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不如行动,夜黑风高之夜,陈知故带着许鸢飞速往自己家里赶去,但行至半路,却发现村头东上方的天空,一片火红。
“着火了,村里着火了,赶紧救火!”路上有乡亲提着水桶一边喊一边跑,情况比较紧急。
许鸢随手拦下一个赶着去救火的中年男人,神情紧张的问道:“是村头东的哪家着火了?”
中年男人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陈知故,眼神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回道:“还能是哪,就是这小子家里呗,他老爹欠了九层楼的钱,卖儿子是签好了卖身契的,谁知道许掌柜你今天把这事搞砸了,这下好了,九层楼派人来报复了,小子你赶紧跟我一起回去看看,看你老爹有没有事,房子烧了就烧了,人没事就好。”
毕竟是血脉至亲,陈知故二话不说,就与许鸢一起狂奔到家门口,看到家里那仅剩的两间破茅屋正大火升天,环顾四周一圈,并没有看到那比自己还要不成器的老爹,陈知故顿时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般,“唰”的一下瘫坐在地上,眼圈泛红,神情悲恸。
“爹,你死的好惨啊,儿子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报仇?姓陈的,你打算找谁报仇呢?啊。”
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句嘲讽,陈知故骤然站起身,和许鸢一起同时往后看去,发现在人群的最后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头戴斗笠的人。
在斗笠和夜色的遮掩下,看不清具体的相貌,但嘴角那一抹格外明显的讽笑,让陈知故和许鸢第一时间就确定了,刚才那句话是出自此人之口。
陈知故眼睛一眯,冲开人群就往那人奔去。
只见那人嘴唇触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再次露出一个轻蔑至极的冷笑,身形一跃,竟是轻功了得,脚踏飞燕般的消失在陈家村的屋上夜幕里。
陈知故抬头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那个方向是哪里,他太清楚不过了,这几年,他来来回回走了十多次。
云溪城,九层楼!
陈知故每一次进京赶考,都需要路过云溪城。
许鸢走上来,看到陈知故脸色铁青,不由得有些心疼,这个男人至今为止度过的小半生,和常人相比,的确是坎坷崎岖。
“那人走了?说什么了吗?”许鸢拉住陈知故冰冷的手,慢慢将握紧的拳头拽开,语气温柔如水。
陈知故重重的叹了口气,“他没出声,但看他的嘴型,应该是说我爹在九层楼,然后就用轻功离开了。”
许鸢望着天上那半轮弧月,竟是微笑道:“别板着个脸了,知道你爹现在安然无恙你不应该高兴嘛,至于九层楼,他们都找上门邀请我们去做客了,那我们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做客有做客的规矩,待客也有待客的道理,明日里,我们收拾好行囊,就往那云溪城走一趟,瞧一瞧九层楼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迷魂药。”
陈知故点了下头,但心头的焦虑明显没有因为许鸢的三言两语而放下来,跟着村里的乡亲们扑灭大火之后,回许家小馆的路上,忧心忡忡的一句话没说,要知道平日里,陈知故总会想方设法想出一些话茬子和许鸢絮絮叨叨。
回到小馆时,时辰已经有些晚了,陈知故见厨房里还有些没有洗完的碗筷,便朝许鸢说道:
“掌柜的,你先去休息吧,我把碗筷洗了,一个人静一静。”
“不,你回房休息,要静回自己房间静,我来洗碗就行了,顺便算一算这几天的账,毕竟明天要出门,得把手里的事情忙完才放心。”
陈知故还想争执一下,但看到许鸢那不容置喙的神情,便收了心思,悻悻然的回了自己房间,烛火在房间里一闪而灭,不知道是真想睡了,还是在黑暗里面壁思过。
许鸢一个人在厨房里擦洗碗筷,皂荚花在水盆里被她搅和得冒出许多泡泡,如果说陈知故心里的心事是一个山丘,那她许鸢此时此刻,心里就藏着连绵不绝的一片山脉。
“要是我有白天的一半勇敢就好了,至少,还能做挡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白天的许鸢也许敢大大方方的说:陈知故,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老娘都陪你。
但晚上的许鸢,却才是真正的许鸢,看到嘲讽陈知故的那人扬长而去,她做不了什么,也只能故作平静的尽量安慰着,更让她难过的是,她心里,是有些害怕去九层楼做客的。
九层楼在云溪城只手遮天,甚至可以说,九层楼的楼主,就是云溪城辖域内的土皇帝,甚至在整个江南道,九层楼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行走江湖,亮个九层楼的招牌,各路江湖人士也都会给几分薄面,可见九层楼有如何势大。
几年之前,九层楼还只是云溪城内一个稍大一些的青楼茶馆,但后来也不知怎的,随着云溪城内发生几起青壮年失踪案之后,九层楼几乎是以雨后春笋之势,势如破竹般的快速扫平其他同行势力。
云溪城内其他的赌坊茶馆小青楼,要不就是被九层楼一夜之间杀个一干二净,要不就是低着头服软,被九层楼直接吞并,而那些原先的老板,再也不见踪影,至于发生了什么,大家也都不敢议论,但背地里却都心知肚明,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
起初还有所谓有正义感的江湖人士质疑九层楼,说云溪城那些失踪的青壮年都和九层楼有关,九层楼为了堵住大家的嘴巴,也逢场作戏般的让官府调查了一番,结果可想而知,九层楼清清白白,放放心心做云溪城的土皇帝。
后来大家才明白,那狗屁江湖人士,分明就是九层楼故意推出来配合它演戏的,一个扮丑一个扮美,将整个云溪城耍的团团转。
许鸢将手中的碗筷刷干净,又啪啦着算盘,算了一下近几天的账目,见陈知故的屋子里一直没有传出动静,便放下心来,以为折腾了一天的他,终于睡了。
谁知道陈知故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正手握着一把生了锈的铁剑,咬破手指,往锈剑上不断的滴着血。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每一滴血下去,锈剑上就会晕开一圈铁锈,露出原本的寒芒。
与此同时,站在柜台的许鸢,也缓缓蹲下身,将地面上的一块砖头撬开,取出来一个满是灰尘的长形紫檀木盒,看形状,是个剑匣。
这个剑匣,许鸢只知道是自己曾祖爷爷传下来的,她已故的父母曾经说过,在许鸢曾祖爷爷那一辈,许家可是长安道内有名的剑道世家,至于后来为何沦落于此,连许家的剑道传承都给断了,许鸢的父母只字未提,她也还没来得及问,父母就因病,双双去九泉之下见了阎王爷,于是流落于陈家村的她,除了这柄剑以外,对家族的事情一无所知。
而她为何对陈知故一个屡次赶考落榜的穷酸书生如此中意,也要追溯到她刚跟着父母来陈家村的时候。
少年时候的许鸢和陈知故是邻居,小时候他们之间虽然仅仅隔着一道墙,但那道墙的本质,实际上是贫穷与富贵的可怕鸿沟。
陈知故少年时家境还是十分殷实的,那时候陈知故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他那不成器的老爹还没有如今那般沉迷于酒色豪赌,算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许鸢隔着那道墙,总是能闻到炖肉的香气,每一次都坐在墙角,就着那股子香气,使劲的啃着难以下咽的糙米馒头。
她很好奇隔壁是怎样的人家,于是就爬上围墙看。
那时候许鸢的父母都病重,父亲更是病到下不了床,仅靠着母亲平时接一些手工活,勉强能吃上馒头活下来,关于肉这个东西,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才会买上二两猪肉,包一盘热乎乎的芸豆肉馅水饺,算是许鸢少年时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不过许鸢也并不是羡慕陈家那种富足的生活,只是单纯觉得陈知故好看,清峻秀朗,远远看着都带着一股子书墨味儿,对她这种没机会上私塾识字的人来说,是那种遥不可及的好看。
许鸢明白,陈知故与她,就像他家的富裕和她家的窘迫一样,白云与黑土,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直到许鸢父亲去世,母亲哭到当场昏倒,许鸢终于从高墙上翻进了陈知故家的大院子,吓得陈家的公鸡和大鹅一阵乱跳。
陈知故见她的第一面,问她是怎么进他家的。
许鸢指着围墙,陈知故了然,虽然行径不好,但陈知故没有责怪她,只是笑若春风的告诉她:“原来是邻居啊,以后记得要走大门哦。”
事急从权,最终是陈知故帮许鸢找了大夫,也垫付了医药费,只可惜母亲病重多年,加上积劳成疾,终究还是没有挺过这一关,不久就撒手而去。
母亲一走,年少的许鸢没了依靠,只能自己在酒楼里找了份学徒的活计,不要工钱,能吃饱活着就好,因为母亲临终前对许鸢说,去当个厨子,厨子饿不死,也不用管那些风雨江湖事,最重要的是,让她千万不要碰曾祖爷爷留下来的那柄剑,更不能卖,死也不能卖。
许鸢没明白为什么不能碰剑,但这么多年,哪怕是饿到走不到道,那柄装在紫檀剑匣里的剑,没有卖,许鸢也没有打开看过,坚守着母亲的遗言。
而后来,肯吃苦的许鸢在酒楼里学到了一手好厨艺,去了临近小镇上一家大酒楼里做招牌厨娘,几年赚了一些银钱之后,再一次回到陈家村,却发现昔日门楣光耀的陈家,早就不复存在,陈知故也去了京城赶考,许久未曾回乡。
许鸢便在此开了许家小馆,真正定下居来,等着陈知故归乡。
这几年,陈知故身上,只重复发生着四件事,进京赶考,科举考试,名落孙山,回陈家村。
许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九层楼欺人太甚,不仅逼婚,连陈知故唯一的亲人都被抓走,许鸢无可奈何,这才决定违背母亲的遗言,想看一看曾祖爷爷留下来的这个紫檀剑匣里,到底是柄怎样的剑,为何母亲临终前一再嘱咐,既碰不得,又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