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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岛村醒来,驹子一只胳膊支着火钵,翻开一本旧杂志,在上头乱涂乱画起来。

“哎,我回不去了。侍女来添火,真叫人难为情,吓得我一咕噜爬起来,太阳已经照到格子门上。昨晚喝醉了,就这么稀里糊涂睡着了。”

“几点了?”

“已经八点了。”

“去洗澡吧。”岛村起身了。

“不,走廊上会碰到人的。”她又变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子了。岛村洗完澡回来,她随即顶起一块手巾,动作麻利地打扫着房间。

她有些神经质地揩拭着桌腿和火钵的边缘,平整炭火也十分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悠闲地躺卧着,烟灰掉落下来,驹子用手帕悄悄擦去,拿来了烟灰缸。岛村爽朗地笑起来。驹子也笑了。

“你要是有了家,丈夫肯定成天要挨你骂的。”

“可我什么也没骂呀。人家老笑话我,说我就连要洗的脏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生就的,没办法。”

“所以说嘛,看看壁橱,就知道这家女人怎么样。”

早晨的太阳照得屋子暖洋洋的。

“真是好天气,要是早点回去,练练琴该多好。这样的天气,音色也不同啊。”

驹子一边吃饭,一边抬眼望着湛蓝的天空。

远处的山峦,白雪似烟,群峰包裹在乳白色的轻雾之中。

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说在这里也能练琴,驹子霍然站起身来,给家里打电话,叫把换洗的衣服和长歌 歌谱一起送过来。

岛村心想,白天见到的那间屋子也有电话吗?这时,他脑子里浮现出叶子的一只眼睛。

“是叫那个姑娘送来吗?”

“也许是吧。”

“听说,你就是那家少爷的未婚妻?”

“哎呀,您什么时候听说的?”

“昨天。”

“真是个怪人,听说就听说了呗。昨晚为何不告诉我一声?”不过,这回同昨天白天不一样,驹子一直都是一副清纯的笑容。

“我不想伤害你,所以才没说。”

“心里根本不是这样,东京人,都爱撒谎,我讨厌。”

“瞧,我一开口你就打岔,不是吗?”

“不是,您真的这么想?”

“真的。”

“您还在骗人。您明明不是这样。”

“我开始不理解,可是听说,你为了这门婚事当了艺妓,挣钱为他交医疗费。”

“讨厌,简直像演新派剧 一样。谁说我定亲了?好些人都这么看。我也不是为了别人当艺妓,不过,我能做的还是应该做。”

“你说的我一点儿也猜不透。”

“直说了吧,师傅也许有这番意思,觉得我和他家少爷可以在一起。这只是她的想法,嘴里从来没说过。师傅的心思,少爷和我也都约略知道些,可我们俩并没有什么。就这些。”

“你们是青梅竹马吗?”

“那倒是,可我们天南海北,不生活在一起。我卖到东京的时候,他一个人来送我。最老的日记第一页上,这事都写着呢。”

“要是两人都在港镇,现在说不定成家了呢。”

“我觉得不会的。”

“那也是。”

“不要为别人操心吧,都是快死的人了。”

“可住在外边总是不好。”

“您哪,说这些就不好啦。只要我爱干,一个将死的人又怎样管得了呢?”

岛村无言以对。

可是,驹子还是对叶子的事一字不提,这是为什么呢?

还有那位叶子,在火车上像年轻母亲一样忘我地照顾着病人,把他送回家来,今早又给和这个男人有着某种关系的驹子送换洗的衣服,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正在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这当儿,忽然听到一种低沉而清澈的声音,正是叶子优美的呼唤。

“驹子姐姐,驹子姐姐!”

“哎,辛苦啦!”驹子走进里边的三铺席房间。

“叶子妹妹来啦?哎呀,这么重,真难为你啦!”

叶子似乎默默回去了。

驹子用指头绷断最细的第三根弦,换了新的,调准了音。其间,他已经知道她的嗓音十分清澈俊雅,打开被炉上包着一大叠乐谱的包袱一看,除了一般练习曲之外,还有杵家弥七 的《文化三味线谱》二十册。岛村感到很意外,他拿起一本来,问:

“就用这些作为练习曲吗?”

“这里没有师傅,实在没办法呀。”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中风,嘴还能动啊。”

“嘴也不灵啦。教舞蹈,只能用还能动的左手纠正动作,可弹起三味线来不堪入耳。”

“只看乐谱明白吗?”

“都明白。”

“不说良家淑女,单说艺妓,在这遥远的山里,竟然令人钦佩地专心演练高雅的三味线入门曲,乐谱店老板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吧?”

“酒宴上主要是跳舞,后来到东京也是学的舞蹈。三味线只略略记得一些,忘记了也没有人给予指点,全仗音谱啦。”

“唱歌呢?”

“哦,唱歌呀?学跳舞的时候也听熟了一些,还算凑合,新的歌是从广播里学,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其中还有自己瞎琢磨的,想必很好笑吧。还有,在熟人面前不出声,碰到陌生人也能放开嗓门大声唱。”她有些羞赧,摆了摆姿势,紧紧盯着岛村的脸,仿佛说:“您点吧。”

岛村一下子被她慑服了。

他生在东京下町,从小熟悉歌舞伎和日本舞,听惯长歌的词句,自然也就记住了。但他没有亲自学习过。一说起长歌,他首先浮现于脑海中的是舞姿翩跹的舞台,而不会想到艺妓卖笑的筵席。

“真没劲,您真是个最叫人头疼的客人啊!”驹子咬住下唇,将三味线横放在膝头。不过,她似乎换了另外一个人,认认真真摊开练习歌谱说:

“今秋,一直都是练的这个谱子。”

她指的是《劝进帐》

忽然,岛村浑身一阵透凉,几乎使他绷紧了面颊,一股清泠之气直达五脏六腑。在他那朦胧虚空的头脑里,响彻了三味线的弦音。这音乐使他大为惊奇,更将他击倒在地。他承受着虔诚之念的冲撞和悔恨之思的洗礼。他自己已经毫无气力,只好舍身于驹子的艺术长河之中,任其随波逐流,以图心神涤荡之快。

一个十九、二十岁光景的山野艺妓,弹起三味线,琴艺竟然如此高妙,弹奏的地点虽说是筵席,但这不正像舞台上的音乐吗?岛村转念又想,这也许只是自己对于这片山野的感伤之情所致吧。驹子时时生硬地念一句歌词,就说这里节奏太慢,又很麻烦,干脆跳过去。她不知不觉忘情地提高了嗓门,嘈嘈的弦音也激越地响彻四面八方。岛村害怕了,这种音乐究竟会传向哪里呢?于是他有些虚张声势似的枕着胳膊躺下了。

《劝进帐》一曲终了,岛村放下心来,“哦,这个女子爱上我了。”想到这里,他心绪一阵悲凉。

“这样的天气,音色也不一样。”他抬头仰望雪后的晴天丽日,想起驹子说的这句话。空气也不同往常。既没有墙壁,也没有听众,更没有都市的尘埃,只有音乐透过这个纯粹冬日的早晨,径直飞向远方积雪的山峦。

永远面对山峡这片大自然的景观,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将其当作听众,一直进行孤独的练习,这早已形成了她的习惯,所以弹拨的力量自然强劲起来了。这孤独踏破哀愁,蓄积着野性的意志和力量。虽有几分基础,但从阅读音谱学习复杂的音曲,到撇开音谱独自弹奏,一定是靠着坚忍不拔的毅力而付出无数次努力才获得的吧?

驹子的生存方式,被岛村看成是虚空的徒劳,哀叹为遥远的憧憬;然而,她却凭借自身的价值,弹拨出凛凛动听的音乐!

岛村的耳朵无法辨认她是如何灵巧挥动着那双纤指,他单凭音乐感情加以理解,但对于驹子来说,他是一名相当好的听众。

当弹到第三支曲子《都鸟》 的时候,也许因为曲调本身过于柔艳,岛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而变得温馨而安然,他一味紧盯着驹子的面颜。于是,他越发体会到一种肉体的亲近之感。

细而高耸的鼻梁,虽然显得很平常,但面孔生动、高雅,仿佛窃窃自语:“我就在这儿。”优美而鲜润的朱唇,紧紧吮缩在一起时,看上去光亮细腻,似乎还在微微蠕动;虽然随着歌唱时而张大,但又立即缩小下来,显得楚楚可爱,和她全身的魅力十分相合。微弯的眉毛下,眼角既不上挑,也不下垂,故意描成直线的眼睛,如今盈盈生辉,闪动着稚气的光芒。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烟花生活使她通体明净,且染上几分山野之色,浑身的皮肤宛若新剥的百合和玉葱的球茎。她的颈项红润润的,看上去洁净无比。

她端然而坐,看起来像一位靓妆少女。

临了,她说眼下正在学习《浦岛新曲》 ,一边看谱,一边弹奏。驹子默默将琴拨子塞进琴弦,随之放松了姿势。

她立即变得风情万钟,妩媚动人。

岛村没有说话,驹子也无心听取他的评论,她只是一味陶然自乐。

“这里的艺妓弹三味线,你只要听一下就能知道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不到二十个人呀。要是弹《都都逸》 就更好分辨了。这曲子最能弹出个人的特点来。”

然后,她捧起三味线,移动一下蜷曲的右腿,将琴担在小腿肚上,腰肢转向左侧,身子倾向右方。

“从小就是这么练习的。”她瞅着琴把子唱起来:

“黑——发——的——呀……”随着稚气的歌唱,也跟着响起铮铮的琴声。

“你一开始学的就是《黑发》 吗?”

“哪里呀。”驹子还像小时候那样摇着头。 EyYDeFbFeeIS39FaqBPhJlQ8ocRV/fVpbWxnnSz0kfKMQgj5mWaJuAICeTjrUP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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