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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我的人生除了爱情以外没有其他理由,我一心扑在爱情上,不期望什么,也不愿意期望一切不是来自女友的东西。

第二天,正当我准备去看她的时候,姨妈叫住了我,递给我这封她刚收到的信:

……朱丽叶服了医生开的药水,烦躁不安的心情到了早晨才稍见好转。我恳求杰罗姆这几天不要过来。朱丽叶可能会听出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必须保持最大程度的安静……

我怕朱丽叶的病情使我难以分身。要是我无法在杰罗姆动身以前接待他,亲爱的姑妈,转告他我会给他写信的……

这只是对我下的一道禁令。而姨妈、任何其他人都可以任意上布科兰家去。姨妈那天早晨就打算去那儿。我会闹出声音来的?多么不高明的借口……那又怎样!

“好吧。我就不去了。”

不能立刻见到阿丽莎,在我很不好过,可是我也怕跟她再见面;我怕她把妹妹的病情归咎于我,不看到她总比看到她发脾气容易忍受。

至少我要去看阿贝尔。

到了他的门前,一名女佣交给我一张便笺。

为了不让你担心,我留下这张字条。待在勒阿弗尔,离朱丽叶这么近,对我已不可忍受。我昨天傍晚离开你以后差不多立即搭船去南安普敦。我到伦敦S家里度完我的假期。我们在学校见面。

……一切人的援助同时弃我而去。待在这里只会给我带来痛苦,我不愿延长就提前回校,又到了巴黎。我向上帝、向“一切真正安慰、一切圣宠、一切完美礼物”的施与者转过我的目光。我向神倾诉我的痛苦。我相信阿丽莎也是庇护在神那里,想到她在祈祷,也鼓励我勤奋祈祷。

这样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沉思与学习,除了阿丽莎与我的通信,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一切信件我都保留着。后来我的记忆混淆不清时,以此理清思绪……

从姨妈,首先也只有从姨妈那里,我才得到勒阿弗尔的消息;我从她那里知道最初几天朱丽叶的严重病情令人担忧。我走后十二天终于收到了阿丽莎的这封短信:

原谅我,亲爱的杰罗姆,我没有早给你写信。可怜的朱丽叶的病差不多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自从你走后,我几乎没有离开她一步。我请姑妈把我们的消息告诉你,我想她这样做了。你知道吧,这三天来朱丽叶身子好了些。我对上帝感谢不已,但是还不敢高兴得太早。

还有我到现在很少提到的罗贝尔,在我以后几天回到了巴黎,能够给我带来两姐妹的一些消息。看在她们的份上,我照顾着他,其实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不善于做这类事的;他进了农业学校,每次校中无事有了空闲,就由我去照料他,设法让他散散心。

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我一直不敢向阿丽莎和姨妈提问的事:爱德华·泰西埃尔来得很勤,打听朱丽叶的消息,但是罗贝尔离开勒阿弗尔时,她没有再见过他。我还知道朱丽叶自从我走后在姐姐面前固执地默不作声,什么都不能逗她说话。

过后不久,又通过姨妈我知道朱丽叶订婚了,我预感到阿丽莎希望看到立刻解约,而朱丽叶本人则要求尽可能早日完成正式的手续。她铁了心,忠告、命令、恳求都无济于事,也使她自己愁眉不展,视而不见,死不开口……

时间在过去。我从阿丽莎那里只收到令人失望的短柬,然而我也不知道跟她写什么好。冬季的浓雾笼罩四周;唉!夜读的灯光,爱情与信仰的热忱,也难以把黑暗与寒冷从我心头驱走。时间在过去。然后,突然春天的一个早晨,姨妈给我转来了她不在勒阿弗尔时阿丽莎写给她的一封信,我从中抄录下可以把这件事交待清楚的段落:

欣赏我的温良吧;遵照你的吩咐,我接待了泰西埃尔先生;我跟他谈了很久。我看出他言谈举止十分得当,我承认我差不多可以相信这门亲事不像最初担心的那么不幸。当然朱丽叶不爱他,但是随着一周一周过去,在我看来他会愈来愈值得爱的。他谈到目前的处境很有远见,对妹妹的性格也没有误解;但是充分信任他的爱情是会有效的,还自诩他的恒心没有克服不了的东西。你可以看出他爱得很深。

看到杰罗姆这样照顾弟弟,我确实深受感动。我想他这样做只是出于义务,因为罗贝尔的性格跟他的性格很少相似之处——可能也为了使我高兴。但是他肯定已经可以看出,一个人担负的义务愈多,他的灵魂愈会得到培育和升华。这是很崇高的想法!不要过分笑话你的大侄女,因为这些思想支持着我,帮助我把朱丽叶的婚事当作一件好事来看。

亲爱的姑妈,你的热情关怀对我是多么甜蜜!……但是不要相信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还可以这样说:恰恰相反——因为使朱丽叶受到震动的考验也在我的心中得到反响。《圣经》上这句话:“信人的人必有祸。”我重复多次而一知半解,这次突然叫我恍然大悟。在我的那部《圣经》中见到这句话以前,我在杰罗姆送给我的一张圣诞卡上也看到过这句话,那时他还没有十二岁,而我刚过十四岁。在这张图片上,在一个我们当时看来很美丽的花束旁边,有高乃依 高乃依(1606—1684),法国悲剧作家。 的这几句诗:

是什么魔力战胜了世俗,

今日引导我升向天主?

若求助于人,

必将祸及自身!

说实在的,耶利米 耶利米,《圣经》中的人物,以色列先知。 的简单诗句大大符合我的心意。显然,杰罗姆当时选择这张卡时没有注意到那句诗。但是我若根据他的来信来看,他今天的脾气性格跟我很相像,我每天感激上帝,同时使我们两人日益跟上帝接近。

我记得我们那次谈话,我为了不打扰他的学习,也不像从前那样给他写长信。你一定会发现我谈到他时心里会得到补偿;我生怕继续写个没完,赶快在此搁笔;这次不要太多责备我。

这封信引起我多少想法!我咒骂姨妈多管闲事(阿丽莎提到使她保持沉默的这次谈话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促使她把这封信转给我的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关心。我对阿丽莎的沉默既然已经难以忍受,那就千万不应该让我知道,她不再跟我说的话写给另一个去看!信里的话都叫我气愤,她居然把我们两人之间的大大小小秘密都轻易说给姨妈听,说话的语调还那么自然、平静、认真、快活……

“不要这样,我可怜的朋友!这封信里没有什么可以叫你气愤的,除了知道它不是写给你的而已。”阿贝尔对我说。阿贝尔,我每日的伙伴,我只有对他可以说话;我在孤独时,由于软弱,需要同情倾诉,对自己不具信心,就会不断地去找他;我在为难时,相信尽管我们天性不同或者正由于天性不同,我重视他的忠告,也会经常去找他……

“咱们把信研究一下吧。”他说,把信摊放在他的写字桌上。

我垂头丧气过了三夜,还要对着自己干四天吗!我几乎很自然地要听听我的朋友会对我说些什么:

“朱丽叶和泰西埃尔一对,由他们留在爱情的烈火中吧,不是吗?我们都知道爱情火焰烧起来是怎么样的。说实在的,在我看来,泰西埃尔充当了扑火自焚的夜蛾……”

“这个不谈了,”我对他说,他的玩笑叫我喘不过气,“看其余部分吧。”

“其余部分?”他说,“其余部分不都是说你的吗?你还抱怨什么!没有一行,没有一句话不是对你的相思。完全可以说这封信通篇是写给你的;费利西姨妈把信转给你,完全是物归原主;阿丽莎失去了你,才万不得已把信写给了这位可敬的女人;要不,高乃依的诗句对你的姨妈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插上一句,这诗其实是拉辛 拉辛(1639—1699),法国悲剧作家。 的;我跟你说她这一切都是对你说的。要是你的表姐两星期内不给你同样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写上一封长信的话,你就是笨蛋一个……”

“她不大会这样做吧!”

“她做不做全在你啦!你要听一听我的意见吗?——从现在起,长时间内你要一字不提你们的爱情、你们的婚姻;自从出了妹妹那件事,她要的就是这个,你没看到吗?你要在手足之情上用功夫,一刻不停跟她谈罗贝尔……既然你也有耐心去照顾这个傻小子。只要继续让她耍弄小聪明,其他一切都会随之而来的。啊!我真巴不得给她写呢……”

“你是不配爱她的。”

我还是听从了阿贝尔的劝说;果然不久阿丽莎的信又来得勤了起来;但是在情况安定以前,暂且不说朱丽叶的幸福,我不能期望她会真正快乐和毫无保留地谈心。

阿丽莎提到妹妹的情况还是有所好转。她的婚礼将在七月份举行。阿丽莎写信对我说,她估计那一天阿贝尔和我都会因学习而不能分身……我明白她认为我们不去参加婚礼更好,我们也就以考试为借口,只寄去了我们的祝贺。

婚礼后大约两周,阿丽莎给我写了这封信:

我亲爱的杰罗姆:

昨天偶然翻阅你送我的那本漂亮的拉辛作品,发现了你在那幅老的圣诞小图片上的四句诗,你可以想象我的惊愕之情,那张图片我夹在《圣经》里快有十年了。

是什么魔力战胜了世俗,

今日引导我升向天主?

人若求助于人,

必将祸及自身!

我原来以为是摘自高乃依的诗句,我承认我以前觉得这几句诗很美。但是我继续阅读《圣歌》第四首,看到有的段落写得那么美,不禁抄录了下来。以我从你冒失写在白边的缩写来判断,你肯定已经读过(我确实有这样的习惯,在自己和阿丽莎的书里写上她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标志我喜欢和我要她阅读的章节)。没关系!这是我喜欢才转写的。看到你献给我的都是我自以为已经知道的诗句,起初有点儿不乐意,然后又想到你对这些诗句也像我一样爱好,也就转嗔为喜了。我在抄录时仿佛跟你一起在阅读。

不朽的智慧如雷声

谆谆教育世人;

“人间的凡夫俗子

辛辛苦苦得到什么果实?

贪名求利的灵魂,

为什么流尽纯洁的血

错误地不去换取

充饥的面包,

而换取一团叫人

更饥更渴的幻影?

我推荐的面饼,

是天使的粮食,

由上帝亲自

用小麦的精华配制。

这种可口的美食

绝不会端上

凡夫俗子的餐桌,

跟随我的人会得到赐赏,

过来吧。你们愿意永生吗?

收下,吃吧,获得永生了。”

……

皈依的灵魂有福了,

在神的管束下得到安宁,

饮用的是活水源泉,

万世不会枯竭。

人人都是宾客,

享受主泽流长;

我们却疯狂地

追求污泥浊水,

寻找迷人眼目、

不停泄漏的破罐子。

这多美啊!杰罗姆,这多美啊!你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样觉得这很美?我的书上有一条小注解,说德·曼特侬夫人 弗朗索瓦兹·德·曼特侬(1635—1719),法国贵妇,1684年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秘密结婚。 听到多玛尔小姐唱这首歌,大加赞赏,“还落下眼泪”,要求她再重唱一段。我现在已经熟记在心,毫不厌烦地背诵。写到这里我唯一的忧伤是没有听过你朗诵。

我们的旅行者继续传来了好消息。你已经知道朱丽叶尽管天气酷热,在巴荣纳和比亚里茨很开心。他们后来又游历了富恩塔拉比亚,在布尔戈斯逗留,两次登越比利牛斯山……她现在从蒙塞拉特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他们打算在巴塞罗那再待上十天,然后再去尼姆,爱德华在九月以前必须回去,准备收葡萄工作。

父亲和我在封格斯马尔已有一个星期了,阿斯布尔顿小姐明天会到我们这里,罗贝尔则要四天后才来。你知道这个可怜的青年考试不及格,不是考题难,而是主考人向他提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惊慌失措;你在信中跟我说起他勤奋好学,我没法相信罗贝尔没有充分准备,但是这名主考人好像很喜欢刁难学生。

至于你成绩优良,亲爱的朋友,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就不用再说祝贺之类的话了。杰罗姆,我对你多么有信心!当我想到你时,我的心中充满希望。你从前跟我谈到的工作,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做了吧……

……花园里没有一点变化,但是房子好像显得空空荡荡!今年我为什么要求你不要过来,道理你是明白的,不是么;我觉得还是这样的好;我每天对自己这样说,因为那么久不看见你,我也付出了很多代价……有时,我不由自主地在找你;我在阅读中间停了下来,突然转过头去……我觉得你就在这里!

我又回头写我的信。天黑了,每个人都睡了;我在敞开的窗前写个不停,花园芬芳袭人,空气温和。你记得吗,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看见或者听到任何很美的东西,我们就在想:这一切要感谢上帝的创造……今夜我整个心灵都在想:感谢上帝创造了这么美丽的今夜!突然我祝愿你在这里,感觉你在这里,在我身边,那么强烈,可能你也感觉到了。

是的,你在信里也说过这样的话:“在好人的心灵里”,崇敬之情与感激之情混淆不清……我还有多少事情愿意跟你说呀!——我想到了朱丽叶跟我谈到的这个阳光灿烂的国家。我想到了其他更广阔、更明亮、更荒凉的国家,我心中存在一种奇异的信念,有朝一日,我不知道如何,我们会一起看到一个我也说不清楚的神秘大国家……

你们不难想象我读这封信时如何因喜而振奋,又如何因爱而落泪。其他的信也接连而来。当然是阿丽莎感谢我没有到封格斯马尔去,当然是阿丽莎恳求我今年不要再去找她,但是她遗憾我不在身边,她现在祝愿我去,每一页纸上都响起同样的召唤。我哪儿还有力量抵挡呢?无疑是听了阿贝尔的劝告,害怕欢乐一下子遭到破坏,对内心的冲动有一种天然的克制。

在接连而来的信件中,我抄录一切可以说明这个故事的部分:

亲爱的杰罗姆:

读你的信时我欢欣雀跃。我正要答复你从奥尔维耶托的来信,这时又收到了你从佩鲁贾和阿西西来的信。我的思想也到处漫游,只有我的身体还装得像在这里的样子;实际上,我跟你一起走在翁伯里地区的白色公路上;我跟你在早晨动身,用新的眼光观看日出……你真的在科托纳的平台上呼唤我吗?我听到你的……在阿西西北部山上我们渴得厉害!方济各修士的那杯清水是多么甜啊!哦,我的朋友!我通过你观看事物。我多么喜欢你说到圣方济各的话!是的,不错,要寻找的不是思想的解放,而是思想的奋发。思想的解放必然伴随着可憎的骄傲。一个人的雄心壮志,不要用以反抗,而要用以侍奉……

尼姆传来的大好消息,使我觉得上帝允许我享受欢乐。今年夏天的唯一阴影,就是可怜的父亲的健康情况。

尽管我细心照料,他终日愁眉不展,或者可以说我一离开他,他又闷闷不乐起来,愈来愈难使他摆脱孤独忧郁。大自然在他四周欣欣向荣,他却视而不见;他甚至不愿去看一看。——阿斯布尔顿小姐身体很好。我向他们两人提到你的来信;每封信我们都可以谈上三天;那时又来了一封新的。

……罗贝尔前天离开我们了,他到他的朋友R家里去过完假期,朋友的父亲经营着一个模范农庄。当然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对他来说不很热闹。当他说到要走时,我只能支持他的计划……

……我有那么多的话要跟你说;我渴望跟你说不完的话!有时我找不到明确的字眼,明确的想法——今晚我如在梦中跟你写信——只是有种紧迫的感觉,有无穷的财富要给予,要收下。

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个月不声不响的?我们肯定都在冬眠吧。哦,这个沉默的冬天多么可恶,让它一去不复返吧!自从有了你以后,生活、思想、我们的灵魂,一切在我看来都是美的,可亲的,无比的丰富。

九月十二日

我收到了你从比萨的来信。我们这里的天气也风和日丽;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诺曼底。前天我独自走了一大圈,信步穿过田野;我回来不累,倒反而兴奋,在阳光与欢乐中陶醉了。艳阳下的草垛真是美!我不需要置身意大利就可见到这一切美景。

是的,我的朋友,正如你说的,在大自然的“百音和鸣”中我要倾听和理解奔放与欢乐。我在声声鸟啼中都听到了,在阵阵花香中都呼吸到了,我徐徐明白了只有崇拜才是唯一的祈祷形式,跟着圣方济各同声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唯一的”,内心充满不可表述的爱。

可是不必担心我会当上无知会修女!近来因连日下雨,我看了不少书,我像把我的崇拜放到阅读中了……读完了马尔布朗什,立刻又拿起了莱布尼茨《致克拉克的信》。然后为了让脑子休息,读了雪莱《沉西家族》——不感兴趣;也读了《含羞草》……我可能会叫你光火;我认为雪莱的全部作品,拜伦的全部作品,都比不上我们去年夏天一起阅读的济慈的四首颂歌,同样我觉得雨果的全部作品也不如波德莱尔的几首十四行诗。“大诗人”这样的称呼没什么意思,重要的是做“纯然的”诗人……我的弟弟呵!感谢你帮助我认识、理解和热爱这一切。

……不,不要为了重聚几天的快乐而缩短你的旅行。说真的,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相信我:当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那么想你。我不愿意使你难受,但是我下决心不期望——现在——你来。我要不要向你承认这件事呢?我要是知道你今晚来……我就躲开。

哦!别要求我向你解释这种……感情,我求你啦。我只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这足以使你幸福了吧),我是这样幸福。

……

在这最后一封信后不久,也是从意大利一回来后,我就应征入伍,被派到了南希。我在那里举目无亲,但是很高兴一个人独处,因为这样可以向我这个自豪的情人和阿丽莎,更清楚显示她的信是我唯一的庇护所,而对她的相思就像龙沙 龙沙(1524—1585),法国诗人。“隐德来希”(entéléhie),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用语,意即“完美”。 说的“我唯一的隐德来希”。

说实在的,强制我们接受的纪律颇为严厉,我并不以为苦。我磨炼自己应付一切,在写给阿丽莎的信中只对她不在身边一事才诉起苦来。我们甚至把长期分离当作我们勇气的考验。——“你从不诉苦,”阿丽莎写给我说,“你在我的想象中从不灰心丧气……”为了证实她的话,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呢?

自从最后一次见面后,差不多一年过去了。她仿佛毫不察觉,只是认为现在才开始等待。我以这事责怪她,她这样回答:

我不是和你一起在意大利吗?负心的人!我没有一天离开过你。你要明白从现在开始有一段时间我不能陪伴你了,只有这才是我说的分离。说真的,我也在努力想象你在军营中的生活……我想象不出来。我最多想象出你晚上在甘必大街的那个小房间里写东西或读书……这也不一定,不是吗?事实上,我在一年后才会在封格斯马尔或勒阿弗尔再见到你了。

一年!我不去计算已经过去的日子;我的希望凝结在未来这个慢慢、慢慢移近的一点上。你想一想花园深处的那道矮墙,我们把菊花藏在墙脚下,我们冒险爬上墙头;朱丽叶和你走在上面,像要一步登上天堂的穆斯林那样奋不顾身;——而我走了几步头就发晕,你在下面对我叫:“不要看你的脚……看你的前面!往前走!盯住目标!”然后,终于——这比你鼓励的话更有用——你爬到了墙壁的另一头等着我。于是我不再发抖。我不再感到头晕;我盯着看的只是你,我奔过去扑向你张开的双臂……

杰罗姆,失去对你的信任我会成为什么呢?我需要感到你坚强;需要依靠你。不要软弱。

随心所欲地延长我们的等待,仿佛这是一种挑战,同时也是害怕重逢不是那么称心如意,我们约定新年来临,我到巴黎阿斯布尔顿小姐那里去度过仅有不多的几天假期。

我跟你们说过,我不抄录所有的信。下面是我在二月中旬收到的信:

真令人激动啊,前天经过巴黎路时,看到M书店橱窗里,赫然陈列着你向我提过的阿贝尔的书,但是我怎么也不相信现实真是这样的。我抑制不了自己,走了进去;但是书名那么怪里怪气,我犹豫不决,没敢向职员取书;我甚至想到买一部其他随便什么书再走出书店。幸而柜台旁边也放了一小堆《轻佻》这部书,由顾客自取——我抓了一部,扔下一百苏,不用说上一句话。

我感谢阿贝尔没有送我一部!我翻阅后没法不觉得难为情。叫我难为情的不是书本身,总的说来我看书里蠢话多于不堪入耳的话,而想到的是阿贝尔,阿贝尔·伏蒂埃,你的朋友写了这么一部书。我逐页寻找,也没有找到《时代》杂志评论家所说的“伟大天才”。我听说在勒阿弗尔经常提到阿贝尔的小圈子里,这部书取得很大成功。我听到用“轻浮”与“优美”来评价他这人不可救药的无聊;我的态度自然谨慎保留,只是对你谈到我读了什么。那位可怜的伏蒂埃牧师,我看到他起初当然觉得失望,最终疑惑是不是更有理由为此感到自豪;他周围每个人都怂恿他相信是这么一回事。昨天在普朗蒂埃姨妈家,V太太冷不防地对他说:“牧师先生,您的儿子大红大紫,您一定高兴得很吧!”他有点惶惑地回答:“我的上帝,我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呢……”“那您就高兴吧!那您就高兴吧!”姑妈说,毫无恶意,语气也充满鼓励,使得每个人都笑了起来,牧师也不例外。

《新阿贝拉尔》上演后更不知会怎么样了!我听说他准备在环城路上不知哪家剧院上演,报刊好像也都议论开了……可怜的阿贝尔!这真是他期望和满意的那种成功么!

昨天我读到《永恒的安慰》中这几句话:“谁真正祈望真的和恒久的荣耀,就不在乎世俗的荣耀;谁不在内心鄙视世俗的荣耀,就不是真正热爱天堂的荣耀。”我想:感谢我的上帝,选择了杰罗姆作为天堂的荣耀,相比之下另一种荣耀只是草芥。

在单调的工作中度过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但是由于我的思想只是寄托在回忆或希望上,也就察觉不到时光过得很慢,每个小时过得很长。

舅舅和阿丽莎六月份要到尼姆附近去探望朱丽叶,那时她的孩子要出世了。但是传来一些不太好的消息,促使他们提前动身了。阿丽莎写信给我说:

我们刚离开不久,你寄往勒阿弗尔的最后一封信就到了。不知什么原因只是一周以后才转到我这里。我整个星期魂不守舍,麻木彷徨。我的兄弟啊!我只有和你一起才恢复自我,超越自我……

朱丽叶身体又好了。我们天天等待她分娩,并不担心。她知道我今天上午写信给你。我们到达埃格维弗的第二天,她问我:“杰罗姆他怎么样?……他一直给你写信吗?……”我没法对她撒谎,“当你给他写信时,告诉他……”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非常温柔地一笑:“我病好了。”我以前有点担心她在信里一直高高兴兴,别是跟我在玩幸福的游戏,她不让人家看穿……她今天看作幸福的东西跟她从前梦想的东西,她的幸福依托的东西是多么不同!啊!但愿大家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只与心灵相连,不必过分重视构成幸福的外界因素!我独自在小丛林中散步时浮想联翩,在此我不向你赘述了,最令人吃惊的是想到这些竟也兴奋不起来;朱丽叶的幸福按理说应使我心满意足……我的心怎么会陷入一种莫名的忧郁,怎么也摆脱不开?此地的美丽风光,我感觉在心里,至少看见在眼里,反而增添了我难言的悲哀……当你从意大利给我来信,我懂得通过你观察一切事物;现在一切我不是通过你看到的东西,都像是偷了你的。最后,在封格斯马尔和勒阿弗尔我磨炼出了一种对付下雨天的本领;到了这里这种本领无须施展,感到它毫无用处倒使我犯起愁来。当地人的欢笑令我窒息;可能我所谓的“悲哀”只是不像他们喧闹而已……显然,从前我的欢乐中总含有某种自豪,而现在,我处在异乡人的快活中间感到一种类似屈辱的感情。

到了这里之后祈祷也很勉强;我有一种孩子气的感觉:上帝不再在同一个地方了。再见啦,我要快快离开你;说出这样不敬神的话,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悲哀,还把这一切向你写出来,这叫我感到难为情,如果今晚邮差不来取走,明天我就会把它撕掉……

下一封信只提到她的外甥女的出生,她将当她的教母。还有朱丽叶的快乐、舅舅的快乐……但是只字不提她自己的感情。

然后又是从封格斯马尔的来信,朱丽叶在七月去看了她……

爱德华和朱丽叶今天早晨离开我们了。我舍不得的还是我的小教女;我六个月后再见她时,会再也认不出她所有的动作姿态了;以前她的每一个动作姿态都是我看着她做的。“人的形成”总是那么神秘和奇怪!我们相互不常感到惊讶,是因为没有予以注意。我俯身在这个满载希望的小摇篮前,度过了多少时光。人的成长那么快就中止了,都在离上帝很远的地方骤然停步不前,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自私、自满和不思上进?哦!要是我们能够、我们愿意更走近上帝……那会是多么美妙的竞争啊!

朱丽叶看来很幸福。我起初看到她放弃了钢琴和阅读有点伤心;但是爱德华·泰西埃尔不喜欢音乐,对书籍没有多大兴趣;显然他不能与她共享的乐趣,她也就明智地不去追求了。相反,她对丈夫的工作产生了兴趣,他让她了解他做的一切买卖。这一年生意大有发展。他打趣说这是靠了这桩婚事,让他在勒阿弗尔得到大量顾客。他最近一次出差是罗贝尔陪着去的;爱德华对他关怀备至,还自称了解罗贝尔的性格,坚决相信他对这类工作会认认真真关心的。

父亲身体好多了;看到女儿幸福使他年轻了;他重新关心农庄、花园,刚才要我高声朗读我们跟阿斯布尔顿小姐一起开始、后来因泰西埃尔一家来住而中断的那部书,关于德·于勃尼尔男爵 德·于勃尼尔(1811—1892),奥地利外交家、作家。 的游记,我向他们也这样朗读;我自己也感到乐在其中。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坐定读书了;但是我等待你的指点;今天早晨,我从一部书翻到另一部书,却没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

从那时起阿丽莎在信里态度变得更加怪异,语气更加迫切。她在夏天将过时写信对我说:

怕你担心,因而没敢对你说我多么盼望你来。在未跟你见面以前,每天都是在沉重的压抑中度过。到那一天还要过上两个月的时间!这似乎比我远离你度过的时间还要长!为了忘掉等待,我尝试去做一切,其效果显得可笑的短暂,我无法静下心来做一桩事情。书籍失去了价值和魅力,散步失去了吸引力,大自然失去了光彩,花园黯淡无色,闻不到香味。我羡慕你的苦活,这些不得不做的操练,虽不是你的选择,但可使你完全不去想自己,使你的筋骨劳累,让你的日子过得飞快,到了晚上,使你疲惫不堪,一下子跌入梦乡。你对演习所作的描写非常动人,萦绕我心头久久不去。最近几天我夜不成寐,多次会在起床号中惊醒过来,我确确实实听到了号声。我完全可以想象你说到的这种轻微的醉意、晨起后的轻快、似晕非晕的情态……马尔泽维尔高原在黎明的寒光中必然雄奇瑰丽!……

近来我身体不太好;哦!不是什么大病。我相信只是等待你过分心切。

六星期后:

我的朋友,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你回家的日子尽管一时还定不下来,反正不会太远了,我也就不再给你写信了。我原来希望在封格斯马尔跟你见面,但是天气变坏了,气温很低,父亲口口声声说要回到城里去。现在朱丽叶和罗贝尔都不跟我们一起住了,我们给你留宿原很方便,但是你还是住到费利西姑妈家好,她也会很乐意接待你的。

随着见面的日子愈来愈近,我们的等待也更迫切,几乎有点畏惧;朝夕盼望你来,现在好像又害怕你来,我努力不去想;我想象你的按铃声,你上楼的脚步声,我的心停止跳动或者感到痛……尤其不要期望我会跟你谈什么……我觉得我的过去在这里结束了;除此以外我看不到什么;我的生命停滞了……

四天后,也就是我复员前一星期,我还是收到了一非常简短的信:

我的朋友,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不要有意过分延长你在勒阿弗尔逗留的日子和我们重逢的时间。既然我们在信中都已经写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如果你从二十八日起必须回巴黎注册的话,你就不要犹豫,不要遗憾不能让我们多待上两天。我们今后不是有一辈子吗? tQ9Ui6S1/OEtU2hC0l1qt8Mvrk9CH+HvHOtlJeOKxpeUflUfM214/5HqGIfq+8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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