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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① ，郑武公娶于申 ② ，曰武姜 ③ 。生庄公及共叔段 ④ 。庄公寤生 ⑤ ，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 ⑥ ，公弗许。
①初：从前，是表追叙前事的副词。
②郑武公：郑国国君，姬姓名掘突（亦作滑突），在位二十七年（前770—前744）。郑，春秋时国名，故地在今河南新郑市一带。申：国名，姜姓，故城在今河南南阳市。
③武姜：武是郑武公的谥号，姜是母家姓。
④庄公：郑庄公，名寤生，在位四十三年（前743—前701）。共叔段：段出奔共，排行第二，名段，故称共叔段。
⑤寤生：难产。
⑥亟：屡次，多次。
当初，郑武公在申国娶妻，名叫武姜，生了郑庄公和共叔段。郑庄公难产，使姜氏惊恐，所以取名叫“寤生”，于是姜氏厌恶他，而喜欢共叔段，想要立他为太子，多次向郑武公请求，郑武公不允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 ① 。公曰：“制，岩邑也 ② ，虢叔死焉 ③ ，佗邑唯命 ④ 。”请京 ⑤ ，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⑥ 。
①制：地名，故城在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一名虎牢。
②岩邑：险邑，谓地势险要。邑，城市，大曰都，小曰邑。
③虢叔：当为虢仲的后人。虢，此指东虢，国名，地在今河南荥阳市。周文王弟虢仲的封地。
④唯命：“唯命是从”的省称。
⑤京：地名，故城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
⑥大叔：大，同“太”，古人用太字，本指其位列之在前，叔段之称太叔，以其为庄公之第一个弟弟。
等到郑庄公即位为君，姜氏为共叔段请求制地作为封邑。郑庄公说：“制是个险要的地方，虢叔就死在那里。其他都邑则唯命是从。”姜氏就请求京城，郑庄公就让共叔段住在那里，大家称他为京城太叔。
祭仲曰 ① ：“都城过百雉 ② ，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叁国之一 ③ ，中五之一 ④ ，小九之一。今京不度 ⑤ ，非制也 ⑥ ，君将不堪 ⑦ 。”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 ⑧ ？”对曰：“姜氏何厌之有 ⑨ ？不如早为之所 ⑩ ，无使滋蔓 ⑪ ，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 ⑫ ，子姑待之 ⑬ 。”
①祭（zhài）仲：郑大夫，执政大臣，又称祭足，祭仲足。祭，地名，当为今河南中牟县之祭亭。祭为其食邑，故称祭仲。
②都城：此指都邑的城墙。雉：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城墙长一丈、高一丈为一堵，三堵为雉，则雉指长三丈、高一丈。
③叁国之一：指国都的三分之一。国，国都。叁，同“三”。
④中五之一：谓中等都邑为国都的五分之一。中，指中都，承上“大都”省“都”字。下“小”指“小都”。
⑤不度：犹言不合法度。度，法度，用作动词，合法度。
⑥制：成法，准则。
⑦堪：能承当或忍受。
⑧焉：疑问代词，何，安，哪里。辟：同“避”，逃避。
⑨何厌之有：“有何厌”的倒置。厌，饱，满足，通“餍”。之，宾语前置的标志，无义。
⑩所：处所，地方。该句即及早处置之义。
⑪蔓：蔓草，此处指事情像蔓草一样蔓延发展。
⑫毙：仆倒，跌跤，即失败之义。
⑬姑：且，副词。
祭仲对郑庄公说：“都邑的城墙超过三百丈，就是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大都邑的城墙不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都邑的城墙不超过国都的五分之一，小都邑不超过九分之一。现在京城的城墙不合法度，不是先王的制度，君主你将忍受不了它。”郑庄公说：“姜氏想要这样，哪里能逃避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哪里会有饱足呢？不如早点为他安置个处所，不要让他滋长蔓延，蔓延开来就难以图谋了。蔓草尚且不能锄除，何况是君主你宠爱的弟弟呢？”郑庄公说：“他多做不合道义的事，必然会自己跌倒，你姑且等待着吧！”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 ① 。公子吕曰 ② ：“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 ③ 。”公曰：“无庸 ④ ，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 ⑤ 。子封曰 ⑥ ：“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 ⑦ ，厚将崩。”
①既而：犹言不久。鄙：边区，边境。贰：两属，意谓既臣属于庄公，也臣属于共叔段。
②公子吕：郑大夫。
③生民心：使民产生疑心。
④庸：用。
⑤廪延：地名，在今河南延津县东北。
⑥子封：公子吕之字。
⑦昵：亲近。杜预注以为不义于君，不亲于兄。一说，昵当作䵒，粘连之义，犹今言不义则不能团结其众。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边境既听郑庄公的命令，也听他自己的命令。公子吕说：“国家承受不了两面听命的情况，君主你将怎么处置呢？你想把国家让与太叔，臣下就去侍奉他；如果不给他，就请除掉他，不要让老百姓产生疑心。”郑庄公说：“用不着，他会自己惹祸。”太叔又收取两属于己的边邑作为自己的封邑，并且势力扩大到了廪延。子封说：“可以了，势力雄厚就会得到民众。”郑庄公说：“不合道义就不能得到民众，势力雄厚反而将会崩溃。”
大叔完聚 ① ，缮甲兵 ② ，具卒乘 ③ ，将袭郑。夫人将启 ④ 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 ⑤ 。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 ⑥ ，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⑦ 。
①完：坚牢，加固。谓加固城郭。聚：谓聚积粮食。
②缮：修理。甲兵：甲胄兵器。
③具：准备。卒乘：指兵士。步兵曰卒，车兵曰乘。
④启：开，谓开城门。
⑤乘：古代称兵车，四马一车为一乘。
⑥鄢：地名，在今河南鄢陵县西北。
⑦共：地名，即今河南辉县市。
太叔加固了城墙，聚积了粮食，修理了兵器装备，准备了士兵车乘，将要偷袭郑国的都城，夫人将打开城门迎接。郑庄公听到了起事的日期，说：“可以了。”就命令子封率领战车二百乘攻打京城，京城人背叛了太叔段，太叔段逃入鄢，郑庄公又在鄢攻打他。五月辛丑那天，太叔段又逃跑到了共国。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 ① 。”段不弟 ② ，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 ③ ：谓之郑志 ④ 。不言出奔，难之也 ⑤ 。
①克：战胜。
②不弟：言不像弟弟。一说，弟读作“悌”，弟顺从兄。
③失教：兄有教弟之责，庄公于弟不加教诲而养成其恶，故曰失教。
④郑志：郑庄公的意愿。谓郑庄公养成其罪，意在除掉弟弟，故云。
⑤难之：出奔为有罪之词。若书段出奔共，则有专罪段之嫌，其实庄公亦有罪，故难于下笔书“出奔”。
《春秋》记载说：“郑伯在鄢战胜段。”太叔段不像弟弟，所以不说段是郑庄公弟弟；两兄弟如同两个国君，所以说是战胜。称郑庄公的爵位“郑伯”，是讥讽他教诲有缺失，说这件事是郑庄公蓄意制造的。不说段“出奔”，是难于下笔的缘故。
遂置姜氏于城颍 ① ，而誓之曰：“不及黄泉 ② ，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 ③ ，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 ④ 。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 ⑤ ，请以遗之 ⑥ 。”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 ⑦ ！”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 ⑧ ，隧而相见 ⑨ ，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⑩ ！”遂为母子如初。
①城颍：地名，当在今河南临颍县西北。
②黄泉：地下之泉。二句犹言不死不相见。
③颍考叔：人名。颍谷：地名，在今河南登封市西南。封人：官名，镇守封疆的官。封，疆界，界域。
④舍（shě）：置，谓放置一旁。
⑤羹：肉汁。此指肉。
⑥遗（wèi）：馈赠，给予。
⑦繄（yī）：语助词，无义。
⑧阙地：掘地。
⑨隧：隧道。用作动词，掘隧道。
⑩洩（yì）洩：舒畅和乐貌。
于是郑庄公就将姜氏安置在城颍，对她发誓说：“不到九泉之下就不相见了。”不久他又感到后悔。颍考叔当时正做颍谷镇守封疆的官。听到这件事，就献给郑庄公一些物品。郑庄公就赐他吃饭。吃饭时他把肉放在一旁。郑庄公问他不吃肉的缘故，他说：“小人有母亲，全都尝过小人的食物，却未曾尝过君主的肉食，请求让我带给她吃。”郑庄公说：“你有母亲可送，我却偏偏没有。”颍考叔说：“大胆问一声，这是什么意思？”郑庄公告诉他其中缘故，并且告诉他自己后悔。颍考叔回答说：“君主你担什么心呢？如果掘地到泉水，在隧道里相见，谁会说这不对呢？”郑庄公听从了他的意见。郑庄公进入隧道中赋诗说：“进入宽大隧道中，欢欣和美乐无穷。”姜氏走出隧道，赋诗说：“走出宽大隧道外，舒畅和乐心中快。”于是母子关系就如同从前一样。
君子曰 ① ：“颍考叔，纯孝也 ② ，爱其母，施及庄公 ③ 。《诗》曰：‘孝子不匮 ④ ，永锡尔类 ⑤ 。’其是之谓乎 ⑥ ！”
①君子曰：为作者对所记历史事件的评论意见，后世史书中的“论”“赞”等即起源于此。
②纯：纯一，完美。
③施（yì）：延及。引诗见《诗经·大雅·既醉》。
④匮：竭尽。
⑤锡：赐予。尔：你。
⑥是之谓：“谓是”的倒置，言说的就是此事。
君子说：“颍考叔是纯一的孝子。爱他自己的母亲，还延伸到了郑庄公。《诗经》中说：‘孝子的孝心永无完结，永远可以赐予你的同类。’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 ① ，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 ② 。又娶于陈 ③ ，曰厉妫 ④ ，生孝伯 ⑤ ，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 ⑥ ，庄姜以为己子。
①卫庄公：卫国国君，名扬，卫武公之子，在位二十三年（前757—前735）。东宫：太子所居之宫，也指太子。得臣：人名，齐庄公的太子，当是未得立而死，故齐庄公死，继立者为齐僖公。
②《硕人》：《诗经·卫风》篇名。
③陈：国名，妫（guī）姓。周初封舜之后妫满于陈，国在今河南周口及安徽亳州一带。
④厉妫：厉，谥号。妫，母家姓。
⑤孝伯：人名，卫庄公之子，厉妫所生。
⑥戴妫：戴，谥号。妫，母家姓。桓公：卫桓公，卫国国君，名完，卫庄公之子，戴妫所生，在位十六年（前734—前719）。
卫庄公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为妻，叫庄姜，美貌却没有生儿子，卫国人为她写了《硕人》这首诗。卫庄公又在陈国娶妻，叫作厉妫，生了孝伯，很小就死了。厉妫的妹妹名叫戴妫的，生了卫桓公。庄姜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
公子州吁 ① ，嬖人之子也 ② ，有宠而好兵 ③ 。公弗禁，庄姜恶之。石碏谏曰 ④ ：“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 ⑤ ，弗纳于邪。骄、奢、淫、泆 ⑥ ，所自邪也 ⑦ 。四者之来，宠禄过也 ⑧ 。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 ⑨ 。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 ⑩ ，降而不憾 ⑪ ，憾而能眕者鲜矣 ⑫ 。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 ⑬ ，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 ⑭ 。君人者将祸是务去 ⑮ ，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弗听。其子厚与州吁游 ⑯ ，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⑰ 。
①公子州吁：人名，卫庄公之子。
②嬖（bì）人：宠爱的人，指卫庄公宠爱的姬妾。嬖，亲幸，贱而得幸曰嬖。
③兵：兵器。此指武事。
④石碏（què）：人名，卫大夫。
⑤义方：做人的正道。方，道。
⑥泆（yì）：放荡，放纵。孔颖达疏云：“骄谓恃己陵物，奢谓夸矜僭上，淫谓嗜欲过度，泆谓放恣无艺。”
⑦所自邪：犹言“邪所自”。
⑧禄：俸禄，官吏的俸给。
⑨阶：阶梯，名词用作动词，成为阶梯，有导致、诱导的意思。
⑩能降：谓能安于地位下降。
⑪憾：仇恨，怨恨。
⑫眕（zhěn）：克制。鲜（xiǎn）：少。
⑬加：侵凌。
⑭速：招致。
⑮祸是务去：“务去祸”的倒置。
⑯厚：人名，石碏之子。
⑰老：告老辞官。
公子州吁是卫庄公宠幸的姬妾的儿子，得到卫庄公的宠爱而喜好军事，卫庄公不加禁止。庄姜讨厌州吁。石碏劝谏卫庄公说：“我听说宠爱儿子，就应教导他为人的正道，不要让他走上邪路。骄纵、奢侈、违法、放荡，这是走上邪路的缘由。这四种邪恶行为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宠幸和俸禄太过分了。如果将立州吁为太子，那就确定下来。如果还不确定下来，就会导致祸乱。宠爱而不骄纵，骄纵而能降低地位，地位降低而不怨恨，有怨恨而能够克制的人是少有的。并且卑贱的人妨害尊贵的人，年少的侵凌年长的，疏远的人离间亲近的人，新进的人离间旧有的人，弱小的人欺凌强大的人，淫邪破坏道义，这是所说的六种悖逆。国君行事得宜，臣下奉行不悖，父亲慈爱，儿子孝顺，兄长友爱，弟弟恭敬，这是所说的六种顺应。去掉顺应而效法悖逆，这就是招致祸乱的原因。做君主的人，将要竭尽全力去掉祸乱，却反而去招致它，这恐怕不可以吧！”卫庄公不听从。石碏的儿子石厚跟州吁交往，石碏阻止他，不肯听从。卫桓公即位，石碏就告老辞官。
五月庚申，郑伯侵陈，大获 ① 。往岁，郑伯请成于陈，陈侯不许。五父谏曰 ② ：“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君其许郑。”陈侯曰：“宋、卫实难 ③ ，郑何能为？”遂不许。
①大获：谓虏获甚多。
②五父：人名，名佗，即陈侯陈桓公之弟。
③实：是，用于动宾倒装的结构助词。难：忧患。
五月庚申那一天，郑伯侵袭陈国，俘获甚多。前些年，郑伯请求跟陈国讲和，陈侯不允许。五父劝谏说：“亲近仁人，善待邻国，这是国家的重要措施。你还是答应郑国吧！”陈侯说：“我们只管担心宋国和卫国吧，郑国能对我们做什么？”于是不允许。
君子曰：“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 ① ，从自及也 ② 。虽欲救之，其将能乎？《商书》曰 ③ ：‘恶之易也 ④ ，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 ⑤ ，其犹可扑灭 ⑥ ？’周任有言曰 ⑦ ：‘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 ⑧ ，绝其本根，勿使能殖 ⑨ ，则善者信矣 ⑩ 。’”
①悛（quān）：悔改。
②从：跟随，随即。
③《商书》：《尚书》的一部，收集商代文告，故云。下引文见《尚书·盘庚》。
④易：延，蔓延。
⑤乡：读作“向”，趋向，接近。迩：近。
⑥其：岂，难道之义。
⑦周任：人名，古之良史。
⑧芟（shān）：除草。夷：割草，锄草。蕰：通“蕴”，聚积。崇：积聚。
⑨殖：生长，繁殖。
⑩善者：语义双关，既指嘉谷，又指善人。信：读作“伸”，伸张，舒展。
君子说：“善事不可丢失，坏事不可助长，说的就是陈桓公吧！助长坏事而不悔改，跟着就会祸及自身，即使想要挽救它，这还能够做得到吗？《商书》说：‘坏事的蔓延，像大火在原野里燃烧，不可以靠近，难道还能够扑灭？’周任有话说：‘治理国家和家室的人，见到坏事，就要像农夫竭力除去杂草一样，要拔去它，锄掉它，把它堆积起来，断绝它的草蔸草根，要使它不能够繁殖，那么好的东西就可以伸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