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爱读书,闲时吟诗作对,跟了邵仁枚、邵逸夫两兄弟到南洋找生计,还是不忘文艺,在当地结交的也多数是中文底子极深的好友。
其中一位叫许统道,收藏之书籍更是惊人。他知道当年作家们生活贫困,还不断地寄钱、寄药。其他朋友,虽然多是商人,谈起诗词来也眉飞色舞。
这群人聚集,偶尔也做通俗的事:打打小麻将,来打发没有四季的日子。今天来了一位贵客,也来玩几手,那就是在文坛鼎鼎大名的刘以鬯先生。
受家父影响,我也从小爱读书。报纸当然每天要读,最喜爱的是副刊,而看到了就如获至宝的是刘以鬯先生的短篇小说,我对这位作家崇拜得不得了。
刘先生坐在麻将桌之前我想上前去和他握握手,但有个人一下子把我推开了,抬头一看,是一个叫姚紫的人,他也是家中常客,写过一两本小说,但是与我心目中的小说家形象完全不同,这个姚紫一点也不紫,是发黑,脸黑、手黑,胡子和臂毛都长满了,两颗门牙如西瓜刨的,中间那条缝把它们分得极开。
“刘先生,您好,您好。”姚紫兴奋地叫了出来。
刘以鬯先生也叫了出来:“别那么大力!”
“?”姚紫愕了一愕。
刘先生继续语气不愠不火:“我是靠手维生的,你那么大力握,握断了骨头,我可要找你算账。”
这时大家都笑了出来,我更加佩服刘先生了。
看他打牌也是一件乐事,打到中途,报馆来电话,找到我家里,他接听之后就叫我这个小弟弟替他搬来一张小桌子,拿出稿纸,等人发牌时就把它当成缝纫机,不断地“织”出文字来。
长大后,我就一直没再见过刘先生了。他的书,像《酒徒》《寺内》《对倒》等,一本本看了又看,如痴如醉。
后来,我自己也卖文字,都是一些游戏之作,精神上极受刘先生影响,读刘先生的短篇,很像读欧·亨利的,时有预想不到的结局。
从此我也学习了这个写作的传统,要到最后一句话才说出主题,我的读者们也喜欢,常问我说英文有“punch line”这个词,中文呢?我半开玩笑地说:“叫‘棺材钉’好了。”
刘先生的这一类短篇,在南洋时写得最多,当年我也一篇篇从《南洋商报》上剪了下来贴成一本,可惜多年后遗失了,一直想重读,却一直没有机会。
来到香港定居后,经常想念刘先生,但我们这些游戏文章的执笔人与香港的纯文学圈子无缘,几十年下来也没见过刘先生。直到最近,做电子书的傅伟强和杜沛梁来电,说约了刘先生,问我有无兴趣见面。我欣然前往。
刘太太罗佩云扶着刘以鬯先生来到,两人依然有才子佳人的影子,一坐下来,我问刘先生今年贵庚。
“一百岁。”他说。
刘太太笑着:“刘先生一九一八年出世,还没到一百岁,他总喜欢说个整数。”
当晚吃的是粤菜,而刘先生是上海人,一定想吃些正宗一点的沪菜,我约了大家再去土瓜湾美善同里的一家叫“美华”的菜馆,那里做的蛤蜊炖蛋还是很正宗的。
见面时刘太太拿出刘先生的《热带风雨》送给我,令我喜出望外,他在南洋发表的那些短篇小说全部集齐,由获益出版事业公司出版,这是刘太太花了多年的心血和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晚上,从旧稿中一篇篇地集合起来的。
更可贵的是在内页之中,看到刘先生在一九五二年摄于新加坡的旧照,样子绝对比梁朝伟英俊,也有刘太太一九五五年穿着马来人常穿的纱笼的照片,我见到她时心中已大赞她年轻时一定是位大美人,旧照则证实了我没看错。
“结婚多久了?”我问。
“就快钻石婚 (六十周年) 了。”刘太太答。
这些年,刘先生的生活都多得这位贤淑的太太照顾,他自己埋首于写稿和他的兴趣里面。玩些什么?集邮票呀、砌模型呀、收集陶瓷呀。刘先生发挥了一边打麻将一边写稿的本领,也可以一边写写稿一边把模型砌好。什么模型?火车的那种,车轨旁边有房屋、山洞、营帐、驻军,一切照原尺寸缩小,异常精密。
邮票呢,有买有卖,赚了不少钱,刘先生说。也许他们在太古城的房子就是那么买的,当年就算写多少稿,也不容易储钱。至于陶瓷,刘先生已把普通的出让了,留下石湾最精巧的,其中一个公仔还是倪匡兄送的。
还没有到无所不谈的阶段,但我也绕个圈子问刘太太:“刘先生,当年爱慕他的女人可真多,顾媚在自传中也坦白承认过。”
“那个年代的刘先生,怎会没有女人喜欢呢?既然说刘先生是心爱的人,就不应该把以前的交往当宣传。”
最后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问了:“刘先生在结婚之后就没拈花惹草吗?”
刘太太笑了:“这么说吧,我的命好过倪匡夫人。”
后记:《热带风雨》还没有电子书,读者若有兴趣可购买刘先生的《酒徒》《打错了》《对倒》和《一九九七》,可到苹果手机的App Store (应用商店) 下载Dreamobile Ltd的“爱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