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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楼光曙景，鲁馆
启朝扉。艳日浓妆影，低星降婺
辉。
玉庭浮瑞色，银榜藻祥徽。云转花萦盖，霞飘叶缀旂
。
雕轩回翠陌，宝驾归丹殿。鸣珠佩晓衣，镂璧轮开扇。
华冠列绮筵，兰醑
申芳宴。环阶凤乐陈，玳席珍羞荐。
蝶舞袖香新，歌分落素尘。欢凝欢懿戚，庆叶
庆初姻。
暑阑炎气息，凉早吹疏频。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
——李治《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
这首诗的作者是唐高宗李治。提起李治，人们常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窝囊废，差不多和后主刘禅是一路的人。其实综观唐高宗一生，并无太大的过恶，也没有太荒唐的举止，如果写个“工作总结”的话，成绩倒有不少。
在他统治的时期，曾派大将李为帅，一举征服高丽，实现了隋炀帝征兵百万、唐太宗数次讨伐也没有达成的目标。白江口一战，更是杀得倭人千余年来都不敢小看我们中华上国。这些事情虽然有唐太宗打下来的好基础，但也说明李治也是比较称职的守成之主，唐代疆域最大的时期就是在他治下的永徽之时。
如果没有武则天乱政一事的话，他的声望肯定会和汉代的文景二帝相媲美。但从另一角度看，之所以出现武后专权乱政的局面，又和他过于“仁厚”有关。如果李治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十个武则天也能除掉的。
武则天在李治生前，虽然把持朝政有些过分，但恐怕还没有达到完全将李治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程度。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李治倒是一个比较重感情的好男人、好老公。当然，他的性格有些拖泥带水，类似《倚天屠龙记》上的张无忌那种人。这样的男人是理想的老公，可以相交的朋友，也会是个慈爱的好父亲，但对于做皇帝来说这是一种缺点，有道是“慈不掌兵”，在政治斗争方面，过于仁厚慈悲，往往是短板和软肋。
这首诗作于唐高宗开耀元年（681年）七月，当时正是李贤刚刚被诬谋反，废去太子之位后。此时的唐高宗李治身体状态很不好。李弘不明不白的暴卒和李贤“谋反”被废这两件事对他的打击相当大。阴谋得逞的武则天大概是想驱逐一下弥漫于宫廷中血腥阴郁的气息吧，于是给继位为太子的李显重新娶了一个妃子，这个太子妃就是后来的韦后。
李显原来有过一个太子妃，姓赵。赵妃的母亲，是太宗的女儿常乐长公主。武则天对常乐长公主母女很是讨厌，居然找个理由把赵妃关起来活活饿死了（据说武则天并未授意饿死赵妃，但看管她的人偷懒，丢进去些生米干柴，让她自己做饭，赵妃素来锦衣玉食，哪里懂得怎么生火做饭，加上心情不好，于是饿病而死）。
另外，与此同时，武则天心爱的女儿太平公主也下嫁给薛绍。太子公主，双喜临门，尤其太平公主更是深得武则天宠爱的女儿，这场皇家盛事，自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可想而知，那时的长安城内，到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据载，当时点的灯笼火把将道旁的树木都烤焦了，有的地方窄，过不去公主盛大的车驾，官府下令当场拆墙多处。
当时的唐高宗李治也略为舒展了一下眉头，写了这篇《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一诗。皇帝带头，小臣们当然不敢落后，纷纷和诗称颂。《全唐诗》里有九篇《奉和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这样的诗，分别为任希古、刘讳之、郭正一、胡元范等所作。这些诗当然都是大拍马屁之作，我们不看也罢。其中胡元范说得最为卑下，居然说“小臣同百兽，率舞悦尧年”，把自己和动物们归于一类，不过此人倒也不是无耻之辈，武则天时他坚称裴炎无罪，从而获罪流放琼州（今属海南省）并死在那里。
李治这首诗，写得辞藻华美，其中却看不到盎然的诗意，从艺术角度来看，只能算二流的诗。这类诗常有“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之感。不过这首诗华丽中的苍白正如当时的他，尊贵无比的皇袍中裹着强自支撑的病弱之躯。
然而，李治当时还不知道，此时太子李显所纳的这个王妃，后来会亲手在汤饼中下毒，将自己的儿子李显毒死。而女儿太平公主嫁的薛绍，也在七年之后，被武则天杖打一百，饿毙于狱中。豪华热闹、盛极一时的盛大婚礼的背后却是充满死亡色调的黑色阴霾，正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幸好李治当时还不会知道，如果他知道今后的种种结果，恐怕连哭还来不及呢，还哪里有兴致来说什么“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
本逐征鸿去，还随落叶来。
菊花应未满，请待诗人开。（其一）
游人倦蓬转，乡思逐雁来。
偏想临潭菊，芳蕊对谁开。（其二）
——许敬宗《拟江令于长安归扬州九日赋》
这两首看起来比较清丽的五绝，谁写的？我在网上问过几个好友，先声明不用搜索引擎，结果朋友们有的说像陶渊明的，还有的说是孟浩然的。看来这两首诗读起来还是挺不错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但这两首诗的作者却是《新唐书·奸臣传》的人物——许敬宗。
对于许敬宗，大多数人是因为他曾大力支持武则天为后而有些印象，他也被认为是武则天的得力走狗之一。小时候我看过一本小画册，是讲武则天的故事，书名也忘了，但最早知道许敬宗这个人名就是从这本小画册上看到的。
画册上的许敬宗是个獐头鼠目的老奸贼形象，正在那里摊开双手给众多等待上朝的大臣讲：“田舍翁多收了几斗麦子，还要换个老婆。天子富有四海，立一后，废一后，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在我的心中，许敬宗就一直是个大白脸奸臣，根本没有想到他也会作诗。
后来才知道，许敬宗其实也算得上是三朝老臣，并非新发迹的小丑式人物。许敬宗比李世民还要大七岁，他和魏徵是老同事，曾一起在李密手下当幕僚，后来又成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许敬宗也相当有水平，李世民曾问过许敬宗：“我看你这人也不错，但为什么人家都说你不好？”许敬宗对曰：“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光辉，天地之大尤憾而况臣乎？臣无肥羊美酒以调和众口是非，且是非不可听，听之不可说。君听臣受戮，父听子遭诛，夫妇听之离，朋友听之绝，亲戚听之疏，乡邻听之别。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贞观政要》）
看人家许敬宗这一篇话，比喻生动，说理透彻，还是相当有水平的。于是太宗听了，也点头赞许。
不过许敬宗也是那种有文人之癖，轻狂傲慢的人。《刘梦得嘉话》云：“许敬宗轻傲，见人多忘，或谓之不聪。敬宗曰：‘卿自难记，若遇何、刘、沈、谢，暗中莫索著亦可识之。’”
意思是说许敬宗不大注重人际关系，不大认人。人家见许敬宗老记不住自己的名字，自然不高兴，就说他脑子不管用。许敬宗说：“不是我脑子不行，是你这人太不行，如果是何、刘、沈、谢（何晏、刘桢、沈约、谢朓都是前朝的著名文人），我黑影儿里摸索着也能认出他们来。”
许敬宗不但狂傲，还喜欢说怪话。唐太宗率军征辽东时，城中矢石如雨，有一勇士率先冲锋，主帅李指着他对许敬宗说：“这人何等勇敢。”许敬宗按说随声附和就是了，他却说：“头脑简单的人才这样不知死。”
这话让李世民听到了，很不高兴，虽然没有像曹操杀杨修那样以“乱我军心”的罪名将他杀掉，但许敬宗的官职晋升确是一直像蜗牛上树一样慢。许敬宗好容易熬了几年的资历，又因为在长孙皇后的丧礼上失声大笑而前功尽弃。
事情是这样的，在举行长孙皇后的“追悼会”时，百官肃立默哀致礼。许敬宗突然看到长得活像一只猕猴的欧阳询也穿戴整齐，一本正经地默哀，简直就是“沐猴而冠”这个成语的生动写照，于是他不禁失声大笑。这一笑不要紧，唐太宗大怒，把许敬宗贬到了洪州。一直到了李治继位时，许敬宗才又熬上了礼部尚书，在对待立武则天为皇后的问题上，许敬宗表示支持，并前去劝说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大怒，将他狠骂了一顿。老许也是年纪一大把的人了，从此怀恨在心。
唐高宗要废去王皇后而立武则天为后，苦于乏人支持。长孙无忌、禇遂良等坚决反对，而重臣李持中立态度。老许瞅准时机，“挺身而出”，在朝堂上大造舆论，于是出现了前面所说小画册上的那一幕。其实许敬宗这些话也有很多破绽，如把高宗比喻成田间老农民，而且“富易妻”这样的行为在当时也不是很光彩的做法，比之前面和唐太宗说的“春雨如膏……”那一段话水平差了好多，简直是判若两人。
但唐高宗当时正以武则天的快乐就是他最大的快乐，看到群臣中居然有人支持废后的做法，而且许敬宗毕竟还是个参加工作很久的“老人”，不禁大喜过望，当下也不计较老许的比喻是否粗鄙。从此老许深受高宗和武后信任，并被派去扳倒了长孙无忌，老许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有人说老许陷害忠臣，乃是大奸大恶。但官场倾轧，乃是家常便饭，长孙无忌也不是什么善人，他也诬陷过吴王李恪等人。再说长孙无忌位高权重，就算不谋反，但他有谋反的能力，这就是潜在的危险。正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长孙无忌现在是被端掉了，但如果他没有被端掉，以后他会怎么样，难说。
其实说来许敬宗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恶行，还曾主编整理过《晋书》和其他诸多文献，但人们因为他支持武后，所以千余年来一直评之为“奸臣”。有趣的是，有的书上把武则天评为杰出“女政治家”加以颂扬，而许敬宗照样还是奸臣角色。
当然，这里并不是说许敬宗就是大好人，但许敬宗和武则天称帝后任用的来俊臣等牛鬼蛇神们并不完全一样。许敬宗也没有活到武则天称帝，他死于高宗前面，寿数还是比较大的，终年八十一岁。
我们看许敬宗写的这两首小诗，还是蛮不错的。第一首“本逐征鸿去，还随落叶来”，虽然不如薛道衡的“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巧妙，但也是相当不错的两句。“菊花应未满，请待诗人开”，似乎也不弱于孟浩然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看了这两首诗后，觉得岑参那首“强欲登高处，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也有引许诗之意。
平心而论，许敬宗的这首诗，虽然算不上绝佳，也算得上是中等偏上的水平。我觉得之所以历代选本中都不选，主要还是因为许敬宗有奸臣之名，而将之摒弃了。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武则天《腊日宣诏幸上苑》
关于此诗，后来传为这样一个故事：女皇武则天醉后见到后花园中有几枝蜡梅盛开，一时兴起，就写了此诗，下诏让众花都一齐开放。此事看来荒唐，但作为万人之上的最高统治者，在她的心中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万事万物都应随她的心意。
正像《镜花缘》中所写的那样：“武后道：‘各花都是一样草木，蜡梅既不畏寒，与朕陶情，别的花卉，自然也都讨朕欢喜。古人云：‘圣天子百灵相助。’我以妇人而登大宝，自古能有几人……这些花卉小事，安有不遂朕心所欲？即便朕要挽回造化，命他百花齐放，他又焉能违拗！”
结果第二天果然百花齐放，唯有牡丹未开。武则天大怒，使出来俊臣、周兴他们惯用的酷刑，用炭火烧烤牡丹花枝，牡丹受不了只好也纷纷开放，但武则天余怒未消，将牡丹贬去洛阳。
这一段故事虽然是传说，但充分反映出当年武则天的骄横跋扈之态。确实，这首诗写于天授二年（691年），是武则天建立“武周”的第二年，此时的武则天，已经登基称帝，改号为周，真正成为君临天下的女皇帝，当时的皇子皇孙、文武大臣谁敢和武则天说个“不”字？稍不合她的心意，就要到大狱里尝尝“定百脉”“失魂胆”之类听起来就让人发毛的酷刑，再不就直接人头落地，从世界上消失。
所以即便是娄师德这样曾从军到边疆大战吐蕃的好汉子，也不得不缩起头来大讲“唾面自干”的好处：娄师德劝其弟遇事要忍耐，他弟弟说“人有唾面，洁之而已”——人家唾我一脸，我自己擦擦就算了。但娄师德说，这样也不行，你一擦，还是表明了自己的不满，你应该连擦也不能擦，让它自己干。
所以，这首诗的口气，再不会像《如意娘》那首诗一样，写的是感业寺中那个忐忑不安的缁衣比丘尼的心情。此诗虽然看起来平淡，但其中的霸悍之气，却是溢于纸外，颇有些“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味道。不过，武则天充分表现了她作为帝王一言九鼎般的气势，从诗的格调来说是非常有分量的，然而这实非苍生万民之福。但凡最高统治者狂放无忌，自以为能呵神骂鬼、压倒天地万物之时，危机就悄悄地来临了。
虽然有些人夸奖武则天是杰出的女政治家，并说在她的治下，唐代经济继续发展，人口也持续增加，不过我觉得，武则天身为女子，能当上皇帝，在女权主义方面虽然是有意义的，但是她在统治期间给唐朝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这种破坏，并非指“改唐为周”这些形式上所谓的“篡政”，更关键的是破坏了唐太宗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良好道德风尚，败坏了吏治。
唐太宗当政时，树立了良好的道德风尚，对于残忍暴虐的行为是严厉禁止的。大将丘行恭有一次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亲手挖出反贼的心肝生吃，结果唐太宗不但没有表扬他，反而痛斥他说：“典刑自有常科，何至于此！”——处罚罪人自然有国家的法律，你这样做干什么！在唐太宗的治下，真是“制度好了，坏人也能办好事”，像裴矩、封德彝等在隋朝时是大奸臣，到了唐太宗这儿也成了良臣，真有隋朝“把人变成鬼”，唐太宗又“把鬼变成人”的感觉。
不过到了武则天的时代，武则天又“把人变成了鬼”。一时间酷吏横行，小人当政，亲人朋友统统都可以出卖。有文章说：大臣崔宣礼犯了罪，武后想赦免他，而崔宣礼的外甥霍献可坚决要求判处崔宣礼死刑，头触殿阶流血，以表示他不私其亲。这种残忍奸伪的政治风气如果是唐太宗在位，一定是痛加呵斥的，武则天却提倡这样的做法。霍献可这人挺会表现自己的，煞有介事地用布厚厚地裹了头上的伤口，还特意将官帽向上推了推，露出一截来给武则天和群臣看，以表现他的“忠心”。
一时间朝堂上乌烟瘴气，流氓无赖之辈纷纷登上天子之堂，有人写诗形容武周时官员任用之滥：“补缺连车载，拾遗平斗量。耙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糊心巡抚使，眯目圣神皇。”这样的做法，破坏了李世民当时的良好制度，也给唐中宗时的“斜封官”（非正式的滥封官员）等弊端开了先河。治国首先在治吏，小人当官，危害极大。与此同时，忠直之士或杀或贬，像大将程务挺、黑齿常之等人都被杀掉，以致于边患不断，领土不断被蚕食，给后来的唐朝造成无穷的隐患。
所以，如果是读太白“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之类的诗句，我们完全可以会心一笑，因为像太白这样的醉汉，什么“捶碎黄鹤楼”，只是虚谈，大不了摔碎几个酒壶酒碗罢了，我们也不妨一起高歌畅饮，疯狂一把。但是读了武则天的这首小诗，虽然其中的言辞不如太白生猛，但女皇帝的金口一开，百花都要听命的背后，我们还是能感觉到从酷吏们的黑狱中吹出来的缕缕寒气，让人脊背生凉。
附：关于此诗，《全唐诗》于此诗题解云：“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有所谋也，许之。寻疑有异图，乃遣使宣诏云云。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托术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意思说，大臣们阴谋对付武则天，于是诈称冬日花开，骗武则天到那去，然后在后花园中发动政变。但武则天识破了这一点，让人借此诗宣诏（其实是暗中布置）。第二天，大臣们一起到后花园中，见真的百花争艳，知道武则天早有准备，又认为武则天能役使天地鬼神，于是尽皆拜服，再无异心。此说属无稽之谈，说得倒像后来的“甘露之变”情况一样，其实从历史上看，武则天称帝时，政权一直非常稳固。除了晚年时张柬之策划了“中宗复辟”外，朝野中并无有组织的“谋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