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本身是个作家,还没问过你写作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答:你我一样,都是在念小学的时候,从老师叫我们写作文开始写的。
问:正经一点好不好?
答:我讲这句话,是有目的的,等一会儿再转回来谈。如果你是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赚稿费,那是在中学。我投稿到一家报馆,发表了。得到甜头之后陆续写,后来靠稿费带女同学上夜总会。
问:从那时候写到现在?
答:不。中间去外国留学就停了,后来为事业奔波,除了写信,没动过笔。四十岁时,工作不如意,才开始写专栏。
问:是谁最先请你写的?
答:周石先生。那时候《东方日报》好像由他一个人负责,包括那版叫《龙门阵》的副刊。周石先生很会发现新作者,他常请人吃饭,私人聊天,听到对方在饭局上说故事说得精彩,就鼓励他们写东西,我是其中一个。
问:后来你也在《明报》的副刊上写过?
答:是,我有一个专栏,叫《草草不工》,用到现在。
问:《草草不工》不像一般专栏的栏名,为什么叫“草草不工”?
答:草草不工,不工整呀!带谦虚的意思。当年向冯康侯老师学书法和篆刻,他写了一个印稿给我学刻,就是“草草不工”这四个字,我很喜欢。这方印,在报纸上也用上了。
问:那时候的《明报》副刊人才济济,很不容易挤进去,是怎么让你在那里发表的?
答:在《龙门阵》写,有点成绩,才够胆请倪匡兄推荐给金庸先生。当年金庸先生很重视这一版副刊,作者都要他亲自挑选,结果他观察了我一轮文章之后,才点头。后来做过读者调查,老总潘粤生先生亲自透露,说看我东西的人最多,算是对金庸先生有个交代。
问:怎么写,才可以写得突出?
答:要和别人有点不同。当时的专栏,作者多数讲些身边的琐碎杂事,我就专门讲故事,或者描写人物,或者谈谈旅游。每天一篇,都有完整的结构。几位写得久的作者说我写得还好,问题在于耐不耐久,他们没想到我刚开始就有恃而来。
问:这句话怎么说?
答:停了写作那几十年之中,我不断地与家父通信,大小事都告诉他,至少一星期一两封。我也一直写信给住在新加坡的一位长辈兼老朋友曾希邦先生。写了专栏,我请他们二位把我从前写过的信寄回来,整箱整箱地寄,等于翻日记,重看一次,题材就取之不尽了。
问:你的文章中,最后一句时常令读者出乎意料,这是刻意安排的吗?
答:刻意的。我年轻时很喜欢看欧·亨利的文章,多多少少受他的影响,爱上他的写作技巧——终局的twist (转折) 。周石先生说那是一颗“棺材钉”,钉上之后,文章就结束。
问:怎么来那么多“棺材钉”?
答:一篇文章的结构,跳不出起、承、转、合这四个步骤,但是不一定要依这个次序去写,把“转”放在最后,不就变成“棺材钉”了吗?
问:要经过什么基本训练吗?
答:基本功很重要。画画要做素描的基本功,写字要做临帖的基本功。
问:什么是写作的基本功?
答:看书。像干电影业的人,不看电影怎行?写作人基本上是勤于读书的人,需要从小就爱看书,从小不爱文学,最好去做会计师。
问:你是从看什么书开始的?
答:小时看连环图,大一点看经典,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都非看不可。中学时代是人一生之中最能吸收书本的时候,什么书都生吞活剥。只有在这年代,你才有耐性把长篇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战争与和平》《基度山恩仇记》等看完。像一个发育中的小孩,怎么吃都吃不饱。经过那段时期,就很难接触到那么厚的书了。当然,除了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
问:我也经过了那段时期,我也想当一个专栏作家,你认为有可能吗?
答:啊,现在可以回到刚才所说的,做学生时,你我都写过作文。我认为会走路的人就会跳舞,会举笔的人就会写文章。你想当作家?当然有可能,不过跳舞的话,跳步 (舞步) 总得学,写作也要练习。光讲是没有用的,你想当作家,就先要拼命写,写,写。发表不发表,是写后的事。为了发表而写,层次总是低一点。不写也得看,每天喊着很忙,很忙,看来看去只是报纸或杂志,视线都狭小了。眼高手低不要紧,至少好过连眼都不高。半桶水也不要紧,好过没有水。当今读者对写作人的要求不高,只有半桶水也能生存,我就是一个例子。
问:你为什么不用粤语写作?
答:我也想尝试,但是我的广东话不灵光。香港有许多用粤语写作的文人,因为他们是以粤语思考的。我写东西,脑子里面讲的是华语,所以只懂得用这方法写作。而且,我觉得用华语能够接触到某一种方言以外的读者。写东西的人,内心里都希望有多一点人能够看到。
问:所以人家说你的文字简洁,就是这个道理?
答:只答中一半。我选用的文字尽量简单,像你我在聊天,我没有理由用太多繁复的字眼。当今的华文水平愈来愈低落,有些人还说金庸先生的作品是古文呢。 (笑) 文字简单也是想让多一点人看得懂。至于说到那个“洁”字,是受了明朝小品的影响,那一代的作家,短短的几百个字就能写出人一生的故事。我很喜欢。但对于赚稿费,一点帮助也没有。 (笑)
问:你的文章看了好像随手拈来,是不是写得很快?
答:一点也不快,一篇七百字的东西要花一两个钟头。写完重看一遍,改。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再看,再改。这是我父亲教我的写作习惯。至于题材,我则每时每刻地思考,想到一个,就储起来,做梦也在想,现在和你谈天也在想。
问:你一共出了多少本书?
答:已经不去算了,反正天天写。七百字的短文,一年可以集成三本左右;一星期两千字的话,一年集成两本。写餐厅批评八百字的,一年也是两本。
问:都是发表过的文章?没有为了出版一本书而写的吗?
答:先在报纸和周刊上赚一笔稿费再说,中文书的销路实在有限,单单出书得不到平衡。
问:为什么你讲来讲去,都讲到钱?
答:为理想而不顾钱的情形,在我的人生中也发生过,但是不多。不过钱多一个零少一个零对日常生活也没什么改变,钱只是一种别人对自己的肯定,我是俗人,我需要这份肯定。
问:要是在美国或日本的话,你的版税一定不得了。
答:我从前在电影公司做事,一位上司也向我这么说。我回答说,当然不得了,但是如果我生活在泰国,谁会找我出中文书?做人,始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常乐。
问:听说你的稿费很贵?到底有多少?
答:唉,年老神衰,写不了那么多,对付那些前来邀请的新办杂志编辑,我只有吹牛说人家付我每年一百万港币,你给得起的话,再说吧!
问:你的稿费就算再高,研究纯文学的那班人也从来看你不起,他们一向提都不提你。
答: (嬉皮笑脸) 不要紧。
问: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文章能不能留世?
答:倪匡兄也遇到一位所谓纯文学,或者叫严肃文学的作者。她说:“倪匡,你的书不能留世,我的书能够留世。”倪匡听了,笑嘻嘻地说:“是的,我的书不能留世,你的书能够留世。你留给你儿子,你儿子留给你孙子,就此而已。”倪匡兄又说:“严肃文学,就是没有人看的文学。”
问:哈哈!他真绝。
答:能不能留世,根本就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持一份真,有了这份真,就能接触到读者的心灵。倪匡兄说过他就是靠这份真吃饭,吃得很多年。
问:你难道一点使命感也没有吗?
答:有了使命感,文字一定很沉重,和我的个性格格不入。
问:你的文章中有很多游戏,又有很多歪曲事实的理论,不怕教坏青少年吗?
答:哈,要是靠我一两篇乱写的东西就能影响青少年,那么教育制度就完全崩溃,每天花那么多小时读的书,都教不出他们判断力,多失败!
问:你写的多数是小品文,为什么不尝试写小说?
答:我也写过一本叫《追踪十三妹》的小说呀。
问:我看过,还没写完。
答:我会继续写的,都是用第一人称,新书只说一个新人物,也认识十三妹这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专栏作家。多写几本,也是想把每一个人物都串联起来。我这一生,只会写这一辑小说。
问:什么时间才写?
答:等我停下来。
问:你停得下来吗?
答: (呆了一阵子) 大概停不下来吧。
问:对于写作,你可以做一个结论吗?
答:记得十多年前有本杂志,叫什么读书人的,请金庸先生亲笔写几个字,他老人家录了钱昌照老先生的《论文》诗,诗曰:
文章留待别人看,
晦涩冗长读亦难。
简要清通四字诀,
先求平易后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