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沈沦陷以后,东北边防,固已吃紧,然而假使明朝政府能于此时,朝野上下一致团结,集中人才,动员国力,以植党营私为第二,而以敌国外患为第一,则未尝不可拒后金于关外,可惜事实却恰恰相反。
在整个的天启年代中,亦即在辽沈沦陷以后的七年中,明朝的政权,却完全掌握在宦官魏忠贤等的手中。此辈宦官,既无国家观念,更无民族意识,只知谄媚皇帝,盗窃政权,然后利用政权,残害善类,剥削民众。在天启的七年间,南北台谏,肆其诬构;东西厂卫,恣意屠杀,造成有史以来未有的黑暗时代。在人民方面,则“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在士大夫方面,则“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于是一方面政府与人民间的矛盾遂爆发而为白莲教的叛乱;而另一方面,统治者阶层中的矛盾,则爆发为东林党狱。以至朝野上下,矛盾交织,而国防大政,因之而益趋腐败。
具体的历史事实指示我们,当时的阉党不但专制朝政,而且左右军机。在天启的七年中,兵部尚书之更换,如转辘轳,前后任兵部尚书者十二人,其中除孙承宗外,如王之臣、高第、王化贞之徒,都是阉宦的党羽,而崔呈秀且为魏忠贤主谋讥的“五虎”之一。此外,七年之中,任边将者也有九人之多,其中除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之外,也多半是阉党的走卒。不但如此,他们派遣宦官,干涉军务,稍不如意,就加之以罪。诚如熊廷弼所云:“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效。疆场事,当听疆场吏自为之,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一不从,辄怫然怒哉!” 又如孙承宗所云:“迩年兵多不练,饷多不核。以将用兵,而以文官招练。以将临阵,而以文官指发。以武略备边,而日增置文官于幕。以边任经抚,而日问战守于朝。此极弊也。” 这里所谓“文吏”、“文官”,就是监军的宦官。他们招练军队,指发战争,所以“兵多不练”而“饷多不核”。再加以在朝的阉党“拾帖括语”,“日问战守于朝”。“一不从,辄怫然怒”。这样,虽有能将,又有什么办法呢?然而正在这个时候,后金却准备对明朝发动大规模的攻势,于是而有“广宁之役”。在这一战役中,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右屯、前屯大小四十余城,又一度相继沦陷于后金之手。
广宁之陷,由于经、抚不和,即广宁巡抚王化贞牵制熊廷弼,使之不能实现其攻守的战略。而经、抚不和,并非偶然,乃是当时执政的阉党之有意的措施。诚如熊廷弼所云:“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而阁臣则受命于魏忠贤。他们上下相因,内外狼狈,故意陷熊廷弼于失败,并借此以杀之。所以熊廷弼当时,非常愤慨,曾上所疏述其痛苦,其中有云:“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而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相困。” 因此之故,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不能实现。所谓“三方布置策”,即在广宁、登州、莱州各设巡抚,形成犄角,而集中主力军于广宁,以为固守。但是王化贞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分兵戍辽河沿岸,以削弱广宁的防御力量,并谓用毛文龙,用降将李永芳,用蒙古插汉助兵四十万,可以一举荡平满兵。所以结果不出熊廷弼所料,“一营溃,则诸营俱溃,西平诸戍亦不能守”。加以当清兵围西平时,王化贞裨将孙得功阴通敌,于是广宁遂陷。当时“广宁有兵十四万,而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由此,可知广宁之败,乃系阉党故意制造为诬杀熊廷弼之借口。而结果竟“以门户屈杀廷弼”,至“传首九边”,而失守广宁之王化贞则以兵部尚书张鹤鸣之偏袒,逍遥法外。明朝政治之黑暗,一至如此。我们读史至此,不能不为之废书一叹。
在熊廷弼死后,工部主事徐尔一,曾为之辩其冤曰:“廷弼以失陷封疆,至传首陈尸,籍产追赃。而臣考当年,第觉其罪无足据,而劳有足矜也。……当三路同时陷没,开、铁、北关相继奔溃,廷弼经理不及一年,俄进筑奉集、沈阳,俄进屯虎皮驿,俄迎扼敌兵于横河上,于是辽阳城下凿河,列栅,埋炮,屹然树金汤,令得竟所施,何至举榆口关外拱手授人,而今俱抹杀不论,乃其所由必死,则有故矣。”
当熊廷弼传首九边的时候,正是后金建都沈阳的时候,明朝政府,就用了抗敌名将的脑袋,作为对后金建都的贺礼。而从此以后,执政的阉党的主要任务,一方面是伪造《要典》,歼灭东林,毁天下书院,建魏忠贤生祠,以及奉魏忠贤配祀孔子等;另一方面,则是“遣其党刘朝等四十五人赉甲仗弓矢,白金文绮,先后至山海关,颁赉将士,实觇军也。” 因此,在当时,不但朝署之中善类一空,就是守边将帅如孙承宗者,因不附阉,皆为“阉竖斗筲,后先龁扼,卒屏诸田野,至阖门膏斧锧,而恤典不加。国是如此,求无危,安可得也”。
自从孙承宗被阉党排去,于是而有高第尽撤关外诸军的盛举。据《明鉴》:“(第)以关外必不可守,欲尽撤锦、右诸城守御,移关内。袁崇焕力争,谓兵法有进无退。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内亦失保障。第意坚,且欲并撤宁、前二城。崇焕曰:‘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第不能夺,乃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守具,尽驱入关。委弃米粟十余万,军民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 据此,则知当时,除宁、前二城因袁崇焕力争未撤外,其余整个明朝的军队、人民,都从关外退入关内,这是明朝第二次自动的大退却,亦即无异将整个的辽东半岛奉献于敌人。这是高第将军的战略,也是宦官大人的政略。
事情真是凑巧,随着高第将军的总退却而来的,便是后金的二万大兵的总进攻。他们渡辽河,捣宁远,越城五里,浩浩荡荡,横山海关大路而军。于是宁远陷于重围,袁崇焕以万余人孤军死守,而高第将军却拥兵山海关内不救,企图假敌军来消灭袁崇焕。同时明朝政府的衮衮诸公大小宦官,也以为“必无宁远”;然而十天之后,袁崇焕不但突破重围,而且还追奔逐北三十里,使后来的清统治者不能不在《明史》上大书曰:“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诸将罔敢议战守。议战守,自崇焕始。” 当袁崇焕的捷报到达朝廷,魏忠贤就即刻派遣其党刘应坤、纪用等到前线监视袁崇焕,而兵部尚书王之臣也事事与他为难。后金兵知道袁崇焕不为政府所信任,因而也必无后援,于是又再举来犯,围攻宁远、锦州。而当此之时,宦官纪用勾结总兵赵率教秘密遣使通敌求和,以实现魏忠贤之失败主义。然而袁崇焕却胜利地击败了敌人,而成功了历史上有名的“宁锦大捷”,粉碎了宦官的卖国勾当。虽然,袁崇焕卒以不附阉党的原故,反因“宁锦大捷”而被罢免。但其他大小宦官,文武官僚则因此而加官进爵者不下数百人,这就是所谓“阉党政治”。
我们总观天启年间的历史,知道辽沈沦陷后,明朝并不是没有收复辽东的可能,而其所以不能者,则阉党政治尽了很大的主观作用。阉党政治不仅造成了党派的分裂,造成了社会的矛盾,间接帮助了敌人;而且牵制军机造成失败的倾向,直接响应敌人的进攻。非常明白,没有王化贞之拥兵不救,则无广宁之败;没有门户之私,则无熊廷弼之死;没有孙承宗之罢,则无高第之退却;没有高第之退却,则亦无宁、锦之围;最后,如果没有魏忠贤之投降阴谋,则袁崇焕不致因宁、锦大捷而罢免。然而实际上,这些不应有的事竟然都发生了,主观的作用,加速了明朝政权的崩溃。诚如孙承宗所云:“敌未抵镇武而我自烧宁、前,此前曰经、抚罪也;我弃宁、前而敌终不至,而我不敢出关一步,此今日将吏罪也。将吏匿关内,无能转其畏敌之心以畏法,化其谋利之智以谋敌,此臣与经臣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