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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1998年,杨绛曾发表过一篇《记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的散文,谈的是自己在苏州上中学时期的一段啼笑皆非的往事:

大约是1926年,我上高中一二年级的暑假期间,我校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一个“平旦学社”,每星期邀请名人讲学……唯有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一事,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的她,由于灵气聪慧、才情卓绝,被王佩诤先生吩咐去现场做记录。

当时,她以为记录就是做笔录,所以没有做任何准备就去了,并且因为同去的大姐临行前换衣服换鞋耽误了很多时间,她们还迟到了。当她们抵达章太炎先生讲学的地点——苏州青年会大礼堂时,讲学早已开始了,整个礼堂都挤满了人,不仅没有空位,而且连贴着墙的地方和座位间的空隙里都塞满了小凳子,用“座无虚席”形容毫不为过。

看到如此场景,杨绛正准备找一处人稍微少点的地方挤过去,就被等待多时的会场工作人员给叫了过去。原来,记录人员的位置在台上早已给她留好了。

此时,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谈他的掌故。杨绛本没想到要上台做记录,如今让她上台,并且还是在她迟到的情况下,她不免心生胆怯和不好意思。当她迟疑着坐上了台上的位置,看着自己的小桌子上的砚台、一沓毛笔纸,还有一支毛笔,更是不知所措。加上因为迟到打扰到章太炎先生的演讲,更是心乱如麻。

那时的她毛笔字写得很不好,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出奇地拙劣”,而她的老师也曾说过她的拿笔姿势像极了拿扫帚的样子。眼看旁边记录席上其他几位师长奋笔疾书,她如坐针毡。但是,不管如何,既来之则安之,父亲多年教诲的淡定从容,今日也算派上了用场。于是,她淡定地磨好墨,拿起笔蘸好,准备开始记录。

然而,更让她崩溃的事情发生了。她突然发现章太炎先生的话,自己竟然一句也听不懂,简直如听天书。

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尴尬至极的往事,她感慨地写道:

章太炎先生谈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我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那天,她一再拿起笔又放下。也是,听不懂,如何记录?多年诚实的性情,又无法让她装模作样地乱写。于是,她就那样老老实实地放下笔,只字未记,仅认真听讲起来。

关于那时的情景,多年后,杨绛细碎而平静地写道:

我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完全不知道。我只好光睁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把他的掌故记住。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也许可说,全场唯我看得最清楚。

他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狭长脸儿。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左鼻孔塞着些东西……据说一个人的全神注视会使对方发痒,大概我的全神注视使他脸上痒痒了。他一面讲,一面频频转脸看我。我当时十五六岁,少女打扮,梳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穿件淡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记,确是个怪东西。

可是我只能那么傻坐着,假装听讲。我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台下看。台下的人当然能看见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针毡,却只能安详地坐着不动。1小时足有10小时长。好不容易掌故谈完,办事人员来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别走,还有个招待会呢……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还是客人,趁主人们忙着斟茶待客,我“夹着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苏州的报上便登载了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这样的事故,被同学们纷纷知道。开学后,国文班上大家还把她出丑的这事儿当笑谈。国文老师马先生更是点着她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儿写写吗?”

彼时的杨绛唯有服笨。对于此事,她说:“装样儿写写我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

诚然,装样子,杨绛一辈子都不曾学会。在时光的绵延穿梭之中,她学会的是诚实,是始终保持着一颗谦虚、诚恳的心面对生活。至于弄虚作假,她始终不会,也不想学会。

正是因为如此,她在自己的散文里才有了诙谐的反馈:“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我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写此文的时候,她已然是人人高山仰止的大师了,但她可以放下身段,自曝少年的一段糗事,还如此诚恳真切,实属难得。

时日渐长里,杨绛的中学生涯宣告结束。

1928年夏,杨绛准备报考大学。那时,她心心念念的清华大学开始招收女生,可惜的是不到南方来招生。在一阵心伤里,她只好就近报考了苏州的东吴大学(江苏师范学院、苏州大学的前身)。

学而优的杨绛,在那年秋天顺利地进入了这所大学。她的大学时代就此开启,她的传奇也在这锦瑟年华里开始铺陈开来。

入学时,女生宿舍还没有建好,加之女生也不多,所以学校就将她们安排在一位美国教师的住宅里。这是一座小洋楼,条件在当时已经十分好了。第一年,杨绛被分在四五个人同住一屋的大房间里。第二年的下学期,她被分在一间小些的房间里。尽管这里只能住下两个人,令人高兴的是同住的竟然是她的中学同班好友——淑姐。

相熟的两个人同住一屋,真的是让人心满意足的。

这间本是美国教授家男仆卧室的小房间,屋外风景是静好的,一片花丛密林在窗下,窗户上还有常青藤,枝丫蔓延。房间暗却静谧,别有一番小情趣。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个凳子和两张小床。大概因为门框歪了或是门歪了,房间的门关不上,得用力抬才能关上。一旦关上门就更不方便,所以杨绛她们晚上睡觉的时候索性不锁门,只是把门带上,防止它被风吹开。

有优越的住宿条件,有相熟的好友作为室友,也有充满新鲜事物的学习空间,杨绛对这一切感到心满意足。所以,她对什么都保持着一种很高的热情。一向文静的她竟然对体育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加入了女子排球队,在技艺渐长的情况下还参加了比赛。

对于这次比赛,她记忆深刻,过了很多年以后,她还可以清晰地记起那时动人心弦的场景:“我们队第一次赛球是和邻校的球队,场地选用我母校的操场。大群男同学跟去助威。母校球场上看赛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轮到我发球。我用尽力气,握着拳头击过一球,大为人意料。全场欢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喜笑叫喊,那个球乘着一股子狂喊乱叫的声势,竟威力无穷,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当然别想再有第二分)。”

还真别小看“这一分”,这可是最关键的“一分”。当时她们两队正打了个平局,正是增了杨绛的这“一分”,对方气馁作罢,那场球赛她们队赢了。所以,后来每当她看到电视屏幕上的排球赛时,总会想起自己曾发过的一个球,便忍不住悄悄吹牛道:“我也得过一分!”

在东吴大学上了一年学以后,学校就让她们分科了。

杨绛的老师认为杨绛学而优,又不偏科,适合读理科。但杨绛自己不但不这样认为,反而为了选专业大费脑筋。她说:“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

于是,她带着抉择的疑问回家求救去了。

她问父亲:“我该学什么?”

父亲回道:“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

听后,她仍然觉得心里没底:“只问自己的喜爱对吗?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

父亲开导她道:“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就这样,在和父亲有了这一番对话之后,她的心释然了。在老师的一片惋惜声中,她选择了文科。

当时,东吴大学还没有文学系,只有法预科和政治系。起初,她打算选读法预科,好给父亲做帮手,并借此接触一下社会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积累足够的经验后可以写小说。然而,父亲虽说让女儿自己选择,却极力反对她学法律。世事凶险,他断然不希望女儿步自己的后尘。太多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使得他不忍心看到女儿和自己一样经历一些内心痛苦。

无奈之余,杨绛只好选择了政治系。

不过,尽管杨绛选择了政治系,尽管她还是政治学的高才生,但她一生对政治学毫无兴趣。当时的她只求功课能过得去,便将所有的其他时间都花费在图书馆里,遨游在书海之中了。

东吴大学的图书馆可谓藏书无数,十分可观,中外名著应有尽有。杨绛一向嗜书如命,便在这里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读了海量的书籍。

曾经,有这样一段饶有趣味的对话:

父亲问杨绛:“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不好过。”杨绛说。

“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一星期都白过了。”

父亲笑道:“我也这样。”

可见,书于杨绛而言是食粮;可见,知女莫若父;可见,女好学如父。

如上,便是杨绛的一些少年往事。 NZSpHh8ULeAmEo4HCJaoOCs5XwXYbMxI1xRVNKUgiWpRPTXpwrSKJX5dz8hZAJ7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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