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可能算是一个“凤凰男”的逆袭故事吧。从小长在农村,去县城赶个集都能兴奋半天。父亲在城里做工,母亲在农村务农,我有个妹妹,按计划生育政策算超生,家里被罚了300元,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在学习上不算出众,虽有上进心,但行动上滞后,顽皮、叛逆。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她虽然生于贫苦之家,没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但深明大义,勤劳聪颖,那种坚忍豁达的性格影响了我的一生。
小时候,乡下邻里间,为了宅基地里的一堵墙、一棵树,都会大动干戈、反目成仇;大户人家欺负小门小户更是司空见惯。母亲就教导我:生活层次不高,眼界就低;没有素质,就欺软怕硬;没有见识,就没有容量;只有见过了世面,才不会被鸡毛蒜皮的生活所累。她鼓励我发奋图强,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最好飞到别人视线都不能及的地方去。
1989年,那年我12岁,我记得母亲做出了一个非常勇敢的决定,借遍了所有亲戚的钱,把小姨的嫁妆钱都借来了,背了总共1万元的债,置办下了村南边最大的一座宅院,院子面朝无边的田野,另一侧是一片枫树林,非常气派。我们家在村里是小门小户,因为有了这座大宅院而扬眉吐气,挺直了腰杆。这背后父母承担了难言的艰辛和压力,但他们的言传身教也让我明白:人得自己成全自己。改变命运、改变思维、提升格局,始于自身的觉悟和主动争取。
到了高中,我不知道是开窍了,还是发力了,成绩从班级第37名一路追到前5名。父亲因为生病下岗,家里顶梁柱倒了。母亲一边带父亲求医看病,一边拉扯我和妹妹长大。生活的困苦迫使人迅速懂事。我当时体重不到100斤,但暑假里每天早上5点出发,拉上100斤大米,在河东换成170斤的玉米,蹚过黄河,送到河西的粮站,一斤可以赚到1毛钱的差价,一天可以赚20元。我还在建筑工地做过小工,推水泥,一天工作14个小时,就像包身工一样的重苦力,但没干多久,包工头跑路了,我没拿到工钱。
虽然平时学习刻苦,成绩突出,但我逢大考似乎总掉链子。大学我考进了烟台师范大学中文系,同时自学山东大学英文本科。每年暑假,我跑到临沂,从北方最大的批发市场进书,批发市场的书论斤卖,一个拉杆箱能装200斤,我运到学校,按定价的三四折卖掉。我照着北大校长推荐的必读经典书目进货,再卖给中文系的学生,赚的钱用来交学费。
2000年大学毕业,我考进威海宣传部,被选调到《威海日报》做记者。当时还是传统媒体的黄金时代,记者的工作让我迅速成长,但酒场文化令我不胜其烦,那时几乎每天都有各种酒局应酬,苦不堪言。工作第三年,我准备考研,目标人大法学院。可惜大考时生病,落选人大,被调剂到了辽宁大学。辽宁大学不算名校,但我遇到的同学一个比一个上进好学。研究生毕业,全班30个同学一起抱团到北京找工作。
到北京,我住在地下室。我的女友(现在的妻子)第一次去看我,就是在3平方米不到的地下室里。我的“蜗居”虽然局促,但衣物摆放整齐,书籍堆积如山,“苦哈哈却上进”的样子打动了她。在我一无所有之时,她选择跟我在一起。她这份义无反顾的相伴,让我有了无穷的奋斗动力。
我曾打电话给新华社办公厅,询问是否可以“向贵社发简历”,得到的答复是:我们只招收北京重点院校的学生或海外留学归来的学生。我不死心,跑到北京的招聘现场。我在简历上特意加了几行字:法律+中文双教育背景,律师+媒体双职业经验,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努力回报惊喜。我亲手把简历交给现场的新华社人力资源主任,并看着他把我的简历放到数量较少的那一沓里面,而大部分简历当场就被放到一边了。后来,我通过了面试,被正式录用,负责新华网法制频道的建设。
这份工作让我得以在中国最大的官方传统媒体里直接接触到互联网,积累了从内容采编到网络发布、流量推广的实践经验。但体制内的薪酬待遇、晋升机制令人沮丧。有次我拜访一位副厅级的老前辈,他是干了30年的新华社资深媒体人,满头白发,著作等身,但他告诉我,他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买不起北京一平方米的房子。我当时就“泪奔”了。我愿意为新闻理想奋斗一生,但不能为了房子和车子耗尽青春。
我上夜班,一度从下午5点干到凌晨5点,做一周休一周,我就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兼职做实习律师。积累了一定案例经验后,我决定跳槽,想找一家大的律所,改行做律师。
2009年,我加入正在快速发展的盈科律所,担任主任助理。盈科律所的创始人提出用10年时间,通过规模化运营,把盈科律所做到亚洲第一,全球前十,很多人都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盈科当时只有北京一家律所,律师不足30人,在北京都排在100名开外——但我崇拜他的胆略和格局,很快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和心腹,让这个事业蓝图逐步成真。
凭借我在媒体的工作经验,我首先对盈科律所做了媒体内容营销和百度搜索引擎优化。我们与多家传统媒体合作,针对社会、司法一些热点问题,提供盈科律所的专家点评,在媒体上广泛发声。一年的时间里,盈科律所的关键词网页收录量就达到10亿,为律所带来10万的访问量,这在律师行业是无人能及的。我们还策划,花了100万与国家大剧院合作,由爱乐乐团演奏的新春音乐会,冠名“盈科之夜”,并向全国10万名律师发出邀约,正式寄出2万份邀请函。一时间,盈科律所的名号在全国律师界打响了,我们最终送出了3000张演出票,与全国律师界顶尖律师建立了直接的联系,也迅速为盈科在全国各地的布局打下了基础。后来盈科在全国建立的第一批10家分所的负责人,都是在这个时期物色和发展的。
2010年,我成为律所合伙人,享受15%的分红股权,只身来到上海开疆拓土,背着5年内把律所规模做到沪上前五的使命。此前在上海出差,我有过在医院看病的经历,上海的城市文明和规则意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看病挂号的队伍很长,从医院内排到院门外,但秩序井然,没人加塞儿,也没人拥挤、喧哗,大家都彬彬有礼,安静等待,有人看报、有人读书,中间还保持适当的距离。我在此前的生活环境中,看到的更多是“丛林法则”中你争我抢、无视规则挤破头的那一面,所以我对上海非常向往。但果真要躬身入局,只身闯荡上海滩,难度和压力也是巨大的。
我记得是2010年2月,大年初六抵沪,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上海话更是听不懂。我问机场大巴司机:哪一站离上海市中心最近?他说是静安寺,我就在静安寺下了车,在附近一家快捷酒店住了下来,一住两个月,住到我后来再看到这家酒店就难受,再也不想住了。在快捷酒店里,雨水打着窗户,我对着天花板一筹莫展,是记忆深处关于创业之初最焦灼的画面。
后来我在上海租了一套房子,在老闸北的公寓楼里,每天早上都会被外面的铁路、高架桥噪音吵醒,屋里还有老鼠,但可能因为我天天在外面跑,家里没啥吃的,连老鼠都不想待,很快就没了踪影。
我去拜访上海滩律界一位大咖,他把我带的律所宣传册看了一眼,就扔在了桌上,说:世界上的事不是靠吹牛就能干出来的,是靠真刀真枪练出来的。我碰了一鼻子灰,但也亲身感受到上海这座城市尊崇实干的精神。
如果你真的觉得命运对你关上了门,最起码你要上去推一推,说不定门的插销还没插上。
为了找到最佳的办公地,我拿着上海地图,把上海所有的高档写字楼圈了出来,一个个摸排对比。我还把上海排名前五十的律所调研走访了一遍:他们的办公场地、环境、团队规模、人员构成、年龄、服务范围、相关资质、政府关系,等等。毛主席说: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经过调研,我心里有了底:律所规模化、品牌化的经营,在上海还没有先例。作为中国最繁华、最市场化的国际大都市,上海的律所大部分仍处于师父带徒弟的小作坊模式,百人以上律所几乎没有。
我一举租下洲际大酒店两层办公楼,有上千平方米,大面积的租约让我获得了6个月的免租期,实际租金降到了3.8元/(平方米·天)。而与市中心距离相近的恒隆广场,同等办公条件下的租金要10元/(平方米·天),巨大的成本优势形成了巨大的发展势能,年轻的律师们看到宽阔高档的办公楼,似乎看到了盈科律所未来的蓝图和雄心。
我还策划组织法律界培训交流活动——盈科大讲堂,为律所开业和招兵买马造势,一周三场活动的节奏,在沪上律师圈投下了一个个石块,激起了阵阵浪花,而我自己也经受了极限考验。公司筹备上海盈科律所,砸进了1000万,我作为占股15%的股东,一旦失败,相当于赔进去150万,压力之大,难以言表。
创业初期,什么都没有,我还“妄想”要建造一艘航母,而不是一艘快艇,靠什么吸引人才?答案是:要唤起大家对大海的向往。“画大饼”也好,“使命愿景”也好,要给有识之士看得见但又够不着的远大目标。我吸引到的第一位优秀人才加盟,24岁的小伙,放弃了SMG(上海文广集团)的录用,愿意跟我一起战斗,就是为了一致的事业理想。后来越来越多的律界精英加入了这支队伍。
2010年10月上海盈科律所开业时,已经达到100人规模,2011年达到180人,2012年达到260人。从2010年到2020年的10年间,上海百人以上规模的律所从1家增加到40家,可以说,上海律所的规模化发展是从盈科开始的。开业一年半,律所就实现了盈利,我首次获得了40万元的股权分红。到2013年我辞职离开,盈科已经成为亚太地区规模最大的律所了。
盈科的成功得益于规模化的路线选择:通过规模化运营,提升品牌价值和管理效能,让律师可以专心去做专业的事。我曾一度忙于律所的日常经营管理,没有更多精力参与到律师本职工作中,但后来我意识到,律所的管理价值不亚于律师的服务价值,我的最大价值就是创办和经营律所,因此也就释然了。
2013年盈科走向了多元化发展之路,这与我对律所未来发展模式的设想不完全契合,于是我开始了第二次创业:移动互联网的兴起,很多传统行业都将被重塑,而全球消费者的行为也都在发生着巨变,我深切感到,中国律所的商业模式,也该变一变了。
无兄弟,不合伙。曾经并肩作战、志同道合的工作伙伴,放弃了稳定的职位和高薪,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重新集结,和我从零开始一起创业,我们一共7个人,人称“七匹狼”。记得当时我们7个人在沈阳,一起看了电影《中国合伙人》,大家边看边流泪。我们把创业公司命名为瀛和律师机构,一个以互联网精神做好营销和管理,让专业律师实现梦想的平台。
设想虽好,但具体怎么做,其实最初也不是很清晰。也许是路径依赖或者思维惯式,我们一开始沿用了直投直营、高举高打的规模化扩张之路,我们渴望快速建立全国乃至全球的服务网络,我们坚信平台的价值,却忽略了成本的概念。为此,我们不惜用个人连带担保的方式,高代价争取外部融资,还掏空了自己的积蓄。
我们租下了苏州河畔高档写字楼整个顶层,作为律所旗舰店,有2000多平方米,装修高大上,但万事开头难,没人、没业务、没收入、没效益。临近春节,资金周转困难,我透支过两次信用卡,用来缴纳租赁费用和行政人员工资。
世界上从来不缺有梦想的人,缺的是为梦想而坚持的人。最可贵的是,我的几个合伙人,彼此价值观认同、人格上信赖,对创业怀着一颗“白头偕老”的心,在公司现金流面临困境时,愿意倾囊而出,有的把自家公司的资金拆借过来应急;有的在看不到公司盈利前景的情况下,追加投资,认购公司股权;有的拿到一个上百万受理费的案子,力挽狂澜于危局,也让整个公司的士气为之一振。一个人可以走得很快,但几个人一起走才走得更远。
岌岌可危的处境让我们学会用理想主义思考、以现实主义行动。我们对商业模式进行了反思,意识到在全国进行直投直营的实体平台建设,是非常“重”的模式,并不能带来管理溢价,也不是真正的互联网思维。
在创业之初,纪录片《公司的力量》曾给我很多启发,也带给我很多思考。律师说到底是一个知识性劳动者,赚的是工资性收益,用时间换取回报,生产过程就是产品。律所一直以来以古老的合伙制存在,团队管理比较松散;在瞬息万变的商业环境中,一人一票的决策机制容易变成自身桎梏和牵绊。因此,我们在团队内部与平台之间,搭建了股份制的产权模式:将投资权、决策权与运营权等权力有效分离,设计了“议、决、行、监”的组织模型,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产权治理的难题。
我们不断试错,摸索轻资产的运作模式,用互联网精神追求“轻”和“裂变”。
首先,我们用更灵活的股权结构设计,把各个资源模块进行聚合、匹配和对价,形成沟通、交易成本最低的生态链。除了直投直营,我们从当地排名前五的律所中发展品牌加盟所,迅速完成了全国布局。短短几年,我们有了4家直投律所、6家直投共建的分所和200多家数字化律所。
其次,追求极致的用户体验,这里的用户,也包括平台上的律师。律师的执业痛点,排在前3位的是:案源、协同、分配。所以我们集中精力建立品牌中心、培训中心、客服中心和信息化平台,让专业回归专业,让律师做回律师。通过管理赋能,让平台价值发挥到最大。
同时,我们尝试做法律界的科技公司,几个合伙人发挥各自专长,独立孵化面向未来的数字化、网络化产品和服务。比如把法律事务中可复制、可规模化的模块产品化,把互联网替代性强的环节标准化,实现在线协同。我们陆续投资孵化的Kindlelaw、交易宝、法大大等项目,都成功获得外部资本的青睐,实现了近20亿元的融资和估值。
在这背后,最关键的是建立一个具备创业基因的平台机制。一方面让管理、品牌、投资、专业、市场等各个资源模块发挥最大效能,另一方面也要有令大家信赖、信服的规则,以免管理过程中出现摩擦和猜忌,实现互助互惠共赢。
我觉得最好的公司文化,是极度开放的文化,开放源于信任,信任靠求真和透明的规则。瑞·达利欧的《原则》一书中列出了200条忠告,我时常拿出来对照自省。我们每个月的财务报表都会拿给股东们看,每周的财务报表都会给合伙人看;10年来,周一开例会,周五开复盘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没有实践过的知是肤浅的知,不是真的知,只有实践过的知才是真的知。所以,要不断在事上练。
年少时,我羡慕我的语文老师,他写得一手好字,每个月工资600元,上完课,下午打打篮球,还有一个贤惠的老婆,他代表了我当初的人生理想;上了大学,我又羡慕起我的师兄,他大三就修完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双学位课程,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到了最高法做法官;在山东当记者的时候,报社从北京请来知名学者给我们做培训,我又开始向往北京,羡慕文化精英……
我曾是一个没有见到世界“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农村孩子,也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来到上海打拼出一片小天地。星光不负赶路人,无论是痛苦还是挫折,所有的付出都会在成长之路上留下印迹。
回头看,人的一生不在于起点,前路会遇到什么是未知的,路的尽头在哪里也无从知晓。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走下去,不断学习,找到自己的人生方法论。一个人最大的投资就是时间,你把时间花在哪里,哪里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把时间花在创新创业上,事业不会怠慢你。
见到董冬冬时,是在能俯瞰苏州河的顶级写字楼里,他说他要讲一个“凤凰男”的逆袭故事。几杯茶、一席谈的工夫,“凤凰男”在我心里变成了褒义词。临别时,华灯初上,窗外霓虹闪烁,河面细雨霏霏,我不禁感慨还有多少逆袭故事仍在上海滩静悄悄地上演。“如果你真的觉得命运对你关上了门,最起码你要上去推一推,说不定门的插销还没插上。”董冬冬说,要不断学习,找到自己的方法论。他的人生方法论,也许就藏在这句话里。
(董冬冬口述实录完稿时间:2022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