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明辽、沈失陷的原因,我们不能不追溯辽、沈失陷前夕的历史。人们也许记得在“九一八”事变以前,由于清朝政府及北洋军阀的腐败政治,已使日寇势力深入东三省;但人们也许忘记了,在“三二一”事变以前,由于明末万历年间之腐败贪污的官僚政治,已使后金势力深入了辽东半岛。而“三二一”事变,只是这种腐败、贪污的官僚政治之总结。
在万历末年,一方面水旱虫蝗风雹疠疫等天灾普遍地袭击中原的农村;另一方面,由于倭寇不断入侵,以及西南少数民族不断的叛变,战争的负担,重压着全国的人民,以致使社会间敌对的矛盾,日益发展。此外,在上层社会,则党派纷歧,互相对立,宦官党与齐、楚、浙三党“声势相倚,并以攻东林、排异己为事”,而东林诸人,则评议朝政,自命清流,于是在统治者阶层中,也发生矛盾。在朝的士大夫一面要致力相互间的倾陷,另一面又要监视着人民的异动,于是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应付敌国外患。他们把国防重镇,当做培植党羽的地方,彼此争夺,以致“十年之间更易八帅”。 而当时国防将帅,则只有贪污之徒才能当选,他们“以空名支饷,且多克减,边兵屡哗”。此种情形,到李成梁经略辽东的时代,便达到顶点。据《明史·李成梁传》:
李成梁……子弟尽列崇阶,仆隶无不荣显。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军赀马价、盐课、市赏,岁干没不赀。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以是灌输权门,结纳朝士,中外要人无不饱其重赇,为之左右。每一奏捷,内自阁部,外自督抚而下,大者进官荫子,小亦增俸赉金。恩施优渥,震耀当世。而其战功率在塞外,易为缘饰。若敌入内地,则以“坚壁清野”为词,拥兵观望,甚或掩败为功,杀良民冒级。阁部皆共蒙蔽……
像这样的国防将帅,在当时,当然不只李成梁一人,李成梁不过是其中之一个,因之,这样的贪污,也不是李成梁个人的特性,而是当时腐败政治的特征。换言之,个人如果不贪污,即不能生存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之中。像这样的“将帅”,这样的“权门”、“朝士”、“要人”、“阁部”,除了“奢侈”、“干没”、“贿赂”、“进官”、“荫子”、“拥兵观望”、“掩败为功”……还有什么国防可言呢!于是自然的结果,便发生了万历三十四年(1606)自动放弃“六堡”之李成梁的建议。这是明代势力在辽东之第一次的自动的退却,亦即后来辽沈失陷之第一次的预告。
所谓“六堡”,就是防守辽沈的六个堡垒。有此六堡,则可以迎击敌人于辽沈东北二百余里的地方,弃此六堡,则辽沈便失去资以防守的前卫。弃六堡,即等于弃辽、沈,这是非常明白的。然而李成梁却以六堡“地孤悬难守,与督抚蹇达、赵楫建议弃之”。而明朝政府要人,亦因“饱其重赇”,竟予批准。于是“尽徙居民于内地。居民恋家室,则以大军驱迫之,死者狼藉。成梁等反以招复逃人功,增秩受赏”。 于是李将军的大军,就这样英勇地替后金肃清了进攻辽沈的道路。于是后金也就追随着李将军英勇的退却,而深入辽东半岛。在六堡放弃后的十二年间,后金从容不迫地并吞了蒙古诸部落,所谓呼伦四国,其中哈达、乌拉、辉发已经先后被他并吞,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叶赫了。
后金的锋刃,到现在要转向大明王朝了。于是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便借口明朝政府援助叶赫而以“七大恨”誓天伐明,于是而有“抚顺之役”。在这一战役中,从经略杨镐以下“文武将吏前后死者三百一十余人,军士四万五千八百余人,亡失马驼甲仗无算”。 而后金兵乘胜破开原,陷铁岭,声势所及,使“沈阳及诸城堡军民一时尽窜,辽阳汹汹” ,有大难临头之势。这是明代政府弃六堡以后满清第一次的试兵,也是后来辽沈失陷之第二次的预告。
但是即在此时,假使明朝政府稍有感觉,内息党争,集中力量外整军备,巩固边防,则辽沈未必即不能守。然而朋比为奸者,变本加厉,“军机要务,废搁如故”。忠勇却敌如熊廷弼者,而为阉党姚宗文之徒所排斥,以至熊廷弼所恢复之叆阳、清河、抚顺、镇江诸要塞,未及巩固其守备而去职,而代以“用兵非所长”之袁应泰,于是而有“三二一”辽沈之沦陷,而辽河以东五十余堡寨营驿及海、益、金、复、耀诸州大小七十余城遂不能不沦于后金之手,于是后金遂得以辽沈为根据,扫荡关外,并进而窥伺关内了。
所以我们以为辽沈的失陷,并非由于袁应泰的“招降政策”,而实由于李成梁的放弃六堡,亦即由于明朝政府的“弃地政策”。诚然,招降叛徒,袁应泰应负其责。然而任用“用兵非所长”之袁应泰而使降人有实现其叛变作用的可能者,则明朝政府不能辞其责。而况六堡既已放弃,虽有能将,亦难保辽沈之不失,如袁应泰者,虽“用兵非所长”,而其勇于抗敌,忠于守土,终于“佩剑印”以殉辽沈,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难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