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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边疆争雄

辽国鼎盛时期的疆域,非常广阔。《辽史·地理志》这样描述:“东至于海(今日本海),西至金山(今阿尔泰山),暨于流沙(今塔里木盆地以东),北至胪朐河(今蒙古国克鲁伦河),南至白沟(今北京西南白沟)。”其面积是宋朝的两倍以上。

辽太宗耶律德光、辽圣宗耶律隆绪、辽兴宗耶律宗真等君主确立和完善了地方的行政建置,以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林东镇以南)、南京析津府(原来的幽州,以下统称燕京)、东京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宁城县天义镇以西)、西京大同府(原来的云州)等五京为中心,把全国分为五道,各自管辖相应的府、州、县以及部落驻牧地。

上京道和中京道、西京道的部分地方,属于畜牧经济区域,主要生活着契丹人、奚人等游牧族群,南京道、西京道以及东京道、中京道部分地方,属于农业区,以汉人、渤海人为主。契丹主政者有鉴于此,分别进行管理,以适应辖下各族群不同的生产以及生活方式,其中央机构形成了两套官制,即统治契丹等北方族群的北面官制以及统治汉人的南面官制。而地方官制也采取“因俗而治”的原则,在契丹等北方族群的生活区域,继续保留部族制,而在汉人、渤海人的居住地,则实行州县制。至于东京、上京两道其他一些附庸部落的活动区域,辽国亦因地制宜,予以羁縻统治。

特别提及的是,契丹统治者仍旧保持“逐水草而居”的传统习俗,每年的不同季节分别到不同的地方进行“游猎畋渔”等活动,而在驻跸地点所设的行帐,叫作“捺钵”,契丹语的意思是“住坐处”,即“行营”。辽圣宗主政期间,已大致形成“四时捺钵”制度。

春季时,辽帝带着全体契丹官员和部分汉官,前往长春州(治所在今吉林白城洮北区城四家子城址,辖境相当今以吉林查干湖为中心的嫩江、松花江以西及洮儿河下游一带)鸭子河泺凿冰钓鱼以及捕杀鹅、鸭、雁等飞禽,或者到长泺等处射野鹅、鸭。《续资治通鉴长编》称辽人“最以此为乐”。夏季的“捺钵”之地却无定所,多数选择庆州东北三百里的吐儿山或炭山、上陉等处避暑,君臣一边议政,一边过着悠闲的生活,下棋、驯鹰、游猎。在秋季,一行人又转移到永州西北五十里的伏虎山,入山射鹿与虎。当冬季来临,永州东南三十里的广平淀成了新的“捺钵”之地,辽帝在此与北、南大臣处理国事,接见宋朝以及诸附庸国的使者,同时不忘“校猎讲武”。就这样,“每岁四时,周而复始”。

综观古代历史,确实有一些游牧政权的统治中心随着四季的变更向着不同的地点移动。例如,崛起于13世纪初的蒙古帝国,就有类似的制度,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分别在克鲁伦河、土喇河、肯特山以及漠北的哈拉和林以西设立了多个“斡耳朵”作为政治中心,在每年的不同季节轮流入住。所谓“斡耳朵”,是“宫帐”之意,正是君主处理政务的地方。

在一般人的想象里,契丹人与蒙古人都源于游牧族群,都擅长骑射,因而在战争中使用的战法都差不多。事实并非如此,契丹人自古以来习惯在沼泽地生活,这点与蒙古人有异。契丹祖先居住在“辽泽”(今内蒙古自治区科尔沁沙地一带)之中,具有“下湿饶蒲苇”的特点,散布着许多沼泽湿地。随着辽国的兴起与扩张,境内类似的地方就更多了。学者据《辽史·地理志》等资料统计,松漠地区之内的上京道东南部、中京道以及东京道西部,分布着数十处河流、湖泊。历代辽帝保留旧俗,经常选择沼泽作为驻跸地点,每年春季及冬季的“捺钵”之处,周围皆存在半沼泽型湿地,栖息着鹅等飞禽,对契丹人有很强的吸引力。《辽史·营卫志》中记载契丹人非常喜欢食鹅,辽帝把春季捕获的第一只鹅叫作“头鹅”,隆重地举行“存庙”仪式,君臣皆把鹅毛插在头上,互相取乐。然而,后世蒙古人对鹅的兴趣似乎没有这么大,明辽东巡抚苏志皋(笔名峨岷山人)在《译语》记载,“虏(蒙古人)”不吃鹅与鸡、狗、猪,因为厌恶这类动物“食便液也”。

这样一来,习惯在沼泽地狩猎的契丹人就拥有独特的战法,擅长跋涉泥淖,这在塞外诸部族中是出类拔萃的。当金辽战争爆发后,辽军相继在斡邻泺、白马泺、鸳鸯泺、白水泺、大鱼泺等处与来犯的女真人周旋,绝非偶然,因为这些地方分布着泥淖、沼泽。可惜,《辽史·兵卫志》等有关章节对契丹人的这种战法语焉不详,需要后人钩沉索隐。

回猎图|辽|胡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与宋朝相比,女真才真正有能力对契丹统治者构成致命的威胁。12世纪上半叶,由女真人建立的金国曾问鼎中原,成为霸主。到了17世纪中叶,自视女真后裔的满洲人再次入关,用武力建立了中国最后一个大一统封建王朝——清朝,在东方叱咤风云。那么,为何僻处关外一隅的落后部族能够如此强悍,屡次奇迹般战胜强大的对手?这就需要刨根问底,将纷繁芜杂的历史从头梳理清楚。

女真人祖先可追溯至先秦时期生活在“白山黑水”地区的肃慎人。肃慎人以渔猎为生,也从事原始农业、简单的手工业以及饲养家畜,自古以来便和中原有政治、经济的联系,曾向周朝贡纳楛矢(箭杆,用植物的长茎制作而成)、石砮(石头制作的箭镞)。到了东汉和魏晋时期,肃慎逐渐出现部落公社,又称“挹娄”,《后汉书·东夷传》称挹娄人“善射”,所用的弓长四尺,矢则长一尺八寸,其杆仍以楛制作,而箭镞是青石,由于“镞皆施毒”,中者必死无疑,用这些武器进行“寇盗”,可令邻国畏惧。南北朝时期,肃慎、挹娄被称为“勿吉”,依旧保持善射的习俗,《北史》如此评价:“其人劲悍,于东夷最强。”光阴荏苒,又出现了“靺鞨”,此称号始见于北齐,到了隋唐时期,已有七部,各有酋帅,各自为治,一般认为由勿吉发展而成。《唐书》指出,其中生活在极北的“黑水靺鞨”特别“劲捷”,性格“凶悍”,铁石心肠,无论顺逆,皆不会有“忧戚”之思,其俗“贵壮而贱老”,与中原不同,“每恃其勇,恒为邻境之患”。

一般认为,肃慎、挹娄、勿吉、靺鞨这些不同历史时期的名称并非指同一部落,但是,他们彼此之间,无疑有着密切的联系。

靺鞨著名的有两部。除了成为唐朝附庸的黑水靺鞨,还有后来臣附于高句丽,建立渤海国的粟末靺鞨。女真主体就出自黑水靺鞨,有“朱理真”“虑真”“女直”“主儿扯惕”等别称,《辽史》诸书记载汉人政权早在唐代已知“女真”之名,唐帝曾在903年(天复三年)、906年(天祐三年)出兵讨伐,打过一些规模不大的胜仗。唐朝后期,契丹兴起于松漠地区。五代时期,四处扩张的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尽夺渤海之地,逐渐控制黑水靺鞨以及由此发展而成的女真诸部。《北风扬沙录》记载,耶律阿保机“乘唐衰,兴北方,吞诸番三十六,女真在其中”。

当时,女真诸部擅长在森林狩猎以及在江河捕捞,这就是所谓“渔猎”,与草原“游牧族群”的生产活动不太一样。女真人的生活环境是黑龙江、松花江之类的大江大河,较少接触沼泽湿地,与喜欢在湿地猎鹅的契丹人有异。

由于历史的发展,女真各部之间长期融合,人口逐渐增多,活动地区已不限于“白山黑水”,一些部落迁徙至东北其他地区,分散得比较广阔。宋人将不同区域的女真人分为熟女真、生女真、东海女真、黄头女真以及东女真、西女真。契丹人则将女真称为南女真、北女真、黄龙府女真、顺化国女真、曷苏馆女真、鸭绿江女真、长白山女真、乙典女真、奥衍女真、生女真等。契丹长期统治过女真,其划分值得研究者重视。

南女真,散布于卢州(今辽宁省营口市熊岳镇),苏州(今辽宁省大连市金州区)、归州(今辽宁省营口市熊岳镇西南)、复州(今辽宁省瓦房店市)等处,属于今辽南地区。契丹设置“南女真汤河司”等机构管治。

北女真,散布于银州(今辽宁省铁岭市)、辽州(今辽宁省新民市)、咸州(今辽宁省开原市)、郢州(今辽宁省开原市东)、肃州(今辽宁省昌图县马仲河镇)、安州(今辽宁省昌图县)等处,属于今辽北地区。契丹设“北女真兵马司”等机构管治。

黄龙府女真,位于今吉林农安一带,契丹曾把部分女真人迁至黄龙府以东的罗涅河以及斡忽、急赛、完睹诸路,设置“黄龙府女真部大王府”等机构管治。

顺化国女真,位于今吉林柳河一带,聚居着归附的女真部落群,契丹任命其首领为“顺化王”统辖。

曷苏馆女真,位于今辽阳、鞍山一带,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担忧女真为患,遂将其“强宗大姓数千户”迁至辽阳以南,常以冶铁为业,并设置“曷苏馆女真大王府”管治。

鸭绿江女真,位于鸭绿江流域,其地在东京东南五百里之处,南北长七百余里,东西宽四百余里,聚居着一万余户女真部族。契丹在此设置“鸭绿江女真大王府”,又称“五节度熟女真”。

长白山女真,位于长白山。984年(宋雍熙元年,契丹统和二年),此地三十部女真归附契丹,乞授爵秩。契丹遂设置“长白山女真国大王府”的羁縻机构。

乙典(又称“阿典”或“移典”)女真,位于今辽宁法库、彰武一带。辽圣宗在位期间,把部分女真人迁至高州(后改称遂州)以北,隶属南府管辖。

奥衍女真,位于今蒙古国乌兰巴托西北。辽圣宗把部分女真人迁徙至此,隶属北府管辖。其节度使则隶属西北路招讨司,负责镇戍州境。

此外,还有濒海女真、回跋女真等。

由此,又可把林林总总的女真划分为“熟女真”与“生女真”两大类。

“熟女真”系籍于辽,受到专门机构的管束,如南女真、北女真、顺化国女真、曷苏馆女真、鸭绿江女真、乙典女真、奥衍女真等。这部分女真人大力发展农业,能织布帛,还有人善于冶铁。同时,他们仍保持传统的狩猎、采集等劳动方式,而采集到的人参等各种药材,可以进行商业贸易。由于和毗邻各族接触频繁,一些人能够说汉语。

“生女真”或多或少保存着野性难驯的特点,生活于粟末水(今松花江)以北,宁江东北一带,其地广及千余里,户口十余万,小部落有千户,大部落有数千户,散居于山谷间,各自有酋长统率(上述的长白山女真也属于“生女真”)。一般而言,这部分女真人的社会经济比“熟女真”落后,仍旧以传统的渔猎采集业为生,但其农业、畜牧业、手工业亦得到一定的发展。

契丹统治者时常凭借武力欺凌女真人,派兵抢劫财物,掳掠人口,具有代表性的一役发生在契丹统和四年(986)的正月,辽圣宗令枢密使耶律斜轸、林牙勤德等将出征,获女真“生口十余万、马二十余万及诸物”。

接受契丹统治的女真部落,受到压迫,一些人被迫迁离原居住地。同时,编入辽朝户籍者还要承担戍守边境以及从征的任务。此外,经济上的掠夺也很严重,诸部要向契丹统治者贡纳方物,由此造成很大的负担。《辽史·食货志》记载,生女真在1069年(宋熙宁二年,辽咸雍五年)贡马竟然达万匹之多。为了方便彼此商业往来,在宁江州(今吉林省扶余市东石头城子)设立榷场,可契丹人的贸易行为很不公平,时常采取强行压价的方式,辅以拘禁、侮辱等暴力手段牟利,夺取女真的人参、北珠、生金、松实、白附子、貂鼠、蜜蜡等土特产,且自鸣得意,把这种行为叫作“打女真”。

在女真的土特产里面,值得注意的是北珠。这类珍珠“大如弹子,小者若梧子”,出产于“辽东海汊”,经辽国远销至中原。时宋徽宗奢靡无度,宫禁之中的皇族崇尚北珠,其价值随之水涨船高,吸引不少女真人携货至辽边境的榷场进行贸易。《三朝北盟会编》记载,辽国第九位皇帝天祚帝一度打算禁止售卖北珠这种“无用之物”,但其下属劝谏道,中原倾尽府库之财用来购买“无用之物”,显然对辽国有利。天祚帝以为言之有理,便放任自流。其后,就连辽国统治者也逐渐受到奢靡风气的影响,对北珠兴趣倍增,导致物以稀为贵。

每年十月,是采集北珠最佳的时候。北方天气寒冷,河蚌的产地早已结冰,江河上面的坚冰“厚已盈尺”,采珠需要凿冰并潜入水中,非常辛苦。不过,天鹅捕食河蚌,故其内脏往往藏有河珠。这样一来,事情就变简单了,猎人只要捉获天鹅,就有可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宝贵的北珠。一种叫“海东青”的猛禽成为猎人捉鹅的好助手。契丹人本来就喜欢猎鹅,自然对海东青情有独钟。

海东青属于鹰类,主要产于关外的“五国部”。所谓“五国部”,是散居于女真东北的一批部落的统称,虽然时常与生女真相提并论,但彼此的语言、服饰有所不同。其地盘大致位于今黑龙江、松花江的交汇之处。五国部已臣服于辽,可以进贡海东青,但为了得到更多北珠,契丹人开始无限制地索取海东青,每年派遣外鹰坊子弟前去督促生女真发兵进入五国部界内强取。这就难以避免与五国部人发生冲突,越来越多的女真人不胜其烦。

辽国使者气焰嚣张,号称“天使”,佩戴“银牌”,每次到生女真各部,便提出女子陪睡的过分要求,只要看中的女子,不管有没有夫家,也要进行骚扰。辽地沿边机构,每逢发生人事变动,如东京留守、黄龙府尹等职位有新官上任,被管辖的女真部族酋长就要按照惯例奉送礼物。女真人受到地方官的敲诈勒索,增加了不少额外的负担。

女真人与契丹人长期积累的种种矛盾,发展到了空前尖锐的程度,率先起来反抗的是生女真完颜部。

完颜部最初生活在仆干水(今牡丹江)之滨,其始祖叫函普,来自高丽(一说新罗),由于善于调解族人的争端,被推为酋长。时间大约是10世纪,亦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之时。

从函普到正式反辽的完颜阿骨打,中间担任完颜部的酋长总共有九人:乌鲁、跋海、绥可、石鲁、乌古乃、劾里钵、颇剌淑、盈歌、乌雅束。生女真文化落后,没有文字,许多酋长的事迹只是传说,所以此说真实性存疑。可以确定的是,完颜部从仆干水迁至海姑水(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海沟河)一带,改变了筑穴而居的旧习,建起房屋,形成了村寨,生产力有所提高,懂得“耕垦树艺”,自此居住于按出虎水(今黑龙江省阿什河)之侧。

第五代酋长石鲁主政时,开始统一生女真诸部。石鲁为改变生女真“无事契,无约束”的事实,欲在诸部中推行“条教”,引起族人的强烈不满,竟然遭到劫持,差点死于非命。叔父谢里忽及时伸出援手,用弓箭驱散劫持者,石鲁幸免于难。石鲁坚持在本部实行教化,势力渐强,被辽国正式承认为首领(获得名为“惕隐”的官职)。为了贯彻自己的主张,石鲁发动战争,“耀武于青岭(今吉林省哈达山以东一带)、白山(今吉林省长白山)”,安抚顺从者,讨伐反对者,打到了“苏滨、耶懒之地”,所向披靡。不过,石鲁死于出征途中,未能完成统一大业。

第六代酋长乌古乃主政时,辽军追捕逃入女真境内的边民以及镇压边境部落叛乱,得到了乌古乃的协助,双方联系日渐紧密。

负责“贡鹰”的五国部有时难以满足契丹人贪得无厌的索求,进行反抗,由此引起了“鹰路”之战。“鹰路”顾名思义,就是五国部向契丹进贡海东青之路。为了有效控制这条通路,契丹统治者决定借助日益强大的完颜部。

乌古乃乘机剪除异己,指责孩懒水(今浪海河)乌林答石显部阻隔通路,首领石显被辽天祚帝流放于边地。辽重熙年间,乌古乃又协助辽五国节度使耶律仙童镇压反叛的五国蒲聂部。乌古乃先假装与五国蒲聂部首领陶得里(又称拔乙门)和好,以妻儿为质博得对方信任,然后乘其不备发动袭击,生擒陶得里并献于辽国。乌古乃被天祚帝召见于寝殿,受命为“生女真部落节度使”,号称“太师”,成为契丹人的新贵。

当时,生女真一些部落的首领每年向辽国朝贡,与辽帝在“捺钵”之地见面,乌古乃未能例外。不过,他为了保持相对的独立,始终不肯系于辽籍。

完颜部欲壮大军事实力,但本部缺乏铁器,便斥巨资从邻国购买甲胄。有了足够多的铁,便“修弓矢,备器械”,从而“兵势稍振”,得以不断融合其他部族,“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统门水迪痕部、神隐水完颜部”相继来附。需要说明的是,女真人划分部族时,习惯以“某部”“某水之某”以及“某乡某村”作为识别。一些生女真逐渐形成了比较大的部落联盟,号称“路”,如完颜部所居的按出虎水一带,又被人称作“按出虎路”。多年以后,金国建立时,确立了路治,正式将“水”改为“路”,如耶懒水便改叫“移懒路”(耶懒路)。

许多邻近部落俯首听命,逐渐以完颜部为中心形成了部落联盟,散布于松花江流域等处。乌古乃励精图治,在部落内建官属,立纪纲,俨然自成一国。各部落酋长称为“勃极(孛堇)烈”,乃官长之意,部落联盟首领则称为“都勃极烈”,理所当然由乌古乃出任。值得一提的是,辅助“都勃极烈”的官员叫“国相”,是不知始于何时的传统官职,本来由雅达担任,乌古乃以“币马”从雅达手中买了此职,让自己的第四个儿子颇剌淑出任,进一步加强了集权。

1072年(宋熙宁五年,辽咸雍八年),鹰路风云再起,五国没撚部谢野勃极烈反辽,致使鹰路不通。乌古乃奉辽朝之命讨伐,于十月间击败没撚部。班师途中,乌古乃多次遭遇出没无常的溃敌,“昼夜拒战”,回到居住地时已疲惫不堪。可是,乌古乃为了向辽边将达鲁骨报告作战经过,强撑前往来流河(亦称涞流水,今拉林河),结果突发疾病,返回家中时不治而亡。

《金史·世纪》对乌古乃的历史功绩予以了肯定的评价,指其“稍役属诸部”,又称包括“五国之长”在内的诸部长皆听命,则可能略有夸大。

乌古乃的第二个儿子劾里钵继位,面临内忧外患的困境。其叔父跋黑与原国相雅达的两个儿子桓赧、散达,心存异志,联合阿跋斯水(今吉林省敦化市勒福成河)温部人乌春、五国部窝谋罕等势力作乱。

双方打打停停,始终没有和解。到了1091年(宋元祐六年,辽大安七年),双方皆集中力量,准备一决胜负。跋黑在爱妾的父家“食肉胀咽”而死。桓赧、散达纠众来攻,进至上京路脱豁改原(又称苏素海甸),与完颜部对峙。

契丹画家胡虔《番部雪围图卷》(局部),描绘关外苦寒之地的游牧骑士,其中一位骑士的臂上有鹰

临战之前,劾里钵命令亲信习不失(又叫辞不失)先行布阵,扬言“死生惟在今日,命不足惜”。可是,完颜部兵力不多,一些士卒露出怯战情绪,甚至吓得脸无人色。劾里钵没有责备他们,只是令士卒解甲休憩,饮水洗脸,以保持镇定,并不时加以鼓励。劾里钵表面神色自若,其实缺乏必胜的信心,暗中打发盈歌离开部队,勒马到远处观察。劾里钵叮嘱他,万一打了败仗,“吾必无生”,“勿收吾骨,勿顾恋亲戚”,要马上跑回去报信,并投靠辽国,系于辽籍,“乞师以报此仇”。事实上,劾里钵此前已令颇剌淑求援于辽,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辽军未能及时赶到。

战斗即将开始,视死如归的劾里钵不披铠甲,仅仅“以缊袍垂襕护前后心”,便“ 弓提剑”,袒袖上阵。按照事先制订的计划,经过三次扬旗与三次击鼓,将士立即弃旗,拥上前去搏斗。劾里钵突入敌阵,亲手击毙九人,以身作则,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习不失等人紧跟在后,死打硬拼,最终将对手打得大败。战场上死者如麻,附近的河水都变成了红色。劾里钵军在追击时,还缴获了“车甲牛马”等大批辎重。桓赧、散达等人一蹶不振,不久,各自率部投降。

劾里钵赢得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战斗,消除了完颜部内部的隐患,就能够专心对外。劾里钵陆续平定了乌春、窝谋罕以及斡勒部人杯乃、纥石烈部腊醅等势力,控制了窝谋罕城(今绥芬河一带)、阿不塞水(乌春的地盘)。可惜,对外扩张的行动未能持续多久,因为劾里钵于次年病死。

第八任酋长颇剌淑同样勇敢尚武,曾派遣乌雅束、阿骨打等人杀死占据直屋铠水的麻产,献首级于辽,在招纳附近的陶温水之民后,又令阿骨打带领偏师讨平泥厖古部帅水抹离海村跋黑、播立开,一时“贼寇皆息”。

颇剌淑仅仅当了三年首领便死去了。第九任酋长是盈歌,主政时禁止其他部落擅称“都勃极烈”,欲以此名成为完颜部一系的专称。

1096年(宋绍圣三年,辽寿昌二年),温都部人跋忒擅杀与完颜部结盟的唐括部跋葛勃极烈,被奉命前来问罪的阿骨打处死。事情没有就此结束,纥石烈部阿疏、毛睹禄勃极烈曾出兵意图阻止阿骨打,引起了长期的纷争,辽国也未能置身事外。

阿疏对完颜部怀有异志,甚至拒绝盈歌的召见,现在又公然阻止完颜部平乱,必定惹祸上身。

盈歌忍无可忍,决意亲征。他兵分两路,自己率部分人从马纪岭(今老爷岭)出发,另外派撒改取道胡论岭而进。完颜部进展迅速,撒改连陷潺春、星显(今吉林省延边市布尔哈通河)诸路,攻下钝恩城。盈歌途经阿茶桧水时,招募当地部族从征,很快打到了阿疏城(今吉林省延吉市附近)。

阿疏自知不敌,相机与其弟狄故保越境向辽国求救。辽国袒护阿疏,命完颜部停止进攻。盈歌留下劾者勃极烈率部监视阿疏城,自己督师悻悻而归。

劾者所部围城两年,成功招降了纥石烈部毛睹禄勃极烈,攻下阿疏城指日可待。

众叛亲离的阿疏躲在辽国,始终不敢回来。契丹统治者于1100年(宋元符三年,辽寿昌六年)派使者赶来前线,敦促两方罢兵。坐镇后方的盈歌乘辽使未到,急令乌林答石鲁向留守前线的劾者传话,告诫其勿听辽使“罢兵”之言,要坚持下去。

经过精心策划,完颜部定下了一条应付辽国的计谋。围城部队按照盈歌的指示更换衣服、旗帜,打扮得和阿疏城中的守军一模一样,目的是让辽使无从辨别。劾者冒充纥石烈部人,在城外接见辽使,造成了辽使的错误印象。辽使误以为发生在阿疏城一带的战事,只是纥石烈部族的内部纷争,与完颜部完全无关。

盈歌配合演戏,派遣蒲察部胡鲁勃极烈、邈逊勃极烈来到前方“调解”。劾者演技出色,当着辽使的面接见两位调解人,呵斥道:“我部族自相攻击,与其他部族无关。”接着气势汹汹地说,谁认识什么“太师(盈歌)”,意思是盈歌没有资格派人调解。言毕,便怒气冲冲地用兵器刺向胡鲁、邈逊二人的坐骑,顿时血洒于地。辽使大惊失色,不顾而去,匆匆跑回朝廷复命了事。

辽使离开不过数日,劾者就攻下了阿疏城,俘杀了从辽国回来的狄故保,完成了这个旷日持久的任务。

阿疏丧师失地,又遭丧弟之痛,不肯罢休,一再向辽国申诉。

辽国经过调查,终于确认攻下阿疏城的是完颜部,便以奚节度使乙烈为使,来到来流河兴和村与盈歌见面,过问攻打阿疏城之事。辽国发出命令:凡是攻城所获战利品,全部还回阿疏并赔偿损失。使者同时气势凌人地宣布向完颜部征马数百匹。

盈歌没有公开和辽国对抗,交出了马匹,却不愿向阿疏做出赔偿,因为担心此例一开,难以再对其他部落发号施令。盈歌与僚佐商量对策,令归附完颜部的主隈、秃答两水之民截断了鹰路,阻止辽国从五国部获得海东青。然后,又唆使鳖故德节度使向辽国进言:“欲开鹰路,非生女真节度使(盈歌)不可。”

盈歌在四年前承担过平鹰路的任务。当时,陶温水、徒笼古水纥石烈部阿阁版以及石鲁作乱,截断了前往五国部之路,杀死辽捕鹰使者,并“据险立栅”而守。完颜部奉辽国之命冒着严寒出师,招募善射者,经过数日激战,用劲弓利矢攻下了阿阁版等人的据点,救出了数名辽国俘虏,展现出了极强的战斗力,保持了鹰路的畅通。

现在,鹰路重新阻塞,辽国君臣听从鳖故德节度使的劝告,要求完颜部出兵打通道路。天祚帝根本不知这一切都是盈歌暗中策划,由于急着重用完颜部,不好意思强迫盈歌做出赔偿,也不再过问阿疏城之事。

盈歌见图谋事成,故意大张声势,以平鹰路为名,率部至土温水一带行猎,然后像煞有介事地宣布打通了鹰路。为了嘉奖主隈、秃答之民的配合,盈歌赐予大批礼物,这些本来是准备赔偿给阿疏的。蒙在鼓里的辽国主政者认为盈歌值得信赖,于1101年(宋建中靖国元年,辽乾统元年)令使者来到完颜部,对参与平鹰路的士卒论功行赏,双方关系重归于好。

完颜部众斗智斗勇,显示出极高的外交谋略。多年以后,女真人开疆扩土,与宋朝就“燕云诸州”问题展开外交谈判时,仍旧保留传统的外交作风,采取谈判与战争兼顾的手段,最大限度维护自己的利益。

阿疏斗不过盈歌,从此不敢再回故土。可是,即使躲藏在辽国也并非绝对安全,完颜部众始终没有忘记这位叛逆的女真人,耐心等待时机,以便向契丹统治者提出遣返阿疏的要求。

胡人圉马图|元|佚名|丹佛艺术博物馆藏

辽乾统二年(1102)十月间,辽国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内乱,罪魁祸首是国舅萧海里(又名萧解里)。此人善于骑射,挥霍无度,收罗、供养了数十名亡命之徒,四处游猎。萧海里这伙人竟对地方富民进行强取豪夺,为了应付官府追捕,干脆啸聚为盗,短短数天就招徕了二千余众,袭扰乾、显等数州。他们还行劫乾州武库,获取兵器、铠甲,与诸道兵打仗。在屡战不胜的情况下,这伙人越境逃入女真陪术水阿典部躲避。

辽天祚帝以北面林牙郝家奴搜捕不力,下令免官。北枢密院随即发下公文,要求生女真部协助平乱。

萧海里为了保命,也极力拉拢生女真,派遣族人斡达剌前来游说完颜部盈歌,声称“愿与太师为友,共同伐辽”。盈歌觉得反辽时机尚未成熟,当即拒绝。恰巧此时,辽国以宗主国的名义传令女真部落出兵助战,盈歌顺水推舟,把斡达剌押送于辽,以示效忠。接着,他公开募军,招得千余甲士,此举在建军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史载“女真甲兵之数,始见于此”。劾里钵第二个儿子阿骨打为此“勇气百倍”,发出了“有此甲兵,何事不可图”的豪言壮语。

由此可知,尽管此前完颜部东征西讨,打了一场又一场仗,但规模有限,具有决定意义的脱豁改原之役以及长达两年的阿疏城攻防战亦不例外。

不过,这支军队号称人数过千,实际女真人“未尝满千”,因为还包括其他部族的人。

完颜部兵力不多,仍积极配合辽军行动,向混同江挺进。

负隅顽抗的萧海里不死心,再派人前来游说,竟被女真将士当场拿下。没多久,盈歌到了目的地,与叛军不期而遇,他遥遥望见萧海里在对面大声呐喊,原来是询问使者的下落,便随机应变,道:“使者将与后继部队一起到来。”萧海里保持警惕,没有上当。

既然不能智取,唯有硬拼。此时,辽军追兵已到,出动了数千人发起进攻,但久攻不下。盈歌大失所望,遂要求辽将把部属撤回,声称“我当独取海里”。女真部队求战心切,跃跃欲试,随征的阿骨打在上阵之前甚至拒绝穿戴渤海留守赠送的铠甲,并向盈歌解释,身上披着“彼甲”而战,则“因彼而成功”,即使胜利也是胜之不武。

辽军撤下,女真部队果然大显身手,乌雅束最先登上敌人的营垒,阿骨打随后策马奔腾,奋力冲杀。混乱中,萧海里头中流矢,堕于马下,当场被扑过来的阿骨打击毙,叛军遂大败。辽乾统三年(1103)正月上旬,阿离合懑奉盈歌之命,将萧海里首级献给辽国。

《金史》评论,女真人经此一役,“自此知辽兵之易与也”。女真对契丹的底细有所了解,没有发现其武器装备以及相应战法有什么过人之处,自然不甘心屈尊俯就。

盈歌不止一次出兵助辽,受到辽国的赏识,得以“朝辽主于渔所”。所谓“渔所”,乃是春季“捺钵”之地。天祚帝在这里接见盈歌,授以使相,进行嘉赏。

盈歌主政时,先后平定统门(今图们江中下游)、浑蠢(今吉林省珲春河一带)、耶悔(今吉林省梨树县东南)、星显河以及岭东诸路反对势力,又招抚乙离骨岭(位于今鸭绿江以南咸镜山脉)注阿门水之西诸部,由此迎来了完颜氏建国前夕最为强盛的时期。当时,女真诸部各自为政,各有信牌发号施令,盈歌采纳阿骨打的建议,下令诸部不许擅自设置牌号,否则依法处置。至此“号令统一,民信不疑”。也就是说,完颜部基本统一了生女真诸部。

躲在辽国的阿疏仍想东山再起,伺机指使亲信达纪潜入生女真部落聚居点,引诱以及煽动边民。曷懒甸(位于今鸭绿江咸镜山脉一带)人畏惧完颜部,捉了达纪,交由盈歌处置。盈歌趁热打铁,欲派使者招抚曷懒甸,还未成行,竟于辽乾统三年(1103)十月下旬病死。新任酋长乌雅束继续经略曷懒甸,为此与相邻的高丽发生冲突,最终在1109年(宋大观三年,辽乾统九年)达成和议,双方罢兵,恢复原来的边界。

其间,乌雅束以武力镇压了少数反对统一的生女真部落,出兵马纪岭,进至北琴海(今镜泊湖),攻拔泓忒城而还,有力地维护完颜部在生女真诸部的统治核心地位。

乌雅束在1113年(宋政和三年,辽天庆三年)死去,阿骨打成为第十一位领袖。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之下,完颜部以两百年左右的时间,在“白山黑水”地区强势崛起,慢慢地具备了和辽国争霸的实力。《金史》在追述这段历史时,认为女真人早有反意,并像煞有介事地记载,完颜部第七位酋长劾里钵生前曾评论自己的两个儿子,认为乌雅束性格有“柔善”的缺点,唯有武艺出众的阿骨打“足了契丹事”,寄希望于后者能够彻底解决女真人与契丹人的恩恩怨怨。事实正是如此,乌雅束在位期间,仍旧与辽国维持现状,如今阿骨打成为新一代领袖,那就要不负众望,有所作为。 Ts7Ppr3ETL3EjiuDOn7negODGlljjieUS6KkEteRXhq5DRoFFdz56SIKgbmVg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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