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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方毅:父亲黄炎培一生清白无悔

电视剧杜撰黄炎培有婚外恋,素食50载竟吃毛血旺。黄家决不容忍历史被篡改,父母亲的人格被侮辱。

2009年,因为电视剧《黄炎培》,黄家人成了舆论关注的焦点。父亲黄炎培一生多彩多姿,曾是清末举人,我国职业教育的开拓者。他几十年办学,从著名的浦东中学到东吴大学、同济大学、暨南大学等。他在旧中国拒不当官,两次拒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1949年成为新中国开国副总理。他亲手创建我国八个民主党派中的两个(民盟、民建),并任两党第一位主席。他先被蒋介石看中,1949年又被毛泽东定为我国民族工商业的代表与领袖。父亲虽被称为教育、政治、经济“三栖人物”,但说到底他还是知识分子,黄家说到底还是书香世家,正如我家门前对联所写:“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然而,当我看到电视剧《黄炎培》的剧本后,发现父亲一生的重要作为和一些标志性事件,很少被涉及甚至完全没有提到。剧本还虚构了一位林姓女士与父亲有婚外暧昧情感关系。剧组解释,这么做是为了加强故事性以吸引观众,但父亲一生并没有绯闻,这种做法是对父亲人格的不尊重。

父亲的生活习惯,比如50年吃素食,毛主席也知道,戏称为“黄道素食”,可剧本中竟安排父亲吃毛血旺。由于编剧、导演都是天津人,剧本里的上海人“黄炎培”竟然满嘴津腔津味,甚至冒出“老爷子”之类的称谓,与上海话相去甚远。对于由张铁林饰演黄炎培,我也难以接受。张铁林惯常演喜剧、演皇帝,与我父亲形不像,神更不像,我们不要求明星大腕,只希望能朴实无华。

我一直牢记父亲的家训:“理必求真,事必求是。有言必信,无欲则刚。”当我将这些问题通过网络博客公布后,数日内竟有40多万人阅读,4000多人发表评论,90%以上支持我的意见,是非真伪,一目了然。谨以此文,让广大读者对我的父亲、我的家族有更真实、深刻的了解,以正视听。

佳人易得,同志难求

父亲黄炎培1878年出生在上海浦东“内史第”宅中。“内史第”曾是江南著名藏金楼,内有秘籍书画,金石碑帖,有“富甲东南”之誉(1991年恢复重建第一进院落,陈云同志题写“黄炎培故居”)。“内史第”中不仅诞生了父亲及我堂兄音乐家黄自,还有著名的宋氏三姐妹及宋子文兄弟,五四运动先驱胡适。一宅三家名人,世间少有。宅院四周小桥流水,树荫环绕,尤其是门前一棵五人抱不拢的老银杏树,极为难得。

父亲虽出身世家,但从我爷爷起就家道中落。父亲13岁丧母,17岁丧父,十几岁便外出打工,白天站柜台,夜间笔耕,撰文卖钱,养活自己和两个妹妹。1901年,父亲考入上海南洋公学(今上海交通大学)第一期特班,特班总教习就是我国著名教育家蔡元培,他的教育思想对父亲影响深远。1902年,父亲江南乡试又中举人,目睹江山破碎,立志救国,他先是反清,被判死罪后由美国牧师救出,亡命日本。后参加辛亥革命,但发现社会依旧痼疾难去,便悟出要从基础做起,从教育抓起。父亲25岁开始办学,小学、中学,最有名的是浦东中学。蒋介石听说后,先送大儿子蒋经国来,学习很好,又送二儿子蒋纬国受教于此。之后,父亲又与人共创东吴大学(后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同济大学、河海工程学院、暨南大学等。父亲曾任《申报》主笔,考察七省教育,非常失望,“所学无用,毕业等于失业”。他赴日、美等国考察,看到职业教育兴起后国家经济腾飞,大受启发。1917年办起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张“使无业者有业,使有业者乐业”。

当今社会不少名人曾师从父亲所办的学校。例如曾任中共总书记的张闻天,毛泽东的老师徐特立,“左联五烈士”胡也频、殷夫,历史学家范文澜、罗尔纲,数学家华罗庚,中子弹之父王淦昌,民生公司老板卢作孚,会计专家潘序伦,原人大副委员长孙起孟,原政协副主席钱昌照,演艺名人谢晋、秦怡等。甚至越南胡志明主席,也尊称父亲为“我的老师”,专门来家拜访。上世纪20年代,父亲已闻名上海乃至全国。

父亲与母亲的结合颇为浪漫。父亲和前妻王纠思生有五男五女,1940年王病故。之后登门说媒者众多,但均被父亲婉拒。1941年底,父亲来到贵阳大夏大学讲演,和母亲姚维钧邂逅,开始通信。“孤鹤高飞,越海冲天,别尽旧人。且拓开新境,聊酬壮志,快翻怒翼,早拂轻尘。林露何依,巢云何托,谁识长鸣自有真……无言久,有一腔热血,相映红轮。”母亲以一首《沁园春》表达了自己的心境。父亲也洋洋洒洒地写下《论家庭再造》,表明自己的认真态度。他们百日有百封书信往来,多首诗词唱和,最终两人遥订终身。

1942年7月,母亲大学毕业后奔赴重庆,8月,他们举行了婚礼,著名教育家杨卫玉为介绍人,沈钧儒等参加。父亲在婚礼上散发“婚事经过告亲友书”,文中有赫赫八个字:“佳人易得,同志难求。”父亲当时在重庆,又是国民参政会,又是中华职业教育社,又是民盟、民建,公事繁忙,每每晚归,母亲都在他们居住的张家花园山坡上眺目等候,并写诗云:“观音岩上久徘徊,贩者纷纷饱橐(tuó)回。过尽千车人不见,一镫远送屐声来。”父亲读后感动,答诗:“观音岩上市声稀,夜夜夫人迎我归。过尽千车人不见,一天风露湿君衣。”

父母共谱“黄炎培周期率”

20世纪有两部同为夫妻合作、关于延安内容的作品影响深远。一部是1937年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与其妻海伦合作的《西行漫记》(出版时只署斯诺之名);另一部是1945年由父亲黄炎培口述、母亲姚维钧执笔的《延安归来》。

1945年7月,父亲与傅斯年、章伯钧、左舜生等6位国民参政员访问延安。与陪都纸醉金迷的乌烟瘴气相反,父亲目睹了革命根据地的一派欣欣向荣。从延安归来后,他十分兴奋。遂闭门谢客,口述延安经历,由母亲执笔整理,一连数日,合作完成《延安归来》。

“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见到的,真所谓‘其兴也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对此,53岁的毛泽东相答:“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父亲与毛泽东的延安对话被称作“窑洞对”“黄炎培周期率”或“黄炎培周期率难题”,至今不时被人提起。

抗战胜利后,父亲奔走国共和谈,我们全家重返上海。和谈失败,父亲辞去国民参政员之职,拒绝参加国民党单方面召开的伪国大。与国民党全面决裂,迎来了他人生最艰难的时期。母亲一直伴他左右,共度政治上受高压、经济上靠卖字为生的生活。1948年,母亲40岁生日之际,父亲感激地写下贺诗:“迎君长夏海棠溪,入握情丝未足迷。出处商量关大计,将才许国两心齐。”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任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文件信件纷至沓来。母亲遂放弃教师工作,担任政务院秘书,协助父亲工作。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摆着母亲的办公桌,母亲在此处理信件与公函。每天仅人民来信少则十封八封,多则几十上百,都由父亲口述大意,母亲回复作答。大至大政方针,小至失业的人找工作,专业不对口的调工作,两人都尽力相助。以致母亲去世后多年,仍有写信者寄信到我家,继续求助。1950年,母亲被推选为全国政协委员。

在业余爱好上,母亲与父亲甚为相投,都不擅长歌、舞、牌、麻,只好书、文、诗、字。工作之余,他们在家中铺上纸墨,边书写边赏评,共同玩味,有时也在院中葡萄架下谈诗赋词。父亲一生出版的四部诗集里,《天长集》《红桑》两部由母亲作序。有一次母亲因病住院数日,很少与妻子分离的父亲,写下相思的诗篇,送到病床前。母亲读后热泪盈眶,写下充满情意的长信。

1962年,父亲和母亲结婚20周年。父亲已是85岁高龄,但不忘和母亲“知己同居二十年”的情意。他与母亲共同写下四首诗,装入以旧翻新的信封,分送给每个儿女(我留存至今)。父亲还把自己毕生最满意的书法作品——1927年流亡到大连时所抄写的《杜诗尤》,题上“赠我爱维”送给母亲;把相恋至婚前的100多封书信及之后的诗篇收集成册,取名《灵珰百札》。

1965年底父亲去世,母亲与他共度了24个春秋。她陪伴父亲度过了一生事业的顶峰,也经历了他最艰辛的岁月。

一腔热血,生命挽歌

母亲为人贤惠,待人宽厚,善解人意,书房里挂着父亲前妻的大照片,母亲叫我们去行礼。父亲有时发脾气,对友人部下过于严厉,逢此,母亲总是出来宽慰一番。然而,在父亲严格管教我们时,母亲却从不来“护犊子”。母亲育有我们姐弟四人,她对父亲前妻所生的子女也十分关爱。他们结婚时,父亲对前妻所生子女说:“天下母亲只能有一个,你们也不必叫你们的继母为‘母亲’,你们的继母是教师,以后就叫‘姚先生’吧!”然而,经过母亲照管过的三位兄姐,仍发自内心地称她为“妈”。母亲还力主将被国民党杀害的我二兄黄竞武之子黄孟强、黄孟复兄弟接来,抚养成人。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接受党和人民的重托,全力辅助父亲的工作,形成了“要找黄,先找姚”的工作模式;另一方面,在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和愈来愈“左”的政治压力时,“要找黄,先找姚”的工作模式,使母亲处于她并不熟悉,但又不得不直面的位置上。20世纪50年代,父亲为良心所驱使,为民请命、犯颜直谏的传统习惯不改。“反右”来临,我的五位兄姐被打成右派。黄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在这种情形下,母亲作为父亲最亲密助手,处境之难可想而知。她感到力不从心,头发几乎全白了。

或许是知道老友的心境,1963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周恩来、邓颖超来了,周与父亲在客厅里长谈,邓与母亲则手拉手在里屋比肩而坐,低声细语。凭着良知与执着,凭着党和朋友的关怀,凭着对丈夫的理解、认同与钦佩,母亲一直支撑着,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月里,支持父亲,追随父亲,陪伴父亲,无怨无悔。

1966年“文革”开始,母亲成了父亲的替罪羊,遭受拳脚棍棒、人格侮辱;1968年1月20日,她以一死做最后的抗争,结束了不到59岁的生命。母亲身穿那件带有20余处补丁的棉袄,追随已先她而去的父亲去了。她在生命结束之际,仍然在留给我们姐弟和黄孟复兄弟的遗嘱中写道:“孟强、孟复、当当、丁丁、方方、冈冈:孩子们,我病得很苦!你们要跟着共产党。”母亲告别人世时仍无改其政治选择。在颠倒与迷乱的现实面前,她用一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用奉献生命来唱和其早年的一腔热血!

一家三代,一脉相承

新中国成立后,虽然我们的家庭生活好转,但是父母仍厉行节俭,毛主席、周总理特给我家新建的位于园恩寺的小洋楼,父母一直不肯去住,十几口人加工作人员共二十多人挤在一个半院中。我们儿时每月只有5角钱零用,而且要记账,经母亲检查支出合理(买书、文具)才领下月的。

父母言传身教,我们第二代自小学习好,我的两个姐姐都是师大女附中高才生。我们七兄弟中,5人留学,有4人包括我在内,获取美国名牌大学博士、硕士(学位),且都是考取公派留学。20世纪30年代,一次蒋介石与父亲晤面,他对父亲讲:“经国、纬国曾受教于您的学校,听说您的‘五虎上将’很厉害,留洋归来了,送两个到我身边侍从室,我会提携的。”蒋介石要报答父亲教子之恩,然而为父亲婉拒。

蒋介石所说的“五虎上将”就是我的五位兄长。我大哥黄方刚,哈佛哲学博士,曾任东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武汉大学教授,死于战乱疾病。二哥黄竞武,哥伦比亚大学金融硕士,新中国成立前夕被匪特活埋。三哥黄万里,美国康奈尔大学水文科学硕士,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工程博士(第一位获得该学位的中国人),反对三门峡水库被定为“右派”,用一生捍卫真理和良知(已逝)。四哥黄大能,留英建材专家,原政协常委,民建副主席。五哥黄必信,大连工学院任教,“文革”中夫妻幼女一家三口死于非命。

我弟弟黄刚在一家教育杂志社任职。四个在世的姐姐,一个出国定居,国内的黄学潮曾是著名的蓝天幼儿园副园长,黄当时现任国务院参事,黄丁年原是科学院信息所高工,现旅居加拿大。“文革”也让我家散人亡,我经历了十年农村工厂生活,“文革”后考入中国社科院,从事经济研究。

有媒体称我们黄家是“一家三代,一脉相承”,因为父亲在毛泽东进京第二天便被邀至香山双清别墅,“钦定”父亲为我国工商界领袖和代表;第二代中,我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经济委员会委员,关注经济尤其民营经济;第三代中,我二哥的儿子黄孟复,在经济领域里继承了父亲的事业,现任全国工商联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

我家的第三代大都从事科教及相关工作。说到底,我们这个家族属于我们民族,而百年家史是百年中华民族史的缩影与侧面。因此,我决不能容忍黄家的历史被篡改,父母亲的人格被侮辱。想让黄家人封口,回答只能是“不”!( / 黄方毅 /ulWDc1FV3R8ZXpBhI9o5jJ4ZwxpbJhcRD/Q9bN9+SaUEkzWhv5lTbwY/HuccD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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