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有纲,道有宗;纲宗者,大正者也。故善言道者,言其宗而万殊得;善言治者,言其纲而万目张。循之而可以尽致,推之而可以知通,传之天下后世而莫能擿其瑕璺。然而抑必有其立诚者,而后不仅以善言著也。且抑必听言者之知循知推,而见之行事者确也。抑亦必其势不迫,而可以徐引其绪;事不疑,而可以弗患其迷也。如是,则今日言之,今日行之,而效捷于影响。乃天下之尚言也,不如是以言者多矣。疏庸之士,剽窃正论,亦得相冒以自附于君子之言;宗不足以为万殊之宗,纲不足以为万目之纲,寻之不得其首,究之不得其尾,泛然而广列之,若可以施行,而莫知其所措。天下有乐道之者,而要为鞶帨之华,亦奚用此喋喋者为哉?
高宗南渡,李伯纪之进言数矣。其言皆无可非也。顾其为纲宗者,报君父之仇也,复祖宗之宇也。又进而加详焉,远小人,亲君子也;议巡幸,决战守也;择将帅,简兵卒也;抚河北,镇荆、襄也。如纲之言,循之推之,以建中兴之业,允矣其无瑕璺矣。故天下后世无有得议其非者,而咎高宗之不用。虽然,以实求之,而奚足以当纲宗哉?足以立纲宗而非其诚,则纲宗者,虚设之纲宗,固无当也。
君父之痛,土宇之蹙,诚不容已者。然其容已与不容已,系乎嗣君之志而已。有其志,不待言也;无其志,言无益也。有其志而不知所以为之,弗示以方,固弗能奖也。故此二言者,人皆可言,人皆可信,而究止于空言也。进而加详,则固愿终其说以导之而出于迷涂,天下后世之所乐听,或亦高宗之所欲闻乎!其云亲君子,远小人,尚矣。苟非清狂不慧者,孰以为不然?乃君子小人,有定名而无定指者也。以小人为君子,而君子矣;以君子为小人,而小人矣。故诸葛出师表必目列其人以当之。今不直简贤而求其进,斥奸而请其退,则奚以知汪伯彦、黄潜善之非君子,而赵鼎、胡寅之非小人邪?议巡幸,决战守,急矣。而行伍之凭借,孰为干城?强敌之争趋,何从控御?刍粮何庤以不匮?器仗何取以求精?岂天子匹马以前,疲卒扶羸以进,遂足定百年之鼎,成三捷之功乎?择将帅,简兵卒,尤其要者。抑就莅戎行而数奔者择之邪?无亦求之偏裨,求之卒伍,求之草泽而择之邪?天子自择之邪?纲可代为之择邪?天子自择之,则亦非不有所任用矣。纲可代择之,则胡不心维口诵于坐论之下,如赵普之为太祖谋者,而但虚悬一择之之号,以听人之诡遇乎?惊奔之余,兵卒之不足久矣。集之必有其方;部之伍之,必有其制;教之练之,督之绥之,必有其将。河北之南来,闽海、楚、蜀之新募,必有其可使战可使守之势。合其散而使壹,振其弱而使强,必有其道。纲诚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则躬任之,默识之,日积月累,以几于成,尤非大声疾呼,悬一榜、下一令之所能胜也。则尤不可以空言效也。抚河北,镇襄、邓,诚形势之不容缓矣。河北之待抚,岂徒号于上曰“吾不割也”,众志遂以成城乎?其吏民为朝廷守者,孰可任也?孰未可任,而急须别拣将帅以任之也?张所、傅亮固未足以胜任。即令任之,而所以安所、亮而使尽其力者何术也?襄、邓之财赋兵戎,其可因仍者何若?其所补葺者何从?专任而无旁挠者何道?凡此,皆就事而谋之,因势而图之,非可一言而据为不拔之策。国政在握,成败在于目睫,迫与天子谋之,进群策以酌之,固有密藏于夙夜而研几于俄顷者,岂建鼓而亡子可追哉?乃纲但琅琅乎其言之矣。一言而气已竭矣。则汪、黄之党且笑之曰:是老生之常谈,谓饥当食,而为无米之炊者也。恶足以拯吾君于危殆而措之安哉?于斯时也,二帝俘矣,两宫陷矣,自河朔以向江、淮,数千里城空野溃,飘摇徐、兖之郊,内顾而零丁孑处。纲以一身系九鼎之重,则宜以一言而析众论之归。犹且组练篇章,指未可遽行之规画,以祈免乎瑕璺。夫岂贾、董际汉盛时,高论以立令名之日?则言之善者,不如其无言也。
夫宋之所以浸弱浸削至于亡者,始终一纲宗之言,坐销岁月而已。继纲而献策者,杨中立、胡敬仲犹是也。后乎此而陈言者,刘共父、真西山犹是也。乃前乎此而倡之者,景祐以来,吕、范诸公以洎王介甫之邪僻,苏子瞻之纵横,无非是也。以拟诸道,皆提其宗;以考诸治,皆挈其纲;孰得指其瑕璺者?而求其言之即可行,行之即可效者,万不得一焉。故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怍者,可正告于天下后世,而不违于纲宗之大正者也。叩其所以为之而不得,则难矣。夫言也,而仅以祈免于怍也与哉?陆敬舆以奏议辅德宗,而反奉天之驾,一议为一事而已,非建立纲宗、统万殊万目于数纸之中也。斯则诚为善言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