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说的话,看来是骗我的。要不然,谁会在年关跑到这个寒冷的地方来?那以后我也没有嘲笑过你呀。”
女子蓦地抬起脸,贴在岛村掌心的眼皮至鼻子两侧,一片绯红,透过浓厚的白粉显露出来了。这颜色使人联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冷,但由于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同时也感到无上的温馨。
她的脸上漂浮着炫目的微笑。这期间,她是想起“那时候”来了,似乎是岛村的一句话渐渐浸染了她的身子。女子蓦然垂下头,露出后颈,一直可以窥见殷红的脊背,仿佛剥离出一个鲜润而充满爱欲的裸体,在头发的映衬之下,更加相得益彰了。额头上的刘海细而不密,但根部粗壮,像男人的头发,没有一丝茸毛,宛若黝黑而厚重的矿石,光耀动人。
他手里第一次接触如此异常冰冷的头发,吓了一跳,他以为这并非寒冷的缘故,而是这种头发本身就是如此。岛村重新审视着,女子已经在被炉上面掐指计算开了。她算个没完没了。
“算什么来着?”他问道,她依然默默扳着指头。
“五月二十三日是吧?”
“是吗?是在数日子。七八两个月可都是大月啊!”
“嗯,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一百九十九天呢!”
“真亏你还记得五月二十三日这天。”
“看日记就立即明白啦。”
“日记?你每天记日记吗?”
“嗯。看旧日记很有趣。一个不漏全都写在上头了。自己读也觉得不好意思呢。”
“从什么时候?”
“到东京做陪酒女前不久。那时候手头紧,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就花上两三文钱买个杂记本,用直尺打上细格子,看样子铅笔削得很尖,所以线画得很整齐。于是,从上至下布满了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等到自己有钱买了,就不行了,用起来大手大脚的。练字本来是用的旧报纸,后来就直接在一卷卷信纸上练起来了。”
“你一直坚持记日记吗?”
“嗯,十六岁和今年最有意思。经常从酒宴上回来,换上睡衣就写日记。回来时已经很迟,写着写着就睡着了。即使现在看看,也能记起当时一些事情。”
“可不是吗?”
“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断的日子。这山里头的筵席还不都是老一套?今年买到了每页都带月日的,谁知又失算了,因为一写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更让岛村意外的是女子记录小说的举动。没想到她从十五六岁时候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记下来了,这种杂记本有十本之多。
“写不写感想呢?”
“不会写感想,只是记下题目和作者,还有书里出现的人物的名字,他们之间的关系,等等。”
“光是记下这些有什么用啊?”
“是没有用。”
“简直是徒劳。”
“可不是吗?”女子毫不介意地明确回答。她深深地盯着岛村。
完全是徒劳!岛村不知为何,总想再强调一下。这时,他全身忽然被寂静征服了,这种可以倾听积雪崩裂的寂静,竟是从女子身上产生出来的。岛村明明知道,对于女子来说这并非徒劳,他的脑袋瓜里蹦出“徒劳”这个字眼儿,反而使他感到她的存在是多么纯粹。
从她话里可以得知,这女子所说的小说,同日常所使用的“文学”这个词儿毫无关系。她和村里人之间谈不上什么友谊,只是交换着读读妇女杂志,然后完全孤立地各人看各人的书,既无选择,也不求甚解。她只是在旅馆的客厅等处发现有些小说和杂志,随之借来读读罢了。不过,她也记住了一些新锐作家的名字,这些名字岛村基本都知道。然而,她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外国文学遥远的故事,充满了一个毫无欲求的乞丐的哀鸣。岛村想,这就好比他借助外国书籍上的照片和文字,相隔万里,凭空想象西洋舞蹈究竟是什么样的舞蹈一样。
她又兴致勃勃谈起自己没有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似乎好几个月都在如饥似渴寻找这样一位谈话的伙伴儿。一百九十九天前那阵子,也是这般热烈地交谈着,并且主动投到岛村的怀抱。她好像忘记当时是如何的冲动,她自己的语言所描画的情景似乎又使她的身体燥热起来。
但是,这种对于都市事物的憧憬,如今也实实在在变得无可指望了,只成了飘渺的梦境。因此,较之那些都市逃亡者高傲的不平情绪,她更有着强烈的单纯的徒劳之感。她自己丝毫不因此而表现一副颓唐的样子,但在岛村眼里,却充满莫名的哀怨之情。假如一味沉沦于这种境况,那么岛村自己的存在也将变得徒劳,而陷入迷茫的感伤之中。然而眼前的她,在山野气息的熏染下却焕发着青春的朝气。
不管怎样,岛村都要对她重新审视,她现在当艺妓了,反而难于开口了。
那个时候,她烂醉如泥,浑身麻木。
“这是什么玩意儿。畜生,畜生,我累啦!这是什么玩意儿。”她烦躁不安,照着自己的膀子猛咬一口。
她站不起来,身子一骨碌倒下了。
“我决不是可惜我自己。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她想起她说过的话,岛村一泛起犹豫,女子很快注意到了,她立即加以反驳。
“是零点的上行车呀!” 正好趁着同时响起的汽笛声,她站起身子,气急败坏地猛然打开格子窗和玻璃窗,一跃坐到了窗台上,背靠着栏杆。
一股冷气流进屋子。火车的鸣叫渐去渐远,仿佛听到夜风的声音。
“喂,不冷吗?傻瓜!”岛村也走了过去,没有风。
一派冻雪崩裂的声响,仿佛在地层底下鸣动。严酷的夜景。没有月。谎言般众多的星辰,抬头一看,明光耀眼,闪闪飘浮,似乎皆以虚幻的速度继续沉落下去。群星渐次接近眼眉,天空渐渐高远,夜色更加幽邃。国境的山峦重重叠叠,模糊难辨,厚重的黑暗沉沉垂挂于星空的四围。一切都达到了一种清雅和静谧的调和。
女子发觉岛村走近她,立即趴在栏杆上。她一点儿也不显得纤弱,在夜景的衬托之下,她的姿影显得无比坚强。“又来啦。”岛村立即有了某种预感。
然而,山色尽管黑暗,但鲜丽的、银白的雪色映照得山野生机勃勃,于是,山峦使人感到似乎透明而又静寂。天空和山野谈不上调和。
岛村抓住女子的领口。
“要感冒的,这么凉。”他猛然把她往后拖,女子抓住栏杆哑着嗓子说:
“我要回去。”
“回去吧。”
“让我再待一会儿。”
“我要去洗澡啦。”
“不要走,就待在这儿吧。”
“把窗户关起来。”
“让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吧。”
村庄的一半掩映在守护神杉树林的绿荫里。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到车站了,那里的灯火灼灼闪耀,仿佛将要被严寒摧毁,发出了毕毕剥剥的响声。
女子的面颊,窗户上的玻璃,还有自己的棉袍袖子,对于岛村来说,凡是手接触的地方,都使他第一次感到冰凉难耐。
脚下的榻榻米也冷起来了。他想一个人去洗澡。
“等等,我也去。”这次女子爽快地跟他一道去。
女子把他胡乱脱掉的衣服收拾到竹筐里,这时,进来一个男浴客,他一眼看到将脸藏在岛村胸前的女子。
“哦,对不起。”
“不,请吧,我们到那边的浴池去。”岛村立即应道。于是,光着身子抱起散乱的衣筐走向隔壁的女子浴池。女子当然装作一副夫妻的样子来。岛村默默不响,也不回头看一下,火速跳进了温泉。他放心地高声大笑,接着又连忙对准喷水口漱了漱嘴。
回到屋子,女子横卧着,微微抬起头,用小手指拢一下鬓发。
“好可悲呀。”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女子似乎半睁着乌黑的眸子,凑近一瞧,原来是眼睫毛。
神经质的女子一直没有阖眼。
坚挺的腰带发出很大的声响,岛村似乎醒了。
“这么早把您吵醒,实在不好意思。天还黑着吧。哎,不过来看看我吗?”女子熄灭电灯。
“能看见我的脸吗?看不清楚吗?”
“看不清楚,天还未亮啊。”
“瞎说,您再仔细瞧瞧。”女子敞开窗户。
“坏啦,能看见了。我得回去。”
这黎明的寒冷令人惊奇,岛村从枕上抬起头,天空还是夜色,山野已是早晨。
“对啦,不碍的,眼下是农闲时节,没有人一大早就外出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呢?”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女子拖着扎了一半的腰带走着。
“现在五点的下行车没有乘客,旅馆的人还都没起床。”
腰带扎好了。女子走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接着她不断走到窗边盯着外面。就像夜行动物害怕早晨一样,她来回转悠,坐立不安。仿佛妖艳的野性发作了。
不知不觉,屋里明亮起来,女子绯红的脸庞十分显眼,岛村惊呆了,他凝神看着那艳丽的红潮。
“瞧,脸蛋儿都冻得发红啦!”
“我不冷。那是洗掉白粉的缘故。我一钻进被窝,一股热流直冲脚尖儿呢。”她转向枕畔的镜台。
“天终于亮啦!我该回去啦!”
岛村看着外面,一下缩回了头。镜子深处白光闪耀,那是雪。雪里浮现着女子艳红的面颊,显现出无可形容的清洁和俊美。
太阳升起来了,镜中的雪光冷艳似火,一片灿烂。女子的头发随着雪色飘浮,散射着紫黑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