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有兀者王骀 a ,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b 。常季问于仲尼曰 c :“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 d 。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 e 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 f ?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 g 。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 h ,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a兀者:因受跀刑而被砍掉了一只脚的人。兀,通“跀(yuè)”,跀刑是断足的刑罚。王骀(tái):“兀者”之名。
b游:指求学。相若:相似,差不多,指数量差不多。
c常季:鲁国贤人,或以为是孔子的弟子。
d中分鲁:平分于鲁,指王骀的弟子与孔子的弟子在鲁国各占了一半。
e立不教,坐不议:指王骀言。虚而往,实而归:指“从之游者”言。虚,指头脑空。实,充实,指精神、思想方面的收获很大。
f无形而心成:不知不觉中心领神会,即潜移默化之功。
g后而未往:指落在从王骀游者之后而没有前去跟随王骀学习。
h奚假:何止,岂止。
鲁国有个被跀刑砍掉了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从他求学的人和孔子的一样多。常季向孔子问道:“王骀,是个断了一只脚的人。跟他求学的人,和老师您的在鲁国各占了一半。他立不施教,坐不议论,求学的人头脑空空去到他那里,却能满载而归。果真有不需言表的教导,无形感化而收潜移默化之功的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啊?”孔子说:“这位先生可是圣人啊,(比起他来)我差了一大截,只恨还没前去请教罢了。我还要拜他为师,何况那些还不如我的人呢!岂止鲁国,我还要带领普天下的人都跟他学习呢!”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 a ,其与庸亦远矣 b 。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 c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 d ,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e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 f ;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 g ,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a王:通“旺”,这里有超过、胜过的意思。
b庸:指庸人、常人。
c遗:失,指消失,毁灭。
d审:处。无假,指无所恃的境界。假,凭依,倚仗。
e命:听命,听任。宗:主旨。
f肝胆:比喻十分密切相关的两种事物。楚越:比喻差距非常大、毫无联系的两种事物。
g所一:所同。所丧:指有所丧失而引起差异的地方。
常季说:“他是个断了一只脚的人,却胜过老师,那比普通人也就超过更远了。像这样的人,他运用心智有何独特之处呢?”孔子说:“死或生是人生变化中的最大的事情,但死或生却不能使他跟着起变化;即使天翻过来,地陷下去,他也不会跟着一起丧失毁灭。他处于无所恃的境界而不参与万物的变迁,听任万物变化而坚守着自己的主旨。”常季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从万物相异的一面去看,连在一起的肝和胆就像相距遥远的楚、越两国;但从相同的一面去看,万物都是一样的。懂得了这一点的人,就会忘掉耳朵喜欢听什么声音,眼睛喜欢看什么颜色,只求心灵悠游于道德和谐的境域;对于万物,只见它们完全同一,看不见有什么丧失和差异,所以把丢掉一只脚看得就像失落了一块泥土一样。”
常季曰:“彼为己 a ,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 b 。物何为(最)〔冣 c 〕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 d ,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e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 f ,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 g 幸能正生 h ,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 i ,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 j 。将求名而能自要者 k ,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 l ,府万物 m ,直寓六骸 n ,象耳目 o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 p ,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a为(wéi)己:治己,修治自身。
b常心:指永恒的理念。
c冣:古“聚”字,聚集,归依。
d鉴:镜子,这里指照看的意思。
e止众止:让众物停留而临照。
f据张君房本及俞樾说校补。
g据张君房本补。
h生:通“性”。下句“生”字亦同。
i始:本始,指人生初始之本性。征:迹象,表现。
j九军:泛指大军,千军万马。
k要(yāo):要求,指激励。
l官:主宰。
m府:包藏。
n六骸:头、身、两手及两足,即人体。
o象:意动用法,把……看作一种象征之物。
p登假:登升,指升登于元始浑一之境。假,与“登”同义,都是升的意思。
常季说:“他是个修养自身的人罢了,他凭借自己对外物的认识来求得自己的思想,用自己的思想来求得自己的永恒的理念。大家为什么还这样归集于他呢?”孔子说:“人们不会在流动的水面照自己的形象,而在静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形象,因为只有静止的东西才能让大家停留下来临照。草木的生命都禀受于大地,但只有松树柏树最纯正,无论冬夏都是郁郁青青;人的性命都禀受于上天,但只有唐尧虞舜最纯正,所以能处在万物首位,引导众人。他们有幸能使自我的德性纯正,所以才能端正众人的德性。那坚守这纯正本始之性的表现,就是无所畏惧精神的充盈,如同勇士只身一人,也能勇气勃勃闯入敌人的万马千军。将士为了求名而自我激励的,尚且能如此,何况那驾驭天地,囊括万物,把躯体只看作旅舍,把耳目只看作象征,智慧的所见所知都被看成浑然如一,而心灵精神却不死长存的人呢!他一定将选择一个好日子升登高远的神圣境界,人们将跟随着他。他怎么肯把人世俗事当作自己的要务呢!”
申徒嘉 a ,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b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 c ,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 d ,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 e ?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 f ,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g ?”
a申徒:复姓。嘉:名。
b子产:郑国的国相,著名政治家,姓公孙,名侨,字子产。伯昏无人:即伯昏瞀人。
c止:留下来。
d执政:执掌国政的人。
e后人:以别人为后,即瞧不起别人。
f取大:借重,倚重。
g自反:反省自己。
申徒嘉是个受跀刑砍掉了一只脚的人,他与郑国的子产一道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您就等一会儿再离开;您先出去,我就等一会儿再离开。”第二天,申徒嘉又和子产一起同在一个大堂里共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您就等一会儿再离开;您先出去,我就等一会儿再离开。现在我要出去,您可以暂且留下来吗?还是不能呢?而且您见到我这当宰相的也不回避,您要和宰相平起平坐吗?”申徒嘉说:“老师的家门里,有当宰相而像您这样的吗?您以您的宰相地位而沾沾自喜,就要瞧不起别人吗?我听说这么两句话:‘镜子明亮,灰尘就不能停留;灰尘停留,镜子就不会明亮;长期和贤人相处就没有过错。’如今您所最尊重的,是我们的老师,(在老师家里)还说话像这样,不也太过分了吗?”子产说:“你已经落得个这样了,还想跟尧比美德,估量一下您自己的德行,还不够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 a ,以不当亡者众 b ;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 c ,中央者,中地也 d ;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 e ;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 f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 g ?〔吾之自寤邪?〕 h 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 i :“子无乃称 j 。”
a状:陈述。
b亡:指亡足,形不全。
c羿:古代善于射箭的人。彀(gòu)中:弓箭的射程范围内。
d中地:最易射中之处。
e怫(fú)然:发怒时脸色改变的样子。
f废然:怒气尽消的样子。
g洗:犹言熏陶,教化。
h自寤:自己醒悟过来。此句据张君房本补。
i蹴(cù)然:惭愧不安的样子。
j乃:如此,这样。称:说。
申徒嘉说:“若让自己来申辩自己的过错,多数人都会认为自己不应该受刑致残;不申辩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理当受刑而不应全形,这样的人是很少的。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并能泰然处之,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人们好像游荡在善射的后羿弯弓扣弦的射程之内的猎物,中央的地方就是必被射中之处;但是也有不被射中的,那就是命运。人们因为自己有两只脚,便嘲笑我只有一只脚,这样的人我遇到的多了,以前我总是勃然大怒;但自从到了老师这里以后,便怒气全消,幡然省悟。不知道这是老师用美德来洗刷我的结果呢,还是我自己醒悟的结果?我跟随老师已经十来年了,但老师从来没有感到我是缺一只脚的人。如今您跟我一起在精神领域内求学,而您却从外在的形体方面来苛求我,不也太过分了吗?”子产不由得马上改变了脸色,惭愧不安地说:“请您不要这样说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 a ,踵见仲尼 b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 c 。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 d ,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 e 。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 f ?彼且蕲以 诡幻怪之名闻 g ,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h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 i ,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 j ,安可解!”
a叔山:名。无趾:叔山的外号,因受刑砍掉了脚趾,所以叫叔山无趾。
b踵:脚跟,这里指用脚跟走路(因为没有脚趾,所以说是用脚跟走)。
c患:指过错。
d唯:以,因为。务:世务,时务。轻用吾身:指轻率地让自己以身试法。
e务:致力于,努力做到。
f宾宾:频频,多次地。
g (chù)诡:奇异。或写作“俶诡”“吊诡”。
h桎梏(zhì gù):束缚双手和双脚的木制刑具,如同现在的脚镣手铐。
i一条:一致,一样。
j天刑之:上天对他的惩罚。意思是说孔子违反了天性而受惩罚。
鲁国有个受跀刑被砍了脚趾的人,叫叔山无趾,用脚跟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你以前不谨慎,所以犯法受刑成了这个样子。现在虽然肯来请教,又怎么能挽回过去呢?”叔山无趾说:“我是因为不识时务,轻率地让自身去试法,所以我才失掉了脚趾。今天我来到您这里请教,是因为还有比脚更宝贵的东西存在,我想尽力保全它。天没有不覆盖的,地没有不承载的,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道先生还是这样啊!”孔子说:“我实在浅薄,您为什么不进来呢?请讲讲您的看法吧。”
叔山无趾出门走了。孔子说:“弟子们勉励啊!叔山无趾,一个被砍了脚趾的人,还要努力学习来弥补先前行为的过错,何况那要使德行完美的人呢!”
叔山无趾告诉老子说:“孔子和至德之人比起来,大概还不够吧?他为什么屡屡来向您学习呢?他想追求以稀奇古怪的学说闻名于世,还不知道至德之人把这种名声看作自己的枷锁吧?”老子说:“你何不直接让他了解死生都一样,可与不可并无差别,解脱他的枷锁,岂不更好吗?”叔山无趾说:“这是上天要惩罚他,哪能解脱呢!”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 a ,曰哀骀它 b 。丈夫与之处者 c ,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 d ,常和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 e ,无聚禄以望人之腹 f 。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 g ,且而雌雄合乎前 h ,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 i ,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 j ,氾〔然〕而若辞 k 。寡人丑乎 l ,卒授之国。无几何也 m ,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 n ,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a恶:指容貌丑陋。
b哀骀它:人名,根据形体特征而取的诨名。
c丈夫:成年男子。
d唱:倡导,提倡。
e君人之位:即国君之位。济:救助。
f禄:俸禄,指粮食。望:满足。
g四域:四境,指代国内。
h雌雄:女人男人。合:指亲昵。
i期(jī)年:满一年。
j闷然:淡然无心的样子。
k氾(fàn)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l丑:羞愧。
m几何:不一会儿。
n恤焉:忧闷的样子。
鲁哀公向孔子问道:“卫国有个丑陋不堪的人,叫作‘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在一起的,都留恋而不愿离开;女人见了他,就向父母请求说:‘与其给别人做妻子,宁肯给哀骀它当小妾。’这样的女人已不止十多个。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倡导,只是常常随声附和罢了。他没有国君的地位借以拯救别人的死难,也没有聚集谷米来让人们填饱肚腹,而且面貌丑恶使天下人都吃惊。他只附和而不倡导,才智并不能超出国内的人,然而男男女女都在他面前那样归顺亲近,这一定是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曾把他召来观看他,果真相貌丑恶足以使天下人都害怕。但是,和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就有心要学他的为人了;不到一年,我就很信任他了。国家没有合适的宰相,我就把国事委托给他。他神情淡漠地答应,漫不经心地又有点像推辞。我深感羞愧,最后还是把国事交给了他。没有过多久,他就离我而去。我郁郁忧闷,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好像在这个国家再没有人可以与我共欢乐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 a ,适见㹠子食于其死母者 b ,少焉眴若 c ,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d 。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 e ;刖者之屦 f ,无为爱之 g 。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 h ,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a使:指出游。一本作“游”。
b㹠:同“豚”,一种瘦型猪,个子较小。
c少焉:一会儿。眴(shùn)若:眴然,惊慌的样子。
d使:支配,主宰。
e翣(shà):古代出殡(送葬)时棺木上的饰物,形同羽扇。资:供给,指送葬。
f刖(yuè)者:受刖刑被砍掉了脚(或脚趾)的人。刖,同“跀”。屦(jù):麻鞋,这里泛指鞋。
g无为:无须,不须。
h诸御:各种侍从之人。
孔子说:“我曾经出游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崽在刚死的母猪身上吃奶,一会儿都惊惶地丢下母猪跑开了。因为它们发现母猪和自己已不一样了,再没有先前活着时的那种情形了。看来,对自己母亲的爱,并不是爱她的形体,而是爱那主宰形体的东西。打仗而死的人,对他们的埋葬无须用那些棺饰来送葬;被砍了脚的人,不必再对自己的鞋子爱惜。这都是因为没有那本质的东西了。做天子的各种侍御之人,女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已娶妻的男人只能留在宫外,不再被使役。形体完美尚且让人爱恋,更何况能保全德行的人呢!如今哀骀它不用说话就能取得信任,没有功绩也能赢得亲近,能使别人把国事交给自己,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才质完备而又德不外露的人啊!”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a 。故不足以滑和 b ,不可入于灵府 c 。使之和豫通 d ,而不失于兑 e ;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 f 。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 g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 h 。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 i ,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a规:通“窥”。
b滑(gǔ):扰乱。
c灵府:心灵。
d豫:安逸。通:畅达,流畅。
e兑:通“悦”,指喜悦。
f时:指顺应四时而生。
g为法:被效法。
h成和之修:完满纯和的道德修养。
i闵子:孔子的弟子闵子骞。
鲁哀公说:“怎么才叫作才质完备?”孔子说:“生死存亡,贵贱贫富,贤愚善恶,荣辱毁誉,饥渴寒暑,这都是事物变化、天命运行的结果。它们日日夜夜在我们面前相互更代,但我们的智慧却不能窥见它们的起始。所以不值得让它们扰乱我们平和的天性,也不能让它们闯入我们的心灵。要让心灵平和、安逸、通达,但又不失喜悦;要使这种境界日夜不间断,与万物融合如和煦阳春,这是紧连天性而又顺应心灵的境界。这就叫作才质完备。”哀公又问:“那么怎样才叫德不外露呢?”孔子说:“平,是水静止的最高境界。它可以被效法:内心保持极端的平静,而外表纹丝不动。德就是完备平和的最高修养。德不外露,万物自然亲附而不离去。”
后来鲁哀公把孔子的这番话告诉了闵子骞,说:“当初,我对自己坐朝当政,治理天下,执掌治民的纲纪,操心百姓的生死,自以为是尽善尽美了。现在我听了至德的人的言论,深恐自己没有实在的政绩,随随便便使用自己而使自己的国家危亡。我与孔子不是君臣关系,而是道德上的朋友啊!”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 a ,灵公说之,而视全人 b ,其脰肩肩 c 。瓮㼜大瘿说齐桓公 d ,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e 。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 f ,工为商 g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 h 。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a (yīn)跂:腿脚瘸拐。支离:四肢残缺不全。无脤:嘴唇缺裂,即兔唇。脤,同“唇”。一说无脤是此人名。
b全人:指形体完好的人。
c脰(dòu):脖颈。肩肩:细小的样子。
d瓮㼜(àng):一种腹大口小的陶器。瘿,肉瘤。
e忘:通“亡”,指形体的缺陷。
f接:接引,指引诱的手段。
g工:工巧,技巧。
h天鬻(yù):自然生成。
有个跛脚、驼背、缺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灵公很喜欢他,再看形体完好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颈太细小了。有个脖颈长了个像瓦盆那么大的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桓公很喜欢他,再看形貌完好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颈太细小了。所以,在德行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地方,在形貌上便会有某些缺陷。倘若人们不欠缺那可以欠缺的东西,而欠缺那不应欠缺的东西,这才叫作真正的缺陷。
所以圣人与人交游,把智慧看作祸根,把誓约看作黏胶,把德行看成引诱手段,把工巧看作商贾行径。圣人不打主意,哪里用得着智慧?不雕琢,哪里用得着黏胶?没有丧失,哪里用得着德行的引诱?不谋求财利,哪里用得着商贾行径?圣人的这四种品德,是自然生成,自然生成就是禀受自然的养育。既是受自然的养育,又哪里用得着人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 a ,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 b ,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c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 d 。天选子之形 e ,子以坚白鸣。”
a眇(miǎo):细微。后写作“渺”。
b謷(ào):高大。
c益生:指过分追求养生。
d槁梧:指干枯了的梧桐树,或以为指干梧桐木制作的几案。瞑:闭目养神。
e选:授予。
有人的形体,没有人的俗情。有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相处为群;没有人的俗情,所以人世的是是非非无关于身。渺小啊,那属于人的东西;伟大啊,只有浑同于自然!
惠子对庄子说:“人本来没有情吗?”庄子说:“是的。”惠子说:“作为人,如果没有情,凭什么还把他叫作人呢?”庄子说:“道给了他外貌,天给了他形体,怎么可以不把他叫作人呢?”惠子说:“既然把他叫作人,又怎么可以没有情呢?”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没有情,是说作为人不要因为对外物的好恶而伤害自己内心的本性,要永远顺应自然而不要过分养生。”惠子说:“不养生,怎么能保有自己的身体?”庄子说:“道给了你外貌,天给了你形体,就不要因为外物的好恶而伤害你内心的本性。现在你泄露自己的心神,耗费自己的精气,不得不靠着树干吟叹,倚着枯梧桐打盹。天给了您形体,您却自鸣得意于‘坚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