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看见小儿祈雨,二十多个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才四五岁,抬着两顶柏枝扎成的亭子轿子之类东西,里面烧香,香烟从密密的柏叶之间袅袅透出,气味极浓。前面几个敲糖锣小鼓,多半徒手。敲小鼓的两个,他们很想敲出一个调子,可是老有参差。看他们眼睛,他们为此苦恼。一心努力于维持凑合那个节奏,似已忘却一切。到别人同声高唱那支求雨的歌谣时,便赶紧煞住鼓声和着一起唱。当大人一说“求雨去”,这声音熏沐他们,让他们结晶。这使他们快乐,一种难得的不凡的经验,一种享受。而从享受,从忘记一切的沉酣状态正可以引出热诚。他们念“小小儿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是倾全部感情而叫出来的,他们全身肌肉都颤动。这些孩子脸上都有一种怪样的严肃,一种悲剧的严肃,好像正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些香烟,柏枝,哑哑的锣鼓,这支简单的歌,这穿在纷乱喧闹中的一股为一种“神圣”所聚的力,像大海中一股暗流,这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近似疯狂的情绪。
自从一个学生物的朋友告诉我,蝗虫有五只眼睛,两只复眼,(复眼,想想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的时候!)三只单眼,我就一直很想告诉一个孩子。
我们在大街上,在武成路,晚上八点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一路走过来,一路东张西望。我们发现许多很有趣的事情。我们同时驻足了:两个孩子,在八点多钟的武成路,在汽车、无线电、电灯,在黄色显得是纯白,红色发了一点紫的武成路边上,两个孩子蹲着。他们蹲在那里,正像蹲在一棵大树的阴影底下,在一边潺潺的溪水旁边一样。他们干甚么?嘿,他们在找石缝里的土狗子哩!
我们在小西门外一个小酒馆的檐外看见一个卖种子的。他有不少种子,扁豆,油菜,葫芦,丝瓜,苞谷,甜椒,茄子,还有那种开美丽蓝色单瓣小花,结了籽儿乡下人放在粑粑里吃的东西,许多不知名,不认识的东西,每一样都极其干净漂亮,有乡下人来买,用手点点这个抓抓那个,卖的人就跟着看看这,看看那,彼此细细的谈着。这些种子把他们沟通起来。他们正在合作,共同完成一个爱情,爱那些种子。他们依照他们习惯,都蹲着,都抽金堂叶子烟。你正说,总觉得卖种子的比一般乡下人要“高”,一种令人感动的职业,而我们一回头,我们看见另外一件事。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孩子,坐在他家米铺子门前堆积的米包上,他面前四五尺人行道上有一张对折的关金券。从那孩子脸上的蹊跷表情,你发现那张票子拴了一根黑线,线牵在那孩子藏在背后的手里。我们看了半天,并未有人去捡,有几个人经过,都没看见。那孩子(孩子!)始终挂一脸那种古怪表情,他等待胜利,一个狂喜就要炸出来,不大禁压得住,他用力闭他的嘴,嘴角刻纹,他颔下肌肉都紧张了。他的自满(自满于杰作的发明?)比谲秘多。这孩子!无疑有一种魔鬼的聪明。我简直不知对他怎么好。我想刷他一个耳光么?没有,我没有。真是,见你的鬼,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