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像藤蔓子缠过来绕过去,眼看就要到天城岭了吧,我想。这时,暴雨将茂密的杉树林浸染得一片白茫茫,以迅猛的速度从山下向我追来。
我二十岁,戴着高中的学生帽,蓝底梨花白的和服,外头套着宽脚大裤,肩上挎着书包,独自一人到伊豆旅行,已经是第四天了。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宿,汤岛温泉住了两宿,然后,换上高齿木屐
,登天城山来了。重叠的山峦,原生的林木,幽深的溪谷,我为眼前的秋色迷住了,可心里头一个期待使我兴奋不已,催促我急急赶路。走着走着,大粒大粒的雨点开始打来。我跑步登上曲折而又陡峭的坡道,好不容易到达山顶北口的茶馆,这才松了口气,同时,一下子在门口愣住了。我的期待竟然完美地实现了!原来,江湖艺人一行正在那里歇息。
舞女看我呆立不动,立即让出自己的座垫,翻过来放在我身边。
“这……”我只是应和着,坐了上去。因为跑着上山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惊讶,“谢谢”这个词儿卡在喉咙管里出不来。
我和舞女面对面坐得很近,慌慌张张从袖袋里掏出香烟。舞女把女伴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推到我跟前。我还是一声不响。
舞女看起来十七岁左右,束着一个古式的大发髻,那奇怪的形状我也叫不出名字。这发髻将那张冷艳的鹅蛋脸映衬得小巧玲珑,具有调和的美感。我觉得就像历史小说中过分夸张地长着一头浓发的女子画像。舞女的旅伴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客栈”字号的便服
。
我遇到舞女她们,这之前已经有两次了。头一次是我在来汤岛的路上,她们去修善寺,在汤川桥附近碰见的。那时候,年轻女子三个人,舞女背着鼓,我一次次不住回头看着,心里充满一个山野旅人的情思。接着是在汤岛的第二天晚上,她们到旅馆里演出,我坐在楼梯的半腰上,一心一意看舞女在门厅里跳舞。——我当时就想,那天在修善寺,今晚在汤岛,明日该不是翻越天城向南,到汤野温泉吧?“天城七里
”,这二三十公里长的山路,我一定能追上!我就是怀着这种希望急匆匆赶路的,谁想到在躲雨的茶馆里碰个正着,我心里怦怦直跳。
过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陪我到另一间房子,看样子这里平素无人居住,没有格子门。向下一望,优美的溪谷深不见底。我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冻得直打哆嗦,牙齿咯咯作响。老婆子端茶进来,我跟她说:“好冷。”她心疼地说:
“哎呀,小少爷,看您浑身都湿透啦!快过来烤烤吧,把衣服烘烘干。”说着,就把我领到她自己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开个地炉,拉开格子门,一股强烈的暖流直冲过来。我站在门口犯起了踌躇。炉边盘腿坐着一位老爷子,全身苍白、浮肿,像个溺死鬼。他两眼黄浊,糜烂,神情忧郁地朝我望着,身子周围旧信和纸袋堆积成山,可以说他整个儿埋在纸堆里。我瞅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山间妖怪,呆呆地站立着。
“给您看到他这副模样儿,真是怪难为情的……他就是我们家老爷子,不用怕。不过,眼瞅着倒也叫人挺寒碜的。可他不能动弹,就请您将就一下吧。”
她客气了一番。听老婆子说,老爷子长年患中风病,全身不遂。那纸堆是各地寄来的介绍治疗中风方法的信笺,以及从各地搜集来的药袋子。老爷子从过山的行人嘴里或报纸广告上一个不漏地向全国打听治疗中风的方子,请各地寄售药品。那些信和纸袋一个也不肯丢,他就是看着身边这些旧纸而活下来的。长此以往,这些破烂纸张就堆成了山。
对于老婆子,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将身子低俯在地炉上。翻山的汽车震动着房屋。我想,秋天就这么冷,不久就要大雪封山,这老爷子怎么还不下山呢?炉火很旺,我的衣服冒热气了,头也疼起来。老婆子到店里和女艺人聊天。
“可不是吗,这就是上回跟来的那孩子吗?都成大姑娘啦!您也蛮好的。出落得这么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呀!”
约略一小时后,听动静江湖艺人就要出发,我也坐不下去了,心里直跳,就是没勇气站起来。她们虽说旅行惯了,可女人家的腿脚,哪怕落下一两公里,一阵小跑也能追上她们的。我虽然这么想,但坐在地炉边却焦躁不安。舞女她们不在身旁,我的幻想反而得到解放,开始活跃起来了。老婆子出去送行,回来后我问她:
“那帮子艺人今晚住在哪儿?”
“那些人呀,住到哪儿谁能说个准呢?小少爷,还不是哪儿有客就住在哪儿?天晓得她们今夜会住到哪里去啊。”
老婆子满含轻蔑,她的话怂恿着我,心想,要是这样,干脆叫那舞女住到我屋里好了。
雨小了,山峰明亮起来。老婆子拼命挽留我,说再等十分钟天就会响晴,可我哪里坐得住。
“老爷子,可要保重啊,天冷啦!”我真诚地对他说,随后站起身来。老爷子转动了一下沉滞而浑黄的眼珠,微微点着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高喊着追过来。
“收您这么多钱,太难为情啦,实在不敢当呀!”
她抱住我的书包不松手,一定要送我一程,怎么劝都不听。她脚步蹒跚走了一百米远,嘴里不断唠叨:
“实在担待不起呀,招待很不周啊!您的模样儿倒是记住啦,下回来再好好伺候吧。下次可要一定来啊,我不会忘记您的!”
我只放了一枚五十文硬币,她就如此惊讶,激动地流下泪来。可是我只想早些追上舞女,老婆子东倒西歪的脚步反而成了拖累,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的隧道。
“谢谢啦,老爷子一个人在家,就请快回吧。”经我这么一说,老婆子才好容易放开了书包。
进入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珠吧嗒吧嗒滴落下来,通向南伊豆的洞口在远方闪着小小的光亮。
出了隧道的洞口,山路一侧镶着涂有白漆的栏杆,闪电般向山下蜿蜒而去。在那模型似的山脚下,出现了艺人们的姿影。走了不到六百米,我赶上了他们一行。可我不好马上放慢脚步,于是就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打女人身旁越了过去。那汉子在相隔二十米远的前头走着,他一看到我就站住了。
“走得挺快嘛。——天也晴起来啦!”
我松了口气,和那汉子肩并肩走着。汉子不住向我问这问那,看到我们两个聊开了,女人们也从后头咚咚咚跑过来。
汉子背着大柳条箱,四十岁女人抱着小狗,年长的姑娘挎着包裹,年幼的姑娘也背个柳条箱。舞女挎着鼓和鼓架。四十岁女子断断续续跟我搭讪开了。
“是个高中学生呢。”年长的姑娘悄悄对舞女说。我一回头,她就笑了:
“是吧?那模样儿我瞧得出,学生哥儿常到岛上来呢。”
她们一行是大岛波浮港人,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外旅行,天冷了,没有过冬的准备,本想在下田待上十多天,经伊东温泉回大岛
。我一听到大岛,就感到诗情满怀,再次看了看舞女美丽的头发。我问了许多关于大岛的事。
“学生哥儿好多人都来游泳呢。”舞女对女伴说。
“是夏天吧?”我一回头,舞女猛然一惊。
“冬天也……”她似乎小声回应着。
“冬天也能游?”
舞女又看看身旁的女伴,笑了。
“冬天也能游泳吗?”我又叮问了一下,舞女涨红了脸,非常认真地轻轻点了点头。
“真傻,这孩子。”四十岁女人笑着说。
到汤野要沿着河津川溪谷走十多公里的下坡路。翻过山岭,感觉到山野和天空都是一派南国气息。我同汉子不住聊着,变得十分亲热了。过了荻乘、梨本等小村庄,就看见了位于山麓间汤野镇的茅草屋顶。这时,我鼓起勇气说想跟他们一道前往下田,那汉子听了很高兴。
来到汤野的客栈前,四十岁女子看样子正要和我告别,汉子紧接着说:
“这位说要跟我们作伴呢。”
“哎呀,那敢情好。出门靠朋友,处世靠人缘。像我们这种下贱人,也能给您消烦解闷。好啦,快进来歇歇吧。”她快人快语地说着话。姑娘们倏忽盯了我一眼,带着一副毫不经意的神色,默默不语。她们稍显羞赧地瞧着我。
我随大家一起登上客栈二楼,卸下了行李。榻榻米和隔扇又旧又脏。舞女打楼下端茶上来,她一坐到我面前,就飞红了脸蛋儿,手也颤抖起来,眼看茶碗就要从茶托上滑落了,为了不使茶碗掉下来,她顺势连忙放在榻榻米上,茶水不小心撒了一地。她是那样地害臊,这倒把我惊呆了。
“瞧你,真烦人!这丫头有私情啦!这可怎么得了呀……”四十岁女人也一时愣住了,她双眉紧锁,扔过来一条手巾。舞女拾起来,局促不安地擦着榻榻米。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使我立即反省,我被山头上的老婆子煽动起来的幻想,一下子破灭了。
这时,四十岁女子突然说:
“小哥哥这件蓝底梨花白的衣服真好看呢。”她一边说,一边直盯着我瞧。
“他的这件梨花白和民次的花纹相同,不是吗?一模一样啊!”
她一个劲儿对着身旁的女人反复说。接着又转向我:
“老家里还留着一个上学的孩子,眼下正想起他来呢。那孩子穿的碎白花也是这一样的。这几年,蓝底白花布也涨钱了,真是没法子呀!”
“在哪儿上学?”
“寻常五年
了。”
“哦,五年级,那么……”
“他在甲府的学校上学,我们虽然长期住在大岛,可老家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约略一小时之后,汉子领我到另一家温泉旅馆。本来,我一心以为会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客栈里呢。我们穿过公路,沿着石子小路和石阶走了百米光景,穿过小河岸上公共浴场旁边的横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庭院。
我泡在馆内的浴池里,汉子也跟着进来了。他说他今年二十四了,老婆两次怀孕,一次流产,一次早产,生下的孩子都死了。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字号的便服,我还以为他是长冈人呢。他的表情和谈吐看起来很有知识,我猜,他大概出于爱好或者看上艺人的女儿了,才跟来一道搬运行李的吧?
洗完澡,我立即吃午饭。离开汤岛是早晨八点钟,此时还不到三点。
汉子临走,在院子里抬起头对我打招呼。
“买点儿柿子什么的吃吃吧。对不起,我从楼上扔下去啦!”我说着,把钱包在纸里投了下去。汉子想谢绝,正要走过去,纸包落在院子里,他回头拾起:“这可不敢当啊!”说罢又扔了上来,落到茅屋顶上了。我再次扔下去,汉子只得捡起来拿走了。
黄昏时分下起了暴雨,远近的山色一律浸在白茫茫的水雾之中。前面的小河眼见着浑浊泛黄,水声哗然。这么大的雨,舞女她们不会外出表演了吧。我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总是坐不下去,只好两次三番去洗澡。房间里很暗,和相邻屋子中间的一道隔扇上,开了个方洞,隔扇顶端的横木框上吊着一只电灯,两个房间共用一个灯泡。
咚咚,咚,咚!浩大的雨音里从远方传来微微的鼓声。我急忙扒开挡雨窗,探出身子。鼓声仿佛逐渐临近了,风雨扑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我想弄清楚那鼓声是打什么地方,又是如何走到这儿来的。不一会儿,又听到三味线的音响,传来了女人长久的叫喊,还听到热烈的哄笑声。于是我明白了,艺人们被召到客栈斜对面一家酒馆的筵席上了。从声音上分得出有两三个女人,三四个男人。我等着,那边一结束就会到这里来的吧。可是,那场酒宴刚刚进入高潮,似乎闹腾得正起劲呢。女人尖利的嗓音,如闪电一般时时划破幽暗的夜空。我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一直大敞着窗户,呆坐着纹丝不动。鼓声每响一次,我就感到心里一片明净。
“啊,舞女依然坐在筵席上,她正坐着打鼓呢。”
鼓声一停,我就受不住了,一颗心沉浸到雨音里。
不久,一伙人似乎在玩老鹰抓小鸡游戏,或是在轮流跳舞,杂沓的脚步声响了好半天。接着,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我睁大双眼,想透过黑暗弄清楚这寂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很苦恼,舞女今夜能守住身子吗?
我关上挡雨窗,钻进被窝,心中很憋闷。又去洗了澡,我胡乱地搅动着满池子热水。雨住了,月亮出来了。经雨洗涤的秋夜清雅、明丽。我想光脚跑出浴场,但一想,我又能够怎么样呢?时间过了两点钟。
第二天上午九点过后,汉子及早来到我的住处。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这是一个美丽、晴朗的南伊豆小阳春天气,涨水的小河在浴场下面承受着温暖的阳光。我感到昨夜的烦恼犹如梦境,于是我试着问他:
“昨夜里你们闹腾到很晚吧?”
“什么,您都听到啦?”
“当然听到啦。”
“都是当地人,当地人只顾瞎闹,实在没意思。”
他似乎不当回事儿,我也就不再问了。
“女人们都到对面的浴场里来了。——瞧,她们看见了咱们,冲着这边傻笑呢。”
顺着他的手指,我向河对岸的公共浴场望去,水雾里朦胧浮现着七八个裸露的身体。
昏黑的浴场深处,突然跑出一个光裸的女子,未等我回过神来,她早已站在脱衣场的尖端上,看那架势,正要向河岸上跳呢。她极力伸展着两臂,一边叫喊着什么,身上一丝不挂。她就是舞女。望着那小桐树一般伸开双腿的洁白的裸体,我心里犹如一湾清泉,深深舒了口气,呵呵笑了。还是个孩子呀!这孩子只是因为看到我们感到喜悦,就赤条条地跑到太阳底下,踮起脚尖儿,向上尽量挺直了脊背。我欢声朗朗,笑个不停。脑子里像水洗一般,清澄无比。我一直微笑着。
舞女的头发也许过于浓密,看上去像十七八岁。再加上装扮得像一位妙龄女郎,所以才惹起我的那些奇思怪想来。
和那汉子一起回到我的房间,不久,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庭院里来看菊花。舞女走到桥中央。四十岁女人走出公共浴场,看着她们两个。“又要挨骂了。”舞女慌忙缩起肩膀,笑着急匆匆折返回去。四十岁女人走到桥边,大声招呼:
“过来玩哪!”
“过来玩哪!”
年长的姑娘也跟着说。女人们回去了。汉子一直坐到天黑。
晚间,我正和一个巡回批发纸张的商人下围棋,旅馆的院子里突然传来鼓声。我立即想出去看看。
“她们来演出啦!”
“嗯。没意思,那种人!快,快,该你了。我走到这儿啦。”纸商捅捅棋盘,他的心全放在输赢上了。我有些心神不定,艺人们就要回去了,那汉子站在院子里跟我打招呼:
“晚上好!”
我在走廊上向他招手。艺人们在院子里互相嘀咕了一阵子,往门口走去。在汉子后头,三个姑娘依次跪在廊下,像艺妓一般对我行礼:
“晚上好!”
围棋盘上立即出现了我的败局。
“已经没救啦,我认输。”
“怎么会呢?我不如你呀,我们双方下得都很细心。”那纸商也不朝艺人们瞧一眼,一个个数着棋眼,越发认真起来。女人们把鼓和三味线收在屋角里,开始在象棋
盘上摆起了五子棋。这当儿,本该赢的一盘棋,被我输掉了。
“怎么样?再下一盘,再下一盘!”纸商一个劲儿粘缠,然而我只是无心地冲着他笑,那纸商没办法,只好走开了。
姑娘们围在棋盘旁边。
“今晚还到哪里演出吗?”
“是要演出的。”汉子盯着姑娘们说。
“今晚算了吧,就让她们玩玩好啦。”
“太好啦!太好啦!”
“要挨骂的呀。”
“哪里,再怎么转悠,也不会有什么客人啊。”
于是,她们下五子棋,一直玩到下半夜。
舞女回去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十分清醒,于是跑到走廊上喊道:
“纸商先生,纸商先生!”
“来了……”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爷子从屋里飞跑出来,斗志昂扬地说:
“今天晚上干个通宵,下到天亮!”
我也又怀着一副极其好战的心情。
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离开汤野。我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戴到头上,将高中学生帽塞进书包底下,走向公路边上的客栈。楼上的窗户大敞着,我毫不介意地上了楼,一看,艺人们还躺在被窝里。我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站在走廊里。
我脚下的床铺上,舞女面孔绯红,一下子用两手捂住了脸。她和那位年幼的姑娘睡在一个被窝里。昨夜的浓妆还残留着,嘴唇和眼角汔着微红。她的极富风情的睡姿使我一阵激动。她似乎觉得晃眼,咕噜翻了个身,双手捂着脸滑出被子,坐到了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啦!”她姿态优美地行了礼,弄得站着的我一下子慌了神。
汉子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块儿,在这之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俩原来是夫妻。
“实在对不起,今天本来打算出发的,可今晚上听说有筵席,我们决定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走不可,那就到下田再见吧。我们已经订了甲州屋旅馆,一问便知。”四十岁女人从床铺上抬起身子说。我感到像是被人一把推开了。
“明天再走不好吗?我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还是有个伴儿最好,明天一起走吧。”汉子说罢,四十岁女人附和道:
“就这么办吧,您跟我们作伴儿,我们只顾自己方便,真是过意不去啊。明天即使下刀子也要上路的。后天是旅途中死去的婴儿的‘七七’忌日,对于‘七七’四十九忌日,我们早就记挂在心里,打算在下田尽心尽意祭奠一番,所以一定要在那天之前赶到下田。跟您说这些,也许太失礼啦。可我们有奇缘,后天务必也请一道参加祭礼吧。”
于是,我决定延长一天,随后下了楼梯。我在脏污的账房里和客栈的人闲聊,等着她们起床。汉子邀我去散步,沿公路向南走,不远就有一座漂亮的桥,他倚着桥栏杆,又谈起自己的身世。他原来在东京某个新派剧
团干了些时候,现在还时常到大岛港演戏。他们行李包裹中的刀鞘像大腿一般刺出来,那是在筵席上模仿演戏用的道具。柳条箱里盛着戏装以及锅碗瓢勺等生活用具。
“我耽搁了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可哥哥在甲府很体面地继承了家业,所以,他们就不要我啦。”
“我一直以为您是长冈温泉的人哩。”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老婆,比您小一岁,十九了,出门在外,第二个孩子早产,不到一周就断气了。老婆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过来。那个婆子是我老婆的母亲。舞女是我亲妹妹。”
“哎?您说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我一心不想叫妹妹干这一行的,可是有些事很难说清楚。”
他接着告诉我,他自己叫荣吉,老婆叫千代子,妹妹叫薰。还有一位十七岁的姑娘百合子,是大岛人,雇用来的。荣吉变得十分感伤,苦丧着脸,凝神看着河滩。
回来一看,舞女已经洗去白粉,蹲在路旁抚摸小狗的头。我说要回自己房间去。
“来玩呀。”
“嗯,可一个人……”
“和哥哥一起来嘛。”
“这就去。”
不久,荣吉来到我的房间。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谁知,当我们俩玩起五子棋的时候,女人们过了桥,咚咚咚上了二楼。她们像平常一样认真地行了礼,坐在廊下,迟疑了片刻。千代子最先站起来。
“这是我的房间,请不要客气,进来吧。”
玩了大约一小时,艺人们到旅馆的室内浴池洗澡。她们约我一道洗,看到有三个年轻女子,我说等一会儿,就给推托过去了。于是,舞女立即一个人跑了回来。
“嫂子叫您快去,说要给您搓背呢。”她为千代子传话来了。
我没有去洗澡,和舞女一起下五子棋。她的棋艺出奇的高,循环赛上,荣吉和其他女子都连连败下阵来。下五子棋,我有自信,一般的人都能战胜。同她下,不必特意让子儿,心情很自在。就我们两个,起初,她从远处伸着手臂落子,渐渐忘情了,一心俯在棋盘上了。她那一头略显不太自然的乌黑的秀发触到我的胸间。突然,她涨红了脸,“对不起,要挨骂了。”她扔下棋子,飞跑出去。婆子站在公共浴场前边。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出了浴池,楼也没上,逃回去了。
那天,荣吉从早到晚一直在我屋子里玩。纯朴而亲切的老板娘劝我说,管那种人饭吃,实在太可惜了。
晚上,我去客栈,看到舞女正在跟婆子学习弹三味线。她一见到我就停下手来,经婆子一说又抱起三味线。她唱歌嗓音稍高一些,婆子就说:
“我说了,不能这样大声唱。”
荣吉被召到对面酒馆二楼的筵席上去了,从这里看得见,他正在念叨着什么。
“那是什么曲子?”
“那个呀——叫谣曲
。”
“谣曲?挺怪的。”
“他是个百事通,不知又是玩的哪一手。”
这当儿,租赁这家客栈房子开设鸡肉店的一个四十光景的男子,拉开隔扇,邀请姑娘们吃饭。舞女和百合子一起拿着筷子到隔壁,吃店老板剩下的鸡肉火锅。她们一起回到这间房子时,鸡肉店老板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头,婆子露出可怕的脸色说道:
“哎,不能碰这孩子,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舞女对鸡肉店老板“叔叔,叔叔”叫个不停,要他读《水户黄门
漫游记》给她听。可是那老板立刻起身走了。舞女不好直接叫我给她读,她一个劲儿央求婆子,想托她来请我。我怀着一种期待拿起这本故事书。舞女果然渐渐靠了过来。我一开始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触到我的肩膀,带着认真的表情,一双乌亮的眼睛专心致志瞧着我的前额,一眨也不眨。这是她求人念书时候的习惯。刚才,她的脸也几乎和鸡肉店老板的重叠在一起了。这是我亲眼所见。那一对有着秀丽、光亮的黑眼眸的大眼睛,是舞女全身最迷人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具有一种无可言说的娇美。还有,她笑起来,好似一朵鲜花。拿“笑靥如花”这个词儿形容她最合适。
不久,酒馆的女佣来接舞女了。舞女换上戏装,对我说:
“去去就回来。等一等,回头接着给我读。”
她在廊下向我行礼。
“我走啦。”
“可别唱啊!”听婆子一声吩咐,她提起鼓,微微点点头。婆子转向我说:
“眼下正是换嗓子的时候……”
舞女端坐在酒馆的楼上敲鼓。那副背影,看起来就像坐在相邻的筵席上。鼓声震荡着我,一颗心伴随鼓点儿欢快地跳动。
“鼓声一响,整个筵席就要活跃起来了。”婆子也在瞧着那边。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到那场筵席上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四个人一同走回来。
“就这么多……”舞女张开紧握的拳头,往婆子掌心里哗啦哗啦丢下几枚银币。我又给她朗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她们又提起旅行中死去的孩子,据说那婴儿生下来像水一般通体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尽管这样,还是活过了一星期。
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含轻蔑,仿佛忘记他们是江湖艺人这一类,我的寻常的好意似乎沁入他们的心底。我不由得决定找机会到他们大岛的老家走一趟。
“可以住在爷爷的家,那里很宽绰,把老头子赶出去就清净了。住多久都行。也能在那儿做功课。”他们互相商量了一阵,对我说。
“有两座小屋子,山上那间一直空着。”
还说过年时叫我去帮忙,他们要到波浮港演戏。
我明白了,他们一行旅途中的心情,不像我当初想的那样艰难备尝,他们的一番心境悠闲自在,不失山野之趣。既然是母女兄妹,相互之间总能感觉到一种骨肉之情紧密相连。唯有雇来的百合子,正逢羞涩、腼腆的年纪,在我面前一直沉默不语。
半夜之后,我离开客栈,姑娘们送我出来。舞女为我摆好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着明朗的天空。
“哎呀,多好的月亮!——明天就到下田啦,真高兴。婴儿过‘七七’,请妈妈给我买把梳子,接着还要做好些事呢。带我去看电影好吗?”
下田港,对于这些在伊豆相模温泉浴场巡回演出的江湖艺人来说,正是他们旅行途中所怀恋的城镇,那里飘荡着一种故乡的气息。
艺人们各自背着和翻越天城岭时一样的行李,小狗在婆子的臂弯里伸着前腿,露出一副惯于旅行的样子。走出汤野,又进入山里。朝阳从海上升起,照得山野暖洋洋的。我们一同眺望着太阳。河津川下游宽广的河津浜一派明媚。
“那就是大岛啊!”
“看那里好大一片就是,您可要来呀!”舞女说。
秋日的天空青碧如洗,接近太阳的海面,像春天一样烟霞迷离。从这里到下田还有二十公里的路程。一时之间,大海时隐时现。千代子尽情地唱起歌来。
路上有一段略显陡峭的山坡,他们问我,是抄近路走少两千多米的山间小径,还是走原来的康庄大道?我当然选择了近路。
这是一条积满落叶、艰险陡峭、泥滑难行的林间小路。我气喘吁吁,反而豁出去了,干脆用两手拄着膝盖,加快了脚步。眼看着一行人落下了好远,只能听到树林里传来的说话声。舞女一个人高高撩起裙裾,噌噌噌追上了我。她在我后头走着,离我两米远,这个间隔既不肯缩小也不肯拉长。我回头跟她说话,她不由一怔,微笑着站住回答我。舞女跟我说话时,我等她追上来,可她仍然站住脚,我不走,她也不动。路越发曲折艰险起来,我更加急匆匆迈着脚步,舞女一心一意攀登着,她在我身后始终保持两米的间距。山野寂静,其他人已经落后很远了,连说话声也听不到了。
“您家住在东京哪里?”
“不,我住在学校宿舍。”
“我也知道东京,赏花时节去跳过舞……那是小时候的事,不记得啦。”
接着,舞女又问我:
“您家父亲还在吗?
“到过甲府吗?”
她断断续续问了许多事。还说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也提到了死去的婴儿。
到达山顶了。舞女将鼓放到枯草丛中的坐凳上,用手帕擦汗。然后,她想掸掉自己脚上的尘土,却突然蹲到我的脚边,给我掸了掸裤脚。我连忙缩回身子,舞女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于是她就弓着身子为我周身掸了一圈儿,随后放下先前撩起的裙裾,对着喘息不停地站着的我说道:
“快坐下吧。”
一群小鸟飞到他们的身边。周围很安静,小鸟站在树枝上,弄得枯叶沙沙响。
“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呀?”
舞女似乎很热。我用手指砰砰敲着鼓,小鸟飞走了。
“啊,真渴啊!”
“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舞女两手空空,从枯黄的杂木林里回来了。
“你在大岛干些什么呢?”
于是,舞女蓦地举出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她说的似乎不是大岛,而是甲府,这几个人也好像是她普通小学一二年级的同学。她想起了她们,就对我说了一通。
等了约莫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婆子又在他们之后迟到十分钟。
下山时我和荣吉故意晚些出发,一边慢悠悠地说着话儿。走了两百米,舞女从山下跑回来。
“这下边有泉水,大家叫你们快去,都没喝,正等着呢。”
听说有水,我跑了起来。一股清泉从树荫的岩石缝里涌流出来,女人们站在泉水周围。
“来,请先喝吧。一伸进手,就会搅浑的,在女人后边喝,不干净。”婆子说。
我用手捧着清凉的泉水喝下去。女人们一时舍不得离开,她们绞着湿手巾擦汗。
下了这座山,踏上通往下田的公路。看到几股烧炭的黑烟。坐在道旁的木材上歇息。舞女蹲在路上,用桃红的梳子给小狗梳理垂下的长毛。
“梳齿要弄断的呀。”婆子提醒她。
“不碍的,到下田反正要买新的。”
打从汤野的时候起,我就一直想要那把插在她前边头发上的梳子,她竟然用来梳狗毛,真叫人扫兴。
看到对面路边有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都说可以当作拐杖用,说着就先出发了。舞女跑着追过来,拿着一根比她自己还长的粗竹子。
“干什么?”经荣吉一问,她一时慌了神,连忙把竹子递给我。
“给您当拐杖,我抽了一根最粗的。”
“不行!粗的一看就是偷的,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快送回去!”
舞女回到放竹捆的地方,又跑回来。这次给了我一根中指一样粗的竹子。接着,她仰着身子猛地倒在田埂上,痛苦地喘着气,等着其他女子。
我和荣吉在她们前边十多米远,一直不停地迈动着脚步。
“把那颗牙拔掉,镶上一颗金牙就好啦。”舞女的声音突然传进我的耳朵,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肩并肩走着,婆子和百合子离她们稍后些。她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回头,只听千代子说:
“可不是吗,你就这么跟他说说,怎么样?”
她们似乎在议论我。千代子说我牙齿不整齐,舞女才提到换金牙的事。她们谈起我的长相,我并不在乎,也不想侧耳细听,我只是感到很亲切。她们低声谈论了好半天,只听舞女说道:
“是个好人哩!”
“这倒是,像个好人。”
“确实是好人,好人就是好啊!”
说话的语调既单纯又爽朗,这是将满腔的感情,天真无邪地骤然倾吐出来的声音。令我本人也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是个好人。我满心喜悦,抬眼眺望晴明的山峦,眼底里微微发疼。二十岁的我,曾经一再严格反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根性”扭曲了。我是不堪忍受满心的郁闷才来伊豆旅行的。所以,按照世上寻常的意思,自己被看作好人,实在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欣慰。山色明丽,是因为接近下田的海面了。我抡起刚才的竹杖,斩掉了好些秋草的梢头。
一路上,每个村口都立着牌子:
乞丐和江湖艺人不得入内
甲州屋客栈就在下田镇北口附近,我跟着艺人们的后头登上低矮的二楼。没有天花板,坐到面对公路的窗户旁边,屋顶就紧磕在头皮上。
“肩膀疼不疼?”婆子再三叮问舞女。
“胳膊疼不疼?”
舞女做了一个优美的打鼓的姿势。
“不疼,能打,能打。”
“那太好啦。”
我提起鼓试试。
“哎呀,好重!”
“比您想象的要重,比您的书包还重哪!”舞女笑了。艺人们和客栈的客人热烈地谈论起来。他们也都是些江湖艺人和杂货商
,下田港就是这些候鸟的老巢。客栈的孩子摇摇晃晃走进来,舞女给了他一些铜钱。我正要走出甲州屋,舞女连忙抢先来到门口为我摆好木屐。
“领我去看电影呀。”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路上遇到一个闲汉,在他的指引下,我和荣吉找到一家原镇长开办的旅馆。我洗完澡,和荣吉一起吃鲜鱼午饭。
“拿这个给明天的祭礼买点儿花什么的上上供吧。”
我说着,将装着少许零钱的纸包交给荣吉带回去。我明天一早就要坐船回东京了。盘缠已经花光了,我推说学校有急事,艺人们也不好强留我。
离午饭不到三小时又吃晚饭了。随后我一个人经过下田北边的一座桥,登上“下田富士”
眺望海港。回来路过甲州屋,看到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请吃一点吧,女人下过筷子的东西,虽说不干净,以后也可当作笑话讲嘛。”婆子从行李中拿出碗筷,叫百合子洗了。
他们说,明天就是婴儿的“七七”忌日,要我再耽搁一天,我拿学校作挡箭牌,没有应。婆子反复叮咛道:
“好吧,寒假里大伙都去接船。到时候,报个准日子来,等着呢。我们不愿意您去找旅馆,到船上接您回家住。”
屋子里只剩千代子和百合子了,我邀她们看电影,千代子按着肚子说:
“我身子不舒服,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身体有些吃不消”她脸色苍白,显得疲乏无力。百合子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舞女在楼下同客栈的孩子一道玩,她一见到我,就粘缠婆子答应让她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可是,她还是满脸失望,懒洋洋回到我身边,帮我摆好木屐。
“好啦,就让她一个人跟他去吧。”荣吉过去说情,那婆子就是不肯应。我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就不行呢?出了大门,我看到舞女正抚摸小狗的头,她显得有些冷淡,所以我也不便和她搭讪了。她似乎连抬头瞧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一个人去看电影。女解说员对着黄豆大的灯光读说明词。我立即回旅馆了,胳膊肘儿支着窗棂,一直瞅着夜间的城镇。外面一片漆黑,我似乎感觉到远方不断传来微微的鼓声,不由得扑簌扑簌流下泪来。
出发那天早晨,七点钟吃完饭时,荣吉就在路上喊我。他身穿黑斜纹外褂,为了送我,特意换上了这件礼服。却不见女人们的姿影。我一下子凉了。荣吉走进屋子说:
“大家本来想送您的,可昨晚睡得迟,一时起不来,实在失礼啦。她们说冬天等着您,千万要来呀。”
秋天的早晨,街面上刮着冷风。荣吉半道上买了四盒“敷岛”牌香烟,还有柿子和一袋“薰”牌口服清凉散。
“我妹妹就叫薰。”他微笑着说。
“船上吃橘子不合适,柿子治晕船,可以吃。”
“这个送给你吧。”
我脱下便帽,戴到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学生帽,扯平皱褶。两人都笑了。
走到码头,蹲伏在海边的舞女的身影突然跳入我的心中。我走到她近旁,她一动不动,默默低着头。昨夜的残妆更加使我动情,眼角的胭脂,似乎为怒气冲冲的面庞,平添一种幼稚而凛乎难犯的神情。荣吉问道:
“其他人还来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
趁着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时候,我问她许多话,她只是俯视着小河的入海口,一言不发。没等我说完,她就抢先连连点头。
这时候,有个土木工人打扮的男子奔向我走来。
“老婆婆,就跟着他走吧。”
“学生哥儿,是去东京吧?我们瞅准了您,想拜托一件事儿,把这个老婆婆给带到东京。这个婆婆很可怜,儿子本来在莲台寺银矿上做工,这次流行性感冒
,儿子、媳妇都死啦,撇下这三个孙儿孙女。实在没办法,我们哥儿几个合计了一下,决定送她们回家乡。她老家是水户,婆婆什么也不懂,等到了灵岸岛
,您给她买张开往上野站的电车票。实在难为您,我们给您作揖了,请务必帮忙。您瞧她多可怜,就权当行个好吧。”
老婆婆呆呆地站着,背后绷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左右两只手各抓住一个三岁多和五岁光景的女孩儿。脏污的包袱里看样子裹着大饭团子和腌咸梅。五六个矿工在安慰她。我欣然答应照顾这个老婆婆。
“那就拜托啦!”
“谢谢您啦,我们本该直接送到水户的,可实在脱不开身啊!”矿工们一个劲儿感谢我。
舢板摇得很厉害,舞女依然紧闭双唇瞧着一边。我攀着软梯回头一看,舞女似乎想跟我说声“再见”,但最终依旧没有出声,对我又点了一下头。舢板开走了,荣吉手里不停地摇晃着我刚才送给他的便帽。直到走远了,舞女这才开始摆动着一件白色的东西。
轮船驶出下田海面,伊豆半岛的南端渐渐消隐于后方。这期间,我一直背倚栏杆,出神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心里觉得,我同舞女的离别好像是遥远的往昔了。老婆婆怎样了?我瞅瞅船舱,好多人团团围着她问寒问暖。我放心了,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波高浪险,一坐下去,人就时时东倒西歪。船员给每人发了一只小铁盆儿。我枕着书包躺下来,头脑空空,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眼泪簌簌流到书包上,面颊冰冷,只好把书包翻了过来。我身边躺着一位少年,他是河津工厂厂长的儿子,到东京去做入学准备。他看到我戴着第一高中的学生帽,产生了好感,搭讪几句之后,他问我:
“怎么,碰到什么不幸的事了吗?”
“不,刚刚和人分别来着。”
我非常直率,也不在乎人家看见我哭。我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躺着,有一种清清爽爽的满足之感。
大海不知不觉昏暗下来,网代和热海亮起了灯光。我又冷又饿,少年为我打开裹在竹箨里的饭菜,我吃着紫菜寿司卷儿,忘记这是别人的东西了。接着,我一头钻进少年的学生斗篷。不管人家对我多么亲切,我都很自然地一概接受下来,心里既空虚,又甜蜜。明天一早把老婆婆带到上野站,给她买好去水户的车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只感到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熄灭了。船上装载的生鱼和海潮发散着强烈的腥味儿。黑暗中,我依偎着少年温热的身体,任眼泪滚滚流淌。我的头脑似乎变成一泓清泉,点点零落下来,一滴也不剩。于是,我尝到了一种甘美的快乐。
大正
十一年(1922)—大正十五年(1926)
我三岁的时候父亲死了,第二年母亲死了,所以对父母一点也没有记忆。母亲没有一张照片。父亲据说一表人才,可能很喜欢照相,我们老家的宅子出售时,库房里发现有父亲三四十种各个年龄段的照片。初中时代住在集体宿舍时,我桌子上曾经摆放着照得最漂亮的一张。后来几经辗转,居无定所,照片也都丢失了,没有留下一张。即使见到过照片,什么也不记得了,虽然想象中这就是父亲,但丝毫没有实际的感觉。纵然好多人都向我谈起过父母的往事,但我仍旧无法认定这就是自家亲人的故事,听罢就忘记了。
有一年过年,要过拱桥去参拜大阪住吉神社。我朦胧地想起小时候似乎走过这座拱桥。当时,我对同行的堂姐说:
“小时候不是走过这座桥吗?我总有这样的感觉。”
“是呀,也许走过吧。叔父活着的时候,曾经在这附近的浜寺和堺市住过,他一定带你来过这里。”
“不,我记得是一个人来的。”
“那恐怕不可能。三四岁的孩子一个人很危险,怎么能在拱桥上登上登下的呢?一定是叔父或婶母抱着你吧?”
“是吗?可我总觉得是一个人走过的。”
“叔父死时,你还是个孩子,你很喜欢家里那种热闹。不过,你讨厌给棺材钉钉子,无论怎样都不许钉钉子,为此,大伙儿很头疼呢。”
还有,我在东京读高中的时候,分别十多年的伯母,看到我已长大成人,感到很惊讶,说:
“父母不在,孩子长大了。要是你父亲母亲还活着,该是多么高兴啊!你父母死去的时候,你可闹腾得很厉害呀。你不愿意听佛坛前敲锣,铜锣一响你就大哭,所以只好不敲锣啦。还有,你硬是叫人吹灭佛坛上的长明灯,不光吹灭,还要折断蜡烛,你一直吵闹不休,将灯碗里的油泼洒到庭院里才勉强停止。所以,在你父亲的葬礼上,你母亲气得大哭。”
堂姐跟我说的父亲举办葬礼时我喜欢家里热闹,还有不叫人给棺材钉钉子等等,这些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伯母的话里却藏着亲切,仿佛一个遗忘的幼年时代的好友对我的一声问候。我的眼前出现了幼时捧着灯碗的油污的双手、哭泣的小脸儿。听到这话,我心里立即浮现出老家宅院里的那棵木槲树。十六七岁前,我几乎每天都爬上树,猴子一样蹲坐在枝干上读书。
“洒油的地方是木槲树对面客厅走廊边上洗手盆近旁。”
我甚至唤起了这样的印象,但仔细一想,父母是死在大阪附近淀川岸边的宅子里。如今,脑子里想象的却是距离淀川以北十五至二十公里远的山村住宅的廊下。父母死后不久,就废弃了淀川岸边老宅子回归故里,随即对河边的宅邸一点也不记得了,所以觉得洒油的事也仿佛是在山村的家里。此外,洒油的地方不一定就是洗手盆附近;灯碗儿比起端在我手上,端在母亲或祖母手里更显得自然。还有,我脑海中的想象只能将父亲去世和母亲去世时我的两次表现当作一次,或是同一件事的两次反复了。至于详细的情况,伯母也忘记了。我的回忆或许属于幻想吧。不过,我的感情却把这奇妙与歪曲当作事实而缅怀,忘记了那是听他人所说,仿佛像自己直接的回忆一般,感到十分亲密。
那段话语,似乎具有一种生命,给了我奇异的动力。
父母相继辞世三四年后,祖母死了,再过三四年,姐姐也死了。在那些日子里,以及每次支使我向佛坛行礼的时候,祖父总是按老习惯将有灯芯的油灯换成蜡烛。在未曾听伯母谈起往事之前,我对祖父的做法丝毫没有怀疑,只是作为一件事情记在脑里。我也并非生来就讨厌敲锣或点燃油灯吧。祖母或姐姐举办葬礼时,可能都记不起父母葬礼时是否洒过灯油,那么或许用灯芯的灯火也会平安无事吧。但是祖父没有让我对着油灯行礼。听了伯母的话,我才第一次得知其中所包含的祖父的悲哀。——可笑的是,据伯母所说,我在父母的葬礼上折断蜡烛、向院子里泼洒灯油;而祖父却把油灯转换成蜡烛了。我虽然朦胧记得泼洒过灯油,但丝毫不记得折断过蜡烛。关于蜡烛多半是伯母记忆有误或说话时的夸张。还有,祖父不让我看到佛前的油灯,但我上初中之前,祖孙两人一直靠着油灯生活。祖父半盲,对于明与暗的感受区别不大,便用古式的方形座灯代替煤油灯。
我继承了父亲瘦弱的体质,再加上出生时不足月,估计将来没有生育能力。上小学之前不吃米饭,众多讨厌的食物中,一旦菜籽油入口,肯定要吐出来。从小爱吃鸡蛋,不管是蛋饼、蛋卷我都非常喜欢。但是,我一想到热锅要淋上菜籽油,即使烧出来没有油气我也厌恶了。所以,我总是叫祖母或女佣剥掉紧贴锅底的表层之后再吃下去。为了食欲不振的我,这种麻烦事每天都要重复好多遍。有一次,座灯的油滴了一滴到衣服上,我再也不穿了,她们只得将那处剪下再订上一块补丁,我才勉强穿上身。直到今天,我对油腥气非常敏感。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单纯地厌恶油腥气。然而,听了伯母的话,我开始明白了其中包含的我的悲伤。我厌恶佛坛前的油灯,或许因为对于我来说,父母的死深深渗透着油腥气。还有,从伯母的话里,我也能想象出祖父祖母原谅我一味厌恶油腥的顽固的心情。
我从伯母的话里,一下子想到这些事情时,一种幻影突然从记忆的底层爬上心头。孩提时代曾经梦见山间神社祭典上的百灯祭
,点燃在一只只陶器灯碗中的众多的油灯,一排排连续不断地吊在半空。剑道老师,实际上是个心地恶劣的坏人,他把我带到那些灯盏前边,说道:
“你要能用竹刀将这些油灯瓦罐砍成两半,就算你有本领,我会把剑道秘诀全部教给你!”
粗大的竹刀一刀下去,会把陶器灯碗砸得粉碎,不可能两整半。我全神贯注一个个全部击毁了,回过神来猛然一看,一盏油灯也未剩下,周围变得一片漆黑。那位玩弄剑术的人,露出恶棍本性,我见了赶紧逃脱。这时,梦醒了。
我经常做类似这样的梦。想想伯母说的话便可知晓,这种梦表明了幼时失去父母的冲击潜隐于我的心底,同时又有一种内心力量和这种冲击战斗不止。
在听到伯母的话的同时,没有任何联系而记住的往事,如此集中于一处,相互寒暄,亲切地诉说着共同的身份。每感到这一点,我就自然变得心情兴奋而明净,浑身充满活力,很想重新思考幼年时期亲人的死别给我的影响。
正如幼年时代,我把父亲的相片装饰在书桌上,我在写给男女友人的信件中,满怀伤悲,流着甘美的眼泪,倾诉“孤儿的悲哀”。
然而不久,我便醒悟过来了:与其说我丝毫不明白“孤儿的悲哀”为何物,毋宁说我根本不可能弄明白。父母活着时是这样,父母死了又变成了这样。只有明确知道这两者的不同才会懂得“孤儿的悲哀”。可事实上父母已经死去,至于他们活着时我会怎样,那只有神仙才能知道。假若活着,也未必不会遇到其他不幸的事。倘若那样,为着不曾见过面的父母的死而流下甘美的眼泪,那只能是幼稚的感伤的游戏。不过我想,冲击是肯定的,此种冲击或许只有等到自己上了年纪,回首一生时才会弄明白。在那之前,怎么可能会因为感情的因习和故事的模仿而伤悲呢?
因此,我的内心十分坚韧。
然而,这种倔强反而使我的性格变得有些扭曲,等到高中时代住进集体宿舍,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之后,我才切实感到这一点。此种心情一直发挥作用,顽固地庇护着我心灵的创伤和孱弱的身子,却妨碍了我坦率悲叹其可悲、诚实地忍受其当忍之寂寞,妨碍了我借助那坦率与诚实,以治愈其悲伤与寂寞。很早以前我就经常体会到,由于自幼失掉亲人之爱而自感耻辱的人生,每每变得一片黯然。每逢这种场合,我总是忍受着不发一声叹惋,转为静静沉浸在自我悲哀之中。
我时常无心地盯望着剧场或公园等各种场合,那些幸福的家庭中被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领在手里的孩子,以及那些看起来同样可爱的其他众多的孩子,不由得入迷了。我发现自己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便骂一声:“傻瓜!”但也随即意识到,责骂的自己实在不如意。
正如我把父亲三四十张照片不知何时全都弄丢了一般,我不必再受到已逝亲人的约束了。自己应该反省一下了,身上到底还有没有“孤儿根性”。
“自己确实具有美好的灵魂。”
这种暗自怀抱着的心情,不必再受反省的折磨,我可以将它放逐蓝天,让其自由飞翔。凭借这副心情,二十岁的我来到人生明媚的广场,似乎感到渐渐接近幸福。哪怕刚一接触幸福,也会使我欣喜若狂。我问自己:
“这样行吗?”
“幼少年时代,没有过上幼少年该过的日子,所以如今可以像孩子般欢天喜地。”
要用这样的回答放过自己。不久,一种浩大的幸福将向我走来。看来那时,我要完全从“孤儿根性”中洗脱出来了。犹如一个长期住院获得病愈的患者,逃离病院后第一眼看到碧绿原野,盼望已久的人生终于来临了。
我改换了心境,又听到伯母的话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瞬间里复活。因为,凭我的直觉,因父母的死而受到的一种伤痛,忽然救助了我,我立即想尝一尝菜籽油的油腥气了。更为奇怪的是,我竟然可以吃它了。我买来菜籽油,用指头蘸蘸,舔了舔,不再敏感地觉得刺鼻的油腥气了。
“好吃,好吃。”我喊叫起来。
这种变化可以作种种考虑,抑或我一生下来就厌弃油腥气,同父母的死没有关系,由于打心眼里庆幸自己获得救赎而喜不自胜。可以说对这一点不再留意。尽管如此,我还是更想坚持说是另一种缘由:父母双亡引起的忧伤之心,蓦然寄宿于佛前灯火,我将那油泼到庭院里,因而变得憎恨油。后来虽然这一因果关系为我所忘却,但我依旧憎恨着油。因为听了关于父母的往事,偶然将原因结果结合成一体了。
“在油这件事情上我得救了。”
我想将此明确地作为治愈一个冲击的事实而坚信无疑。幼年时代亲人的故去所给予我的影响,直到我为人夫为人父之时,以及被血肉乡亲们所包围的那一天都不会消失。不断地净化心灵也很重要。不过,我希望像这种油一样,因一个飘忽而逝的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于屈斜之中拯救我的心灵。
具有一般人的健康,寿命久长,提升和发展灵魂,完成自己一生的事业。此种希望愈加强化而具有活力。趁着油腥气而引起的兴奋,微笑着为身体健康而吞服鱼肝油,此种油腥气的东西每天都要吃一些,而且每吃一次,就会感到阴间的已故亲人对自己的保佑又加深一层。
祖父死后也快要十年了。
“多么明亮啊!”
我真想在亲人们灵前,一边说,一边献上灿烂辉煌的百盏油灯啊!
大正十年(1921)
这座乡间市镇有许多家制造岐阜名产雨伞和灯笼的作坊,其中的澄愿寺没有大门。朝仓站在路旁,越过境内
稀疏的绿树向庭院里窥视,说道:
“道子在,她在,呶,站在那儿呢。”
我走向朝仓身边,挺直了腰杆。
“透过梅枝可以看到……正在帮着和尚泥墙呢。”
一时慌乱的我,连梅枝也分辨不清。然而,我发现有人正在用小小的木锨盛满和好的泥土,递给站在台板上的和尚。虽说看不见道子的身影,但似乎一滴清泉“啪嗒”一声,滴落在我的心间。仿佛那和泥的人就是我自己,于是,我便带着些微的羞愧与寂寥,向境内走去。
我们从正殿的正面登上木质楼梯,拉开崭新的障子门。这就是人(啊,或许就是道子)的居室吗?可以说只堆放着屋瓦而已。修缮中的正殿,空旷而轩敞,寂清又荒凉。墙内的竹条和木条裸露着,透过竹编网眼,可以看到只有外侧粗粗地涂着泥土,那些泥土中含有水分,黑乎乎的,使得室内寒森森的。仰头观看,上头是毫无装饰的丑陋的顶棚内部,倒是很高。柔道练习场似的不曾镶边的榻榻米并排在一起。我们同低矮的白木台上的佛像相对而坐。从东京带来的道子的镜台放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摆错了地方,看上去很小。
道子赤脚踏着铺在厨房地板上的稻草苫子出来了,寒暄一阵,问道:
“去名古屋了吗?大家都在一起吗?”
“昨晚住在静冈,他们今天去名古屋,俊君和我不去,我俩来了这里。”
朝仓与我预先商量好了,撒了个谎。半月内两次从东京来访问远在岐阜的道子,毕竟有些不大稳妥。为了糊弄养父母,便给道子写了信,说趁着自己到名古屋方面修学旅行
,顺便来探望她。我们前一夜并没有在静冈住旅馆,而是吃了安眠药躺在火车里。我本来想借助安眠药的作用稍微睡一觉,使得第二天早晨脸色好看些,但是我脑子里一个劲儿算计着从明天起同道子的每一天交往,此种幻想将我引向无尽的远方。我反复做着同一种美梦,每一场梦对我来说都很新鲜。
那些真正的修学旅行归来的女学生们,甚至把报纸铺在过道上,互相背靠着背,或腮帮儿搭着身边少女的肩头,或额头抵在膝盖的行李上……旅途中疲倦的睡相,宛若车内朵朵白花开放。我一个人醒了,看到车厢里全是少女,心想,莫非我们侵占女校的包车了吧?少女们的容颜一旦入睡,愈加显得无忧无虑,看起来浮现出茫茫白色。道子比这些少女们年纪小,脸上不像她们这般幼稚。然而我只是一味悬想,较之散在于此的众多的睡颜,道子要漂亮得多了。乘车的是和歌山女学生与名古屋女学生,但总体来说,名古屋少女的头发更丰盛些。
我望着朝仓赞不绝口的一位少女,她的一侧的面颊,紧靠着伏在车窗上另一位入睡少女浑圆的后背,那种睡姿以及浓丽的眉眼和口唇,格外显得体态幽丽、天真烂漫,令人不忍久久凝视。于是,我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细致地描摹着道子的面孔,心中焦灼不安。要是不亲眼捕捉道子的倩影,就不可能看到我所渴望的她明朗的容颜。
眼下,坐在我面前,身穿破旧的单层和服的道子,果真就是二十天来为我朝思暮想的那个道子吗?我从那似乎毫无关联的悬想之中醒来,一时间略显惊异,我见到了道子,那巧笑不止的正是道子啊!我从令我深感头疼的幻想中挣脱出来,心情变得安然下来。而且,这位少女到底美还是不美,我对此失去了判断。然而,最初的一眼,使我感到道子脸上的缺陷,在我眼中猝然放大了。这就是她的脸吗?这还是个孩子啊!她腰肢细小,坐着的膝盖长长伸展着,显得很不自然。同这个小孩子谈什么结婚,将这两者硬扯在一起,太滑稽了。她比刚才火车上看到的女学生,只能是个小得多的小孩子!
不一会儿,养母出现了。道子站起身来,我望着她的背影。半幅腰带结子翘棱棱的,显得很小,扁平的腰部一点儿也不稳健。上半身和下半身无力地连接,既不像小姑娘,也不像女人,只是无端地衬得身个儿很高。同时,与此极不协调的一双硕大的素足,在我的眼里无限扩大,给我以重压。这是一双只能被使唤去泥墙的脚。
养母左侧下眼皮有一颗大黑痣,那轮廓使我初次见面就感到厌恶。
过了一阵子,我以意外的心境抬头望见养父的身影。我的头脑里立即浮现出两个镜头:院政时代
的山法师
以及身材高大的秃头老妖。这位庞大而矫健的和尚,耳朵很聋。
这两个人究竟在哪些方面同道子协调一致呢?我本来以为只要满怀好意,同任何人都可以真心相待。然而,我错了。我看着这两个人,感到希望有些落空了。当我的坐席被转移到镜台附近,开始上茶的时候,我不知说些什么好。而且,我无缘无故来到这个家,结果使得道子背叛他们两个,从而伤害了他们二人,不是吗?幸好,朝仓扯着嗓门跟和尚说话,请他同我下围棋,这样才解救了我。
“妞儿,把围棋盘拿过来……妞儿。”和尚呼喊道子。
“呀,好重,好重,好重!”
道子抱着鲜木制作的棋盘,跌跌撞撞地走来。
我在下围棋期间,道子在正殿后侧窗边,和朝仓站在一起。阴雨连绵的秋天,难得出现的阳光,照耀着庭院里山茶的绿叶,清晰地描画出他们两人的身影。我强打精神走着棋子,似睡若醒,几天以来陶醉于思念道子的疲劳,蓦地涌上心头,我的围棋越下越脆弱了。
这时,酒席已经准备停当,在这乡下,看到自前一日已经备好的膳食,我作为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不由自责起来。
“近来,岐阜有什么好看的吗?”
“哦,公园是知道的吧?还有柳濑,柳濑的菊花偶人展或许已经开始了吧,妞儿?”
“还有菊花人形展?那我一定去看看。”朝仓不失时机地说道。
“柳濑在哪个方向?……道子也许知道吧。”
“柳濑,怎么会不知道……哎,我知道。”
“那好,中午领我们一起去吧……这位还未去过公园呢。”
朝仓专门陪我到岐阜来,他想把道子引出来,为我大声地编织着各种谎言。
或许头脑疲劳的缘故,稍许吃一点东西,就感到轻度的恶心。幸好,饭后养父母都外出了,只留下道子一人。我喝了一两杯酒,红着脸,肆无忌惮地躺在佛像面前。
时雨
又来了。隔壁的伞店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们正在忙着将晾在院子里的雨伞一一合拢起来。
道子拿出半年多前的《女学世界》
给我们看,真不愧是这座寺院的姑娘。
“出去走走吧。”朝仓说。
“嗯,我跟师傅说一声看。”
道子站起来,随手将厢房内的和尚拉出来,又消失在佛像后边。
朝仓凑近我的耳畔说:
“听说你给道子的信被发现啦!”
“哦!”
“好像是读了一半就被和尚收走了……和尚很生气,这次我们来,据说只许待在家里玩,不准外出。”
“要是看到了,那也没办法。唉,还是被看到了,看来不会让她出门啦。”
我感到我的脸色变了。
“什么呀,没关系的。和尚心眼儿好,他即使这么说,一旦见到我们,也不会硬是不许外出。他要是这么说,我来跟他谈。”
“我不知道信被看过,所以表情才能保持平静。先前不知道,反倒帮了大忙。”
然而,一旦听说信被人看过,我的心就一下子缩成一团儿。这不等于我为这座寺院铺上一块针毡叫道子坐上去吗?我刚才还嘲笑她那双“踩着针毡的素足”奇丑无比。我怎么这样没出息呢?我心里浮现出坐在针毡上的道子,一副明朗的容颜正看着我呢。
趁着到名古屋修学旅行的途中,下月(十月)八日我顺便去岐阜一趟。到时见面,就你的情况务必商量一下。在那之前,你好好待在家里,忍着性儿不吵架。如果非要逃出家门到东京来,你就给我打电报,我去迎你。要是一个人来东京,一定不要去别人家,首先来找朝仓或者我。这一点,请你千万千万注意。你看过这封信,就立即撕毁或烧掉。
我给道子写了以上的信,道子对养父母家的强烈不满,以及道子离家出走的幻想,由此第一次被养父觉察到了吧?而且,他既然看透了她要出奔的心思,那么对于这样一个要强任性的养女,还有什么必要非得握着一团火,一直养活下去呢?还有,我这个学仆
,本是以前道子的咖啡店顾客,竟然不考虑结果,教唆人家养女干出忘恩负义的事,还想在人家的女儿身上打主意,他肯定觉得真是可恶至极!
壁橱的金属环子咔达咔哒地响,道子慌忙找出外出的腰带。我看到她,自己的倦容似乎暂时消失了。
养父养母反复叮嘱,如果今晚要住在岐阜,不要去旅馆,到他们家去,他们会等着的。
“那就住在家里吧,虽然简陋,但还是可以过夜的呀。”道子换上一身斜纹哔叽和服,到院子里转了转说道。她微笑着抬头仰望正在修缮中的正殿。
“这儿。”道子用雨伞指了指距离境内不远的路边雨伞店,带着几分羞愧的神色说道,“我在外头等着。”
她又旋即来到店头,对老板说:
“给这位东京的客人看看雨伞吧。”
“是你的客人吧?”伞店老板带着轻飘的语调大声嚷嚷道。
“哎,没错。他是东京来的呀!”
“那就只好便宜些啦!”
朝仓买了一把当地名产美浓纸制作的雨伞。
“你是学生哥儿吧?这帽子是哪里的?呶,给我瞧瞧,嗬——”老板摆弄着我的学生制帽,觉得很稀奇。
刚一走出伞店,不知为何,道子涨红着脸,飞快地穿过作业场工匠们面前,到外边等待着。对面一排伞店作业场格子窗一侧,也站满了工匠,他们一起望着我们。朝仓半张着雨伞,遮挡着面孔,脚步匆匆走过去了,道子也打开了雨伞。我不知道那些人在看什么。我走近隔着一段距离的道子,说道:
“喂,雨停啦!”
朝仓和道子装着仰望天空,收拢雨伞。
不一会儿,道子抄近路拐向小小的天满宫境内,不太耐寒的樱树的落叶,仿佛苏醒般地含蕴着秋的微音,沿着湿地飞跑;接着,又立即被风抛弃,静静死去。由境内后面的田间小路,不久来到广阔的大道。腿脚矫健的朝仓,疾步如飞,道子落后了,我和她走到了一起。女人的美色,唯有走在阳光下的道路上才会准确地裸露出来。我望着步行中的道子。我感到这位姑娘没有一点儿体臭,带着病态的白皙,快活沉滞于底层,似乎始终凝望着自己内心的孤独。对于不习惯同女人一块走路的我来说,望着身高不同的对方愈加感到心情不快。道子趿拉着高齿木屐,走在布满沙石的路面,举步艰难。
“不能再快一些吗?是不是到了极限啦?”
“嗯。”
“喂,走得再慢些,她好像不能快步行走啊。”
“是吗?”朝仓暂时放慢了脚步,然后,立即留下两个人,疾步前进。朝仓的暗示很明确。然而,我觉得有点儿太明显了。到达旅馆之前,我们固守诺言,朝仓和我谁也不跟道子把事情说出来。
道子突然发问:
“俊君多大年龄了?”
“哎?二十三岁。”
“是吗?”道子说完,沉默不语。
朝仓抵达东海道的高架桥等着我们。
“那里不是可以看到铁路道口吗?每次走过那个道口去办事,我总是看着开往东京的火车。”
道子站在高架桥上,遥望远方。
在岐阜车站前乘坐电车前往长良川。站在南岸旅馆的玄关,老板娘迎出来,她说道,由于最近一场暴风雨,将二楼和一楼的挡雨窗毁坏了,暂时停业。这就是不吉利的前兆啊!
晃晃悠悠回来的路上,朝仓说道:
“到公园玩玩吧。”
“公园?去那里有什么意思?……到河对岸的旅馆去吧。刮北风了,对岸反而更好些。”
四五个赤裸的男人,仿佛站在起跑线上赛跑,弓着腰在河滩上为顶着急流逆水而上的船只拉纤。我们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朝桥头堡走去。道子用寂寞、低沉的嗓音问道:
“您要怎么样呢?”
这句话我听起来很不自然,容易错误地理解为“想把我怎么样呢”。一个十六岁的尚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我会把她怎么样呢?我不是正在使得命系此处的活生生的道子,作为完全不是同一血脉的偶人的道子,跳跃于空想的世界里吗?莫非这就是恋情?而且,美其名曰所谓结婚,不就是通过扼杀一位女子而重新使我的幻想得以复活吗?“您要怎么样呢?”这句悲戚的话语,听起来宛若打碎一件东西。让纯真、好胜、光洁闪亮的道子,作为一件没有阴翳与重量之物,轻捷地飞翔于自由的蓝天,不管是不是恋爱,是不是结婚,这都是我的祈愿。
我们走过长良桥。
时雨无声地洒落在急流上,入住的是楼上八叠面对河水的房间,眼界明亮而开阔。来到走廊上,河水上下游一览无余。对岸金华山的绿叶雨雾空濛,浮泛着些微的白色。山顶凸现着仿古城楼三层楼的天主阁。刚才的拖船已经向上游驶去,那幅远景令人心旷神怡。
“小姐,洗澡水烧好了吗?岐阜的照相馆哪家好呢?”我向旅馆侍女提出一系列问题。
“眼下客人少,洗澡水要到傍晚才烧呢。照相馆我去问问账房看。”
“咳,何时才能入浴啊?洗澡水烧热了,立马告诉我一声。”
没有洗澡水,我的计划全都乱套了。我早就设想好了,只有在我和朝仓在旅馆里轮流入浴的时候,我们才可能分别同道子待在一起。在车站前的旅馆吃早饭时,我就和朝仓商量好了。
“你先跟她谈吧。”
“啊,可以。”
“不,还是我先跟她谈更好。”
“我先谈后谈都没有关系,还是看你的方便吧。”
“在我同她谈话之前,你不要预先对道子透露什么啊。”
“嗯,我不说。”
所以,直到傍晚可以入浴之前,这段空闲时间怎么处理?还有,十月初的房间还没有安设火钵。当时提出要和道子结婚的我,同道子之间,我一直想到了火钵。
在玩扑克的时候,道子的手渐渐发软了。偶然的一笑,也显得死气沉沉。
“道子,你生病了吗?”
“没有。”
“你的脸色很不好啊。”
“是吗?不过我没什么呀。”她娇弱地回答着我。
看着她的面孔,如此焦灼地度着时光,我有些气馁起来,甚至想不再等入浴了,干脆撂下等着想知道我要说什么的道子,回东京算了。我向侍女问了两三遍洗澡水的事,但我又害怕水烧好了。
“洗澡水烧好了,让您久等啦!”侍女在走廊上双手扶地,笑着说。
犹如被命运的鞭子抽打,我战战兢兢望着朝仓。朝仓轻松地站起身子,拿出毛巾。
“朝仓,我先去吧。”我略显迟疑地说。
“啊。”他虽然这么回答我,依旧慢腾腾甩着毛巾走到了廊上。
“两个人可以一块儿洗。”侍女说。
“那好,我们一块儿洗吧,你来呀。”
朝仓撂下这句话,走向通往浴场的楼梯。我头脑里的一桩桩设想崩塌了,慌慌张张直奔朝仓追赶而去。一阵羞愧使得一颗心失去了着落。
“你先去替我说吧。”我稍微放开了嗓门。
“我已经跟道子说过啦!”
“哎?什么时候说的?”我喊道。
“在寺院的时候就同她说了。来到这里后,瞅着你不在场的间隙,零零碎碎也都说了。”
“怎么,你都说过啦?我做梦也未想到过。”
“道子既然说你的信被看过,要是她不能走出寺院,我们不是从东京到这里白跑一趟吗?想到这里,趁着你与和尚下棋的时候,我叫出道子都对她说了。”
“那么,道子怎么说的呢?”
“总之,她对你很有好感,但又说不能马上回话,她要考虑考虑……刚才在电车里,我提议三人一起照张相,当时她说,好吧,那就照吧。看来,大致没问题。等会儿入浴时再详细谈吧。”
我发觉已经伫立于上面楼梯口,于是边说边迅速下了楼。
“那么,你是如何对道子说的呢?”
“俊君很喜欢你,我认为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更加美好。再说,更重要的是你同他十分般配。”
般配,这个词儿突然使我感到羞愧难当。而且,我从这个词中透彻地感受到朝仓眼中的“我”是个什么样子,令我突然感到很没趣。道子刚强我纤弱,道子明朗我悒郁,道子热烈活跃,我孤寂沉静。不过,大凡有这样想法的人,对我并不理解,我对此很反感。
“反正你不能老待在寺院里,回老家吧,你也不会做个乡间农妇,一个女人家,即便来东京也不太容易。指望大连的婶母,那想法更是错误的。凭你的心性,你不能嫁给父母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这些我都跟她详细说了,这一点,道子自己也很清楚……”
“回话不回话,随她去吧。我也跟她说说看。”我说着,在水里泡了不到两分钟,匆匆忙忙擦干了身子。
“可以泡得再长一些嘛,时间这么短,叫人太难为情啦。”
登上楼梯,看到道子走出屋子站到走廊上,呆然地扶着栏杆。
“哎,怎么啦?”
“啊,洗得好快呀,已经洗好了吗?”
可她的表情却是另一副模样儿。道子似乎若无其事,半是硬绷着笑脸,向我走来。
“洗得好快呀。”
“乌鸦攫水般的短暂。”
话题扯远了,不行。我随便敷衍了一句。我把毛巾晾在衣架上,这时候,道子无声地坐在围棋盘对面,目光茫然地落在膝头上。我动了动身子,坐到她面前,她也不瞧我一眼。我再也不说什么,心情紧张地等着她。
“朝仓跟你说什么了吗?”
蓦然间,道子的脸色失去了生命的光艳。一转眼,又看到血液回流,肤色变红了。
“是的。”
正想抽上一支烟,琥珀烟嘴敲打着牙齿咔咔作响。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啊?”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您能娶我,我感到很幸福。”
“幸福”这个词儿,以猝不及防的惊讶,震撼着我的良心。
“至于幸福不幸福嘛……”我刚要开口,道子刚才一副钢针般铿锵闪亮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语。
“不,肯定是幸福的!”
我仿佛受到压抑,不再说话了。人世间,谁能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今天的结婚,不知道是明天的喜悦还是悲伤。只是一味祈求快乐,梦想快乐。那么说,用“明天的喜悦”这句话能够换来“今天的结婚”吗?无形的幸福和看不透的明天,只有作为希望才显得真实,用于约定则成谎言。——然而,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只要这姑娘打心眼里感到幸福,不就够了吗?她的梦想难道不应该受到保护吗?——这姑娘,她认定同我结婚就是幸福!
“所以,暂时将我的户籍转到澄愿寺,然后您就可以来娶我,我会非常高兴。”
提到户籍的事,对我来说,比谈论感情纠葛轻松多了。我又同道子谈到了她和养父母家的关系,虽说我已偶有所闻。
“嗯,大连的婶母说了,只要有合适的人家,你就出嫁吧。连和尚师傅都跟我父亲说,闺女要是嫁人,由他们那儿承办。总之,先把户籍转来。我只要说声走,他们就会放我的。其实像我这种人,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放走为好。”道子说着说着,沉下两个肩头,身子变得轻柔起来。
“你是知道的,我一无所有。你还有父亲……”
我童年时代失去亲人,本想说道子小时候离开家乡,但话到喉咙管里又咽回去了。
“嗯,我很清楚呀。”
“如今,你已没了归宿,不要以为我是乘人之危才提出娶你……”
“怎么会呢,我不这么想。”
“今后,我写小说,靠着写作……”
“噢,那很好呀,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的言语不能表达一点感情,与以前我的幻想全然不同。道子兀自伫立于远方。而且,一旦沉默,我的一颗宁静的心,就会变得清澄如水,哗哗向远方流淌。我似乎昏昏欲睡,我望着道子,心想,这姑娘同我订婚了!就是她呀,我珍视地看着道子,像睁大眼睛的孩子感到快乐的惊奇。真是奇妙无比啊!我的遥远的过去,又沐浴着新的阳光,似乎轻轻地磨蹭着我,向我撒娇:看呀,看呀!同我这样的人订婚,不知为何,总感到盲目的道子太可怜了。枉然,婚约或是一种无聊的枉然。我蓦地看到两只堕入广阔深渊的火球。不知何故,看起来世界万物全都化为无声的小小的远景。
“澡堂子空啦。”侍女说,她是来报告朝仓已经洗完澡了。
“你去洗个澡吧。”我站起来,将衣架上的湿毛巾递给她,道子老老实实接过去,走出房间。
道子洗完澡回来,朝仓已经不在房间里了。道子没有看我一眼,摸索了一阵提包,拉开障子门,到走廊上去了。我想,她可能不好意思在房间里化妆,我不再去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及早亮起了电灯,我到走廊上看看。只见道子面向河水,脸孔抵着栏杆,两手捂着眼睛。啊,原来如此。她在偷偷哭泣!她的心情传染了我。被我发现后,道子立即离开,回到房间里来。她眼泡红肿,显得很娇弱,微笑着,似乎随时向我依偎过来。这是我预料中的表情。
这时,朝仓回来了,晚饭也送过来了。
道子的面容焕然一新。浴场里没有胭脂和白粉,她也没拿任何东西到走廊上去,但她自早晨起一副青黄的皮肤已经变白,面颊似初染潮红,看起来活泼而富有朝气。病人变成了少女。或许在寺院时,听了朝仓的话,一直记挂在心里,才显得面色沉滞吧?一旦走出寺院,将未曾打理过的头发,用热水洗涤一番,妆束整齐。看上去,眉眼口唇,轮廓清晰,但总带些迷惘的神色。
晚饭后,朝仓和道子到走廊上,一边眺望暮色渐浓的河面,一边聊着家常。我怀着饱满的感情躺倒了。
“出来一下吧。”朝仓喊道。道子站起身,我便坐到她的藤椅上。白浪低伏的河水对岸,郊外的灯光幽远凄迷。道子自言自语地说:
“马年作祟啊。”
她指的是丙午年出生的事。想起过去的日子,于此寻找新的自我。丙午二八
少女,这古老日本传说中的虚饰,是如何刺激着我啊!
道子说个没完,像娇宝宝挥舞滴滴金儿一样不住爆出火花。
“哎,那篝火本是鱼鹰船
啊!”我喊道。
“啊呀,那的确是鱼鹰船啊!”
“看样子要来这里呢。”
“是的是的,是要打这里经过。”
金华山山麓的暗夜,飘浮着点点篝火。
“没料到能看见鱼鹰捕鱼。”
“六艘,七艘。”
篝火划过湍急的河水,犹如我们心头的灯光迅即到来,已经可以认清黝黑的船体了。最先看到火焰闪亮,接着是鱼鹰师、耍鱼鹰者,还有船夫。舟楫咚咚叩打着船舷,船夫阵阵吆喝不停,火把的燃烧毕剥有声。渔船顺流而下,驶向旅馆所在的这边河岸,船速很快,我们立于篝火之中。船舷上黑色的鱼鹰展开骄纵的翅膀,有的倏忽钻进流水,有的潜隐于水底,有的漂浮于水上,还有的被鱼鹰师用右手捏住嘴巴,吐出小香鱼来……水上小小的黑色妖魔,动作轻捷,一只船上十六只鱼鹰,不知看那一只好。鱼鹰师立于船首,通过手里的绳索,灵巧地操控着十六只鱼鹰。船头的篝火照亮了河水,似乎从旅馆的二楼上就能看到小香鱼。
接着,我拥抱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我时时望着道子被闪闪火光映照的面孔。如此美丽的容颜,道子的一生难得再有第二次。
我们的旅馆位于下鹈饲这个地方。目送着流出长良桥畔的篝火,三个人离开了旅馆。我连帽子都没戴。朝仓也没打声招呼,在柳濑突然下车,意思是:你们两个去吧。只剩我和道子二人乘坐的电车,迅速通过灯火阑珊的城镇。
大正十三年(1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