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他们提出的问题而非给出的答案来评判一个人。 [1]
皮埃尔·马克·加斯东·德·莱维公爵
(Pierre-Marc-Gaston,duc de Lévis)
我想知道,如果天空永远乌云密布,我们人类会对宇宙和世界好奇吗?当人们在繁星密布的夜晚仰望天空,就会提出伟大的关于存在的问题。世界之外还有何物?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总是有事物存在而非一无所有?这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应该相信什么?我如何决定我的道德价值?最后,生活的意义何在?
每一个人,在从儿童到成年的颠簸之旅中,都会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遇到这些相同的永恒问题,并用余生去反思这些问题。
儿童时代,我喜欢阅读幻想故事。其中我最爱的是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Alice in Wonderland )。 奇境是一个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的奇幻场景,但爱丽丝是个怀疑论者。我一直记得,故事中爱丽丝遇到白皇后时,她无辜地说“一个人不能相信不可能的事情”。皇后傲慢地反驳:“我敢说你从来没有经历过不可能的事情。我年轻时,一天之内,每半小时就会经历一次。有时候我会在早餐之前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情。”
当我是个孩子时,我认为爱丽丝的态度让人厌烦。很明显,一个人应该相信不可能的事情!好奇心一直是我生命之中强烈的动力。
小时候,我认为可以用意念移动物体,感谢以色列魔术师尤里·盖勒(Uri Geller)。1972年盖勒在美国电视上露面,千百万观众看到他隔空令钥匙弯曲、让钟表停摆。他成功说服众人他具有真正的特异功能,能通过集中注意力移动物体。但是怀疑魔术者,尤其是雷·海曼(Ray Hyman)和詹姆斯·兰迪(James Randi)揭露了他是如何依赖伎俩的。但是他们的拆穿并不为公众所知,还是小孩的我就更不知道了。
我清晰地记住了尤里·盖勒,我相信他的魔力。无数次我坐在那里,瞪着火柴盒,集中我的能量,试图移动它——就那么一点点、一丁点、一毫米!我多么希望意念成真!也许我就是想感受到我是如此与众不同。当我想相信它时,为什么不去相信呢?但它从未产生效应。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有些事情不能仅仅因为我相信它们是真的就会变成真的。今天,我知道尤里·盖勒是个骗子,他完全把我骗住了。
逐渐长大,我开始迷恋物理学和其他科学。我尤爱幻想类和科幻小说。在我心中,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基地三部曲》( The Foundation Trilogy )和J.R.R.托尔金(J.R.R.Tolkien)的《指环王》( The Lord of the Rings )都是大师之作。我对世界所知渐多,开始摆脱对“魔法”现象的迷恋。孩子时的我热切地想要去相信魔法、特异功能、神和其他超自然之事,但是我开始“无情地”长大了。
我生长在一个小镇里,实际上就是个村子——玛丽弗雷德,位于斯德哥尔摩西部30英里 处,除了通常的体育活动,提供给孩子的娱乐相当有限。但我不喜欢体育运动,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踢过足球或练过冰球。到了12岁,我开始痴迷于数学。当其他孩子踢足球时,我总是坐在教室里,在方格纸上画曲线。很快我开始为德州仪器公司的TI-59便携式计算器编程,接着是一台电脑(ABC 80),我就是个书呆子。
刚刚15岁,我接触到了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第一次阅读他的回忆录令我印象深刻。罗素不仅是个哲学家,也是个政治活动家,希望影响他人。他对我青少年时期的人生选择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为什么我不是基督教徒》( Why I Am not a Christian )让我对哲学产生了兴趣,还促使我对参与社会政治产生了兴趣。1950年,罗素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他为倡导人道主义理想和思想自由而写就的丰富且重要的著作”。
大约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不太情愿地认识到仅仅因为我希望某事是真实的而相信它,在智识上是不诚实的。我也开始理解,缺乏理由而去相信某事甚至是不道德的。如果我只信我所想,那我看待他人就完全是武断的。
我开始看到,一个人必须能够证明他的信念,一个人必须有合适的理由去接受某个陈述为真。我最终放弃了对魔术和特异功能的信念。然而,直到今天我依然喜欢看魔术表演,自己也偶一为之。
代替魔术思考在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是美妙神秘的真实世界。科学世界中未被解决的难题让我着迷,这里没有一厢情愿的魔术思考方式。数学、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中的神秘让我产生了更多的兴趣,毕竟这是真正的神秘。它们就像魔术一样,尽管是在非常抽象的角度上来谈。
我不能忘记第一次遇到逻辑悖论时的感受。那是愚人节的早晨,一个喜欢数学的老朋友跟我说:“今天是愚人节,我将以一种你从未遇过的方式来骗你!”这听起来有点吓人且充满挑战。从那句话开始,一整天我都非常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却发现不了任何陷阱。直到黄昏降临。我试着仔细回想这一天,找出他是什么时候使用什么手段骗我的,但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我想了又想,一直到上床睡觉,那晚我彻夜难眠。第二天,我又见了这个朋友,并恼怒地告诉他,昨晚我没有睡着,因为他违背了欺骗我的诺言。
然后他得意扬扬地问我:“那么你是期待我昨天的确骗了你?”
“是的。”
“但是我没有欺骗你,是吗?”
“是的。”
“但是你相信我要欺骗你?”
“是的。”
“好了,那我就欺骗了你,不是吗?你轻易相信了我早晨所说的话!”
听到这里,我明白他的确选取完全不同的办法欺骗了我——通过不欺骗我。因为他不欺骗我,所以他欺骗了我。很多年后,我才发现我的朋友借用的悖论源自美国哲学家、逻辑学家雷蒙德·斯穆里安(Raymond Smullyan,1919—2017) 的著作。
青春期的反叛让我不想做一个傻瓜,我希望自己变得酷酷的,尤其是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到的点子就是学吉他、玩摇滚,这成了我高中时期的主要活动。我那时在玛丽弗雷德西北10英里处的一个略大但仍然比较小的镇斯特兰奈斯上学。我经常逃学,坐通勤火车到斯德哥尔摩,去夜间俱乐部演奏音乐。
20岁时,我在一个摇滚乐队弹吉他,我认为自己肯定会成为一个音乐家。我们的乐队名字叫“英雄”(如果你认为我们的乐队名字受到了大卫·鲍伊 的影响,这是对的),我开始频繁去伦敦,希望和音乐界建立联系,签下一份录音合同。然而,最终我发现伦敦的夜场生活和音乐氛围并不是我的菜,毕竟差点让我失聪。处境不妙,过了一阵子,我决定回到瑞典。
回家路上,我碰巧买到了一本侯世达1979年问世的新书《哥德尔、艾舍尔、巴赫》,一直到接下来的几周,我都在狼吞虎咽地读这本书。这本书以一种丰富的复调的方式处理艺术、数学和哲学,让我大开眼界。这就是我这辈子想干的!我早年对数学的激情被唤醒了,立即决定要去乌普萨拉大学学习数学、哲学和计算机科学。我想将这些兴趣编织在一起,而音乐只是个爱好。实际上,在侯世达的书出名之后,做一个书呆子也并非不酷了,他让我们这些书呆子燃起了希望。
现在,我愿意承认我可能有点过于书呆子气,但是我非常感谢我在大学期间获得的思考工具。
最有趣的旅行就是受到好奇心和遐想驱动而开启的知识与洞见之旅。这种旅行最让人惊叹之处在于,你旅行得越远,你想要知道的越多;你理解的越多,你就越认识到你实际所理解的比你原则上可理解的要少很多。
要进行这样一场旅行,最好在旅行袋里准备好合适的工具。有一些类型的工具会帮助你避免掉入陷阱或迷路,但首先你需要的是有助于找到正确方向的指南针。本书就是工具手册,希望它能给读者配备行路指南,帮助人们防备陷阱和死胡同。
最重要的工具就是“开放”。人们应该心智开放。但“开放”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经常就这一话题和不同的人交流,发现“开放”这个概念常常被误解。
有一个例子。
你和朋友观看一档关于鬼屋的电视节目。参与节目的是一个灵媒,他举行降神会,声称能同亡者——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谈话。节目结束之后,你们开始讨论起来。朋友说鬼魂和灵魂是真实存在的,人们能与之交流。
你回应说没有鬼魂和灵魂,那些所谓的“灵媒”要么是骗子,要么就是在自欺欺人。朋友说:“别这么说!你应该更开放些!不要这么狭隘!关于是否存在鬼魂要有一个开放的心态。”
不知有多少次,我陷入了这种境地!或是在电视上的争论中,或是在平常的聊天中。但上面这个讨论一定有奇怪之处:哪一个人更具有开放心态呢?你能够仅仅从他们所信之事上做出判断吗?一个人的开放程度不应该根据他的所信之事来衡量,不是吗?我们不是应该根据一个人面对新的事实和证据时有多大意愿去改变观念来衡量吗?
那个认为鬼魂不存在的怀疑论者当然可以是两个人中心态比较不开放的那一个。这个人可能会严格坚持:“我从来都不相信鬼魂,即便大白天看到血肉丰满的鬼魂,我也不信!”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开放的心智。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证明了人类的灵魂可以在死后持续存在,也有可能建立和这些灵魂沟通的渠道,那么怀疑论者就可能会改变自己的立场,转而相信和死人谈话是可以的。
也可能是那位鬼魂信仰者的心智较不开放。想象一下这个人说:“我曾经见证了一件我无法解释的奇怪事件,我也不相信科学能够解释。我一直相信鬼神!”在这个例子中,说这个人相当独断,完全没有开放的心智是合理的。
假设朋友和我讨论其他星球上的生命。我说我认为那些星球上有生命,但是我朋友认为这是愚蠢的。哪一个人的心智更开放呢?如果仅仅根据我们所信之事来判断,是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的。
再考虑另外一个例子。假设我腿上放着一个小的、封闭的黑盒子,然后我问两个朋友——亚当和夏娃:“你们觉得这个黑盒子里有一个苹果吗?用你的直觉和常识猜一猜……好,你认为里面有一个苹果吗?”
亚当发誓,他相信盒子里有一个苹果,而夏娃则相信盒子是空的。我们仅仅知道他们中,一个相信盒子里有苹果,一个相信没有,这不能帮助我们决定哪一个人更具有开放的心智。总之,心智的开放程度与你所信之事关系不大,而和在面对新的事实和发现时,你如何改变想法关系紧密。
然而,在今天,人们很容易认为,如果甲相信鬼神、飞碟和外星人绑架,而乙对这些现象保持怀疑,那么很明显甲的心智要比乙更加开放。这种观念背后有什么深意呢?难道一个人具有高度开放的心智仅仅是因为他相信不合理的、疯狂的观念?当然,这没有任何意义。
让我们用另外一个思想实验来证明仅看信念不是确定一个人心智开放程度的正确方式。当代欧洲有很多极右派人士,他们甚至拒绝承认二战中的犹太人大屠杀。这当然是完全不合理的立场。但是,我们应该说这些人要比我们更具有开放心态,因为他们拒绝相信存在大屠杀,而我们像傻子般被说服了吗?不,他们不仅仅是傻,而是完全愚蠢。
得有多么开放的心智,这些庸人才会如此坚信人类从来没有登上月球,1969年的登月计划完全是个骗局,就像好莱坞电影一样。这种立场和相信登月计划的立场相比,心智更为封闭。
开放的特质应该被视为好奇心的近亲。心智开放意味着总是重新评价一个人的价值和观念,只要能获得新的事实和观点。
然而,要让一个想法得到认真思考,需要的不仅仅是开放的心智。我们也需要一个标准,据此可以合理地思考那些可能为真的事物。瑞典哲学家英厄马尔·赫德纽斯(Ingemar Hedenius)提出了一个相当简单但很有效的原则,他称之为“智力诚实原则”:相信一个观念,当且仅当你有好的理由相信这个观念为真。
这意味着你应该准备好去探索所有可设想的选择,然后判断它们中的哪一个是最为可信的、最为合理的。与那些毫不思索就咽下人们扔给他的观念的人相比,这样一种态度将会构成最好的和最真实的开放性。轻信和受骗很难配得上“开放”二字,它仅是一种不成熟的思考风格。在美国有一句谚语:“不要心智开放得脑子都掉了。”谁会愿意成为这样的心智开放者?
还是有很多人相信缺乏合理性或可信度的事情。一些不合理的观念仅仅是因为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或者不过就是惊险刺激的或神秘的,就会被相信。这就是新纪元运动今天如此流行的理由之一吧。但是,如果一个人觉得对他人的智力诚实是重要的,那么那些完全无关的“理由”就不会在人们判断对错时产生作用。
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基本哲学原则,即在对某一个现象的各种彼此竞争的解释中选择最简单的。有这样一个例子。
假设某天我回到家,发现窗户玻璃碎了,电视机不见了。就我所见,有很多可能的解释,这里有三个:
1.天外来客乘飞行茶壶来到地球,敲碎了窗户,取走了我的电视。
2.小偷敲碎了我的窗户,取走了我的电视。
3.美国中情局秘密情报员通过远距离传送把我的电视弄走了,他使用了今天的科学尚不能解释的技术。
最简单合理且最好的解释就是第二个(除非我们获得新的信息让我们有理由选择一或者三)。
这种思维方式适用于被称为超自然或超常的现象。考虑下面两个论断:
1.我相信人类的超自然能力可以通过第七感官这一假设获得最好的理解,第七感官可以传达其他感官无法获知的信息和知识。
2.我相信人类的超自然能力可以通过既定领域的科学得到解释。这些解释包括…… [2]
好的解释是简单的,这一观点我们通常称之为“奥卡姆剃刀” 。
有时候我们会听到诸如这样的论调:“科学永远不能解释×××!”×××也许是意识的本质,生命的起源,宇宙的起源。但是这样自以为是的陈述既是独断的又是局限的。
谁能预测人类将(或不)能解释什么呢?我们今天不能解释某些事情并不表明将来永远不能解释。
这种自我确信的论点经常会混淆已经被解释的和原则上可以解释的。意识的本质就是一个好例子。很多学者思考意识如何产生自大脑,并且提出了合理的理论,但并没有一个所有科学家都可以接受的完备的意识理论。然而这并非意味着意识不会在未来的某天得到解释。我们应该对未来的知识保持开放和谦虚,“今天的科学不能完全解释意识的本质,也许未来我们可以做到,只是今天我们并不知道”。
在新纪元运动中,有人经常会这么说:“我不能解释这件事,这事一定是超自然的!”但是,为什么一个人自己无法解释的事就意味着没有科学的解释,而且永远不可能有、永远不会有?一个更为健康的世界观是,如果自己不能解释,也许其他人能够做出解释——那个具有更多知识、比自己更有资格的人。认为自己不能解释神秘之事要比长期研究给出科学解释更靠谱是傲慢的。忽视科学证据的价值,把自己的个人经验作为最终的权威,不过展示了一种严重的人性缺失而已。
完全基于个人有限的人生经验并且拒斥科学研究的所有发现,这样一种态度很难让你产生新的洞见。那些说“我不能搞清楚这件事,所以这件事搞不清楚”的人,仅仅是混淆了他们自己有能力(或无能力)解释神秘之事与真正“可解释”的区别。他们想说的实际上是:“如果我们不能在此时搞清楚这件事,那就没有任何人能搞清楚。”这是自信过了头,人应该更谦虚一些。
苏格拉底富有智慧,他指出,一个人不应该知道他实际上不知道的事情。在他被送上法庭判处死刑之前的申辩中,他说(至少来自柏拉图的转述):
我比这个人要智慧。很有可能我们都不知道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但是他认为他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而我不知道时,我也不认为我知道。因此,我比他在这个方面要更智慧一些,我并不认为我知道。 [3]
高估一个人的知识不是好事,扭曲一个人的判断也不是好事。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是第一个描绘我们容易滑入的思维陷阱的人。培根相信科学应该成为有用的工具,应该通过学术机构和刊物来搜集和发布科学发现,不再让同样的错误不断重复。在1620年发表的《新工具论》( Novum Organum )中,他写道:
人的思想远不是透明均质的玻璃,在那里,事物的光束根据它们的真实入射来反射。思想更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玻璃,充满了迷信和欺骗。
培根谈到四类假象(他不是指“错误的神”而是指“错误的观念”)经常会导致思想偏离,导致人在知识之海中因盲目航行而搁浅。我将用自己的语言重述培根的“四假象说”:
1.种族假象:第一个认知陷阱就是我们人类倾向于过度概括。我们使用惯用词汇,以解释情景的惯常方式去解释事实。我们可能给自然赋予了一种并不存在的秩序。我们将其范畴化、分类,并相信如果范畴之中的某些成员具有某个确定的属性,那么所有的成员都是如此。这一认知陷阱产生了对妇女、德国人、同性恋、非洲人,或者任何你可以分类的人的歧视,我们将其推广,并用于进一步的思考中。
2.市场假象:第二个认知陷阱是未经批判地让一个人的想法为流行语词、陈词滥调和广为流布的意见所引导。人类的语言含混而不精确。确定人们谈论的内容的意思是重要的,否则会导致完全不必要的误解,语言会完全压制思想。上面讨论过的“开放”就是一个例子,它经常被错误地使用,引导我们错误思考。
3.洞穴假象:第三个认知陷阱是完全从自己的视角看世界,一厢情愿地获得真相。然而,我们每个人的局限,无论是天生的还是训练出来的,决定了我们如何解释我们所观察到的一切。我们于是陷入了所谓的“认知偏见”,我们有一种从信念出发寻找确证的倾向,而不是寻求那些可能澄清我们的疑惑的事实。我们之前讨论过这样一个例子:“我不能解释这件事,因此它是无法解释的。”
4.剧场假象:第四个认知陷阱是未经慎思就相信权威或者著名的教义、教条或传统。印度教中的古鲁建立了万物理论,其信徒盲目相信。另一种权威是模糊的、松散的神学思想体系,就像舞台上的一幕剧,完全根据想象瞎说。有一些人声称它属于古老的传统,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不加批判地接受它的理由,事实上,我们完全有相当充足的理由去对这一传统进行审慎的考察。
具有理性和智慧意味着什么?“理性推理”指一致的、没有矛盾的推理。其论证是由一系列的逻辑步骤构成的(但前提可能是智慧的,也可能是愚蠢的)。相反的概念——“非理性推理”指混淆的和违反逻辑的推理,这会导致你做出任意推论。
理性推理的优点在于,它以一种机制保证了结论永远正确。也就是说,只要逻辑推理的每一步是真的,结论就是真的。但理性论证的结论并不一定必然为真;事实上,如果某个前提为假,那么理性论证的结论就为假。
例如我们把下面两句话当作前提:
(a)所有类型的动物,不管是现存的还是灭绝的,都出现于6000年前。
(b)恐龙是已经灭绝的动物。
因此我们可以得到如下逻辑结论:
(c)恐龙出现于6000年前。
尽管这个推理范式没有错误,但前提(a)是错误的,因此结论也是错误的。错误的前提不可避免地导致错误的结论!
嗯……读者,我很好奇,你是否能发现我在刚才几句话中所犯的逻辑错误?如果你做到了,请接受我的祝贺!如果你没有做到,请尝试找到它。提示:使用了一个错误前提的逻辑论证是否一定会导致错误的结论?
答案是否定的。我的论断是错误的。这是我的译者侯世达为我指出的严重错误。对此,我心存感激。我将给出四个简单的反例表明我的错误:
前提1:1+1=1(错误)
前提2:2+2=5(错误)
结论(根据加法):3+3=6(正确)
前提1:克里斯特·斯图马克出生在中国。(错误)
前提2:中国人都说流利的瑞典语。(错误)
结论:克里斯特·斯图马克说流利的瑞典语。(正确)
前提1:奥巴马出生在肯尼亚。(错误)
前提2:肯尼亚人都有肚脐眼。(正确)
结论:奥巴马有肚脐眼。(正确)
前提1:奥巴马出生在夏威夷。(正确)
前提2:每一个夏威夷出生的人都会成为美国总统。(错误)
结论:奥巴马是美国总统。(正确)
这四个带点娱乐性的例子清晰表明了如下论断是错误的:如果至少有一个前提是错误的,那么理性论证的结论也是错误的。这是一个有吸引力的观点,也许你认为已经非常有意义了。的确,我自己也信以为真。但现在,作为读者的你明白事情有一点微妙。我所吸取的教训是,我们生长于世,不断学习,逐渐变成更好的、更清晰的、更有逻辑的理性思考者。
理性论证的结论的正确或错误不具有道德含义。理性论证不需要任何道德维度,然而这仅仅指论证的前提中不出现道德价值的情况。既然道德价值因人而异,因此通过唯一的理性方法得到的结论可能不会对所有人有效。不同的人会把不同的道德观念当作他们论证的前提。而且,从一个角度来看是理性的道德观念,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是非理性的。理性因此变成情景依赖式的。
如果一个成年人给圣诞老人写了一封信,这个行为可以被描述为非理性和愚蠢的。但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给圣诞老人写一封信则是完全合理的。孩子真的相信有圣诞老人,写信可以让他得到圣诞老人放在圣诞树下的礼物。
要让理性在道德上公平,我们需要更多智慧。理性本身不能产生智慧。那智慧指什么呢?怎样区分智慧的行为和仅仅是理性的行为呢?理性意味着得到的结论和已知事实没有逻辑上的冲突。一个理性结论必须在逻辑上完全从前提而来,而且必须不能自相矛盾。但智慧不仅仅如此。
人类的智慧不与手段而与目的相关。智慧与道德上的好坏相关。智慧需要理性,但是理性不需要智慧。一个理性论证就是逻辑步骤的机制链,智慧则包含道德判断以及可能蕴含的结论。智慧要比理性更具有包容性。正因如此,很难用精确的描述来把握这个概念。
智慧的推理是理性的,但理性的推理并不总是智慧的。
世界是什么样的?我该如何生活?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在生活中,我们迟早都会遭遇这样的问题。我们试图让自己获得一个关于世界和我们应该如何在其中生活的相当一致的图景。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会构造自己的生活哲学。
具有一种生活哲学意味着拥有对实在本性的信念,对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中生活,一个人应该如何对待自己、他人、其他生物和环境有所感知。任何生活哲学都具有两个方面:作为描述的一面(试图说明事物如何产生)和作为规范的一面(试图说明我们应该如何感知事物)。描述的一面试图获得对宇宙的理解,而规范的一面旨在建立价值系统和对人类本性的理解。所有关于生活的宗教和哲学都包含这两个维度。
“宗教”这一概念是文化的彰显,很难用普遍认同的、包罗万象的描述去把握。一个简单的定义可能是这样的:相信存在与人类有关的高级的、超自然的力量。宗教经常基于一神、多神或其他超自然存在物的概念。许多宗教徒谈论“一个人格化、有意识的神”,而另外一些宗教徒具有关于神的模糊概念。
生活哲学当然能够建立在完全不涉及任何类型的神或超自然力的实在观念之上。生活哲学不需要充满魔力的存在,它仅仅需要从描述层面和规范层面提供一个广阔的、表述清晰的和一致的观念集合。神和超自然力具有可供选择的特征。尽管每一种宗教都可以被当作一种生活哲学,但并不是每一种生活哲学都可以被当作宗教。
如你所知,不相信神的存在的信念通常被叫作无神论。而有神论认为存在一位或多位神。有神论或无神论本身构成了一种生活哲学吗?当然,瑞典国家百科全书对生活哲学的定义如下:“……一组负载着理论和价值的观念集合,对宇宙和人类的整体图景产生了主要的影响;它表达了一组基本的新概念,包含着一个价值系统。”
因为这个理由,一个人不能说任何旧的观念集合构成了关于生命的生活哲学。例如,如果我相信在其他星球上存在生命,它自身并不构成一种生活哲学。这仅仅是一个独立的观点而已,它没有道德含义(即缺乏规范的一面)。
同样,如果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不相信神的存在(或不相信上帝的存在),这种立场不过是针对孤立问题的一个观念而已,它本身并不足够丰富,从而构成一整套蕴含各种伦理的生活哲学。对有神论来说也是如此。相信上帝的存在并不必然蕴含一整套丰富的生活哲学。它不过是一个孤立的信念而已。
要求停止施加在动物身上的痛苦的实验、禁止堕胎、实行平均分配,所有这些想法自身并不构成生活哲学。然而,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源自一个人的生活哲学立场,因此从属于一个人的道德观念系统。总之,生活哲学就是一个广泛的、合理的、一致的观念系统。
生活哲学的描述层面不仅仅包括何谓有效知识和我们应该如何运用这些知识的理论(在哲学中,这被称作“认识论”),也包括何物存在以及何物是真实的理论(这被称作“本体论”)。
生活哲学的规范层面包括关于人类价值和人类权利的基本观念。通常,也包括对种族主义或反种族主义、动物权利、环境议题等的看法。所有这些我们具有的价值观都属于生活哲学的规范方面。
大部分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都会思考存在的基本问题,有人思考得深入,有人思考得简单。但不管我们投入多大精力来考虑这些问题,关于这些问题,我们芸芸众生总会有些想法。缺乏基本的生活哲学,我们将在世界中生存得非常艰难,也很难以一贯的方式看待我们周遭的环境。
哪些是生活哲学的基本问题呢?当然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描述。最为核心的问题也许包含:
1.关于知识和求知的问题。我们能够知道关于实在的一些事实吗?如果能,我们是如何知道的?什么是知识?我们使用什么方法获得知识?这些都是认识论问题,属于知识论。
2.关于何物存在以及实在本质的问题。这些是本体论。它们包括一神或多神的可能存在,“上帝”概念的含义,“上帝”概念与我们关于世界的其他观念是否相容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都属于神学或宗教哲学范畴。
3.关于道德问题——其本质、存在。怎样刻画一个好的道德行为?我们如何决定一个既定行为道德上是正确的或是错误的?存在独立于人类观念和欲望的客观道德吗?哲学的这一方面是伦理学。
4.关于人性本质的问题,包括善良、邪恶、命运、意识、死亡和不朽。我们具有自由意志吗?意识是否不仅仅是大脑的化学活动?邪恶存在吗?如果存在,在哪里?这些都属于形而上学。
5.关于我们应该如何组织我们的社会生活和生存条件的问题。社会的角色和功能是什么?一个人应该如何与权力和法律产生关系?在涉及他人和其他生物时,我们具有什么样的权利和义务?这些问题主要在政治哲学中(有时也在伦理学中)讨论。
为什么你(或其他人)应该考虑这些问题?一个最简单的理由是源自朴素的、古老的好奇心。你可以完全对世界是什么样的或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点也不关心。另一个理由是,考虑这样的问题丰富了你的生活。你越深入地研究世界,它就变得越迷人。
还可以找到另外一个理由,即弄清楚你所具有的观念是独立思考的结果,还是源自你的“文化遗传”——不加反思地接受你的父母、朋友和你所成长的社会中的典范告诉你的观念。如果,在某个时刻,你毫无疑问地接受了关于人性和世界的一些教条、价值和观念,而这并不真正是你自己的观念,你就有可能陷入被他人操纵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你至少应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反思你的价值系统并发展你的生活哲学。学习永远不会晚。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我们看待世界的原点。
1964年,我出生在一个种族、经济相当同质化的国家,在这里,大部分人生活良好、谈吐优雅。我们的国家长期安全——两百年内没有战争。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部分妇女都是家庭主妇,尽管很多人不安于这个角色——事实上妇女解放运动很快就开始了。现在,当我回溯过往,我看到广泛的社会变迁与平等和性别角色密切相关。我也成长在一个具有自由市场经济的民主社会。很多年来,来自欧洲、亚洲和非洲的移民如涓涓细流汇成江河。同时,我也受到1990年代数字革命的影响,这场革命使瑞典成为全球计算机和互联网领域的领先国家。当今,瑞典是高度全球化的国家之一,国内种族非常多元,和我成长之时非常不同。简单来说,在我的国家,我见证了社会生活、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巨大变化。
在这一剧烈变化时期,20岁左右的我认识到自己具有世俗化的世界观。首先,我把上帝的观念仅仅当作人类创造的神话。其次,我对如何做一个人持有人文主义立场。因此我成了一名世俗人文主义者,直到现在我仍然是。这也是藏在本书论证背后的立场。
生于今世,人们带着高度差异化的生活哲学、意识形态和价值系统共同生活和相互合作。于我而言,世俗人文主义是关于世界的一种审慎思考的态度,而不只关乎实在的本性。它当然也包括健康的、富有感受力的价值观念,这些观念帮助我们共同生活。
对心灵和大脑来说,这是一个在理性上、道德上站得住脚的立场。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世俗人文主义?“世俗”一词,如我前面所提及的,来自拉丁文形容词saecularis,其意与“传道的”相反。在当代语境中,“世俗”指人类事物不应该与宗教观念或宗教规则混同(或被其控制)。
至于“人文主义”这个词,在瑞典具有三种相当不同的含义:
1.人文主义是教育的目标。在瑞典,如果一个人在大学的专业是人文学科,例如艺术史或比较文学,他可以自称人文主义者。
2.人文主义作为对人类福祉的一般性关切。在瑞典,一个人如果态度强烈地承诺人的权利(当然,他可以是个无神论者、基督徒、穆斯林、佛教徒或其他),就可以说他是人文主义者。
3.人文主义作为一种非宗教的生活哲学。
在英语语境中,有不同的语词来对应这些不同的含义。第一个含义可以用人文学科(the humanities),第二个含义可以用人道主义(humanitarianism),第三个含义可以用人文主义(humanism或secular humanism)。
“世俗”和“人文主义”在单独使用时具有不同的意义。一个人可以是世俗的,同时相信神。世俗也可以指那些认为相信上帝完全属于个人事务的人,并且他们认为社会不能提倡某一种具体的宗教信仰。
当这两个语词并列放到一起,作为“世俗人文主义”使用的时候,其意义就是指生活哲学不涉及神或超自然力,重要的是人类及其关切。
世俗人文主义根据世界是自然的,而非超自然的观念来建构实在。世界由物质、能量和自然规律构成,完全没有理由相信神、精灵或任何形式的魔力等超自然物是存在的。
世俗人文主义就是一种生活哲学而不是宗教。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不需要上帝存在的生活哲学。在非神论或无神论这个意义上,可以把儒家、禅宗、上座部佛教(Theravada Buddhism) 和道家作为中国人的生活哲学。
世俗人文主义也考虑人类对待他人和我们所处世界的态度,强调每一个人的自由、自主、价值和责任,相信人类具有探究知识和从经验中学习的能力。 [4]
我发现很多人混淆了世俗人文主义和无神论。后者稍后会仔细讨论,但是我希望在这里解释无神论如何与世俗人文主义相联系。
无神论者就是相信没有神的人。这一观念会局限于这个问题:神存在吗?既然无神论仅仅处理这个问题,那么就不能构成一种全面的生活哲学。与此对照,世俗人文主义是一个丰富的、综合的世界观,包含价值观。无神论仅仅是世俗人文主义基于自然观点的一个方面,因此一个世俗人文主义者往往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一个无神论者不必然是一个世俗人文主义者。
换句话说,无神论和世俗人文主义之间的关系可以比作理智信念“基督不是弥赛亚”和犹太教、伊斯兰教之间的关系,犹太教和伊斯兰教都是认同这一理智信念的广义生活哲学。犹太教徒和穆斯林相信基督不是弥赛亚,但很明显,具有这个信念并不意味着你必须是一个犹太教徒或穆斯林。
你曾经体验过“存在的眩晕”吗?
有一次,我和我的儿子莱奥傍晚出来到屋后的露台散步,我们肩并肩坐下来看星星。当然,在理想情况下,应该找一个没有街灯,甚至没有任何灯光的地方来观察。而且冬季是最好的,因为那时天空最为清朗。
如果莱奥和我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够看到木星,借助双筒望远镜还能看到它的四颗卫星。我们看到无数星星,银河系的中心在天空中形成了一条乳白色的星河(顺便一提,银河系的瑞典名字是“vintergatan”,意思是“冬天的街道”)。在这里,莱奥和我,两个微不足道的地球生物,身处我们星系边缘的某个地方,而我们的星系不过是亿万星系中的一个。
有一回,我们突然想到,我们可能是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毕竟宇宙中哪一个方向是“往上”呢?谁来确定这个方向?在这样的时刻,我感到措手不及,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存在的眩晕”。我是无限广阔的事物中一个无限微小的部分,我对此具有最为清晰的感受。然后莱奥和我几乎不复存在了,不过是宇宙的广阔空间中两个尘埃粒子而已。这能够被称作一种精神性的体验吗?
我信奉宗教的朋友向我保证说,上帝是真正的精神体验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我并不买账。当我把自己抛入浩瀚无际的天空,进入宇宙难以理解的深处,崇高感与敬畏感给我一种比超自然神话更强有力的精神反馈。
这种感觉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中得到激发。我坐在钢琴前与其他人一起弹奏音乐时,我通常必须挥汗如雨才能弹出正确的音符,不错过关键的和声。但是,有那么一次特别的经历:我恍然不知自己为何,任由音乐在指尖和脑海流淌。在那一刻,我超越了我自己——对音乐的感受超越了单纯的曲子和我。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深刻的精神体验,完全没有宗教和神秘的弦外之音。
有人会说每一个人都有宗教诉求。我刚才的体验算是一个例子吗?谁有权来决定什么可以作为宗教?
我们真正需要的生活哲学,没有教条,没有诸神,没有罪责,没有羞耻,没有对地狱的恐惧,没有强制他人按照神的规则生活的诉求,没有无止境的真假争论。它认可开放和质疑,它激励着对诸如艺术、音乐、文学、自然、宇宙、实在的惊叹、着迷与深刻感受,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生活哲学。
对我来说,精神性不脱离世间,我们的实践彰显了精神的本性。我们是沧海之一粟,我们是人性之海的一粟,我们是宇宙之海的一粟,我们是广漠实在的一粒微尘。这一想法足够令我眩晕。我觉得根本不需要渗入神圣之物或魔幻之力。
[1] Pierre-Marc-Gaston, duc de Lévis, Maximes et réfl exions sur différents sujets de morale et de politique (Paris, 1808).
[2] 例如,Michael Shermer 1997年的著作 Why People Belive Weird Things (New York: Freeman),讨论了冷读法、模式识别、统计欺诈等等。
[3] Plato, Apology, Crito and Phaedo of Socrates (ca. 399 BCE).
[4] 关于世俗人文主义的更多信息,参见Philip Kitcher, Life after Faith: The Case for Secular Humanism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或Stephen Law, Humanism: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