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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谁家玉笛

崔醒月第一次遇见阿予的时候,只有七岁。

铄州的春天,比其他地方都要冷许多。那一年时疫来势汹汹,小小的女童也着了道,偏偏遇上连日的雨水,病情愈发重了,不得已在床上躺了许久。

爹娘心急如焚,到处给她请医治病,可还是没有用。

那一晚,她烧得难受,浑身都发疼,哑着嗓子发不出声音,抱着被子哭得昏昏沉沉。疼得太厉害,等到她快受不住的时候,爹娘终于赶了回来。

年纪太小,隐约只记得家里来了许多陌生人,围在了她的床边,将她像个木偶娃娃似的摆弄,在她身上扎了好多针。

她一开始还哭,之后又昏过去几次,已经是头重脚轻,什么也看不清。

娘把她抱在怀里流泪,心疼她今番受了这样大的罪。

药味刺鼻难闻,让人几乎作呕,丫鬟按照吩咐将窗户打开散气。半死不活的她被那长得唬人的爷爷,硬生生灌下药,药没喝完一半,眼泪鼻涕又糊了一脸。

药喝完之后,也没有舒服,反而全身泛起密密麻麻的痒,她叫着想挠,却被死死抓住双手,不许动作。

意识昏沉,痛苦难忍间,耳边忽然起了一道笛声来。

小女童艰难睁开肿胀的眼皮,越过娘亲的肩膀,包着泪花儿的眼睛一转,目光落到了打开的窗户外。

月光横流了一地,梨树下竟然站着一个人。

婆娑的树影荡漾了他满身,看不分明面容。

他执着一支笛子,无边乐声从唇边流淌出来,仿佛潺潺溪流,汩汩山泉,清亮明和。明明没有花影,她却觉得那树上,像是乍然开满了梨花,被浮动的笛声吹进了窗内,落在她的身上。

她看呆了眼。

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牵扯到了痛处,让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身边的陌生人又围上来,开始新一轮的折腾。

那一晚,她便陷在两重天里,一边受着病痛折磨,针砭灌药,一边听着笛声。每每难受得躁动起来,又被那平静温柔的声音安抚住。

最后流着泪睡着了。

那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笛声。

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她惊讶地发现身上轻快了许多,不疼也不痒了。

抬头想喊爹娘,却觉得喉咙被堵住。

“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她眨眨眼,只见个半大少年,就坐在窗边的案上看书,走过来时,颀长的影子也笼了下来,却毫无压迫之感,莫名让人心下安宁。

一只修长的手落在她额头。

她终于看清了这张脸,还有挂在腰间的白玉笛。

“崔叔他们出去寻药了,庄大夫说你歇息到明日,再用一剂药,他再观察观察。”少年的声音也和他的笛声一样温柔,“可觉得哪里疼痛?”

她摇了摇头,乖巧得让人怜惜。

“那就好。”少年松了一口气,轻轻笑了笑,“我姓谢,叫阿予。”

原来,阿予的爹娘和她的爹娘是多年好友,喜欢四海云游,这一次知道她病得厉害,特意带上熟识的名医,千里迢迢赶来铄州,救下她的小命。

正巧,谢伯伯也对北疆风光很有兴趣,索性借着这次机会,答应了爹娘的邀请,一家人暂时在铄州住了下来。

那之后,养病的几个月里,阿予都会在她难受的时候,拿出笛子给她吹曲儿。时而悠扬,时而沉郁,时而激昂,时而欢快。等到他哀叹着自己学的曲子都掏光了的时候,她的病终于彻底好了。

再也不用喝那要命的苦药,也不用被庄伯伯扎成刺猬,哭爹喊娘,在小哥哥面前丢脸。

崔醒月生龙活虎地爬起来,带着阿予这新搬来的客人,逛遍了附近的山野,最后一人顶着一头蚊子包回来。

阿予的娘亲是个性格很豪爽的女子,成日佩着一把剑,能把他们二人的爹给一起喝倒了,看到他们俩的惨状,一边不客气地给他们搓揉膏药,一边放声嘲笑。

“看你们还敢不敢往草丛里钻了,傻娃儿!”

阿予被娘亲笑得脸红,可之后每一次还是耐不住她死磨硬泡,妥协地继续跟着她去山上耍。

“山里面不仅有好看的花儿,好吃的果儿,还有獐子!”她拉着他坐在小溪旁,大口吃着摘下来的甜果儿,双手比划给他看,“跑得有这么快!不过我爹的箭术好,嘻嘻,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又要去山上打猎,到时候也带你开开眼!”

“阿皎喜欢看崔叔骑射吗?”

“那当然啦!”崔醒月重重点头,笑靥如花,“我爹都答应我了,等到我长得有小红那么高了,也教我骑马呢!”

小红是她爹的马,一身火红的毛发,漂亮极了。

可惜她生得太矮,爬也爬不上,每次只能等爹把她整个人抱着放上去,才能解解瘾。

好想快点长大啊,等到她学会骑马了,就能带着阿予哥哥到处玩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不用担心因为误了晚食的工夫,被娘亲打屁股!

春去秋来,阿予陪着她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几年。

后来,谢家伯伯又想离开铄州去其他地方,一家人还是搬走了。

即便如此,每年逢年过节,尤其是暑热天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是会来和铄州与自己一家聚聚。

而每个月收到阿予哥哥的信,也成了崔醒月最期待的事情。

她叼着根野甘草,哼着歌,展开阿予从大梁各地寄过来的厚厚的纸,认得的字也越来越多。阿予不仅会写信,还会画画,什么东陵的落日海岛,江南的烟雨轻舟,黔西的大漠风沙……

崔醒月惊奇地睁大眼睛,透过他的一笔一划,建立起对广袤人世最初的认知。

然后继续站在他们初遇的梨树下,等着每一次时节里,远来的客人来访。

总角女童的个子一点点拔高,身上的衣裙也越来越长。

十二岁的时候,她已经跟着娘娴熟地学会了弹琴。

手指在弦上拨开月华般的旋律,一遍一遍,都是他给自己吹的。原本不太熟练,总是滞涩,而后慢慢流畅。

不知何时,琴音里淌入了另一道清亮音色,两相糅合,犹如一体。

一曲奏罢,她再回首,看到漫天花影里,少年吹着玉笛,拨开层层绿枝,朝自己慢慢走来。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他长大了。

这一次,院里的梨花真得开了。 qmdzIgsTvIBDtFyRcFkVH11k/doO6zDVNIc7VLOOZYaOLPltm2OtfpyOwy3qXF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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