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弘光之败,不能不首先说到福王之立,因为后来的一切问题,都从这里伸引出来。假如弘光的历史是一幕悲剧,则福王之立便是这幕悲剧的楔子。
按福王名由崧,系神宗次子福王常洵之子。神宗有五子,长常洛,是为光宗。次福王常洵,次瑞王常浩,次惠王常润,次桂王常瀛。光宗早死,福王常洵亦死于崇祯十四年李自成陷洛阳之役,其存者仅瑞、惠、桂三王。但当北部沦陷之时,瑞、惠、桂三王,皆远在藩封。适于此时,福王由崧、潞王常淓则以避乱,系舟淮安。如依皇家伦次,则潞王为疏,而福王为亲。如依贤不肖,则潞王精明仁厚,为当时人望所属,福王骄奢荒淫,为当时物议所讥。因此当拥立之时,曾发生伦序与立贤之争。
陈贞慧《过江七事》之《计拥立》篇,对于当时拥立之争议,纪录甚详。据所云云,大概当时南中大臣中的忠贞分子,如史可法、姜曰广、刘宗周辈,皆主张立贤,拥戴潞王监国。而以马士英为首之奸佞分子,则借口序伦,主张迎立福王,以邀拥立之功。结果奸佞分子因有江北四镇的实力派为后盾,得了胜利,福王于是乎即位于南京。
福王政府虽为奸佞分子所拥立,但当时国难严重,所有忠诚救国的元老重臣,也都牺牲成见,参加这个政府。据史载,“福王即位,用可法、曰广及南储高弘图为阁臣,从物望也。当是时,可法实秉中枢,高、姜居中票拟,张慎言为大冢宰,刘宗周为总宪,九列大臣,各得其任。” 但同时,奸佞分子如马士英、王铎,皆任为大学士。士英因定策有功,而王铎则为福王藩邸旧人。所以当福王政府成立之初,虽奸、忠并列,而荣枯已有别了。
这样的局面,并不长久。不久马士英拥兵入朝,遂开始从中央政府中排除忠贞分子的工作,企图以此转变政权的性质,即由抗战转向妥协。首先被排除的是史可法。三馀氏《南明野史》云:“既而士英拥兵入朝,假援中宫,请留辅政。于是有内外均劳之议。可法请督师江北,而士英专国。”
关于史可法被马士英排出中央,督师江北之事,应喜臣《青磷屑》(下)记之甚详。其中有云:“朝议既定,以史公督师淮、扬,苏州吴县廪膳生卢渭率太学诸生抗疏争之,有‘秦桧在内,李纲在外,宋终北辕!’等语,朝野传诵,以为名言。时人比之陈东云。”
马士英一面排除忠贞的元老重臣,一面又引用无耻小人,以为党羽。第一个被引用的便是阮大铖。阮大铖,是魏忠贤阉党的余孽,为士君子所不齿,而且名列逆案,天下共知。当魏阉败死,阮大铖曾一时匿迹皖省故乡。后因迫于“流寇”之乱,又逃寓南京。当时正值崇祯末年,天下萧萧,不可终日。于是阮大铖遂谈兵说剑,企图再起。当时阮大铖自署其门曰:“无子一身轻,有宦万事足。” 由此可以想见其怀抱。后经复社诸名士顾杲、侯朝宗、陈定慧、吴应箕等联名发表留都防乱揭帖,痛加声讨,又才稍稍敛迹。福王政府成立,阮大铖适在南都,因厚结马士英以求复用,故有推荐之事。关于阮大铖史实,钱秉镫《藏山阁文存》卷六《皖髯事实》中载之甚详,这里不及琐述。像这样一个人物一旦提出,当然要使得举朝大骇,一倡百和,舆论哗然。三馀氏《南明野史》曾录当时朝中士大夫反对之言,其中如:
高弘图曰:“臣非阻大铖。旧制京堂必会议,乃于大铖更光明。”
姜曰广曰:“臣前见文武纷竞,既惭无术调和。近见钦案掀翻,又愧无能豫寝。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陛下数日前之明诏,竟同覆雨。梓宫未冷,增龙驭之凄凉;制墨未干,骇四方之观听。惜哉维新,遂有此举。臣所惜者,朝廷之典章;所畏者,千秋之清议而已。”
郭维经曰:“案成先帝之手,今实录将修。若将此案抹杀不书,则赫赫英灵恐有余恫,非陛下所以待先帝。若书之而与今日起用大铖对照,则显显令旨,未免少愆。并非辅臣所以爱陛下也。”
吕大器曰:“先帝血肉未寒,爰书凛若日星。而士英悍然不顾,请用大铖。不惟视吏部为刍狗,抑且视陛下为弁髦。”
王孙藩曰:“枢府以大铖为知兵乎。则《燕子笺》、《春灯谜》,枕上之阴符,而床头之黄石也。”
虽然举朝反对,但阮大铖仍然做了兵部尚书。小人道长,则君子道消。自阮大铖掌兵部以后,当时忠诚谋国的元老重臣如张慎言、姜曰广、高弘图、刘宗周、黄道周、陈子龙等都被排挤而先后退归田里;同时,魏阉余党,如张捷、杨维垣、虞廷陛一流的小人,都弹冠相庆,走进了朝堂。像钱谦益那样无耻的文人,也因巴结阮大铖,起复了原官。《南明野史》记钱谦益之下流有云:
谦益之起也,以家妓为妻者柳如是自随。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昭君出塞状,都人咸笑之。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
钱谦益的故事,亦见夏完淳《续幸存录》,当系事实。虽然,如钱谦益者,不过丑声外播者而已。实际上,当马、阮专国以后,在福王政府中,其以献妻献妾而蟒玉加身者,正不知有多少。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福王政府,不过是一群阉党余孽和无耻之徒的政府。这个政府不但与当时明朝的人民没有关系,而且与明朝的士大夫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