也呈现出鲜明的地方化特点。例如,当地的女娲造人神话中除了保留有抟土捏造泥人的情节之外,还增加了女娲将捏好的泥人放在太阳下晒干,感受天地灵性,不巧外出时下起暴雨,许多泥人被暴雨冲坏,所以世界上形成了相貌不同的人的内容。 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在核心情节之外,出现了结合远古社会历史和侯村自然地理的解构与重构现象。

过去人们讲女娲炼石补天,但天怎么能漏了呢?实际原因是,原始社会,人们理解头上三尺就是天,天漏了,就是天下雨了。炼石就是烧石灰,原始社会人们住的是洞穴,用树叶盖住,下雨肯定要漏了,所以用土掺上石灰,抹在树叶上,防渗漏。过去我们侯村,整个村子地面上就有一层5毫米的白灰,下雨了地上一点都不泥,就是天然防渗漏用的。女娲立四极,实际上是对盖房子的一种表现。

田野调查中,受访人沈平多次强调女娲的伟大功绩,其不仅炼石补天、抟土造人,还发明农业工具、奠定婚姻制度,尽力将女娲阐释为人类始祖、中华之母。特别是对女娲炼石补天的诠释,排除了神话中奇异的、超自然的成分,寻找出历史的、理性的内核。这种较为典型和普遍的神话历史化做法,成为近年来各地方社会在民间文化复兴过程中谋求政治合法性的一种普遍策略。

还有一些神话母题与当地的自然风物附会黏合。《洪洞县志》载:“卦地,相传即伏羲画卦处,建有画卦台。一说地形卦象故名。” 卦地位于洪洞县淹底乡,距县城30千米,坐落在三面环山的一块垣地上。由于垣面沟壑纵横,形似八卦,相传为伏羲画卦之地。早期村民居住在山底,也名卦底,后逐渐搬迁到交通较为便利的山腰上生活,由此分成南卦和北卦两个村庄,两村中间有一条“S”形沟壑,形成一个天然的太极图。传说伏羲画卦时,站在画卦台上,以卦底为太极图基底,四周画出八个村庄,均相距八里;十里之外,又画出距离相同的十个村庄。每个村庄代表一个字,每个字有一个符号 ,构成了阴阳八卦图,俗称“十里八卦”。伏羲始作八卦的神话母题在卦底村衍化出丰富生动的细节。此外,村东还有一条硙子沟,即使深秋时节,沟底也有涧水潺潺流过,传说这就是女娲和伏羲兄妹二人滚硙问婚的地方。伏羲拿一扇硙子在东山,女娲拿一扇硙子在西山,两人的硙子从山下滚落合在一起,兄妹成婚,繁衍人类。婚后,兄妹两人为了加速繁衍子孙,女娲抟土造人,卦底村漫山遍野的料角疙瘩,被民众称为女娲抟土造人留下的残次品,还有黄土下边的黄胶泥,也被解释为小泥人身上留下的血。卦底村不仅流传着许多女娲伏羲生产生活的神话传说,过去还建有女娲庙、伏羲庙和八卦庙,1945年被侵华日军焚毁,现在仅存四通残碑,分别为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重修卦底娲皇庙碑》、乾隆四十三年(1778)《修伏羲庙内献庭碑》、乾隆五十三年(1788)《修伏羲庙正殿碑》、嘉庆八年(1803)刻有“伏羲画卦处”的古碑。

图2-8 卦地,伏羲画卦处

在卦底村、侯村、伏牛村一带民众的口头传统和思想认识中,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伏羲画卦、伏羲女娲兄妹婚的古老神话,已然成为一种凝练的语料信息和根植的地方性知识,成为各种女娲伏羲地方传说生发的主干。

2.“侯村的奶奶,伏牛的爷爷”

由伏羲女娲兄妹婚神话母题衍生出的、民众熟悉度最高的神话传说是“侯村的奶奶,伏牛的爷爷”:

相传,伏羲、女娲同为华胥圣母所生,都住在赵城侯村的女娲宫里。伏羲的职责是照料女娲生活起居。有一天,伏羲正在给女娲梳头,一位年青美貌宫女由面前经过,伏羲思想走神,没把女娲的头梳好。惹得女娲大怒,抬腿一脚,就把伏羲踢到九里十三步远的伏牛村去了。因此,赵城县伏牛村羲皇庙里的伏羲塑像,脊背上有一个大脚印。

这则传说解释了北伏牛村羲皇庙的来历,也将侯村和北伏牛村因女娲和伏羲的神亲姻缘勾连起来。北伏牛村位于洪洞县明姜镇,历史上一直属赵城县管辖,在侯村之南“九里十三步”。相传,“伏羲氏于此伏牛以驾” ,是其服牛乘马之地,故名伏牛村;这里也是传说中女娲和伏羲发生口角,伏羲从侯村出走后一直居住的地方,故有伏羲庙。据《赵城县志》记载,“伏羲庙在城东南二十里伏牛里,元至大元年(1308)建,正殿三间,寝殿三间,门楼一座,献厅一座,嘉靖四十二年(1563)重修” 。“伏牛台在伏牛里,俗传以为羲皇伏牛之所”,“伏跪坑在伏牛里,俗传以为羲皇伏牛跪处,今有坑存” 。明末,伏牛里被洪水冲为北伏牛、南伏牛和伏牛堡三个村庄,伏羲庙及旁边的伏牛台、伏牛坑、伏牛池在北伏牛村。抗日战争时期,北伏牛村的民兵拔掉了南同蒲线上的永乐碉堡(紧邻侯村西南边),歼灭了一个班的日本兵,却不慎跑掉一个做饭伙夫,于是这个伙夫领着日本军火烧北伏牛村,包括伏羲庙在内的13座庙宇全部被烧毁。 现仅存一块清同治五年(1866)的碑刻《犧皇庙记》,印证着伏羲庙在明代重修(1468)和塑像(1472)的历史。据村内老人回忆,过去伏羲庙内的伏羲塑像别具一格,脸色赤糖,长发披肩,头顶发髻上有一把木梳,背部有一个脚印,坐在一头首西尾东的牛背上,其形象显然是对伏羲给女娲梳头传说的图像叙事。

图2-9 伏羲塑像

2014年,时任北伏牛村委会主任的蒋宾十分重视伏羲文化的修复和重塑工作,邀请专家学者对伏羲庙历史文化展开考察论证,借了三间民房暂时修复起伏羲庙,塑起伏羲像。2015年和2016年,他号召村民集资,搭台唱戏,恢复中断已久的“爷爷庙会”。过去,北伏牛村一直延续着伏羲庙会的传统,时间与侯村女娲庙会相同,均为农历三月初十,村民俗称“爷爷庙会”,也是受到传说的影响。伏羲庙被毁之后,庙会中断,在蒋宾的推动下,庙会恢复了两年,但由于缺乏资金,庙会再次中断。2017年,蒋宾成立了山西伏羲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积极规划开发伏羲文化旅游项目,未来目标是以伏羲女娲神话传说为依托,修建伏羲庙宇、广场、雕像、大道等景观建筑,结合乡村绿色生态产业,打造一个集庙宇建筑、观光体验、休闲娱乐于一体的伏羲文化园,与周边的女娲陵庙、广胜寺、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一起纳入洪洞县域旅游的整体之中。但是,这些设想均因缺乏资金支持而举步维艰、难以实施。

3.“女娲伏羲的三个女儿”

以侯村娲皇陵庙为中心,周围村庄还分布有众多女娲庙遗址,虽然庙宇基本都已毁坏,但在地方县志和口碑资料中仍能找到历史印迹。例如,清代《赵城县志》载:“娲皇行祠,在南关里东,元大德年建。” 民国《洪洞县志》载:“娲皇庙二,一在城内东岳庙左,建始无考,同治五年邑痒生南岳等募资重修,一在县南范村,元大德十年里人张元庆建。” 刘家垣镇西义村也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娲皇圣母行宫,始建年代不详,现存为清代建筑,正殿面阔三间,殿内塑有女娲圣母神像,东西墙面残存部分壁画,殿前立有清嘉庆、道光、同治、宣统年间重修的碑碣数通。辛村乡辛南村娲皇圣母庙历史悠久,始建于北宋元祐年间(1086—1093),清代经历几次重修,形成了圣母大殿、寝宫、梳妆楼、献厅等建筑格局,形制宏伟,金碧辉煌,但毁于“文革”期间。此外,民众口耳相传的记忆中,辛村乡屯里村、堤村乡张端村、广胜寺镇板塌村、明姜镇北伏牛村等村庄,历史上也存在女娲庙。关于这些女娲庙的来历,则与女娲和伏羲三个女儿的传说有关。

据传,伏羲在给女娲梳头时,两人产生口角,女娲在伏羲背后蹬了一脚,伏羲一气之下来到侯村南边的北伏牛村。事后,娘娘非常后悔,就命她的三个女儿前去追赶寻找。一个女儿追到现广胜寺镇的板塌村,一个女儿追到现辛村乡的屯里村,一个女儿追到伏羲的所在地,即现明姜镇北伏牛村。后人为了纪念,分别在板塌村、屯里村和北伏牛村都建有娘娘庙。

女娲三个女儿的传说在晋南其他地区也有流布,如闻喜县一带《女娲嫁女》的传说讲述了女娲的三个女儿嫁到不同的地方,揭开麻叶盖着的嫁妆后,分别变成了一座荆金山、一道金银岭和一口满水井。 也是通过三个女儿各自的行动轨迹来解释地方风物。在北伏牛村,据说原来羲皇庙的后门正对着女娲庙的大门,庙中供奉的不是女娲,而是女娲的一个女儿,原因是她没有将父亲劝回去,自己也不好意思回去,于是也长久住在这里。上述传说表达了民众对女娲庙的看法,即侯村娲皇庙是“源头”,其他女娲庙为“支流”。内容上,从女娲补天造人、伏羲画卦、兄妹成婚的创世神话,到伏羲给女娲梳头、发生口角出走的夫妻生活传说,再到三个女儿寻父的家庭伦理传说,构成了一个神话传说链,反映了地方民众潜在的叙事逻辑和法则。

(二)风俗起源传说:女娲神话传说的行为叙事

神话还常与一定地域的风俗习惯相结合,产生对当地风土人情的解释性传说。侯村民众通过对女娲创世神话母题的移植和再造,编织出许多独具特色的风俗传说,为当地一些特殊的风俗寻找合理解释。最为典型的有三月三刨娃娃、烧枷和添仓节的传说。这些传说中,明显存在着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神话母题,体现了民众将女娲视为始祖神、生育神、儿童保护神、农业神的信仰传统。

1.“求子佑子”的生育习俗传说

作为民众信奉的始祖神和生育神,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成为侯村民众解释求子习俗的重要素材。每年农历三月初十的女娲庙会,侯村及周边地区一些企盼怀孕的妇女,都要到娲皇陵的坟土堆上刨料角石,形成了独特的刨娃娃习俗。关于这种习俗的起源,民众这样解释:

女娲临终前,又想到了那些婚后不孕的夫妇。于是把白垩土掺水搅成白泥,用绳子蘸满白泥浆用劲儿一甩洒在地上,待干了以后收拾起来,这就是人的初形。并留下遗言:“我死后,把他们埋在坟墓里,如有婚后不孕的妇女,可以刨出来一个带回家中,我便会给她们送去子女。”

这显然是把女娲抟土造人的古老神话母题,嫁接到地方风物娲皇陵和求子习俗之上而形成的传说。还有一则异文讲的是,女娲造人用绳子甩泥时,泥点难免会掉进鞋里。所以每次甩完,都得把鞋里的土倒出来。时间长了,就堆成了两个大土堆。土堆中那些小拇指大小的料角石,就是没有踩碎的干泥点。其中有的酷似人形,可辨男女,长为男,圆为女。 其实,关于刨娃娃的来历,每个村民所讲细节都不尽相同,产生诸多异文,但核心情节是女娲造人用绳子甩出的泥点,成为了娲皇坟冢上的料角石,象征着初民的原始意义,表达了民众对女娲造人功德的传颂。

图2-10 娲皇陵

在女娲庙会上,还要进行一种烧枷的习俗。成群结队的小孩,每个人脖子上都戴着用谷粟杆绑成的三角形“防身枷”,枷上插满皂角刺,由母亲拉着去烧枷池把枷烧掉。传说这一习俗源于上古时期洪水灾难之后,死了很多人,死尸成为飞禽猛兽的主要食物,养成了猛兽食人肉的习惯。它们不敢对成年人下手,只好叼小孩来吃。女娲娘娘为了保护儿童,发明了防身枷,从此飞禽猛兽果然再不敢靠近。 据《淮南子·览冥》对女娲补天神话的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石补天、重建世界秩序,使得“淫水止,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很显然,烧枷的风俗传说是民众对女娲补天神话的进一步想象和解读,儿童象征着生命的希望和延续,传说不仅为女娲增加了儿童保护神的身份功能,还传达了女娲对人类生命延续的重要意义。

2.“补天止雨”的农业习俗传说

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相附会,还形成了关于侯村添仓节要吃“摊馍馍”的习俗传说。每年农历正月二十添仓节这一天,侯村及周边地区的民众都要吃一种由小米面制成的食品。做法是将小米磨面,掺水搅成糊状,其间要加入切碎的椒叶,象征着女娲补天的五色石,然后用鏊子摊成薄煎饼,当地称为“馍馍”。摊好的馍馍为圆形,代表穹窿,上面布满了如石子般色彩不同的椒叶,整个过程正是对女娲炼石补天神话的一种行为叙事。并且,民众还有一系列的仪式行为,例如:有威望的神职人员带上准备好的馍馍去娲皇庙进行祭拜,有时会组织在寺庙内现场摊馍馍,祭祀女娲。村民们一般不专门去庙里祭祀,而是在自家庭院内摆好供桌,把馍馍放在盘中,焚香祝祷,嘱咐女娲娘娘慢慢享用。 同时还要把馍馍放在屋顶上,模仿补天行为,感谢女娲补天的伟绩;放在粮瓮和粮仓里,祈求女娲添仓,来年丰收;放在门庭两旁的土地爷窑洼里,感谢女娲抟土造人。供献给土地爷的馍馍上,要再扣一个碗,碗底还要倒满水,因为这一天允许孩子偷吃馍馍,如果水能洒在孩子袖子里,便预示着这一年将是不旱不涝的好年景。

添仓节是一个民间传统的农业祭祀节日,寓意五谷丰登、填满谷仓。侯村民众在添仓节这天,通过对女娲补天神话的多形态仪式叙事,敬谢神灵,祈求丰收,体现了女娲作为农业神的神职功能。由于女娲在神话中“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积芦灰以止淫水”,堵住了天漏,平息了洪水,因此在民间常被视为原始农业水利的创造者,成为民众乞求风调雨顺、五谷顺成的农业神。例如,洪洞县及周边地区的民众把编织炕席的芦苇叫作“女秆儿”或“堤秆儿”,正是为了纪念女娲“抗洪救灾”的功绩。相传,女娲用石灰补漏成功后,又将芦苇捆绑,拴上石头投入河决处,再把石灰渗入泥土倒在上面夯实筑成堤坝,把人类从洪水灾害中解救出来。 再如,在麦收期间如果遭遇连阴雨,侯村一带民众祈求止雨的方法是在院子里立一个杵子,上面放一个小酒盅,传说雨水把酒盅灌满了,雨就停了。原因是如果雨还没停,女娲娘娘就会用她的杵子,去追打龙王爷,龙王爷怕挨女娲的打,只好把雨停了。 杵子是古代社会民众使用的捣谷工具,女娲用杵子追打龙王止雨,生动地展现了女娲作为农业神的神格。

(三)灵验传说:女娲神异事件的经验叙事

灵验传说是关于神灵的超自然力量而引起的神异事件的叙述,内容上可划分为神灵显示自身神迹、神灵赐福、神灵降祸三种类型。 与历史传说和解释性传说不同,灵验传说一般表现为经验的叙事,描述了个体或群体所经历的神异事件。以侯村娲皇陵庙为中心,流传着数量众多的灵验传说。

1.神灵显示自身神迹

在这类传说中,神灵往往通过化身、指示物、预言等方式,主动显示出神异的征兆。侯村女娲庙神像用哭声显灵、要求供奉的传说,便是一例。相传,有一年霍山北麓发了大水,淹没了侯村,把娲皇庙中的女娲神像冲到西边的辛南村,村民听到河边有女人的哭声,发现了神像,于是抬回去,集资盖起了女娲庙。 还有一种异文是,侯村娲皇庙曾经拆毁塑像、更立木牌位时,天降大雨,哭声震天,民众把女娲像放在木筏上,顺着庙前涧河漂到三十里外的辛南,村民听到哭声,发现了端坐筏上、眼中含泪的女娲像,于是抬回村中,建庙祭祀。 正是基于对显灵事件的叙事,侯村和辛南村之间结下了神缘,每年农历三月初十侯村女娲庙会的前一天,辛南村民都要高举锦旗、锣鼓齐鸣,到曾经女娲像搁浅的方位迎接娲皇圣母回庙祝寿。辛南村娲皇圣母大殿前,坐落着一座清代建筑梳妆楼,其修建原因也与女娲显灵有关:

清顺治年间,平阳县知府的女儿正值妙龄,聪慧美丽,知书达理,却在一天早晨沐浴梳妆之际,突然无病而逝。知府悲痛欲绝,夜不成寐,独自一人身处静室,和衣榻上,不知不觉,昏昏入睡。睡梦之中,女儿走到面前,跪地叩拜:“父亲,莫怪女儿薄情绝意,实乃洪洞辛南娲皇圣母采童子,要女儿侍奉她老人家去,从此不能在您身边尽孝,望父亲大人务自珍重。”知府惊醒,翌日前往辛南察看,果然如梦中所见,于是在此修建梳妆楼以彰永远。

这则传说用知府女儿离奇去世和神秘梦境来显示女娲的神召,梳妆楼二层便塑有平阳知府女儿侍奉女娲娘娘梳妆之像。还有传说是通过神异天象来显露女娲神迹,侯村娲皇庙内明洪武七年(1374)书于宋碑之阴的《碑阴记》记载了这样一则传说:

乡见危公素为孟兼言:元时一夕,天大雨,风雷电起冢上,旁屋瓦尽震。居民大恐,中夜起奔走。俄闻空中语嘈囋,有窃视无见。见冢上神辉亘天,成五彩霞文。风雨已,神采散尽,余一炬火,大如车轮,旋转冢间久,乃后销落。危自言殆,未尽信,然灵异不可诬。召冢旁二三父老,因问危言,有会如危者。

明洪武七年(1374)冬,礼部官员、碑文作者张孟兼因公事路过侯村,乡见危公素给他讲了娲皇冢上风雷电起、五彩霞光,一团火炬大如车轮,在冢间旋转,同时伴随着空中嘈囋的话语声。张孟兼不敢轻信,又向附近村民询问,与危公素所言相同。据碑文记载,明洪武三年(1370),皇帝诏祭古帝王陵,张孟兼认为女娲“炼石断鳌,事出荒唐”,上奏不祭女娲。但读了宋碑、听了乡民所言之后,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愚昧无知,嗟叹许久。这则传说在今天仍有异文流传,沈平讲了一件自己的“亲身经历”:

上初三时,教室就在现在建的女娲庙东边。我们那时候上学比较早,到学校天色还没有完全放白。我就在庙门外边十几米,突然看见现在建庙的地方,一团大火突然升空。火有多大呢?大如车轮。突然升空大概30米高,之后稀稀拉拉落下来。这个火不特别发光,就像棉花团一样稀稀拉拉掉下来了。这是我亲眼所见。

表面看来,这是一则有关自己纯粹个人经验的叙事,描述了对个人经历的一种超自然现象的“神奇记忆” 。实际上,其内容显然受到《碑阴记》所载传说的影响,体现了当地社会女娲信仰的集体经验。

2.神灵赐福和降祸

灵验传说中常有神灵对信众赐福或对忤逆者降祸的内容。侯村是女娲信仰极为浓厚的地区,因此这类传说数量非常多。神灵对信众赐福的传说一般讲述的是信众求神指示疑难、求子、求医、除祟以及婚姻、考学、财禄、摆脱厄运等事件的灵验。 女娲在民间多被奉为生育之神,侯村流传的女娲娘娘赐福信众的传说也主要集中于求子灵验传说。其中,有一则是关于古代帝王金章宗在娲皇陵庙求子的传说:

金章宗结婚几年后无子,听说女娲有求必应,特地去侯村娲皇庙,向女娲求嗣,他真的在女娲坟土堆上刨出了显示男孩的方形料角石。回宫后,他虔诚的按规定把料角石放在与皇后同榻共眠的姻筒角里。一年后就生下了儿子,取名为旬。

历史上金章宗无子嗣,民间流传着许多金章宗在太庙、山陵、双泉寺等地求子的传说。清代《赵城县志》记载:“案《金史·礼志》,章宗未有子,尚书省臣奏行高禖之祀,乃以春分日祀青帝伏羲、女娲、简狄、姜嫄,则求嗣于女娲,其由来亦久已。” 金章宗求嗣于女娲的记载,便与侯村娲皇陵刨娃娃求子的习俗附会在一起,衍生出颇为生动的细节。平日里,除了周边县市的信众,还经常有来自河南、河北等外省的信徒,来到娲皇陵前,或打坐一夜,或席地而睡,以感受女娲神召,表达虔诚。通常,他们都是在梦中受到女娲点化而来,有些甚至寻访过多处女娲庙后才最终找到这里,形成了许多女娲点化指示消除厄运、获得福运的传说。

传说中的神灵不仅会赐福于信众,还会为了维护威信而对忤逆者降祸。最典型的是当地流传着一些村民由于缺乏敬畏心理和文物保护意识,破坏娲皇陵而招致灾祸的传说。在古代县志和文人诗词中,有许多关于娲皇陵的记载,两个坟冢二丈多高,是赵城县的制高点,冢上长满参天松柏,站在霍山望去阴森一片,村民望而生畏。后来随着庙宇在战争中被毁、古树在“文革”期间被砍伐,两个坟冢也逐渐凋敝破败。20世纪70年代,附近的生产队就在坟冢旁边喂猪、喂羊,取坟土垫牲口圈。传说只要用坟土垫圈,第二天所有的牲畜都要死掉。“有一年从内蒙运来的马匹用这个土垫圈,第二天马匹全部死掉。” 还有人取土盖房,家里也发生了许多怪事。可见在侯村人的认识中,亵渎了神灵必然会受到惩罚。1999年,娲皇陵与娲皇庙同步修复,坟冢旁边围起了院墙,再没有人从这里取土,但女娲降祸的传说却依然流传着。 9ERzHFl5qtiKBLoA7bqc9UI+PcmxPmeSF7xTmQKJaXuYrIFc81w4arj/B9NKolZS



四、女娲庙会与祭祀活动

在侯村一带民众关于女娲神话传说的叙述中,女娲既是一个创世神话人物,又是人们心目中崇拜的地方保护神,具有掌管生育、婚姻、祸福、洪涝、农业生产的多种神职功能。民众对女娲的神灵信仰,不仅通过口承叙事和庙宇景观显现出来,还经由活态的仪式行为得以传承和延续。侯村农历三月初十的女娲庙会,以娲皇庙为依托,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随着娲皇庙的毁坏与修复,女娲庙会和祭祀活动也经历衰落与复兴,在历史与当代的对话中呈现出新的生机。

(一)御祭碑:古代女娲神话信仰的仪式记忆

作为历代朝廷认可的古帝王陵庙,至迟从宋代开始,侯村娲皇陵庙便受到最高规格的官方祭祀。据清代《赵城县志》载,“宋乾德四年(966)诏给守陵五户,长史春秋奉祀,其后代有祭告。” 当时,赵城的女娲陵与宛丘太皞陵、长沙炎帝陵、桥山黄帝陵、城阳唐尧陵等16位古帝王陵寝,均设置守陵五户,享每岁春秋二祭。娲皇陵旁边有专供水源,用于浇灌松柏和守陵户使用。并且,宋代将赵城县所在地命名为“石补关”,派重臣镇守,遣使臣充括庙宇,增崇祀典。元、明、清三代,朝廷也极为重视对赵城女娲陵的祭祀,不断修葺庙宇,四时祭享。尤其是明清两代,朝廷多次遣官祭祀,甚至有帝王亲自前往赵城祭祀女娲,产生数量众多的御祭碑,成为女娲神话信仰仪式记忆的重要载体。

1.御祭碑

2012到2013年,在修复女娲庙和修建女娲陵附近道路的过程中,陆续发现了十几通有关侯村女娲祭祀活动的石碑,虽然碑体多有残缺,但碑文清晰可见。碑刻的历史年代横跨明清两代,内容均为历代皇帝遣官祭祀女娲庙的记载,其中一些碑头刻有“御祭祝文”或“御祭”字样。县志记载,明清朝廷“历次遣官致祭,祭文并砌石立庙中,守土官每岁春秋二祀,用羊豕簠簋笾豆如制” 。古代官方祭祀女娲除了每年固定的春秋二祀之外,遇到国之大事也会专门遣官祭祀,祭文砌于石碑,并立庙中,数量颇多。侯村的一些村民也回忆说,小时候在女娲庙附近见过很多石碑,不过都被砸成石子,毁坏了不少,还有许多埋在地下,至今还没有找到。通过对清代顺治和乾隆版《赵城县志》、2005年版《赵城镇志》及侯村提供的碑文拓片等资料的对比研究,笔者共搜集整理了明清两代御祭女娲庙碑文共44通,从中可以管窥历史上官方祭祀活动的繁盛。

表2-1 明清时期侯村娲皇陵庙御祭碑列表

(续表)

注:碑刻上无明确“碑文名”的,统一拟定名为“御祭娲皇氏”或“御祭女娲氏”。

上述碑文直观反映了明清时期帝王遣官祭祀侯村娲皇庙的次数非常频繁。其中,遣官祭祀次数最多的是明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以及清康熙帝和乾隆帝,康熙帝甚至还曾亲祭女娲。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正逢康熙皇帝知天命之年,黄淮水域治理竣工,亲寻察看,目睹人民意气风发、欢欣鼓舞,于是龙颜大悦,四月遣官祭享女娲;又于十一月巡视山西时亲自前往祭祀,看到赵城娲皇陵和参天古柏,不禁感叹道:“适河东之大郡,睇古帝之旧陵,松柏犹存,感怀往昔。” 康熙帝遣官致祭女娲的碑刻共有10通,祭祀的事由涵盖了登基亲政、立太子、平定三藩、孝庄太后国丧、水旱灾害、平定北部边疆等国之大事,祭祀日期并不固定。其他帝王的祭祀缘由也大多如此,说明女娲被历代朝廷奉为古帝王的典范,保佑着一国安宁。

图2-11 部分明清御祭碑

2.古代官方祭祀仪式

古代帝王遣官祭祀女娲的仪式规模盛大,礼仪繁琐,场面隆重。前来参加祭礼者大致分四类:一是领受皇命的遣官,一般为王朝京官或地方官吏;二是州县官员;三是地方士绅及具体办事人员;四是僧众。他们依官爵高低,分别承担着司职承祭、陪祭、捧香、捧帛、执爵、执事等不同角色职责。为了安顿浩大的祭祀队伍,娲皇庙前修筑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官道(今天可直通侯村西门),专供朝廷祭祀之用,官道两旁设有驿站,不远处还有饮马池,长几十米、宽十几米,可供祭祀而来的上百匹马使用。出于对女娲娘娘的虔诚敬仰,祭祀队伍到达侯村之后,并不能直接到娲皇庙祭拜,而是必须先在驿站休息一日,沐浴更衣,第二天才能正式祭拜。平日里,如有官员路过娲皇庙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唯恐风尘仆仆,亵渎神灵,所以不进庙内,只在门口祭拜。直到现在,侯村的一些村民平时路过娲皇庙,仍然对着庙门祭拜。

祭祀当天,鸣锣开道,鼓乐伴奏。奉祀队伍衣着整洁,有序站位,列队于娲皇庙外东南方不远处的补天寺内,在此处整理衣冠、焚香祝祷后,准备前往娲皇庙。祭祀队伍最前排的鸣炮手鸣炮三响之后,祭祀仪式正式启动。紧随其后的僧众开始奏乐、合掌诵经,站在队伍最后的献祭官员们手捧拱盘,俯首弓腰,恭敬前行。至娲皇庙大殿前,供献祭品,诵读祝文,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后折返至补天寺,行另一套寺庙仪式,之后再到娲皇庙殿前祭拜,如此反复三次,直到半夜方能结束。 明洪武三年,皇帝“遣官斋金香盒一个,重十六两,命有司常加修理,以附近户看守” ,足见朝廷对娲皇陵庙的重视,可惜后来被盗。至于帝王亲自进行的御祭,规格礼制极高,据说主要发生在清朝以前,十年才有一次。

(二)女娲文化节:当代女娲庙会的传统再造

古代官方祭祀仪式彰显着国之祀典的庄严气派和女娲作为上古帝王典范的历史政治地位,而延续千年、热闹盛大的民间庙会活动,则显现出女娲作为地方保护神所受到的虔诚敬仰和在民间的生命力量。前文已述,历史上娲皇庙的几次毁坏,都是由于庙会期间香火太旺而不慎烧毁,可见古庙会活动极为兴盛。伴随着娲皇庙的屡次毁坏和修复,女娲庙会也经历了盛衰变化的历程,成为观察侯村女娲神话信仰历史与现在的一面镜子。

1.女娲古庙会的传统延续

每年农历三月初十,相传为女娲娘娘的诞辰,侯村在这一天要举行热闹隆重的祭祀仪式,附近各县乡的民众都要纷纷前来迎神赛社。据村里老人回忆,民国年间,女娲庙会的规模很大,三月初十的那几日,要连唱四天对台大戏,“京广货棚、饮食摊点、牲畜交易,庙里庙外,接连一片,占去将近整个侯村面积的三分之一,除了本县,还有来自洪洞、安泽、浮山、霍县、蒲县、汾西以及周边县市的民众,人山人海,络绎不绝” 。上万名远道而来的信众和周边的村民聚集于此,有的民众甚至要翻山越岭,走十几里路专门来赶会。传说,有一个来赶会的外乡人,在会场转了三天,都没有找到女娲庙的庙门,可以想象当时女娲庙会场面之大、人数之众。 运自内蒙的牛羊、新疆的马匹以及周边县市的各色货物商品,都集中在庙会上交易,形成了一个繁华的物资交易大会,曾经一度成为侯村的重要经济支柱之一。

庙会期间,还形成了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祭祀仪式和民俗活动,一直延续至今。清代《赵城县志》记载:“每岁三月,村民赛神于庙,妇女求祀者,穴陵上土得小石,以帛裹之,石方者为男,圆者为女。” 这便是当地盛行的“刨娃娃”求子习俗。每年农历三月初十,周围十里八村的一些媳妇和婆婆,都要带着供品来到娲皇宝殿和娲皇陵前焚香祷告、许愿还愿。在祭祀女娲的供品中,一定要带上一种名为“妈拖儿”的食品。“妈拖儿”又称“麻陀”,是一种制作工艺较为复杂的油炸食品,造型酷似女阴,反映了民众对女娲古老的生殖崇拜。祭祀之后,祈求怀孕的妇女们便会来到娲皇陵的丘冢旁,从坟土中刨一种当地人称为“料角石”的小石块。刨到了料角石,就代表求得了子嗣,刨得的石块若外形方正,便象征得男丁,若石块光滑圆润,则象征得女孩。据一些村民讲述,刨石子、抱孩子只能在副陵,因为正陵是女娲的真身所在,而且娲皇陵的土质非常坚硬夯实,但为了表示求子的诚心,刨料角石不能使用任何工具,只能用手来刨。这种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俗,据说十分灵验,有些媳妇和婆婆会因为刨不到料角石而伤心哭泣,从而再三恳求女娲娘娘能赐给他们子孙,可见信仰的虔诚。即使在娲皇庙毁坏后的几十年里,三月初十刨娃娃的习俗也从未中断过。

除了刨娃娃的传统求子习俗之外,2000年女娲庙重建后侯村还兴起了一种“摸鞋求子”的风俗。想要怀孕的妇女带着供品祭祀女娲娘娘之后,会在供桌下摸取小孩的鞋子,摸到蓝色或黑色的鞋子代表生男孩,摸到红色或黄色的鞋子代表生女孩。随后,求得子嗣的妇女便拿着鞋子直奔回家,等到怀孕后再带上四双鞋子来庙里还愿,颜色分别为蓝色、黑色、红色和黄色。 如今,民众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每年庙会上都有很多卖小孩鞋子的商贩,求子或还愿的妇女们买上十双八双放到女娲庙里,人们想要男孩就放一双男鞋,想要女孩就放一双女鞋,所以庙里经常会有几十双小孩的鞋子。

此外,“烧枷”也是一项女娲庙会上的传统祈福活动。如前文所述,相传“枷”由女娲创制,是一种用谷物杆绑扎而成的三角形“枷锁”,外面裹着黄色和粉色的裱纸,小孩戴在脖子上可以防止老鹰和猛兽叼食幼童,保佑小孩健康茁壮成长。三月初十庙会这天,许多母亲领着刚满12岁的小孩,脖颈上戴着“枷”,来到女娲娘娘神像前磕头跪拜3次,然后前往烧枷池排队烧枷。目前,由于娲皇庙正在进一步修复和改造,烧枷池暂时拆除,随后还会重新修建。但这并未影响烧枷传统风俗的延续,庙会上民众把彩色的“枷”堆放在娲皇宝殿的殿前,约有一米多高,象征着孩子们通过了12岁的成年仪礼。

在侯村民众的记忆中,曾经商贸交易、人员往来、酬神演戏、热闹非凡的女娲古庙会,虽然由于庙宇的毁坏而由盛转衰,但民间祭祀女娲以及刨娃娃、烧枷等传统庙会活动却从未间断,因为女娲的坟冢还在,三月初十有些村民仍然会在废弃荒凉的冢丘上进行简单的祭拜仪式,从而使民众对女娲娘娘的虔诚信仰于困境中得以维持和延续。

2.女娲文化节的当代再造

在侯村娲皇庙重建后的二十年里,女娲庙会随之再次复兴,且规模渐趋扩大。一般从农历三月初八开始起会,初十是女娲诞辰的正日子,到三月十二、十三日结束,一共持续五六天左右。庙会期间,不仅延续了祭祀女娲、刨娃娃、烧枷、戏曲表演、商品交易等传统庙会活动的核心内容,还出现了一些新的发展变化,主要体现在突出女娲作为中华始祖、人类母亲的崇高历史地位,将女娲庙会升级打造为女娲文化节和女娲娘娘公祭大典,使地方信仰转化为一种民族—国家的象征符号,从而谋求女娲庙及庙会复兴的合法性 ,推动当地传统文化建设和旅游经济发展。下面以2015年和2018年的两届女娲文化节为例。

2015年农历三月初十,由中共洪洞县委宣传部牵头,在侯村娲皇陵庙举办了“纪念赵城奉敕修建女娲陵庙1050年暨洪洞县首届女娲文化论坛”。从北宋乾德四年(966)赵匡胤诏令重修娲皇庙至2015年,女娲庙恰好历经1050年的历史。因此,本届庙会的主题是纪念奉敕修建女娲陵庙1050年,同时在庙会活动之后召开了首届女娲文化论坛,邀请全国知名专家学者、书画作家出席论坛,并参观了娲皇庙、宋元碑、明清历代皇帝遣官祭祀女娲庙碑展、女娲正副二陵、女娲庙周围的仰韶与龙山遗址出土文物展。本次论坛的目的非常明确,即“为了进一步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深入挖掘女娲文化,提升洪洞县文化旅游产业综合软实力,促进文化旅游产业的大发展大繁荣,突显中国最具价值文化遗产旅游目的地的魅力” 。论坛结束后,在侯村村委会召开了一个老中青三代侯村人共同回忆侯村娲皇庙历史的会议。会上,刘北琐首先宣读了首届女娲文化论坛的会议纪要,指出:

综合与会专家的讨论,我们认为,女娲文化是女娲神话传说及其信仰活动的总称,一般包括女娲神话故事、民间与官方对女娲的祭祀、造像、立庙、建坟、求嗣以及报恩等诸多内容。女娲祭祀文化的活动有许多地方,晋南尤为密集,但是由乾德四年起直到清末历朝历代皇帝遣官致祭的只有侯村这一座陵庙。本次论坛提出如下倡议:第一,敬请洪洞县委县政府能够尽快恢复女娲的公祭活动。第二,尽快启动恢复女娲陵庙及其附属建筑的立项事宜。第三,尽快申请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第四,尽快出版首届女娲文化论坛论文集。同意上述内容的专家学者共有近60个人,全部在倡议书上签了字,表示同意。

侯村娲皇陵庙虽然历史底蕴深厚,但没有庙宇建筑存留下来,对于文化旅游资源相对丰富的洪洞县而言,一直没有得到县政府的重视。此次女娲庙会及女娲文化论坛的召开,正是侯村为了使女娲庙的历史价值得到官方认可,谋求政府支持庙宇修建,推动旅游开发的再一次努力。2018年清明节,洪洞县举办了“第二十八届中国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文化节暨首届中华礼乐大典公祭女娲娘娘大典”。活动时间为4月4日至7日,其中5日为主祭日,上午在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举行了隆重的寻根祭祖仪式,下午来到侯村女娲陵庙举行公祭女娲娘娘大典;6日在临汾尧帝陵举行公祭唐帝伊尧大典;7日在运城舜帝陵举行公祭虞帝妫舜大典。于清明节举办的根祖文化活动中,洪洞县委县政府突出了女娲的中华始祖身份,提升了祭祀女娲活动的规格,与公祭尧帝、舜帝活动和寻根祭祖仪式“打包祭祀”,通过整合域内同类型传统文化资源,以期实现旅游产业发展的整体组合效应。

图2-12 2018年女娲庙会

2018年农历三月初十,在侯村举办的女娲文化节上,也可以随处看到将女娲塑造为中华始祖,并将女娲文化与国家政治战略相契合的情形。此次女娲文化节由侯村村委会主办,组织机构包括党总支书记张忠忠,村主任杨青旦,支委委员沈平、申迎增、刘星,村委副主任申慧平,鼓乐队关全等。初十这天,村委会门前一条东西走向的主干道两侧,沿街摆满摊位,长达三五百米,美食小吃、服装鞋帽、生活用品、儿童游乐、传统手工艺表演,各色商品琳琅满目,来往人群络绎不绝,十分热闹。集市上空拉起的横幅内容为“贯彻两会精神,构建美丽侯村”,彰显了女娲庙会之于构建美丽乡村的重要意义。娲皇庙正门前的横幅为“女娲文化与世长存”,女娲补天塑像放置在院内的中轴线上,前往娲皇宝殿焚香祝祷的信众颇多,虽以女性为主,但也不乏男性,且有不少年轻人虔诚跪拜祈愿。祭拜过女娲娘娘之后,不少民众便聚集到戏台前观看表演。过去,侯村庙会有三台大戏献唱,女娲庙内一台,庙外一台,火神庙(今侯村文化活动中心)一台。现在的侯村共有两处戏台,一处在补天寺天王殿对面,另一处在文化活动中心。每年庙会的戏剧表演多由信众组织,献唱的剧团大多来自运城、临猗、洪洞等周边区县,隔几年换一拨,他们不以盈利为目的,主要是为了做功德。演唱的剧目种类较为集中,以流传于晋南地区的蒲剧和眉户戏为主,也有现代戏剧和歌舞表演。2018年庙会,补天寺的戏台上悬挂着“弘扬女娲传统文化节庙会”的横幅,由翼城县琴蒲剧团表演,以传统戏剧为主,台下观众百余人,大多为年龄较高的老人。文化活动中心的戏台上,悬挂着“热烈庆祝戊戌年女娲文化节”的横幅,由吉县蒲剧团表演,演出内容更为现代时尚,吸引的观众多为年轻人和妇女儿童。主持人的开场语也颇具时代精神和政治高度:

两会精神鼓舞人心,三春甘雨滋润万物,八方亲朋云集侯村,又是一年三月十,女娲故里欢迎您!女娲文化源远流长,自古以来,女娲就以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置作声簧、创始婚姻、积灰止水、断鳌立极等丰功伟绩,为人类的发展做出了极其伟大的贡献。而今年的三月初十更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这次女娲文化节,是今年在两会精神的感召和鼓舞下举办的。它一方面显示了华夏同根、万姓同祖、习俗同源的骨肉深情,更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沿袭多年的和平、和睦、和谐的传统文化道德准则。在庆祝女娲文化节的今天,我们将一如既往地遵照党的要求,在新的一年里为实现转型发展的梦想,凝心聚力,撸起袖子加油干,为打造美丽新侯村而不断拼搏,作出更大的贡献。

这段开场语宣扬了侯村举办女娲文化节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一方面概括女娲对人类发展做出的伟大功绩,并将其提升到华夏同根、万姓同祖、习俗同源的始祖地位,为女娲文化节增添了寻根祭祖的色彩,另一方面把举办女娲文化节与两会精神、建设美丽乡村、山西转型跨越发展等当下的政府决策结合起来,意在突出庙会节庆活动的政治正确性,强调传统文化在强化地方认同、推动乡村建设中的积极力量。有不少演出节目由侯村村民自发组织编排,如侯村幼儿园教师的古典舞《梅花泪》、儿童歌舞表演、时尚女青年的《鬼步舞》、侯村舞蹈队的广场舞以及侯村威风锣鼓队的表演。侯村威风锣鼓队,约二三十人,身穿红衣,肩披绿巾,头戴战盔,威风凛凛,一展侯村人的风采。表演结束后,锣鼓队在观众的簇拥下走出文化活动中心,走向街头,与民众组成了长长的队伍,在热闹的锣鼓声中前往娲皇庙为女娲娘娘祝寿。但是,祝寿的队伍并不能直接进入娲皇庙内,而是先要在补天寺整肃队伍、敲打一番之后,才能进庙拜见女娲娘娘。此时,娲皇宝殿前已有一班锣鼓完成表演,侯村锣鼓队的到来,又开启了新一轮的庆贺高潮。这些锣鼓班社由侯村和周边村庄自发组织,2018年以前每年庙会只有两三个班社前来祝贺,2019年增加到五大班社,据说2020年新的娲皇庙建成之后,规模将会更大。

图2-13 2019年女娲庙会

图2-14 2019年女娲庙会锣鼓表演 G+T0z78bfJjvvyROX3xguDmi2vCVwjhNuj8e/rIItWMoVDQy806C5Ratwiy6SMFk



结语

本章梳理了女娲伏羲神话在赵城侯村一带的地域化传承脉络和形态特征。可以发现,当地厚重的上古文明为女娲伏羲神话信仰的生发提供了孕育土壤,近代动荡的社会变迁导致了神话信仰的破坏中断,当代文化的复兴促成了传统的接续重建。在这一漫长曲折的历史进程中,口承文本、庙宇遗迹、信仰仪式是女娲伏羲神话的三种叙事形态,相互附着为一个神话信仰的整体。从景观叙事来看,侯村的娲皇庙、北伏牛村的羲皇庙、卦底村的画卦台和硙子沟等庙宇遗迹,以及实物存在的大量碑刻,不仅为女娲伏羲神话和庙会提供了物质载体和信仰空间,也成为神话信仰毁坏断裂之后,踏寻历史、接续传统的重要佐证。从文本叙事来看,女娲伏羲神话附着于地方风物之上,解释了庙宇遗迹的来历和庙会仪式的成因,并通过符合民间叙事逻辑的方式,在不同庙宇遗迹之间建立起关系,构成一个包含创世神话、家庭生活传说、灵验传说等内容,具有内在叙事关联的神话传说链。从仪式叙事来看,娲皇庙会和祭祀活动是对女娲神话传说中伟大功绩的行为再现,通过地方化的信仰风俗表现出女娲在当地所具有的始祖神、生育神、保护神、农业神的多重神格,巩固了神话传说在民众信仰世界中的深远影响。

正是基于三者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侯村娲皇庙等庙宇遗迹的毁坏与重建,也深刻影响了女娲伏羲的口承文本和信仰仪式。当前的实际情况是,侯村娲皇庙正在大规模重建,相应的女娲伏羲神话传说和庙会活动也正在重构,呈现出一种历史复原与现实再造的整体倾向。具体表现为以下三点:

第一,庙宇历史价值的重新定位。在侯村娲皇庙的重建过程中,地方文化人通过古代的地方史志、金石碑刻、文人诗词等大量文献资料,查找串联娲皇庙的蛛丝马迹,为娲皇庙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寻找“可信”依据。经过对这些历史资料的再阐释,论证出侯村娲皇庙是古代帝王认定的祭祀女娲的“唯一正庙”,凸显其唯一性价值和皇家陵庙的至高地位。并且,通过资料对比分析之后,地方文化人认为在三皇五帝的陵庙中,侯村娲皇陵庙的官方祭祀次数最多,得出宋元明清四代的帝王和民众,对女娲的虔诚信仰程度,远超炎帝、黄帝等男性始祖。 其意在证明侯村娲皇庙虽然在战争中毁坏,但其历史重要性并不亚于、甚至超过了河南淮阳的太昊陵、陕西黄陵的黄帝陵、山西高平的炎帝陵等那些建筑保存完好、影响力较大的古帝王陵庙。

第二,神话传说的历史化诠释。虽然侯村当地的女娲伏羲神话传说历史悠久、内容丰富,涵盖了创世神话、家庭生活传说、风俗传说和显灵传说,但是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语境或信仰仪式场合中的讲述却并不多见。在对一些村民的随机访谈中,村民一般只能说出“娘娘一脚把爷爷踢到了伏牛村”“女娲坟上刨娃娃”“烧枷保护小孩不被老鹰叼走”之类的核心母题,很少能讲述出完整的情节内容。目前,地方文化人和补天寺住持则是常常讲述女娲神话传说的一类群体,他们讲述的听众多为来访官员、专家学者或游客信众,讲述的内容主要集中于反映女娲伟大功绩的神话母题,例如补天造人、创制婚姻、发明文化。尤其是会把女娲的创世功绩放置于整个人类或民族的文明发展进程中进行历史化解读,目的在于构建女娲的始祖地位。

第三,庙会的公共节日化重构。虽然今天农历三月初十的侯村娲皇庙会仍然以女娲信仰和祭祀为核心内容,延续着刨娃娃、烧枷等古老的地方传统,但是,从“女娲庙会”到“女娲文化节”的演变,是一种从“作为生存技术的仪式”到“作为权力技术的仪式”的改造, 已经呈现出庙会公共节日化重构的趋势。在女娲文化节中,女娲正在由一位地方信奉的保护神转变为中华民族的始祖神,求子、保佑等地方信仰因素逐渐被遮蔽,全民族的寻根祭祖开始渗透到庙会的核心价值层面,公共文化节日的性质愈加突显。并且,与贯彻两会精神、构建美丽乡村、乡村振兴等国家宏观战略的紧密结合,体现出地方社会主动营造国家在场的语境,从而为自身发展的合法性谋求现实途径。

概言之,在庙宇建筑、神话传说和庙会仪式三种叙事形态的重建过程中,侯村与其他许多地域一样,从各个方面不断加入“民族—国家”符号,为传统资源的恢复和发展提供合理的解释,以期顺利实现国家与地方的互动、传统与现实的对接,推动自身文化再生产和区域经济再建设。

(王旭,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G+T0z78bfJjvvyROX3xguDmi2vCVwjhNuj8e/rIItWMoVDQy806C5Ratwiy6SMFk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