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几乎一直没有能够看到阿贝尔·伏蒂埃,他未等到征兵就参加了军队,而我准备学士学位,重新上了修辞课。我虽比阿贝尔小两岁,却把兵役推迟到了读完高等师范后再说,这样那一年我们两人又一起进了那所大学。
我们重逢异常欣喜。退役以后他旅行了一个多月。我怕见到他变了;他只是变得更自信,而且依然保持昔日的魅力。开学前一天下午,我们在卢森堡公园,我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对他长时间谈到我的爱情,其实他已经知道了。那一年他已经有过几次男女交欢的经历,这使他有一种优越感,有点自命不凡,但是我见了没有丝毫反感。他还跟我打趣说,我不知道如何一锤定音,还提出这句话作为名言:决不能让女人有静心考虑的机会。我让他去说他的,但是想他的高见对我与她都不适合,只是表明他对我们并不了解。
我们到的第二天,我收到了这封信:
我亲爱的杰罗姆:
我对你的建议(我的建议!就用这话称呼我们的订婚么!)考虑了很久。我怕我对你来说年龄太大了。你或许还不觉得什么,因为你没有跟其他女人有过来往,但是我已想到我把自己托付给你以后看到自己不再叫你喜欢,今后就会忍受莫大的痛苦。你在读这封信时一定会很生气。我也好像听到了你的抗辩,可是我要求你再等待到你有更多的生活阅历时再说。
请理解我在信里这么说只是为了你,因为我深信我决不会不爱你的。
阿丽莎
我们彼此不相爱!会有这样的事么!我还是惊讶多于悲哀,但是惊慌失措,立刻跑去给阿贝尔看这封信。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他摇着头,抿着嘴把信看完后说。我举起手臂,满心彷徨与失望。“我至少希望你别回信。跟女人开始讨论问题,这下子就完了……你听着:星期六我们到勒阿弗尔过夜,这样星期日早晨可以到封格斯马尔,然后回到这里赶上星期一的第一堂课。我服兵役以后还没有见过你的亲戚;这也是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也使我很体面。要是阿丽莎看出这只是个借口,那就更好了!我找朱丽叶作伴,你跟她姐姐谈。你可不要孩子气……说实在的,你的故事里面有些事我解释不清;你一定没有跟我和盘托出……没关系!我会弄清楚的……首先不要宣布我们要去,要让你的表姐措手不及,不能让她有时间戒备。”
我推开花园的栅栏时心跳得厉害。朱丽叶立刻迎着我们奔跑了过来。阿丽莎在整理衣服,不急着下楼。我们跟舅舅和阿斯布尔顿小姐闲谈时,她终于走进客厅来了。若说我们突然来临引起她心慌,至少她做到了声色不露;我想起阿贝尔跟我说的话,她待在房里这么久不露面,就是对我做出戒备。朱丽叶异常兴奋,相比之下姐姐矜持更显得冷淡。我感到她不同意我回来,至少她神色中有一种反对的表示,使我不敢再去深究其中有没有更隐蔽的激情。她坐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离我们较远,好像专心致志做一件刺绣,努动嘴唇,计算针脚。阿贝尔说话。幸而这样!因为我已觉得没有力量,要不是他谈到一年兵营经历和旅途见闻,这场重逢的最初时刻会是沉闷乏味的。舅舅本人也像心事重重。
一吃完中饭,朱丽叶把我叫到一边,拉着我进了花园:
“你怎么也猜不到有人向我求婚吧!”只有我们两人时她大声说了起来,“费利西姑妈昨天给爸爸写信,告诉他尼姆的一个葡萄农来探过口风。她还肯定这是个很好的人家,他今年春天在社交场上遇见过我几次,喜欢上我了。”
“哪位先生,你注意到他了吗?”我问,不由自主对那个求婚者怀有一种敌意。
“是的,我看就是他。堂吉诃德式的老好人,没有文化,很难看,很俗气,样子有点可笑,姑妈见了他没法保持严肃。”
“那么他……有机会的啰?”我说,带点儿挖苦。
“杰罗姆,怎么啦!你开玩笑吧!一个生意人!你要是见过他,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那……舅舅怎么回答呢?”
“也就是我回答的话:我结婚还太年轻……可惜的是,”她笑着说下去,“姑妈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推托,她在附言中说:爱德华·泰西埃尔——这是他的姓名——同意等待,还立刻宣布自己只是 ‘挂上号’……这很荒谬;但是你要我怎么办?我可不能跟他说他太丑啦!”
“那不行,不过你可以说不愿意嫁给一个葡萄农。”
她耸耸肩:
“在姑妈的头脑里这些理由都是不存在的……不谈了吧——阿丽莎给你写信啦?”
她说话连珠炮似的,好像非常激动。我给她看阿丽莎的信,她看的时候满脸通红。当她问我话时我觉得她口气中有点怒意: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回答,“现在我来了这里,觉得还是在信里更容易说话,我怪自己不应该来。你明白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明白她要让你自由。”
“不过我那么在乎我的自由吗?她为什么给我写这些你明白吗?”
她回答:“不。”口气非常生硬,我虽揣摩不出真相,至少从这个时刻起深信朱丽叶并不是对此一无所知——后来我们正要进入一个弯道时,她突然转过身:
“现在让我走吧。你来不是要跟我谈话。我们待在一起已经太久了。”
她向着房子跑去,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弹钢琴。
当我回进客厅,她正在跟找上她的阿贝尔说话,弹琴没有停止,但是随随便便,仿佛想到哪里弹到哪里。我没有打扰他们。我在花园徘徊了很久,寻找阿丽莎。
她在果园的尽头,摘墙脚边上初开的菊花,菊花与山毛榉枯叶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空气中秋意萧瑟。阳光只给墙边的树梢带来一点温意,但是东方的天空是纯洁的。她戴一顶泽特大帽子,把面孔团团围住,还几乎全部遮住。帽子是阿贝尔旅行回来送的,她立即戴上了。我走近时她起初没有转身,但是她无法抑制身子不轻微颤动,我由此知道她听出了我的脚步。我已经全身紧张,鼓起勇气来面对她的责怪和严厉的目光,沉重压在我身上。但是当我走近去,因为胆怯已经放慢了步子——她不把头转向我,而是低下像一个赌气的孩子,等我就在她的身后,才把手伸了过来,手里满满一把花,好像在邀请我过去。我见到这个淘气的动作反而停了下来,她终于向我转过身,走近几步,抬起头,我看到她满脸笑容。在她的目光照耀下,一切在顷刻间又显得单纯自在,以致我自然而然用平常的声音开始说:
“是你的信把我召回来的。”
“我早料到了,”她说,然后用缓和的声调婉转地对我严厉指责,“我就是为这个在生气。为什么我说的话你不好好听,这本来就很简单……(这样说来忧愁与困难其实只是我自己的幻想,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我早跟你说过,我们这样很幸福,你向我建议改变,我不同意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确实,我在她身边感到幸福,无比的幸福,以致我努力让我的想法跟她的想法保持一致;除了她的微笑以外,还跟她在一条气温宜人的花径上携手走在一起;我还要求什么呢?
“要是你愿意,”我严肃地对她说,一下子把任何其他希望都排除在外,全身心沉浸在此时此刻的幸福里——“要是你愿意,咱们今后不订婚了。当我收到你的信时,我同时明白了两件事:我确实是幸福的,我也就要失去幸福了。哦!把我以前的幸福归还给我,我不能没有这个幸福。我爱你,完全可以等你一辈子;但是你若不爱我了,你若怀疑我的爱情,阿丽莎,这个想法我受不了。”
“唉!杰罗姆,我不可能怀疑。”
她对我说这话的声音既平静又忧愁;但是使她容光焕发的微笑那么明朗美丽,叫我对自己的恐惧和辩白感到羞愧;我在她的声音深处察觉到的忧愁余音,也就像全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于是转移话题,直接谈到我的计划、我的学习、对我大有裨益的新生活方式。那时的高等师范大学还不是不久前演变成的那个学校;纪律颇为严格,只有自由散漫或者倔头倔脑的人觉得不堪忍受;对于勤奋好学、意志坚定者的努力则有促进作用。这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习惯让我不必涉足社交界,这在我是求之不得。社交界本来对我吸引力不大,再加上阿丽莎害怕交往,在我眼里立刻显得可憎可恨。阿斯布尔顿小姐在巴黎还保留着她当初和我母亲同住的那套公寓。阿贝尔和我在巴黎也只认识她,每个星期日会在她身边度过几小时;每个星期日我会给阿丽莎写信,把我生活中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让她知道。
我们现在坐在窗框上,窗子开着,粗大的黄瓜藤蔓偶尔还伸出在窗前,最后几条黄瓜也已经摘下。阿丽莎听我说话,向我提问题;我还从来没有感到她那么温柔细心,热情体贴。一切担心害怕,甚至最小的不安,都在她的微笑中烟消云散了,在她的亲昵中不见踪影了,宛如夜雾消失在蔚蓝的天空里。
后来,朱丽叶和阿贝尔走来找我们,大家坐在山毛榉树丛中的一条长椅上,每人轮流念一段诗,大白天就在阅读史文朋 的《时间的凯旋》中度过了。黄昏来临。
“走吧!”我们告别时,阿丽莎拥抱我,半开玩笑似的说。但还是带着这种大姐姐的神气,可能是我行为有欠考虑使她这样做,也可能她有意这样做。“现在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要这样浪漫了……”
“怎么样,你订婚了吗?”我们单独一起时,阿贝尔就问我。
“亲爱的,这事不再提了吧,”我回答,立刻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加上一句,“还是这样好得多。我从来没有像今晚那么幸福。”“我也是。”他大声说;然后,突然勾住我的脖子:
“我要跟你说个奇妙的出人意料的事!杰罗姆,我疯狂地爱上了朱丽叶!去年我已经有点这个意思了,但是我后来经过一番生活,我在重新见到你的表姐妹前什么也不愿对你说。现在,事情妥了,我这一生就这样定了。
我爱,岂止是爱——我把朱丽叶当偶像崇拜!
“很久以来,我就觉得我对你有一种连襟的感情……”
然后,他又笑又闹,双臂环抱我,像孩子似的在回巴黎的列车车厢座垫上打滚。听了他的表白我气都透不过来了,我觉得其中有点儿带小说的味道,感到很别扭;但是看到他欣喜若狂,还能不跟着高兴吗?
“啊,好哇!你求爱了吗?”我好不容易趁他热情奔放的间隙向他提这个问题。
“还没有呢!还没有呢!”他嚷道,“我不愿意匆匆翻过这最迷人的历史篇章。”
最美妙的爱情时刻,
并非说“我爱你”的时候……
“喔唷!你不会为这件事责怪我吧,你这位做事慢吞吞的大师。”
“不过,”我又说,有点儿气恼,“你觉得她那边……”
“你没注意到她看到我时手忙脚乱的样子吗?我们做客时她自始至终激动不已,面孔通红,话说个不停!不,你自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因为你的心全被阿丽莎占了……啊,她向我提问题的样子!她听我说话入迷的样子!这一年来她的智力发展神速。我不知道你凭什么居然说她这人不爱看书,你一直以为只有阿丽莎才看书……但是亲爱的,她知道的东西叫人吃惊!吃晚饭以前我们玩了些什么你知道吗?回忆但丁的一首抒情诗;我们各人背诵一句,当我背错时还是她纠正我的。你知道:
心在向我叙述爱
“你可从来没有跟我说她学过意大利文。”
“我也不知道啊。”我说,颇为惊奇。
“怎么!开始背诗时,她跟我说是你教会她的。”
“她一定是听到过我向她的姐姐诵读,有一天她在我们旁边缝衣服或刺绣,她经常这样做;但是她根本没显出懂的样子。”
“说真的!阿丽莎和你可是一对自顾自的呆子,你们完全泡在自己的爱情里,却不看一眼她的才智和心灵如何奇妙开启!这不是在恭维我自己,我来的正是时候……没事,没事,我不怪你,这你明白,”他说时又拥抱了我一下,“可是答应我,对阿丽莎不要说一个字。我要单独进行这件事。朱丽叶芳心已动,这是十拿九稳的,我敢于把她的深情留到下次假期。在这段时间我甚至不用给她写信。但是到了新年假期,你和我到勒阿弗尔去过,那时……”
“那时怎么啦……”
“阿丽莎会突然听到我们的订婚消息。我准备把事情办得八面玲珑。你知道这一切怎么进行吗?阿丽莎的允诺你还没法得到,就由我用我们的榜样去给你争取到手。我们劝说她在你们没有结婚以前我们也不能庆祝我们的婚礼……”
他继续滔滔不绝讲个不停,火车到了巴黎,甚至我们进了高等师范也没有住嘴。因为虽然我们从车站走到学校,而且夜色已深,阿贝尔还是陪我进了我的房间,在那里又接着一直谈到天亮。
阿贝尔热情可嘉,对现在和未来都有打算。他看到,并谈到我们成双作对的婚礼;他想象并且描绘每个人的惊异和喜悦;对我们的故事,我们的友谊,他在我们爱情中扮演的角色,他莫不觉得动人可爱。我被他的热忱说得心动,最终也受到感染,在他充满幻想的建议的诱惑下半推半就同意了。我们的抱负和勇气也趁着爱情膨胀起来;大学一毕业,我们成双作对的婚礼就要由伏蒂埃牧师主持,然后四个人出外蜜月旅行。然后我们在事业上大展宏图,我们的妻子都心甘情愿充当我们的辅助。阿贝尔无意于教书,自认为天生是写作的,发表了几出剧本获得成功,很快赚到了他缺乏的财富;而我更感兴趣的是研究工作本身,而不是研究会带来的利益,我想从事宗教哲学研究,并由此写出一部历史书……但是在这里重提这些心愿有什么用昵?
第二天我们又钻入了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