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的真正意义在于获得自我解脱的方式与意识。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作为生物专业的学生,我们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这是高等教育中常见的隐喻之一):生命遵循着各种物理和化学法则。生物所展现出的现象只不过是这类自然法则的延伸,而生命是复杂的,其分子远比自然界较为简单的原子和无生命物质的分子结构更为精妙,并与其他生命分子相互作用形成一种更加动态的关系。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是某些额外的特殊的生命力或“活力”“激活”了整个生命体系;也就是说,除了一些极为敏感的条件巧妙混搭,使得构成生命系统的组成成分和结构以某种协调统一的方式运作,从而让生机盎然、不断生长、分裂的细胞展现出特有的全部属性,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引申开来,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由日益复杂的生物(包含动物和植物界)构成的整个生命网,包括哺乳动物中演化出的越来越复杂的神经系统和人类的适时出现。
换句话说,这种观点证实:即使针对单个细胞,或像细菌一样“简单”的单细胞生物,我们虽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我们称之为“生命”的物体,但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创造生命。事实上,在2010年,有一种完全人工合成的细菌诞生了。此前在另一项类似的突破性研究中,研究人员从零开始,仅凭借一些化学物质和从互联网上获得的病毒的遗传序列就人工合成了脊髓灰质炎病毒。这种病毒一合成后便被科学实验证明具有传染性且能够在活细胞中复制和制造更多的病毒,这表明新生命的产生并不需要“额外”活力的参与,当然,此项科学技术背后所涉及的伦理问题则存在着极大的争议。
该观点认为没有“额外的”非物质性的活力元素参与到生命系统的组成之中,而这一论点已成为生物学领域备受推崇的、坚不可摧的学术理论体系,用于对抗曾经所谓的活力论。传统的活力论认为需要某种特殊的能量去揭示生命本身独具的特性,而非依靠那些耗时较长,可以用物理、化学、生物学和自然选择等理论来解释的自然过程,而感知能力就是这种特殊的能量之一。活力论被认为是神秘、非理性、反科学和错误的,从历史记载来看,活力论自始至终是错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还原论者和纯粹的唯物主义者视角一定是对的,通过科学探究来探索和理解生命奥秘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些方式通常顾及并尊重更高阶的现象及它们的发展特性。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包括我们人类在内的生命体系最为基础的部分就是客观机制,此外别无他物。这一客观机制认为,先出现了更为宏大的宇宙以及其中的所有有序结构和演化进程,随后才出现了生命本身。也许,大约30亿年前的某个时间点,当年轻的地球具备了合适的条件,生物分子便在温暖的水塘和海洋中,历经千百万年的时光,通过无机物质的自然合成,在闪电、黏土及其他无生命微环境的催化下应运而生。那时,年轻的地球刚刚由新生恒星——太阳周围的星际尘埃云形成不久,这些尘埃是早期星球重力坍缩产生的,该过程中产生的原子,即氢原子以外的其他微粒元素,构成了我们的身体,造就了这个星球上的一切。如果时间充裕,上述各种元素就会在化学法则下相互作用,形成基本的多聚核苷酸链(DNA和RNA的基本成分)和具有特殊性质的氨基酸。
多聚核苷酸链的性质决定了它们拥有通过四个碱基构成的核苷酸序列存储大量信息的能力,并通过碱基互补配对的原则高度精确地自我复制来保存序列承载的遗传信息,最后在不同的条件下发生细微变化,从而产生变异,称为突变。这些突变在自然资源竞争中极少具有选择性优势,多聚核苷酸链上的这个信息将被翻译成线性的氨基酸序列,当其折叠后便形成了有功能的蛋白质——细胞功能的主要执行者。当其作为细胞内成千上万的化学反应的主要功能分子时,这些蛋白质被称为酶;但当其作为构成细胞的大量关键性基本结构材料时,它们则被称为结构蛋白质。
我们仍然不知道上述这些原子、分子和蛋白质最初是如何形成有结构的细胞的,哪怕是那种很原始的细胞,但是从生物学角度而言,这个问题其实是可以解释,也很有必要探究。若要更好地理解生命的起源,则需对这类分子组成的复杂系统有更深入的理解和见解,这类分子只有功能而没有活力,能在合适的条件下与其他类似的分子协同作用,产生意想不到的新现象。其中,比较重要的作用包含稳定、储存和提取信息并调节信息流动传递。从这一层面来看,生命是宇宙进化的自然延伸——在恒星和行星出现之初,就已经为以化学为基础的生命体系的产生提供了必要条件。意识萌生于生命体系之内,遵循着相同的物理和化学法则,一旦条件合适,时间充裕,又有合适的选择压力,这类复杂事物便会产生。因此,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意识同样来源于缺乏驱动力和目的性的生物进化过程,可视为一种自然现象,毫无神秘性可言。
假设意识(至少是基于化学的意识)——在合适的初始条件和充裕的时间下,产生于不断进化的宇宙中并被赋予了潜在的可能性甚至既定性。也可以说,就像我们已经意识到的,生命有机体所具有的意识实际上是宇宙了知自己、看见自己乃至理解自己的一种途径。可以说在浩瀚宇宙的广袤空间,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地球)及其周围的领域,人类荣获了感知觉能力这份天赋。虽然构成我们身体、行星甚至所有恒星的物质似乎仅占宇宙所有物质和能量的极小部分,但是与浩瀚宇宙中我们栖息的这个渺小星球上的其他物种相比,我们获得的天赋显然更多。 从这一观点来看,我们是否拥有意识纯属偶然,并不是因为我们身上具备独特的道德美德。也有奇妙的观点认为,是树栖灵长类物种面临的进化选择压力导致了这一选择,某些灵长类动物在迁徙至热带草原后通过进化可以直立行走,解放了双臂和双手,给大脑带来一系列更多的挑战。当然,它们就是我们的祖先了。
如何理解我们与生俱来的感知觉能力?我们个人及整个种族群体又是如何运用这一能力的呢?这显然是我们当下的决定性问题。值得强调的是,生命体的本质从生物学角度而言是一种客观存在。因为该观点明确指出生命的演化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神秘空间。虽然意识的潜能一直以来都蓄而不发,尚未显现,但通常人们还是认为它不能主导生命的演化过程,而是源于这一过程。因此,意识一旦出现并得到培养,便会对生命的各个方面产生深远影响,要么影响我们抉择如何生存,何处集中精力;要么影响我们对自己对所居住世界的认知。感知觉能力的产生不是一种必然,只有在合适的动机和条件下才能形成,如果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也就不会试图去解释某些场合下它的缺失了。
生命无比复杂,假设我们人类是在遵循了物理和化学法则的客观动机和条件下产生的,且幕后没有“活力”操纵,我们便能理解那些反活力论者,尤其是生物学领域,为何会得出没有灵魂这种东西的结论了。灵魂是有感知觉能力的生物的活力中心,它的确遵循着一些自然法则,但绝不是物理和化学法则。17世纪时笛卡尔曾宣称灵魂的位置应该处于大脑深处的松果体,现代神经学家却说松果体的确功能强大,但绝不会产生灵魂,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假想出一种长久存在的实体或非物质的能力,想象它通过某种方式存在于或连接着有机体并引导其生命的轨迹。但这并不意味着生命和感知觉能力就摆脱了深奥神秘。也许正因如此,我们才看到它们的神圣,如同宇宙本身的缥缈神秘。同样,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可以谈论描述心理和内心深处活动的灵魂,以及我们称之为精神的、能使我们振奋和转化思想意识的源头。这同样也不能说我们的个人情感和幸福无关紧要,或者我们的伦理道德行为没有根源,并因此缺乏神圣感。事实上,作为有感知觉能力的生命体,我们应当敬畏、赞叹自己拥有的这一切,去深入思考应当如何开发和升华我们的感知潜能,并让其服务于他人的福祉,服务于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上最美好同时也是最神圣的事物——世界本身。这样做,既符合我们的本性,也是我们的天职。这个世界如此神圣,只要我们不因自身的幼稚忽视它、破坏它,我们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佛教徒也持有类似的观点,认为现象的本质是客观的。正如我们在《心经》中所学到的(见《正念地活》中的“空性”一章),佛陀认为根据自己的探索和经验,整个世界都是可以体验的——他称之为五蕴,即色、受、想、行、识——这五蕴作为持久而独立存在的特性是空,即使竭尽所能去尝试,我们也将无法在包含人类自己的任何现象、生命、非生命中找到一个永久的、不变的独立存在。因为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每一种存在、过程的显现,以及特性都取决于一个不断变幻的动机和条件网络。在佛陀看来,挑战自我,去观察、觉知自我,并仔细考察求证自我是否仅是人们的一种假设和虚构,就像是以某种方式综合了来自我们不同感官的感觉后所构建的两个世界:一个是似乎存在于个体之外的“外部世界”;另一个是个体内部的“内在世界”。
如若不然,那我们为什么能感知到某个自我的存在?为什么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为什么事情总发生在了某个“我”身上?为什么我所做的都源于我?为什么我的感受归结于我?为什么每天早晨醒来的依旧是那个相同的我,并且从镜子中认出我自己?现代生物学(认知神经科学)和佛教都认为:这是某种错觉,已然深深植根于一种长期形成的个人习惯和文化习俗之中。然而,如果你系统地寻找过这个自我,无论你是在“你的”身体(包括其细胞、不同功能的腺体、神经系统、大脑等),“你的”情绪,“你的”的信念,“你的”思想,“你的”社会关系里,还是到其他任何地方,他们认为你都不会找到一个恒常的、独立的、持久的自我。而你之所以无法在任何地方找到一个恒常的、孤立的、独立存在的“你”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自我是一个蜃景、一个全息幻象,一个幻影,一个来自受制于习惯的、情感上汹涌波动的、思考着的大脑的产物。这个自我每时每刻都处在被建构和解构的状态,刹那相续,不断变化。因此,从可辨识、可分离的意义上说,它不恒常、不持久、不真实。与其说它是实在的,不如说它是虚拟的。至少从隐喻的意义上来说,它类似于虚拟的基本粒子,似乎在虚空的量子泡沫中无中生有地昙花一现,然后又消融,并归于虚无。换句话说,所谓自我,也可以说是混沌理论所描绘的世界中的一个“奇异吸引子”(strange attractor),是一个动态图形,它持续变化,但总是自我相似(self-similar)——尽管你或多或少还是昨天的你,但又不全是。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们来看看当我们提到“我的”身体时,我们指的是什么?这是谁在这样说?到底是谁在宣称有一个有别于众人的身体?这的确很神秘,不是吗?我们的语言本身是自我指称的,因而需要我们在表述时使用诸如“我的身体”进行描述(仅仅数一数这个页面上它出现的次数,甚至在这个句子里,我也不得不使用人称代词来指代我们)。这使得我们养成了一种思维习惯:总是在思考我们是谁,或者至少我们大多数时候是谁。这已经成为人类现实生活的惯例,毋庸置疑的一部分。相对而言,从表象上看的确如此。
大多数时候,我们在提到手、腿或头部时不会在其前面用定冠词“这个”,而会用“我的”表示或强调是自己的。我们的(我又提了一遍“我们的”)这些身体部位和说话的人总有着某种关系,不论这个说话的人是谁,一旦使用了“这个”而不是“我的”时,就会给与他谈话的人一种遥远、疏远,类似于临床问诊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你所谈到的手已脱离了你的身体。然而,在我和我的身体之间还是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系,虽说这种关系通常几乎不会被细想和深究。也正因为没有认真思量,我们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那就是“我的”身体,但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是谁在宣告其所有权,而这么说也仅仅是因为比较方便,但并不能代表就是事实。相对来说是没错,但并非绝对(毕竟说的不是别人的身体——如果你硬要去纠结是谁的身体部位,这种想法或感觉会过于较真,就像是你在给病人办理住院手续)。如果《心经》中的描述真实准确,那么事物的表象本身就应该是空的。
思想也是如此。这是谁的思想?谁在费神编造这些想法?谁想要去了解?谁在阅读这些文字?
请思考片刻,生物学家和佛教徒所说的,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佛教徒认为思维属于另一个维度,它遵循自己的法性,可以与物质现象相关,这里所说的物质现象指的是大脑,不能将其还原成单纯的物质)?作为生命体,人类应该既是化学、物理学和生物学的产物,又是完全客观性过程的产物,当我们与皮肤以外的世界接触,身心与周围环境发生对接时,便产生了感觉。如果有自我意识(sense of a self)的话,那应该是一种副现象 ,一个在复杂的生物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它来自产生这些感觉的某个“我”,是某个拥有这些想法、体验这些感觉、做出这些决定,并以这样或那样方式行事的“我”。人格意识和我们的人格从严格意义上而言都是客观的,如同众生的面相一般,既独一无二又相对真实,但仅靠这点,远远不能完整阐述清楚“我们是谁”这个问题。
假设事实真是如此,我们将会失去什么呢?如若我们能对自身的看法做出彻底改变,能够从更宏大、更开放以及可能更根本的角度出发,那我们又将获得什么呢?
我们将失去对所有经验极度强烈的认同感,对内在精神世界和外在物质世界的所有经验也都变成了“我”和“我的”,而非在不同动机和条件下呈现出的客观现象或者刚刚发生的客观现象。如果我们能够学会质疑自我意识在强化存在事物和表象事物时使用的方式,并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如果我们决定质疑自我意识从根本上来说是真实存在或是思维虚构出来的;如果审视自我意识是恒常的或是不断变化发展的,甚至思量它在任何时刻与更宏大的整体之间的关系的重要性,那么我们可能就不会如此自我关注,也不会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在我们自己的思想、观念,以及我们的个人得失上,不再如此执着地去追求把前者最大化,把后者最小化。我们可能会看穿这层由我们自己编织的面纱,正是这层面纱才赋予经验各个方面多姿的色彩,我们可能会更准确地听到自己的心声,可能会不再过分关注自我,不再强求事情通过编造使“我”快乐或顺应“我的方式”,我们还可能会减少对本质上属于非个人的事情附加个人观点。
如果我们能够按照上述方式行事,就会在与自己栖身的身体和生活的这个世界相处时感觉更加轻松,对存在和活着的这一事实,以及了知能力这一事实保持一份惊奇感,而不必深陷入“了知者”的固有意识中,“了知者”是从被了知的事物中分离出来的概念,同时创造出了主体(某个自我)和客体(能够为我所了知的),并使二者存在距离感,而不是一种对等的亲密感,但它们与觉知共生,又存在于觉知之中。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能够在这些方面不那么自我陶醉,不必纠结于自己所关注的那些小事会怎样?因为我们明白,那种自我意识的存在不是与生俱来的,它只是存在的一个表象,而对这种自我意识的强烈认同使我们受限于用一个扭曲的、贬损的、极不完整的眼光来看待我们的存在、我们的生命,特别是与其他生命的关系,以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方式。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自我意识一直在暗示我们一件事,即我们不是完整的,我们必须重新出发,向另一目的地前进,获得理应的成就,从而变得完整,感到幸福,产生影响,取得成功。所有这一切可能的确是部分真实或相对真实的,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应该庆幸拥有这些直觉,但它忘记提醒我们,在表象和时间之外的更深层次,所有理应获得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存在,当下——无须提升自我——只需要了知它的本质是既空虚又充实的,因此是完整的,如一个浑然的整体,非常有用。
用最深刻的方式去了知它,用我们的整个生命去诠释它,而这些都是可以通过不间断的正念练习而习得的能力,然后我们就可以与了知这一行为自处,并顾及其他物种的利益而尽量减少在地球上产生过多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行为,同时保持一种不伤害、不强迫的态度。我们能够做到这点,是因为我们知道,在某种基本层面上,而不仅仅是在智力层面上,“它们”就是“我们”。这种相互联系是根本原因,它是同理心(empathy)和同情心(compassion)的源头,是我们对他人产生怜悯心的源头,也是产生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与他人共情的冲动和倾向的源头。这是伦理和道德的基础,也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基础,超越了仅仅从机械论和还原论视角看待心灵和生命的潜在虚无主义和毫无根据的相对主义。
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在真实意义上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人,也不是其他人,我们都是更广义、更神秘的人。一旦我们认识到这点,我们的创造潜能就会得到极大发展,因为明白了我们总是习惯性地以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之后通过强迫性的自我参与和自我中心,以及我们对自认为重要但并非真正根本的东西的痴迷,这一潜能又再次削弱。
这不是批判,是事实。
没什么是关乎自我的,所以也不要那样认为。
*
我不是我。
我是那个
走在我身边却看不见的人,
有时我会拜访他,
其他时候我会忘记他……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
足够了,只言片语就已足够。
假如语言不够,那就是此刻的呼吸。
假如呼吸不够,那就是眼下的静坐。
以这种方式开启生命,
我们曾拒绝了
一遍又一遍
直至当下。
直至当下。
——大卫·怀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