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乡间市镇有许多家制造岐阜名产雨伞和灯笼的作坊,其中的澄愿寺没有大门。朝仓站在路旁,越过境内 稀疏的绿树向庭院里窥视,说道:
“道子在,她在,呶,站在那儿呢。”
我走向朝仓身边,挺直了腰杆。
“透过梅枝可以看到……正在帮着和尚泥墙呢。”
一时慌乱的我,连梅枝也分辨不清。然而,我发现有人正在用小小的木锨盛满和好的泥土,递给站在台板上的和尚。虽说看不见道子的身影,但似乎一滴清泉“啪嗒”一声,滴落在我的心间。仿佛那和泥的人就是我自己,于是,我便带着些微的羞愧与寂寥,向境内走去。
我们从正殿的正面登上木质楼梯,拉开崭新的障子门。这就是人(啊,或许就是道子)的居室吗?可以说只堆放着屋瓦而已。修缮中的正殿,空旷而轩敞,寂清又荒凉。墙内的竹条和木条裸露着,透过竹编网眼,可以看到只有外侧粗粗地涂着泥土,那些泥土中含有水分,黑乎乎的,使得室内寒森森的。仰头观看,上头是毫无装饰的丑陋的顶棚内部,倒是很高。柔道练习场似的不曾镶边的榻榻米并排在一起。我们同低矮的白木台上的佛像相对而坐。从东京带来的道子的镜台放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摆错了地方,看上去很小。
道子赤脚踏着铺在厨房地板上的稻草苫子出来了,寒暄一阵,问道:
“去名古屋了吗?大家都在一起吗?”
“昨晚住在静冈,他们今天去名古屋,俊君和我不去,我俩来了这里。”
朝仓与我预先商量好了,撒了个谎。半月内两次从东京来访问远在岐阜的道子,毕竟有些不大稳妥。为了糊弄养父母,便给道子写了信,说趁着自己到名古屋方面修学旅行 ,顺便来探望她。我们前一夜并没有在静冈住旅馆,而是吃了安眠药躺在火车里。我本来想借助安眠药的作用稍微睡一觉,使得第二天早晨脸色好看些,但是我脑子里一个劲儿算计着从明天起同道子的每一天交往,此种幻想将我引向无尽的远方。我反复做着同一种美梦,每一场梦对我来说都很新鲜。
那些真正的修学旅行归来的女学生们,甚至把报纸铺在过道上,互相背靠着背,或腮帮儿搭着身边少女的肩头,或额头抵在膝盖的行李上……旅途中疲倦的睡相,宛若车内朵朵白花开放。我一个人醒了,看到车厢里全是少女,心想,莫非我们侵占女校的包车了吧?少女们的容颜一旦入睡,愈加显得无忧无虑,看起来浮现出茫茫白色。道子比这些少女们年纪小,脸上不像她们这般幼稚。然而我只是一味悬想,较之散在于此的众多的睡颜,道子要漂亮得多了。乘车的是和歌山女学生与名古屋女学生,但总体来说,名古屋少女的头发更丰盛些。
我望着朝仓赞不绝口的一位少女,她的一侧的面颊,紧靠着伏在车窗上另一位入睡少女浑圆的后背,那种睡姿以及浓丽的眉眼和口唇,格外显得体态幽丽、天真烂漫,令人不忍久久凝视。于是,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细致地描摹着道子的面孔,心中焦灼不安。要是不亲眼捕捉道子的倩影,就不可能看到我所渴望的她明朗的容颜。
眼下,坐在我面前,身穿破旧的单层和服的道子,果真就是二十天来为我朝思暮想的那个道子吗?我从那似乎毫无关联的悬想之中醒来,一时间略显惊异,我见到了道子,那巧笑不止的正是道子啊!我从令我深感头疼的幻想中挣脱出来,心情变得安然下来。而且,这位少女到底美还是不美,我对此失去了判断。然而,最初的一眼,使我感到道子脸上的缺陷,在我眼中猝然放大了。这就是她的脸吗?这还是个孩子啊!她腰肢细小,坐着的膝盖长长伸展着,显得很不自然。同这个小孩子谈什么结婚,将这两者硬扯在一起,太滑稽了。她比刚才火车上看到的女学生,只能是个小得多的小孩子!
不一会儿,养母出现了。道子站起身来,我望着她的背影。半幅腰带结子翘棱棱的,显得很小,扁平的腰部一点儿也不稳健。上半身和下半身无力地连接,既不像小姑娘,也不像女人,只是无端地衬得身个儿很高。同时,与此极不协调的一双硕大的素足,在我的眼里无限扩大,给我以重压。这是一双只能被使唤去泥墙的脚。
养母左侧下眼皮有一颗大黑痣,那轮廓使我初次见面就感到厌恶。
过了一阵子,我以意外的心境抬头望见养父的身影。我的头脑里立即浮现出两个镜头:院政时代 的山法师 以及身材高大的秃头老妖。这位庞大而矫健的和尚,耳朵很聋。
这两个人究竟在哪些方面同道子协调一致呢?我本来以为只要满怀好意,同任何人都可以真心相待。然而,我错了。我看着这两个人,感到希望有些落空了。当我的坐席被转移到镜台附近,开始上茶的时候,我不知说些什么好。而且,我无缘无故来到这个家,结果使得道子背叛他们两个,从而伤害了他们二人,不是吗?幸好,朝仓扯着嗓门跟和尚说话,请他同我下围棋,这样才解救了我。
“妞儿,把围棋盘拿过来……妞儿。”和尚呼喊道子。
“呀,好重,好重,好重!”
道子抱着鲜木制作的棋盘,跌跌撞撞地走来。
我在下围棋期间,道子在正殿后侧窗边,和朝仓站在一起。阴雨连绵的秋天,难得出现的阳光,照耀着庭院里山茶的绿叶,清晰地描画出他们两人的身影。我强打精神走着棋子,似睡若醒,几天以来陶醉于思念道子的疲劳,蓦地涌上心头,我的围棋越下越脆弱了。
这时,酒席已经准备停当,在这乡下,看到自前一日已经备好的膳食,我作为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不由自责起来。
“近来,岐阜有什么好看的吗?”
“哦,公园是知道的吧?还有柳濑,柳濑的菊花偶人展或许已经开始了吧,妞儿?”
“还有菊花人形展?那我一定去看看。”朝仓不失时机地说道。
“柳濑在哪个方向?……道子也许知道吧。”
“柳濑,怎么会不知道……哎,我知道。”
“那好,中午领我们一起去吧……这位还未去过公园呢。”
朝仓专门陪我到岐阜来,他想把道子引出来,为我大声地编织着各种谎言。
或许头脑疲劳的缘故,稍许吃一点东西,就感到轻度的恶心。幸好,饭后养父母都外出了,只留下道子一人。我喝了一两杯酒,红着脸,肆无忌惮地躺在佛像面前。
时雨 又来了。隔壁的伞店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们正在忙着将晾在院子里的雨伞一一合拢起来。
道子拿出半年多前的《女学世界》 给我们看,真不愧是这座寺院的姑娘。
“出去走走吧。”朝仓说。
“嗯,我跟师傅说一声看。”
道子站起来,随手将厢房内的和尚拉出来,又消失在佛像后边。
朝仓凑近我的耳畔说:
“听说你给道子的信被发现啦!”
“哦!”
“好像是读了一半就被和尚收走了……和尚很生气,这次我们来,据说只许待在家里玩,不准外出。”
“要是看到了,那也没办法。唉,还是被看到了,看来不会让她出门啦。”
我感到我的脸色变了。
“什么呀,没关系的。和尚心眼儿好,他即使这么说,一旦见到我们,也不会硬是不许外出。他要是这么说,我来跟他谈。”
“我不知道信被看过,所以表情才能保持平静。先前不知道,反倒帮了大忙。”
然而,一旦听说信被人看过,我的心就一下子缩成一团儿。这不等于我为这座寺院铺上一块针毡叫道子坐上去吗?我刚才还嘲笑她那双“踩着针毡的素足”奇丑无比。我怎么这样没出息呢?我心里浮现出坐在针毡上的道子,一副明朗的容颜正看着我呢。
趁着到名古屋修学旅行的途中,下月(十月)八日我顺便去岐阜一趟。到时见面,就你的情况务必商量一下。在那之前,你好好待在家里,忍着性儿不吵架。如果非要逃出家门到东京来,你就给我打电报,我去迎你。要是一个人来东京,一定不要去别人家,首先来找朝仓或者我。这一点,请你千万千万注意。你看过这封信,就立即撕毁或烧掉。
我给道子写了以上的信,道子对养父母家的强烈不满,以及道子离家出走的幻想,由此第一次被养父觉察到了吧?而且,他既然看透了她要出奔的心思,那么对于这样一个要强任性的养女,还有什么必要非得握着一团火,一直养活下去呢?还有,我这个学仆 ,本是以前道子的咖啡店顾客,竟然不考虑结果,教唆人家养女干出忘恩负义的事,还想在人家的女儿身上打主意,他肯定觉得真是可恶至极!
壁橱的金属环子咔达咔哒地响,道子慌忙找出外出的腰带。我看到她,自己的倦容似乎暂时消失了。
养父养母反复叮嘱,如果今晚要住在岐阜,不要去旅馆,到他们家去,他们会等着的。
“那就住在家里吧,虽然简陋,但还是可以过夜的呀。”道子换上一身斜纹哔叽和服,到院子里转了转说道。她微笑着抬头仰望正在修缮中的正殿。
“这儿。”道子用雨伞指了指距离境内不远的路边雨伞店,带着几分羞愧的神色说道,“我在外头等着。”
她又旋即来到店头,对老板说:
“给这位东京的客人看看雨伞吧。”
“是你的客人吧?”伞店老板带着轻飘的语调大声嚷嚷道。
“哎,没错。他是东京来的呀!”
“那就只好便宜些啦!”
朝仓买了一把当地名产美浓纸制作的雨伞。
“你是学生哥儿吧?这帽子是哪里的?呶,给我瞧瞧,嗬——”老板摆弄着我的学生制帽,觉得很稀奇。
刚一走出伞店,不知为何,道子涨红着脸,飞快地穿过作业场工匠们面前,到外边等待着。对面一排伞店作业场格子窗一侧,也站满了工匠,他们一起望着我们。朝仓半张着雨伞,遮挡着面孔,脚步匆匆走过去了,道子也打开了雨伞。我不知道那些人在看什么。我走近隔着一段距离的道子,说道:
“喂,雨停啦!”
朝仓和道子装着仰望天空,收拢雨伞。
不一会儿,道子抄近路拐向小小的天满宫境内,不太耐寒的樱树的落叶,仿佛苏醒般地含蕴着秋的微音,沿着湿地飞跑;接着,又立即被风抛弃,静静死去。由境内后面的田间小路,不久来到广阔的大道。腿脚矫健的朝仓,疾步如飞,道子落后了,我和她走到了一起。女人的美色,唯有走在阳光下的道路上才会准确地裸露出来。我望着步行中的道子。我感到这位姑娘没有一点儿体臭,带着病态的白皙,快活沉滞于底层,似乎始终凝望着自己内心的孤独。对于不习惯同女人一块走路的我来说,望着身高不同的对方愈加感到心情不快。道子趿拉着高齿木屐,走在布满沙石的路面,举步艰难。
“不能再快一些吗?是不是到了极限啦?”
“嗯。”
“喂,走得再慢些,她好像不能快步行走啊。”
“是吗?”朝仓暂时放慢了脚步,然后,立即留下两个人,疾步前进。朝仓的暗示很明确。然而,我觉得有点儿太明显了。到达旅馆之前,我们固守诺言,朝仓和我谁也不跟道子把事情说出来。
道子突然发问:
“俊君多大年龄了?”
“哎?二十三岁。”
“是吗?”道子说完,沉默不语。
朝仓抵达东海道的高架桥等着我们。
“那里不是可以看到铁路道口吗?每次走过那个道口去办事,我总是看着开往东京的火车。”
道子站在高架桥上,遥望远方。
在岐阜车站前乘坐电车前往长良川。站在南岸旅馆的玄关,老板娘迎出来,她说道,由于最近一场暴风雨,将二楼和一楼的挡雨窗毁坏了,暂时停业。这就是不吉利的前兆啊!
晃晃悠悠回来的路上,朝仓说道:
“到公园玩玩吧。”
“公园?去那里有什么意思?……到河对岸的旅馆去吧。刮北风了,对岸反而更好些。”
四五个赤裸的男人,仿佛站在起跑线上赛跑,弓着腰在河滩上为顶着急流逆水而上的船只拉纤。我们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朝桥头堡走去。道子用寂寞、低沉的嗓音问道:
“您要怎么样呢?”
这句话我听起来很不自然,容易错误地理解为“想把我怎么样呢”。一个十六岁的尚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我会把她怎么样呢?我不是正在使得命系此处的活生生的道子,作为完全不是同一血脉的偶人的道子,跳跃于空想的世界里吗?莫非这就是恋情?而且,美其名曰所谓结婚,不就是通过扼杀一位女子而重新使我的幻想得以复活吗?“您要怎么样呢?”这句悲戚的话语,听起来宛若打碎一件东西。让纯真、好胜、光洁闪亮的道子,作为一件没有阴翳与重量之物,轻捷地飞翔于自由的蓝天,不管是不是恋爱,是不是结婚,这都是我的祈愿。
我们走过长良桥。
时雨无声地洒落在急流上,入住的是楼上八叠面对河水的房间,眼界明亮而开阔。来到走廊上,河水上下游一览无余。对岸金华山的绿叶雨雾空濛,浮泛着些微的白色。山顶凸现着仿古城楼三层楼的天主阁。刚才的拖船已经向上游驶去,那幅远景令人心旷神怡。
“小姐,洗澡水烧好了吗?岐阜的照相馆哪家好呢?”我向旅馆侍女提出一系列问题。
“眼下客人少,洗澡水要到傍晚才烧呢。照相馆我去问问账房看。”
“咳,何时才能入浴啊?洗澡水烧热了,立马告诉我一声。”
没有洗澡水,我的计划全都乱套了。我早就设想好了,只有在我和朝仓在旅馆里轮流入浴的时候,我们才可能分别同道子待在一起。在车站前的旅馆吃早饭时,我就和朝仓商量好了。
“你先跟她谈吧。”
“啊,可以。”
“不,还是我先跟她谈更好。”
“我先谈后谈都没有关系,还是看你的方便吧。”
“在我同她谈话之前,你不要预先对道子透露什么啊。”
“嗯,我不说。”
所以,直到傍晚可以入浴之前,这段空闲时间怎么处理?还有,十月初的房间还没有安设火钵。当时提出要和道子结婚的我,同道子之间,我一直想到了火钵。
在玩扑克的时候,道子的手渐渐发软了。偶然的一笑,也显得死气沉沉。
“道子,你生病了吗?”
“没有。”
“你的脸色很不好啊。”
“是吗?不过我没什么呀。”她娇弱地回答着我。
看着她的面孔,如此焦灼地度着时光,我有些气馁起来,甚至想不再等入浴了,干脆撂下等着想知道我要说什么的道子,回东京算了。我向侍女问了两三遍洗澡水的事,但我又害怕水烧好了。
“洗澡水烧好了,让您久等啦!”侍女在走廊上双手扶地,笑着说。
犹如被命运的鞭子抽打,我战战兢兢望着朝仓。朝仓轻松地站起身子,拿出毛巾。
“朝仓,我先去吧。”我略显迟疑地说。
“啊。”他虽然这么回答我,依旧慢腾腾甩着毛巾走到了廊上。
“两个人可以一块儿洗。”侍女说。
“那好,我们一块儿洗吧,你来呀。”
朝仓撂下这句话,走向通往浴场的楼梯。我头脑里的一桩桩设想崩塌了,慌慌张张直奔朝仓追赶而去。一阵羞愧使得一颗心失去了着落。
“你先去替我说吧。”我稍微放开了嗓门。
“我已经跟道子说过啦!”
“哎?什么时候说的?”我喊道。
“在寺院的时候就同她说了。来到这里后,瞅着你不在场的间隙,零零碎碎也都说了。”
“怎么,你都说过啦?我做梦也未想到过。”
“道子既然说你的信被看过,要是她不能走出寺院,我们不是从东京到这里白跑一趟吗?想到这里,趁着你与和尚下棋的时候,我叫出道子都对她说了。”
“那么,道子怎么说的呢?”
“总之,她对你很有好感,但又说不能马上回话,她要考虑考虑……刚才在电车里,我提议三人一起照张相,当时她说,好吧,那就照吧。看来,大致没问题。等会儿入浴时再详细谈吧。”
我发觉已经伫立于上面楼梯口,于是边说边迅速下了楼。
“那么,你是如何对道子说的呢?”
“俊君很喜欢你,我认为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更加美好。再说,更重要的是你同他十分般配。”
般配,这个词儿突然使我感到羞愧难当。而且,我从这个词中透彻地感受到朝仓眼中的“我”是个什么样子,令我突然感到很没趣。道子刚强我纤弱,道子明朗我悒郁,道子热烈活跃,我孤寂沉静。不过,大凡有这样想法的人,对我并不理解,我对此很反感。
“反正你不能老待在寺院里,回老家吧,你也不会做个乡间农妇,一个女人家,即便来东京也不太容易。指望大连的婶母,那想法更是错误的。凭你的心性,你不能嫁给父母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这些我都跟她详细说了,这一点,道子自己也很清楚……”
“回话不回话,随她去吧。我也跟她说说看。”我说着,在水里泡了不到两分钟,匆匆忙忙擦干了身子。
“可以泡得再长一些嘛,时间这么短,叫人太难为情啦。”
登上楼梯,看到道子走出屋子站到走廊上,呆然地扶着栏杆。
“哎,怎么啦?”
“啊,洗得好快呀,已经洗好了吗?”
可她的表情却是另一副模样儿。道子似乎若无其事,半是硬绷着笑脸,向我走来。
“洗得好快呀。”
“乌鸦攫水般的短暂。”
话题扯远了,不行。我随便敷衍了一句。我把毛巾晾在衣架上,这时候,道子无声地坐在围棋盘对面,目光茫然地落在膝头上。我动了动身子,坐到她面前,她也不瞧我一眼。我再也不说什么,心情紧张地等着她。
“朝仓跟你说什么了吗?”
蓦然间,道子的脸色失去了生命的光艳。一转眼,又看到血液回流,肤色变红了。
“是的。”
正想抽上一支烟,琥珀烟嘴敲打着牙齿咔咔作响。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啊?”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您能娶我,我感到很幸福。”
“幸福”这个词儿,以猝不及防的惊讶,震撼着我的良心。
“至于幸福不幸福嘛……”我刚要开口,道子刚才一副钢针般铿锵闪亮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语。
“不,肯定是幸福的!”
我仿佛受到压抑,不再说话了。人世间,谁能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今天的结婚,不知道是明天的喜悦还是悲伤。只是一味祈求快乐,梦想快乐。那么说,用“明天的喜悦”这句话能够换来“今天的结婚”吗?无形的幸福和看不透的明天,只有作为希望才显得真实,用于约定则成谎言。——然而,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只要这姑娘打心眼里感到幸福,不就够了吗?她的梦想难道不应该受到保护吗?——这姑娘,她认定同我结婚就是幸福!
“所以,暂时将我的户籍转到澄愿寺,然后您就可以来娶我,我会非常高兴。”
提到户籍的事,对我来说,比谈论感情纠葛轻松多了。我又同道子谈到了她和养父母家的关系,虽说我已偶有所闻。
“嗯,大连的婶母说了,只要有合适的人家,你就出嫁吧。连和尚师傅都跟我父亲说,闺女要是嫁人,由他们那儿承办。总之,先把户籍转来。我只要说声走,他们就会放我的。其实像我这种人,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放走为好。”道子说着说着,沉下两个肩头,身子变得轻柔起来。
“你是知道的,我一无所有。你还有父亲……”
我童年时代失去亲人,本想说道子小时候离开家乡,但话到喉咙管里又咽回去了。
“嗯,我很清楚呀。”
“如今,你已没了归宿,不要以为我是乘人之危才提出娶你……”
“怎么会呢,我不这么想。”
“今后,我写小说,靠着写作……”
“噢,那很好呀,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的言语不能表达一点感情,与以前我的幻想全然不同。道子兀自伫立于远方。而且,一旦沉默,我的一颗宁静的心,就会变得清澄如水,哗哗向远方流淌。我似乎昏昏欲睡,我望着道子,心想,这姑娘同我订婚了!就是她呀,我珍视地看着道子,像睁大眼睛的孩子感到快乐的惊奇。真是奇妙无比啊!我的遥远的过去,又沐浴着新的阳光,似乎轻轻地磨蹭着我,向我撒娇:看呀,看呀!同我这样的人订婚,不知为何,总感到盲目的道子太可怜了。枉然,婚约或是一种无聊的枉然。我蓦地看到两只堕入广阔深渊的火球。不知何故,看起来世界万物全都化为无声的小小的远景。
“澡堂子空啦。”侍女说,她是来报告朝仓已经洗完澡了。
“你去洗个澡吧。”我站起来,将衣架上的湿毛巾递给她,道子老老实实接过去,走出房间。
道子洗完澡回来,朝仓已经不在房间里了。道子没有看我一眼,摸索了一阵提包,拉开障子门,到走廊上去了。我想,她可能不好意思在房间里化妆,我不再去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及早亮起了电灯,我到走廊上看看。只见道子面向河水,脸孔抵着栏杆,两手捂着眼睛。啊,原来如此。她在偷偷哭泣!她的心情传染了我。被我发现后,道子立即离开,回到房间里来。她眼泡红肿,显得很娇弱,微笑着,似乎随时向我依偎过来。这是我预料中的表情。
这时,朝仓回来了,晚饭也送过来了。
道子的面容焕然一新。浴场里没有胭脂和白粉,她也没拿任何东西到走廊上去,但她自早晨起一副青黄的皮肤已经变白,面颊似初染潮红,看起来活泼而富有朝气。病人变成了少女。或许在寺院时,听了朝仓的话,一直记挂在心里,才显得面色沉滞吧?一旦走出寺院,将未曾打理过的头发,用热水洗涤一番,妆束整齐。看上去,眉眼口唇,轮廓清晰,但总带些迷惘的神色。
晚饭后,朝仓和道子到走廊上,一边眺望暮色渐浓的河面,一边聊着家常。我怀着饱满的感情躺倒了。
“出来一下吧。”朝仓喊道。道子站起身,我便坐到她的藤椅上。白浪低伏的河水对岸,郊外的灯光幽远凄迷。道子自言自语地说:
“马年作祟啊。”
她指的是丙午年出生的事。想起过去的日子,于此寻找新的自我。丙午二八 少女,这古老日本传说中的虚饰,是如何刺激着我啊!
道子说个没完,像娇宝宝挥舞滴滴金儿一样不住爆出火花。
“哎,那篝火本是鱼鹰船 啊!”我喊道。
“啊呀,那的确是鱼鹰船啊!”
“看样子要来这里呢。”
“是的是的,是要打这里经过。”
金华山山麓的暗夜,飘浮着点点篝火。
“没料到能看见鱼鹰捕鱼。”
“六艘,七艘。”
篝火划过湍急的河水,犹如我们心头的灯光迅即到来,已经可以认清黝黑的船体了。最先看到火焰闪亮,接着是鱼鹰师、耍鱼鹰者,还有船夫。舟楫咚咚叩打着船舷,船夫阵阵吆喝不停,火把的燃烧毕剥有声。渔船顺流而下,驶向旅馆所在的这边河岸,船速很快,我们立于篝火之中。船舷上黑色的鱼鹰展开骄纵的翅膀,有的倏忽钻进流水,有的潜隐于水底,有的漂浮于水上,还有的被鱼鹰师用右手捏住嘴巴,吐出小香鱼来……水上小小的黑色妖魔,动作轻捷,一只船上十六只鱼鹰,不知看那一只好。鱼鹰师立于船首,通过手里的绳索,灵巧地操控着十六只鱼鹰。船头的篝火照亮了河水,似乎从旅馆的二楼上就能看到小香鱼。
接着,我拥抱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我时时望着道子被闪闪火光映照的面孔。如此美丽的容颜,道子的一生难得再有第二次。
我们的旅馆位于下鹈饲这个地方。目送着流出长良桥畔的篝火,三个人离开了旅馆。我连帽子都没戴。朝仓也没打声招呼,在柳濑突然下车,意思是:你们两个去吧。只剩我和道子二人乘坐的电车,迅速通过灯火阑珊的城镇。
大正十三年(1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