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我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
那时候农村都时兴早订亲,我自然也不例外,甚至比别人更甚。原因是小时候我得过一种到现在也说不上来名字的病,一旦发病就会从鼻孔里流出血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看着殷红的血在地上不断地沉积,满满流出一大片来,我的父母亲吓坏了,赶紧把我放在架子车上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求医问药。
夕阳的余辉下,我父亲或者我母亲忧心忡忡地拉着躺在架子车上有气无力的我,走在土路上,一路颠颠簸簸的。
这情景在那时候一再重复着。那时候谁都以为我这条小命保不住了,正当我父母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却一天天好起来。这当然是值得庆幸的,不过,却落下一点毛病,就是很消瘦,和我同龄的孩子都是胖墩墩的,我却像一棵豆芽一样细细的。外貌不好看不说,没力气更是个缺点。在农村做农活要的就是一把好力气,瘦条条的当然没什么力气,按照农村的标准不须说也不叫人喜欢。
到底活下来了,于我于我父母来说都还是值得庆幸的。但我父母在心里还是时时的为我担着一片心、捏着一把汗,我能不能娶上个媳妇总是让他们忧心,现在我父母的担心终于不可遏止地表现出来了。
本来我父母也没把给我定亲放在心上,我前面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就够他们伤脑筋了,再加上一个我真的太够呛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有女方托人找上门来,我父母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就势把亲事给我定下来。我父母的意思是我身体孱弱,将来万一考不上学再说媳妇就难了,乘着人家乐意结我们这门亲戚,赶紧把亲给我定了不失为明智之举,反正媳妇早晚都是要娶的,再说我的年龄也不算小了,毕业考不上大学的话就可以结婚了,他们也了了一份心事。
我一向都是个乖孩子,在这件事上自然也顺了父母。我们只是见了一面,看女孩子还顺眼,回来跟我父母说了,我父母当即就同意了,对方当然没有不同意的分,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亲事定下来与我却没什么影响,因为我只是逢年过节才去走亲戚,有时候还不一定能碰上她,要是碰上了就说一会儿话。
可是不管她有多漂亮,一个文盲和一个高中生偶然的呆在一起是怎么都不可能说得热热闹闹的,仅仅是一种好奇一种新鲜感促使我们愿意呆在一起看看对方,说上几句话而已。
所以,见过面以后过不了几天就会忘到脑后去了。
第二年,正当我信心百倍打算再拼博一年考取大学的时候,我母亲忽然病倒了,而且是当时听都没听说过的脑溢血!当时,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两个哥哥也都成了家,一个举家去了新疆包地,一个携家带口的到外地打工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他们撇下的地就由我家(其实是由我父母)来耕种,供我和妹妹读书上学。
母亲一病我家的天算是塌了!原本哥哥姐姐结婚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现在母亲的病又要一大笔钱,还要人伺候,我和妹妹还要上学,还有十多亩地靠父亲一个人根本侍弄不了。仿佛一夜之间我父亲就挨下去大半截!这样我就不得不辍学了。
辍了学我才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单是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就够两个大男人忙活的了。每天干完活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家还要烧火做饭,给母亲煎汤喂药,牲口还要饲养、打扫……一句话,一踏进家就会手忙脚乱起来。
我父亲是一个不大言语的人,母亲一病他的话就更少了,母亲倒是喜欢说这说那的,现在病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了,话就更是说不了了,我更没什么可说的,只有星期天妹妹回来家里才会说笑声,可妹妹难得星期一回啊!因此,家里尽管忙忙碌碌,却是冷冷清清的。也就是在此情况下才更深地理解了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代替另一个人这句话的含义。
没有了母亲每天的操劳,家里真的乱糟糟,来个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换句话说,家里没个女人真的不行啊!顺理成章的我要娶亲了。
然而,就像当初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一样,女方现在莫名其妙地悔婚了,借口就是要拿一大笔彩礼来。我家哪里拿得出呢?用劫后余生来形容我家一点都不过分,不要说拿不出来大笔的彩礼来,即使借钱能像回事的把婚礼办下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女方的悔婚对我家来说不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然说天下好闺女多的是,可对几乎是家徒四壁的我家来说,并不容易。到这时候我们才霍然发现身边比我小得多的人只要有可能都无一例外地定了亲,我一下成了鹤立鸡群的大龄青年!
再看看到我这般年龄还没有定亲的闺女呢?要么长相太差,要么就是有某种难以治愈的疾病。而这两者都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那么,要想找一个差不多的恐怕除了新寡的女人也没多大的选择空间了。要是这样,当然不会使人甘心。
就在我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有人热心地给我介绍对象来了。对方眼看就要谈婚论嫁了,男孩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染上了偷窃的不良行为被派出所抓去了,这自然是她不能容忍的,立时三刻就退了已定了好几年的婚事。退亲容易,但退了亲再找门当户对的对象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样,我们一经说合很快就订下了亲事。
迫于我家的现实情况,没过几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我们都知道婚姻被称为终身大事,可惜我们都没有理解它的真实意义,等我们理解的时候已经晚了。事实上结婚不久我就后悔了。原因是她是家里的老末,不免有一点娇生惯养,嫁到我家来不但不能挡上一面,反而抱怨不迭,牢骚满腹。她抱怨最多的就是自己命苦,人家出嫁都有婆婆伺候、小姑子疼爱、丈夫娇宠,自己出嫁却一下跌到了苦水里。这样我们抬杠拌嘴就在所难免了,大打出手也不是没有过。
那时候我们动不动就会把离婚这两个字甩出来,因为谁都觉得刚结婚就这样离心离德的,以后肯定过不好的,还不如及早散了的好。亲戚邻居赶紧过来劝解,大意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老个老个就好了。
第二年,母亲的病好了一些,我的儿子也降生了,家里开始响起久违了的笑声。
因为两个哥哥的外出给我家撇下了十几亩地,使得我不必像哥哥或村里其他的年轻人那样东奔西颠的,只要好好呆在家里侍弄好地,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我们那里没有大江也没有大河,没有高山也没有丘陵,而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庄稼一年两种两收,初夏收完小麦种玉米,中秋收完玉米种小麦。中间除了除除草、打打药、施点化肥什么的,别的就没什么事了。闲暇的时间就特别多。
闲暇的时候,我们那里人一般都是打打牌、聊聊天,再不然赶赶集、走走亲戚,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流水一般的过着。如果我想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样的过着也许很不错,然而我总有些不甘心,农民难道就必须一辈子守在黄土地上或者做农民工吗?这是我时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为了证明不是这样的,闲暇之余,我开始继续起了我学生时代的梦想来。
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要做一个作家。可是并不容易。
虽然时空已是新时代了,对于农民——尤其是处在偏远地区的农民,在思想上、在意识上和古时没多大区别,他们的幸福还停留在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一认识上。有了这样的认识,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无非是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吃饭,老老实实把孩子养大成人,一家人团团圆圆亲亲热热过一辈子。如果你再有别的想法,你肯定就会有很多烦恼。我不自量力的想当一个作家,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想入非非的人。
我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我还是一门心思地喜欢上了写作,我一定要实现我当一个作家的梦想!因为有了梦想,我就有了奋斗的热情。
闲暇的时候,我就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看我好不容易抽空到县城买回来的各类文学书籍。我总以为有了这些金钥匙任何困难我都会迎刃而解的。没想到还是难!尽管书上把很多道理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我依然看得糊里糊涂懵懵懂懂的,什么叫生吞活剥,什么叫一知半解,什么叫囫囵吞枣,我那时候全都尝了个遍。
天天把书翻过来翻过去,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雪白的纸张都给我翻得黑乎乎的,油墨的清香都被我浓重的汗味取代了,还是怎么看也看不明白。
后来迫不得已跑到学校里向老师们求教。
在学校的时候,我最崇拜的就是老师了,课堂上能口若悬河的说上半天,可现在一到我这儿全都卡了壳。开始我以为是人家不愿意告诉我,就改变了策略,再上门就带着好烟,陪他们抽上一支(我的烟瘾就是那时候学出来的),赶上他们正在干什么活儿的时候忙不迭地搭把手或者全包了。这样三番五次的求,最后反而让老师们不好意思了,只好说,他们只是老师,文学对他们来说是另外一回事,换句话说,他们跟我一样最多知道个皮毛。
我一下懵了。
不过,我的热情并没有减少,不是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嘛(现在看起来这句话不全对啊,要是没有任何引导,再没有基础的话,你就是把一本书读一辈子你还是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的,说不定会南辕北辙背道而驰。),那就继续好好读就是了。
没想到更多的苦恼还在后头呢。
在乡下,一个男人一家之主,是要在外面不断走动的,这走动当然是在闲暇的时候,而那时候我是在看书或写东西的,这在别人看来很不正常,慢慢的就有人风言风语地说起我来,等到我去学校向老师请教的时候,终于有人露骨地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不过,人家是笑着说的,让人气不得恼不得哭不得笑不得,而我尽管雄心勃勃却还没做出半点成绩来,只能听着,那种滋味要说比死还难受有点夸张,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妻子听了自然心里也不好受,回到家就和我闹起来,要我保证以后不再写了,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可是,令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更激发了我的信念,我的斗志,我的勇气!这时候那些激励人的名人名言、格言警句、励志故事……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澎湃地往我的脑子里拥,让我浑身的血管也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澎湃!
我和妻子本来就说不到一起去,这样以来就更是吵闹的不可开交了。她见阻止不了我就开始挖苦我了,她常用的词儿是“老坟里就没那棵蒿子还想吃那样的果子”,这就是说连我的祖宗八代都连带的骂上了。
我没说话,只要不直接影响我的写作,一切随你便。她见我对这样的辱骂居然反应还是这样迟钝,不禁有些失望,说,真是死猪不怕热水烫啊!
我说,你这样就是骂我是猪喽?
她说,是啊,你就是头猪!
我说,那你也不咋的嘛。
她说,比你强!
我说,不见得。
她说,就比你强!
我说,你比我还笨呢。
她问,咋?
我说,你明知我是猪,你还嫁给我,不是比猪还笨吗?
她吞儿地笑了。
笑归笑,末了,照样骂我,你要是能成事,猪都会翻跟头!
我说,你翻给我看看。
她就恼了,开始骂起来。我要是不回嘴,她就骂一阵,我要是回嘴我们就会打起来。
我没什么,过了就过了,我父母却坐不住了,不好说我妻子什么,只好劝我,劝不了就骂。他们太有资格骂我了。
不过,我并没为之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我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在劝了半天毫无效果,骂了半天我仍然一毛不拔的时候抬手打了我一巴掌。儿子挨父亲打恐怕谁都经历过,这是不足为奇的。
我记得我从十多岁起我父亲就不再打我了,现在我都成家了,他居然打我了,不用说,他在外面也一定受不了了。
我转身就要走开的时候,我三岁的儿子突然拿着一根柳条儿抽了我父亲的腿,一边抽一边说,叫你打俺爸,叫你打俺爸!弄得父亲不知道怎样才好,愣了一下,转身走开了。
我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起来,泪水不觉流了出来。
儿子用他的小手替我擦了,说,爸爸,你哭了……
这样的日子转眼过去了十二年。十二年里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母亲的病犯过两次,第二次昏迷过去就再没醒来。儿子长大了,上小学了,升初中了,读高中了。我们还有了一个闺女,也已经快要升初中了。我家的土房子扒掉盖了瓦房,后来瓦房也扒掉盖了平房。妹妹高中毕业外出打工两年,然后就结婚成家了。再有就是村里用上了电,可以像城里人一样看电视、听录音机、吹电风扇了……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我写的文字依然只属于我,那些愈见壮大的满架书籍似乎对我根本没起什么作用。我想,也许我真的不是这块料,那就放弃吧。我找出十二年来的手稿准备把它们付之一炬。
那个下午,我抽着烟满怀愁绪地看着一摞摞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写出来的手稿,心里好痛好痛。除了儿子,这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了,它曾带给我无数的遐想,让我感到安慰,而它也给我带来了无穷的烦恼,甚而弄得家里狼烟四起,真的不知道是得是失。
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看着,眼泪不知不觉慢慢地流淌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母亲的去世,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伤心难过过。但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切,仿佛就在眼前!别了,我心爱的梦!别了,我的作家梦!
我划着一根火柴,仔细端详着火柴嚓地一声,立刻冒出一股轻烟,同时冒出一团火焰,白色的火柴杆迅速地变黑变细垂下来跌落地上,我慢慢地将火柴凑到手稿上,火柴的火焰舔舐着手稿的一角,慢慢地向更深处扩展开去……
我看着看着,突然不知怎地嗷地大叫一声,扑过去一阵乱踩,把手稿上就要着起来的火踩灭了。拿着几本已经烧得残缺不全的手稿,我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作家!一个伟大的作家!那些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故事一忽儿前赴后继地浮上我的脑海……
说不定明天我就成功了呢?就这样把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给毁掉,岂不可惜?
这件事过去了大约两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村里有人叫我,说是有我的汇款。当时我并没特别的当回事,因为汇款于我家来说并不稀罕,我的两个哥哥逢年过节都会给我的父亲汇些钱过来。
我走到村口的时候,邮递员小胡已经等在那里了,我递给他一支烟就回家取我的私人印章去了。一会儿我取了私人印章递给小胡,他接过去看了看,打开印泥沾了沾,在一张汇款单上盖了上去,然后递给我,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了我。
十块钱?我惊得叫起来,我哥哥再怎么没钱也不至于这么抠唆吧?真没钱不用寄我也缺不了我父亲钱花,再说,他们从来没有寄这么少过钱啊?
汇款单上就十块钱啊!小胡有点不高兴了,说着把就要装起来的汇款单又拿了出来,你看看,是十块钱不是?
我这才看清,汇款附言栏里写着“稿费”两字。我赶紧向他道了歉,欢喜得什么似的,拿着十块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似的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看了正面看反面,看了上面看下面,看了左面看右面……
也就是那时候我忽然明白范进中了举为什么会一下子变得疯疯癫癫了。可惜我没范进那么好的命,能轰轰烈烈地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因为当时只有我和小胡两个人,而小胡好像司空见惯一般的麻木不仁,手续办完骑上车子就扬长而去了。
尽管如此,还是叫我欢喜不尽的,捧着因为被称为稿费而变得与众不同起来的十块钱,脚步颠颠地回了家。
刚进家门可我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嚷嚷起来,我得稿费了!我得稿费了!
可惜这个时候家里是不会有人的。我开了门,坐下来,忍不住又把那十块钱取出来出神地看起来。我知道我太激动了。为了平静一下,我掏出烟,点上一支,默默地吸了起来。
中午,我父亲回来了,我一看到他就赶紧走过去给了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这动作已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了,我父亲早已习以为常了,可是今天他还是异样地看着我,有啥事吗?
我愣了一下,没有啊。
他又问了一句,真的?
我这才想起来,说,我得稿费了!
我父亲愣住了,稿费?对于大字不识的我父亲来说,稿费这两个在我看来五彩斑斓的大字对他真的太过陌生了。
于是我解释道,就是我写的报稿被人家用了,给我寄钱来了!
这下我父亲听懂了,笑了,说,哎,总算熬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妻子回来了,我赶紧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这反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咋啦?谁给你蜜吃了?
我没说话,变戏法一般地把十块钱突然在她眼前亮了出来。
哪来的?她笑了。
我写的报稿钱!我不禁有点骄傲。
真的?你也能写报稿挣钱了?
她的意外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让我更加得意了。嗯哼!我洋洋自得地摇晃着脑袋看着她,鬼使神差地第一次主动亲了她一下。
她一下子温柔起来,要是一百块就好了。
我不满意这样的话,就这也顶你卖一只老公鸡了。前天,她嫌家里的那只老公鸡太费粮食,让我逮了带到集上卖了十块钱。养这只老公鸡她没少费心,从小鸡娃开始,每天一早从鸡笼里放出去,天黑收回来,开始还要蒸小米,再加煮鸡蛋的蛋黄喂食,还有饮水,打防疫针,担心被黄鼠狼祸害……那心操得真是无微不至啊!这样辛辛苦苦的好几个月也不过卖了十块钱而已,我轻轻松松就赚了十块钱,两相对比,她自然无话可说了。
不过她还是回了嘴,老公鸡我才养了几个月,你看啊写啊可是施腾了十几年啊!
这倒是真的。
嘿嘿,有初一就有会十五,往后汇款多的是!我信心十足地说。
嗯,好歹照你说的吧。她话虽这样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从她没像往常那样歇上半天才去做饭就能看得出来。
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比结婚那天还高兴,晚上我们很快乐地融入了一次。
闺女到底是孩子,更会谝摆了,不多久全村都知道我发表文章了。
第二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妻子正在厨房里做饭,听见我回来,她挓挲着沾了白乎乎面的两手走出来,叫着我的名字,问,你夜儿个是不是哄我哩啊?
我一下给问得丈二的和尚莫不着头脑。
装啥蒜啊?她往前凑了一步,你说人家给你的报稿钱,就是人家给你的报稿钱啊?你哄鬼呢?
我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跟我要凭据呢。这女人,我从地里干活回来,渴得要命,不给倒杯水也就算了,居然开口问这么无聊的东西。不过,汇款单在小胡手里啊,我要是拿着就取不出那十块钱,我要不取十块钱还要汇款单干啥?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现在说得清楚吗?说不清没关系,事实是这样,无端的怀疑我让我受不了,这么多年了,我是个说谎的人吗?
我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你不信我也没法,就进屋去了。
你敢哄我,书我给你烧了!她追着跟进来,愤愤不休。
我有点不耐烦了,生气地看着她。
再看!她举起白乎乎的一只手向我扬了扬。
我没理她,放下家什,就往堂屋里走。
夜儿个你一说我就信了,要不是今儿个娜娜妈提醒我,我还真叫你懵住了。
我不理她,只管走我的。
没理了吧?心虚了吧?哑巴了吧?她居然得意起来。哼,往后啊,我还真得长个心眼儿,要不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她见我不说话,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到了堂屋我找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一会儿,她到堂屋来,轻轻地从我手里把书拿掉,说,好了,吃饭了,大作家。她这样酸溜溜地叫我作家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我早就麻木了,倒是她这么温柔地把书给我拿掉,喊我吃饭确是第一回,着实把我吓住了。我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不由愣愣地看着她。
吃饭了,别看啦。她往厨房走去,临出门向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知道她是不会给我端饭的,就自己站起来到厨房去了。
厨房里,她正在咔咔地切面条,我父亲正一把一把地往灶里填柴禾,饭熟还早着呢。她看到我嘿嘿地笑,低了头一边切面一边还是忍不住笑。
过了几天,小胡又来了。这一次还有我的信件,是一封从杂志社来的信。现在收到杂志社的信已不像当初那样让我激动万分了,因为我收到的已经不算少了,虽然都是退稿信。我三下两下就把信撕开了,映入我眼帘的不是我写满字的稿纸,而是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杂志!啊,我盼望的东西终于出现了!我快速地翻开杂志,目录上清清楚楚地印着我的名字!这时候,我才知道换来那十块钱文章的原来就是发表的一个笑话而已。但,已经足够了!
这极大地刺激了我,我更加努力了。妻子不再嘟嘟囔囔的说三道四了,逢着我看书写东西什么的就溜一边去了。
我以为有了开端我会有很好的起色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那则笑话就像一个笑话一样昙花一现,再也没有了。
于是流言蜚语跟着又泛滥了,什么瞎猫闯个死耗子之类的话再一次满村风雨了。妻子也开始翻脸了,她又换了新词,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呀,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站庙门戴草帽想充大头鬼,鼻子里插上葱照样是头猪,没那命还非要吃那食,早晚得噎着……
我无话可说,只是心里不服气,天天都对自己说,不要泄气,有初一一定会有十五的!
此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果真又收到了稿费和杂志或是报纸,且慢慢地多起来,村里的闲言碎言就不知不觉的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赞赏之声,村子很大,有些人叫不出我的名字来,但一说写报稿的没有不知道的。
开始,妻子以为她嫁了个财神爷,对我宠得不得了,什么事都依着我,乖乖得很,可是见我十天半月的才能收到一张汇款单,每次十块八块的,最多也不过二十,没多大油水,又旧态复萌了。
这期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信件渐渐多起来了。
那天,我刚从地里回到家,放下锄头,压了一盆井水,想洗去一身的热气,大门口叮铃铃地响起了一阵自行车铃声,回头一看,邮递员小胡正笑眯眯看着我呢。我赶紧放下满满一脸盆清凉的井水,向他走过去。说是走,其实和跑差不了多少了。
像往常一样,小胡把一摞信件递到我手里推起车子就要走,我赶紧一把拉住了他,走,屋里凉快会儿!
按照我们这里的惯例,邮递员每星期来两次,除了挂号信和汇款是从不到村里来的,一般的信件直接放到村小学,再由老师安排就近小学生捎回家。我的信件比较多,几乎每次来村里送挂号信或汇款的时候都会有我的信件,一来二去的就熟了,小胡就直接送到了我手里。对人家破例的关心我哪会不感激呢?
小胡笑着摆了摆手,说,天热,我还得赶紧把信送完呢,要不会更热的。说罢,直接迈腿骑上了自行车,快要出胡同口的时候才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见我还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他,向我扬起手挥了一下,车龙头一拐就不见了。
我的信件大致分为这么四类,一是家信,就是亲朋好友的来信,二是杂七杂八的广告信函,三是编辑部的来信或者汇来的稿费,四是偶尔会有的读者来信。
家信就不用说了,有什么事或是报个平安写封信来是很自然的事。广告信函是不消说的,无非致富秘笈一类骗钱的玩意儿。
编辑部和读者的信件是我最稀罕的,每次一看到牛皮的或白色的印着编辑部的大信封都会叫我兴奋好半天,开始虽然是退稿,可毕竟是从编辑部来的啊!当然要是采稿通知单或是稿费通知单更让人喜出望外了。
读者来信也让人欢喜不已,不管称赞还是不满或是建议,总是我的作品受到人家的关注了,这是多么大的奖赏啊!
我拿着信件喜滋滋地往屋里走去。妻子看见了,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她从嫁过来就没有喜欢过我这样翻精,我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有几分感激,毕竟她不像刚嫁过来那会儿撕我的书了。
我向她笑了一下,就到里间去了。通常情况下我总是急不可耐地先把这些信件一一看完才算告一个段落的,可今天不行,天实在太热了,我又出了一身的臭汗,会把这些信件弄脏的。我拉开抽屉小心地把信件放了进去。
我从屋子里出来,走到井台上,把刚才压满井水的脸盆放在砖头垒出的洗脸台子上,开始清洗一身的臭汗。大热天里再没有什么比洗个冷水澡更叫人舒坦的了。
等我洗完转身的时候,看见妻子拿了条蒲席摊在树荫下,手里摇着蒲扇不高兴地看我呢。看见我,她皱了一下眉,洗完了?
我笑着“嗯”了一声,就要往屋里走。她接着说了句,就那样湿湿胜到后河里洗个澡?所谓后河就是村子后面的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河,村里的人们要是洗澡一般都到那里去。在河里洗澡是最叫人惬意的,不但能洗去一身黏腻腻的汗臭,还能捉鱼、摸蛤蜊等,反正只要稍稍费点神总会有收获的,因此大家都愿意到后河里洗澡。只不过白天后河是男人的天下,晚上则是女人的天堂而已。现在正是白天,能去洗个澡确实是一件叫人舒心的事。
不用了,这样也很凉快。我说。
还能不知道你,魂儿都叫信勾走了。妻子撇了撇嘴,把头转了过去。
我嘿嘿一笑,只顾低着头进屋去了。
信件不算多,可也不少,有七八封之多,大小不一,纸质各异,颜色不同,拿在手里花花绿绿长长短短的煞是壮观。我先是一一的把它们看一遍,以确定哪些先看,哪些后看,哪些根本不用看,直接扔掉就好了。
我慢慢地看着,挑拣着。其实,与其说是在选择信件,不如说在欣赏更为合适。刚才我已经说过了,看信件对我来说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信件一一看完我留下了四五封信,两封编辑部的,三封读者来信。编辑部的来信一封退稿,一封请我寄去作品编入一部书里,但要交好几十块钱的编审费,这类打着出书的幌子要钱的信件开始很让我惊喜的,以为自己的写作水平达到了可以编入书里出版了!正要参加的时候接二连三又来了好几封此类的信件,一下子把我所有的热情都打消了,我才恍然明白过来,人家根本就是借着这个由头要钱的,有的编辑部会把书出版了寄给你,有的根本就再无踪迹,十足的骗子。这类信件当然不用当回事,看一眼就可以丢掉了。
三封读者来信是马虎不得的,毕竟是人家的一份关心啊!很多时候,看了别人的作品尽管让我们感动,有时候甚至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也未必会想着给作者写封信去表达一下自己的感受。能写信给你,肯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要是你不理不睬的岂不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识好歹了?所以,读者来信我是一定要回的。前两封还好,第三封却有点犯难。让我犯难的是这个读者的与众不同,别的读者都会把详细的地址留下来的,这个读者却反其道而行之,仅仅写了省市,下面更详细的部分则没有了。这样以来,我的回信就无法寄出了。这是我唯一一个没能回信读者,常常让我感到不安。本来我以为这样的话这个读者是不会再写来信了,没想到又接着写来了两三封信,每封信都对我的作品欣赏有嘉。这,越发让我不安了。
事实上每次回信我都写好了,大意是我是半路出家,根本写不好的,希望不要误了人家。回信就放在我的抽屉里,可是只能放在抽屉里,我无从让对方知道。这个读者另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是落款,也不像别的读者那样仔细的把名字留下来,也不是干脆写“你的读者”之类的落款,每次都写上一个“叶”字,让人琢磨不透这个“叶”是名字还是姓氏,二者只能是其一。
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到奇怪的读者。
说是不喜欢我的作品呢,每封信都赞不绝口,要说喜欢我的作品呢,却不愿让我联系到!不过,从那一手娟秀的字迹来看,这个读者肯定是个女的,从她评论我的一些作品来看,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了多少,我的作品所反应的问题乃至作品截取的年代都让她感同身受,产生了共鸣,故而才会对我产生好感。这应该是一个比较中肯的推断。如果说“叶”的第一封给我的印象不够深,第二封信让我记住了“叶”这么一个人的话,那么这封信则开始则让我在脑海里想象“叶”了,“叶”的名字,“叶”的性格,“叶”的相貌,“叶”的声音……
正当我陷入对“叶”的遐想的时候,头不知被什么东西“嘭”地敲了一下,回头一看,妻子正拿着扇子不耐烦地看着我,见我看她,又加了一句,看啥看?
我心里不禁一阵懊恼,挥了一下手,去去去!
她又用扇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再说!
我更加烦恼了,下意识地把她靠过来的身体往外推了一下。
我不知道是我用力过猛还是她根本没有防备,被我一推她向后退了两步拌在一个小凳子上,一下跌倒了。我刚要伸手拉她,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举起手里的扇子就往我身上打,可那毕竟是蒲扇,很挡风的,落下来不免慢悠悠的没有力度,打到头上也是不疼不痒的。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坐着没再怎么动。
事情到此本来就算完了,不料她觉得亏了,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书照准我的脸摔了过来。书呼呼啦啦地打到我的脸上,再纷纷落到地上,有两本落到了桌子上,碰翻了桌子上我刚刚吸了墨还没来得及盖上的墨水瓶,蓝色的墨水一下子流出来,把桌子上的书和信还有一刀稿纸全都浸湿了。别的什么事都好说,比如说起我写作她人前人后的羞辱我我都没说过什么,只要能不直接影响到我的写作,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文学在我眼里是崇高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不能有任何玷污的行为的。
现在居然闹到如此地步,那还得了?
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巴掌已经打到她的脸上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打她。以前抬杠拌嘴打打闹闹也不是没有过,那多半也是开开玩笑而已,很快就会风平浪静的。现在,我真的发怒了。即便如此,要是她就此收手,事情到此也就嘎然而止了。大不了过后我再向她赔情道歉,并说明我的观点。
可是,她嘴里说了句不过了,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劈头盖脑地只管抓住什么算什么地往我身上打下来……
最后的结果是她像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哭哭啼啼地回娘家去了,中午闺女放学回来问她妈妈哪去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去你姥娘家走亲戚去了,然后到厨房做饭去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从此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收发读者来信都像是特务们秘密接头一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