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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

江口老人没有想过还会再来“睡美人之家”。至少在第一次入住的时候,就不打算再来这里。到了早晨起床回家时,也是这么想。

江口老人打电话说当晚想到这个家去,是第一次去之后半个月左右。对方接电话的,听声音大概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电话中的语调既冷淡又低沉,更加显现所处场所的隐秘。

“您说现在就来,那么什么时候能到这里呀?”

“时间嘛,大概九点过一点吧。”

“那么早,有点儿难办啊。女伴没有上班,来了也不能马上睡觉……”

“……”老人正在发愣,这时对方又说:

“十一点之前总会让她睡的,请在那个时候来吧,我们等着您。”女人说话慢慢腾腾,老人早已迫不及待,干着嗓子抢先道:

“好的,就在那时候吧。”

江口老人虽然不是真这么想,但他本打算半开玩笑地对她说:

“女孩子还没睡不是挺好的吗?睡前我可以见见她呀。”

不料这话堵在喉咙管里出不来。这些话会刺中这个家庭的秘密禁律,正因为比较奇特,所以必须严格遵守。这个禁律一旦被打破,就会变成一般的妓馆。老人们一点儿可怜的愿望、心中的迷梦也将消失殆尽。晚上九点,姑娘不会及早就寝,电话里说,十一点之前让她们睡觉,当时,江口老人听了胸中突然热辣辣的,激动得直打哆嗦,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抑或这是日常现实的人生之外的意想不到的诱惑引起的感动吧?这些都是因为姑娘睡后绝不会醒来的缘故。

本不打算再来的这个人家,半月左右又来了。这对江口老人来说,是过早还是过迟呢?总之,他没有硬要继续抑制这种诱惑,而是不愿重复那种老丑的游戏。在那些渴望来这个家的老人中,江口并非像他们那样衰老。然而,他没有在初来第一夜里留下丑陋的记忆。哪怕明明是罪过,江口老人觉得,在六十七年的过去,他和女人从未度过如此清纯的夜晚。早晨醒来后也一样。安眠药似乎很有效,八点醒来,比平时要晚。老人的身子没有触碰姑娘任何地方,就像幼童一样,他是在姑娘年轻、温暖而亲切的馨香之中,甜蜜地睁开了眼睛。

姑娘面对着这边,头颅稍稍前伸,微微含胸而卧。稚嫩而细长的脖颈至下巴一带,青筋似有若无。长长的头发广阔地披散到枕头后边。江口老人从她那优美地闭合的朱唇移开视线,注视着姑娘的睫毛和眉毛。他相信姑娘是个黄花闺女,不再抱有怀疑。江口老人的老花眼由于靠得太近,对于姑娘的一根根睫毛和眉毛看得不很真切。老眼昏花,不见胎毛的肌肤,闪射着柔和的光亮。脸孔到脖子,没有一颗黑痣。老人忘记了夜半的噩梦,看到如此招人喜爱的姑娘,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也会被这个姑娘所喜爱。他摸摸姑娘的胸脯,悄悄捧在掌心,心头掠过一丝奇怪的触感,仿佛就是尚未怀孕之前江口老人母亲的乳房。老人虽然缩回手臂,但那种触感从腕子一直贯通到肩头。

听到隔壁拉开隔扇的响动。

“您醒啦?”是这个家里女子的呼唤,“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嗯。”江口老人随口应和着。朝阳透过挡雨窗的隙缝照在天鹅绒帷幕上,光明灿烂。但阳光和房里天棚上的灯光没有交织在一起。

“可以收拾一下了吧。”女人催促道。

“嗯。”

江口撑起一只胳膊,脱出身子,一只手轻轻抚摸姑娘的头发。

老人明白了,趁着姑娘没醒就把客人喊起来。女人不慌不忙照顾他吃饭。姑娘要睡到什么时候呢?江口老人觉得不便多问,他随便说道:

“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是啊,您做了好梦了吧?”

“是你们让我做的好梦啊。”

“今早风平浪静,或许是个小阳春天气呢。”女人转变了话题。

半月后再来这个家的江口老人,比起初来时的好奇,内心只是被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羞耻占有了。九点等到十一点的焦躁,进一步化作难以排解的诱惑。

打开门锁迎接他的还是上回那个女子。壁龛里依旧挂着同样复制的绘画。煎茶的味道和上次一样好喝。江口老人虽然比起初来之夜更加激情,但却像一个熟客坐在那里。他回首看看那幅山间红叶的绘画,无话找话地说道:

“这一带地方暖和,枫叶还没有变红就卷缩了。院子里很暗,看不清楚……”

“是吗?”女人无心回答他,“天冷了,铺了电热毯,双人用的,两个开关。由客人自己决定适当的温度。”

“我没有用过什么电热毯。”

“要是不想用,客人可以单方关掉,但不要给女孩子也关掉……”江口老人知道,她们身上不穿一件衣服。

“同一条毛毯,两人可以各有各不同的温度,这办法真有意思。”

“是美国制造的……不过,请不要恶作剧,把女孩子一边的开关关掉。应该明白,她们不管有多冷都不会醒的。”

“……”

“今晚的女孩子比上一回的女孩子更熟练。”

“什么?”

“她也是个漂亮的姑娘。因为您不干坏事,假如不是个漂亮的姑娘……”

“她和上次不是同一个人吗?”

“嗯,今晚的女孩子……换成另一人,不是更好吗?”

“我可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啊。”

“喜新厌旧……?您说是喜新厌旧,可您不是什么也没干吗?”女子舒缓的语调里,似乎含有嘲谑般的微笑,“这里的客人,都是不干坏事的,我们只收可以放心的来客啊。”薄嘴唇的女子不看老人的脸。江口老人惭愧得直打哆嗦,不知说什么好。对方不过是个冷血而老练的老鸨罢了。

“还有,即便您认为是喜新厌旧,但女孩子睡着了,她也不知与谁同眠,不管是上一回的女孩子,还是今天的女孩子,她们对介绍来的老爷子们毫不知情,根本谈不上什么喜欢谁还是讨厌谁。”

“那倒是,不是人际交往嘛。”

“为什么呢?”

来到这个家之后,已经不再是男子汉的老人,同被迫沉睡的少女交际,又说什么“这不是人际交往”,这话听来倒是很奇怪。

“您也可以纵情玩上一把嘛。”女子娇声娇气,对老人诡秘地笑笑,安慰他,“您要是喜欢上先前那个女孩子,下次再来时我让她陪您睡。过后,您会说还是今晚的女孩子好。”

“是吗?你说她更熟练,哪方面更熟练呢?不就是昏睡吗?”

“好吧……”

女子站起身,用钥匙打开隔壁的房门,向里瞅了瞅,随后又把钥匙放在江口老人面前,“请吧,请休息吧。”

独自一人留下的江口,将铁壶里的开水倒进小茶壶里,慢慢地喝着煎茶。他本想细细品味一番,可手里的茶碗不住颤抖。他暗自嘀咕:“这不是因为年迈,哼,自己未必是个可以放心的客人哪!”为了替来到这个家后受尽诬蔑和屈辱的老人们报仇,我要打破这个家的禁律。对于姑娘来说,不也是富有人情味的交往吗?他不知姑娘到底被灌了多少迷魂药,但自己还是可以凭借男子汉的威猛使她苏醒过来。然而,想归想,江口老人心中却无法抖擞精神,勇敢上阵。

同寻访这家的可怜的老人们一样,那种老丑与衰弱,几年之后也向江口老人逼近了。对于不可预知的性的广阔、深不见底的性的深沉,江口老人六十七年的过去,他曾接触过多少啊!而且,老人们周围,女人新鲜的肌体、娇嫩的皮肉,美女丽姝,无限涌现,应接不暇。可怜的老人们无尽的梦中的憧憬,逝去的攫不住的岁月的悔恨,不都笼罩在这座秘密之家的罪愆之中吗?江口老人以前也曾想过,只有长眠不醒的姑娘,才能给予老人们超越年龄的自由。昏睡无语的少女也许会对老人说说体己话呢。

江口起身打开邻室的房门,一股暖香扑面而来。他笑了。干吗那般忧心忡忡呢?姑娘伸出两只手臂放在被子上,指甲染成桃红色,口红浓艳。姑娘仰面躺着。

“熟练了吧。”江口喃喃自语。走近一看,那姑娘不光面颊潮红,而且,毛毯的温热使得她的脸孔充满血色,馥郁芬芳。她上睑微微鼓起,两颊丰腴。在天鹅绒帷幕的映照下,脖颈洁白无比。双眼闭合,看起来宛若睡眠中的年轻的艳女妖姬。江口离开来后退几步,他在更衣的时候,依旧包裹在少女温馨的芳香里,笼罩于室内。

江口老人不像对待先前那位姑娘那样拘谨了。这姑娘不论醒着还是睡着,都能自动诱惑男人。即便江口打破这个家的戒律,也只能认为是这个姑娘的缘故。江口仿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欢乐,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仅凭这个,身子底下就涌起一股青春的热流来了。怪不得旅馆的女人夸奖今晚的女子好,他在想,她们怎么就能经常寻到这样的姑娘呢?老人越发感到这家旅馆好奇怪。老人实在不忍心触碰姑娘,只是陶醉于她的馨香之中。江口虽说不熟悉香水,但这无疑是姑娘自身的香味儿,进入如此香甜的睡眠,那真是无上的幸福。他真巴望能够这样。老人更加小心翼翼,慢慢挨近身子。姑娘像是回应他,轻柔地转过身来,手伸进被子,似乎想抱住江口。

“哦,你,你醒啦,真醒了吗?”江口缩起身子,晃了晃少女的下巴颏,或许江口老人的手指太用力了,姑娘一时躲开了,脸孔伏在枕头上,唇角稍稍张开,江口的食指尖儿触及着她的一两颗牙齿。江口没有收回指头,就那么放着。姑娘的樱唇也没有动一下,少女自然不是白白躺着,她堕入深眠。

江口不曾想过前一位姑娘和今夜的姑娘的不同之处,他虽然对旅馆的女子发过怨言,但不用多想也可以知道,假如每晚都要给姑娘吃安眠药,不能不损害她们的身体。江口等老人之所以能够“喜新厌旧”尽情玩上一把,也是因为姑娘有个健康的身体。然而,这个家二楼不是只能收住一位客人吗?楼下到底怎么样,江口不得而知。但即便有供客人使用的房子,恐怕也只有一间吧。由此可知,这里为老人陪睡的姑娘并不太多。那些人或许也都像江口第一夜的姑娘和今夜的姑娘,个个长得都很漂亮吧?

江口的手指所触及的姑娘的牙齿,他的指尖上似乎被少许的黏液濡湿了。老人的食指摸了摸姑娘的齿列,游走于两唇之间的空隙,来回两三次。口唇外侧本来有些干燥,流出的黏液使得那里滑润了。右侧有一颗虎牙,江口伸进大拇指捏了捏那颗虎牙。然后,他想将指头伸进牙齿后头探查一下,但睡眠的姑娘上下齿咬得很紧,不肯张开。江口抽出指头,已经渗上了红色。用什么擦掉口红呢?如果在枕套上蹭一蹭,权当是姑娘趴着睡时染上的,倒也说得过去。但在蹭掉之前,得舔湿指头才能擦干净。奇怪的是,江口觉得把染红的指头放在嘴里不洁净。老人将指头在少女的刘海上蹭了蹭。当他把食指和拇指指尖蹭着姑娘的头发时,江口老人用五根指头摆弄少女的香发,将指头插进去揉搓一会儿,随后又抓挠耙搔,逐渐变得粗暴起来。姑娘的发尖儿噼噼啪啪地放电,传到老人的指头上,洋溢着浓烈的发香。因为有了电热毯的温热,少女的芳香从身底下强烈地传过来。江口一边变换着手法抚弄少女的秀发,一边望着发际,尤其是修长的领口的发际,看起来犹如绘画般鲜明、优美。姑娘脑后的头发剪得很短,向上方拢得很齐。额前各处的长短头发,自然成型地耷拉下来。老人撩起额际的黑发,凝望着姑娘的眉毛和睫毛。他用一侧的手指深深探索着姑娘的头发,一直触及头皮。

“还是没有醒啊。”江口老人说。他抓住姑娘头颅正中摇动着,看见姑娘痛苦地皱了皱眉,俯伏着翻转过来半边身子。这样,她的身体就更加靠近老人一方。姑娘伸展两只手臂,将右臂放到枕头上,右边半个面孔搁在手背上。这姿势只能使得江口看见指头。小指抵着眼睫毛,手指徐徐张开,食指从唇下伸出来。拇指藏在下巴颏下边。稍稍向下的红唇和四根纤纤玉指的红甲,聚合于纯白的枕套上。少女的左臂自肘部蜷曲着,手背几乎触及江口的眼睛下边。面颊丰满而手指细长,使人联想到伸开的双腿。老人用脚心探索姑娘的腿脚。她的左手手指稍稍张开,舒适地搁在那里。那只胳膊的手背上枕着江口老人半边脸孔。姑娘觉察到脸孔的重量,动动肩膀,但没有力气抽出手臂。老人纹丝不动,待了一阵子。少女为了抽出两腕,微微抬起肩膀,肩头根部鼓胀着青春的圆润。江口把毛毯拉到肩膀,将那浑圆的肩头握在掌心里,嘴唇从手背上移向手臂。姑娘肩膀的香气、颈项的香气很诱人。姑娘本来团缩着的肩膀和脊背下面,这时又立即松弛下来,一副香肌紧贴在老人身上。

眼下,江口要为来这个家受到委屈和侮辱的老人们报仇。他要在这些被迫沉眠的女奴身上施展本领,打破这个家的禁律。江口明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也可以说,他的粗暴是为了唤醒昏睡的姑娘。然而,江口又立即被明确无疑的处女的象征慑服了。

“啊。”他喊叫一声,离开了。他呼吸紊乱,心跳加快。他突然刹车,来自巨大的惊讶。老人闭上眼睛,平抑自己。毕竟不同于年轻男子,及时收手并不困难。江口一边抚摸姑娘的秀发,一边睁开眼睛。姑娘依旧俯伏着身子。一个妙龄女郎,竟然做了雏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如此形式,娼妓总归是娼妓。他虽然这么想,但暴风雨过去,老人对姑娘的感情、对自己的感情改变了,未能再回到从前。他并不惋惜。对于昏睡中毫无知觉的女人,不管做什么都不过是无聊。但那突然的惊愕,到底是什么呢?

江口迷醉于姑娘小妖精般的脸蛋儿,诱使他干出了不应有的错事。但转念一想,到这里来的老年客人,哪个不是抱有比江口老人更加可怜的喜悦、更加强烈的饥渴、更加深沉的悲凉?固然是老后轻松的游乐,便捷的返老还童,但内心却已经潜隐着追悔莫及、无法治愈的懊恼,任你如何挣扎都难以解脱。今晚所谓“熟练”的小妖精,依旧拥有一副女儿身,这不是来自老人们的尊重和守约,而只能标志着他们的凄惨与衰亡。姑娘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丑陋。

少女放在右侧面颊下的手或许麻木了,她举上头顶慢悠悠一伸一屈,接连做了两三次。碰到正在揉搓她头发的江口的手指。江口攥住她的手,手指微凉而柔润。老人用力仿佛要握断她的玉指。姑娘抬起左肩,翻转半个身子,举起左臂划了一圈,伸出去似乎想抱住江口的脖子。然而,她的臂膀软弱无力,实在抱不紧江口的脖子。她的面对这一边的睡姿靠得太近,映在江口的老花眼里一团白茫茫。但眼睫使得眉毛过于浓黑的阴影,鼓胀的眼睑和丰腴的面颊,修长的脖颈,依然像最初留下的印象,是个妖艳的少女。乳房微微下垂,实际上很饱满。作为日本姑娘,乳晕广阔而秀挺。老人顺着姑娘的脊骨到脚跟试着摸索了一遍。自腰肢以下绷得紧紧地伸展着。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很协调,这也许是处女的缘故吧。

江口老人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打量着姑娘的面孔和颈项了。少女的肌肤辉映在红色天鹅绒帷幕上,十分协调。正如这家女人所说的,“成熟”的姑娘的身子虽然累遭老人嬲弄,但依然保持处女状态。其原因一方面来自老人衰弱无力;一方面由于姑娘深睡不醒。这小妖精以后将走过何种转变的道路呢?江口内心涌起类似父母般的情怀。这标志江口已经老衰。无疑,姑娘只为金钱而昏睡,但对于付费的老人们来说,躺在这样的少女身边,自然是今世最大的喜悦。因为姑娘决不会苏醒,老年客人不会因老迈自卑而自惭形秽,对于女性的妄想和追忆也可以无限地自由放纵,随处翱翔。比起清醒的女子,他们即使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昏睡的姑娘对于面对的是怎样的老人一概不知,这也使得老人感到心安。这在老人一方,他们对姑娘的日常生活和人品同样一概不知。就连能够了解这一情况的线索——她们穿的衣服,也都无从知晓。对于老人来说,没有后顾之忧,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简单的理由。这是暗夜里一道奇异的光亮。

可是,江口老人对于这个既不言语,也不望他一眼,根本不情愿结识江口他这个人的姑娘,不习惯与之交往,也无法抹消那份寂寥与不满足。他想瞧瞧姑娘妖冶的眉眼,听听她的芳音,同她说说话儿。仅仅摸一摸熟睡中的姑娘,这样的诱惑对于江口已经不很强烈,反而伴随一种无聊之感。不过,江口意外地惊叹于一位未破身的女子,中止了打破禁律的想法,打算按老人的惯例办事。较之前一回的姑娘,今晚的少女虽然入眠而又确实充满活力。姑娘的气息,手感,身子的蠕动,都是切实可感的。

同上回一样,枕畔依然为江口放了两片安眠药。但今晚他不想吃了早睡,他想多看姑娘几眼。姑娘即使睡着了,也不住地动弹,一夜似乎要翻身二三十次。姑娘刚一翻过身去,又马上转向这边。而且用手臂探索江口。江口挽住她一侧的膝盖,拉得靠近一些。

“哦,别弄。”姑娘似乎出声又像没出声地嘟囔一句。

“你醒了?”老人再次用力拉姑娘的膝盖,使她醒过来。姑娘的膝盖松弛着,向这边蜷着腿。江口老人把手伸到姑娘脖子下边,稍稍抬高些,一阵摇晃着。

“啊,我去哪里呀?”姑娘问。

“醒了吧?快醒醒。”

“不嘛,我不。”姑娘的脸孔滑向江口的肩头,仿佛要躲避摇晃。姑娘的前额触及了老人的脖子,刘海儿刺到他的鼻子。她的头发挺可怕,刺得很疼。发香馥郁,江口转过脸去。

“干什么呀,真讨厌。”她说。

“我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姑娘说梦话呢。熟睡的姑娘对于江口的动作,是具有强烈的异样感,还是梦见别的夜晚受到老年客的侮弄呢?总之,哪怕是三言两语、断断续续的呓语,江口也觉得是在同姑娘对话,内心激动不已。早晨,也许会使姑娘醒过来的。然而,如今只是老人在说,能否进入熟睡中的姑娘的耳朵呢?比起老人的话来,对她身子的刺激,不更能使姑娘说梦话吗?江口甚至想狠狠打她,扭她,但最后还是紧紧抱住了她。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作声。想必她的胸中很憋闷吧。姑娘甘甜的气息吹到老人的脸上。到头来,倒是老人的呼吸紊乱了。任他摆弄的姑娘再次诱惑了他。假若从明天开始,姑娘知道已经不再是女儿身,心中将会涌来多大的悲哀啊!这个姑娘的一生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啊!不管如何,不到天亮,她是不会知道一切的。

“妈妈。”姑娘低低叫了一声。

“啊,啊,你走了,原谅我,原谅我吧……”

“做的什么梦呀,是梦,是梦啊!”江口老人听到姑娘说梦话,更加用力抱紧她,想叫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包含的凄凉,打动了他的心。姑娘的乳房越发紧紧地贴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动动手臂,或许在梦里她把江口当作母亲才想要抱着他吧?不,她虽然熟睡,虽然是个处女身,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对这个年轻的妖妇周身摸个遍,这在六十七年中是从未有过的事。假若真有妖魔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里的姑娘。

她或许不是妖妇,而只是被施以妖术的姑娘。因此,她“虽然入眠而又确实充满活力”。就是说,她心灵深深陷入睡眠状态,但身体作为女人依然清醒。没有人心,只有女体。正如这家女人所谓“熟练”的形容,果真能很好地成为老人们的对手吗?

江口放松紧抱姑娘的手臂,只是轻轻搂着她。姑娘的臂腕也变作抱住江口的姿态,真正亲切地搂着江口了。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待着,闭起眼睛,饱尝温暖与舒适,真正地沉迷于一派恍惚之中。他似乎感悟到前来这个家的老人们的欢欣,唤起了幸福之情。对于老人自身来说,这里不仅有老后的凄凉、丑陋与自卑;不也充溢着青春生命的馈赠吗?对于一个耄耋老人,被年轻女子的肌肤完全包裹其中,还有比这更使人陶醉的事吗?然而,老人们为此作践了昏睡中的姑娘这个牺牲品,他们毫不知罪吗?还是暗暗徒有罪恶之感,反而更加觉得高兴呢?忘我的江口老人仿佛都忘了姑娘是牺牲品,用腿试探姑娘的足尖儿,全身只有那里没经他触及过。姑娘的脚趾又长又软地动着,脚趾节时而收缩,时而翘起,很像手指的动作。作为妖艳女子,那里也有强烈的诱惑传向江口。这位姑娘可以通过睡眠的足尖交递男女情语。但老人仅将姑娘脚趾的动作,当成既幼稚又绵长的妖娆的音乐欣赏,好一会儿都在追索中。

姑娘好像在做梦,她的梦做完了没有呢?倘若不是在做梦,随着老人对她的剧烈冲撞,或许已养成用梦呓对话,以表示抗议的因习了吧?江口思忖着。即使不说什么,这位姑娘在梦中也可以同老人通过妩媚的肉体的接触实现对话的目的。他很想听到有声音的对话,哪怕三两句极不协调的梦呓也好。这种愿望缠绕着江口,或许是他还不熟悉这个家里秘密的缘故。江口老人一时很困惑,他不知道究竟说些什么,或推压哪一部分,姑娘才会用梦话给他回答。

“不再做梦啦?是妈妈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梦吗?”说罢,他随手顺着脊背的凹沟摸去,姑娘耸耸肩膀,又趴在床上了。看来这是姑娘喜欢的睡姿。面孔依然对着江口,右手轻轻抱着枕头一端,左臂搭在老人的脸上。姑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吹过来一股股轻柔的温热的气息。她稍稍动一动,使得手臂在老人的脸上放安稳,老人伸过手来,将姑娘的手臂搁在自己的眼睛上。姑娘长长的指甲轻轻戳着江口的耳垂,手腕蜷曲在江口的右眼上方,纤细的腕子遮蔽着他的右眼睑。江口按住左右眼睛的姑娘的手,希望就那么放着不动。姑娘肉体的芳香渗透眼眸,诱发着江口新鲜而丰蕴的幻想。如今的季节,大和古寺高高的石垣下部,在小阳春的阳光照射下,盛开着两三朵寒牡丹花,诗仙堂庭院的廊缘附近白色的山茶花展现着笑颜。而春天的时候,奈良的马醉木、藤花都在盛开。还有茶花寺 花开似锦、落英缤纷、铺满庭院的散落山茶树的花瓣儿。

“对了。”这些花使得江口联想起出嫁的三个女儿。他曾经带着三个女儿或其中一个女儿旅游时看过这些花。这些已为人妻人母的女儿,或许都不记得了,但江口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有时想起来就跟妻子谈论花的事。打从女儿出嫁后,做母亲的或许不像父亲那样觉得同女儿已经分开,事实上,当妈的也一直同女儿们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所以对在她们婚前一起旅行看花的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况且,有些花因为母亲未去也就不曾见到过。

江口搭放着姑娘手臂的眼窝里,任其花的幻想时时浮现又时时消失。女儿出嫁不久,昔日的感情重新复苏,随即觉得别人的女儿也很可爱了。他觉得这位姑娘就是当时别家的女儿。老人放开手,但姑娘依旧将手置于眼睛上方。江口的三个女儿里,看过茶花寺散落山茶花的只有最小的女儿。那时是三女儿出嫁半个月前的特殊告别之旅。那次茶花的幻想最为强烈。尤其是小女儿结婚时遇到了深深的痛苦。不仅两个青年相互争夺小女儿,而且在争夺战中小女儿破了身。江口为了使小女儿改换心情,特地带她去旅行。

传说山茶花从树顶上“吧嗒”掉落下来,是不吉利的。茶花寺有一棵树龄四百年的五色茶花正在盛开,这种多重茶花不会整朵掉落,而是一瓣一瓣散落下来,所以才叫散落茶花。

“落花最盛时一天飘零五六簸箕。”寺院里的年轻夫人对江口说。

山茶花比起阳光下眺望,不如阴影里观看更感到美丽。江口和小女儿坐在廊缘边面对西方,太阳西斜了,正值阴凉地里。就是说因为逆光,高大的茶树繁茂的枝叶同盛开的茶花相重合,搪住了春日的太阳。日光笼罩在茶花树丛之中,树荫边缘似乎飘荡着晚霞的光亮。茶花寺位于普通居民区闹市,庭院中除了那棵大茶树外,几乎没有什么可观之物。江口的眼里除了满满装载着那棵大茶树之外,他什么也未看到。他的心被花儿夺去了,听不到街上的声音。

“开得真好看呀!”江口对女儿说道。

“有时早晨起来一看,到处都是落花,几乎看不到地面。”

寺里的年轻夫人应和了一句,便将他们父女两个留在那里,站起身离开了。一棵大树上是否能开放五种颜色的花朵呢?的确既有红的,也有白的,还有色彩斑驳的。江口没有在意察看,而是被一整棵茶树吸引住了。树龄四百年的茶花树,花朵竟然如此繁茂美丽!夕阳的光线全都被花丛吸收了,那花木之中一定是热烘烘的。尽管没有一丝风,但那顶端的花枝有时微微摇动着。

不过,小女儿不像江口那样一直注意那棵著名的散落山茶树。她的眼睑没有力气,似乎不是在观赏茶花,而是在想自己的事。三个女儿中,江口最喜欢这个小女儿。因为她最小,也最娇气。两个姐姐出嫁后,她更是这样。上面两个女儿曾经对母亲说过嫉妒的话,以为父亲有意将小妹留在家里招女婿,江口也是从妻子那里听说的。

小女儿性格开朗,男性朋友很多,这在父母眼里,虽说有点儿轻浮,但身边有这么多男孩子围着她转,女儿就越发显得活泼可爱。其实,这些男性朋友之中,女儿真心喜欢的也就两个人,这在父母眼里,尤其是在家里招待那些男性朋友的母亲,心里最清楚。其中一个男孩子夺去了女儿的贞操,女儿在家里一时变得寡言少语,即使换衣服的动作也显得焦躁不安起来。母亲一眼看出女儿肯定出了什么事,轻轻地询问她,女儿毫不犹豫地对母亲全说了。那个男孩子在百货公司上班,住在单身公寓,女儿被他诱骗去了那里。

“你打算跟他结婚了,是吗?”

“不,绝对不。”女儿回答。这使母亲深感困惑。母亲估计这个青年或许有勉强她的行为,随即向江口说明,同他商量。江口觉得这颗掌上明珠受到了伤害,当他得知小女儿同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约,更加大吃一惊。

“您打算怎么办呢?这样可以吗?”妻子进一步追问。

“女儿把这事儿向未婚夫说过了?全都表白了没有?”江口尖声问道。

“哎呀,这个倒是没问清楚。当时,我也是太惊奇啦,所以……我去问问女儿看。”

“不用。”

“这种事儿还是不向结婚对象表白的好。一般人认为,隐瞒下去,可保无虞。世上的成年人都是这种想法。不过,这还要看女儿的性格和心情如何,因为女儿很可能会因为憋着不说,独自痛苦一辈子的。”

“首先,父母同意不同意女儿这门婚事,不是还未决定下来吗?”

被一个青年侵犯了,又和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这在江口眼里自然觉得有些不够稳妥。做父母的,知道两个青年都喜欢女儿,江口也很了解两个青年,他甚至认为他俩不管谁同小女儿结婚都可以。然而,女儿急忙订婚,不就是出自受到打击后的反叛心理吗?她一方面对其中一人愤怒、憎恶、恼恨和后悔;遭遇一番挫折之后,又倾心于另一位青年,不是吗?或者说,她对一个人绝望了,心慌意乱之中又去依靠另一个人。由于她被玷污了清白,从此内心彻底离他远去,反而为另一位青年所强烈吸引,这对于小女儿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不是简单地出于报复或自暴自弃,更不是什么动机不纯等一句话所能说明白的。

但是,江口老人并未想到,这类事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不论谁家的父母都是如此吧?不过,这也是因为小女儿有这么多男性朋友围绕身边,就愈加显得开朗、自由。女儿性格好强,江口对她也很放心。但像这样真的出了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小女儿的身子同世间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同样会被男人无理侵犯。当那时候女儿丑陋的身姿蓦然浮现于江口的脑际,立即袭来一阵剧烈的屈辱与羞耻。江口送别上面的两个女儿去新婚旅行时,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江口想到过,小女儿同样是俗人凡胎,更何况处于男人爱情的烈火之中很难抗拒;但作为一个父亲,这难道是有悖于常理的看法吗?

江口对于小女儿的婚事既没有立即承认,也没有从头脑里彻底排斥。父母亲知道有两个青年在激烈地争夺女儿,那是在这件事发生很久之后。而且,江口带女儿到京都观赏盛开的散落茶花,已经是在女儿临近结婚的时候。巨大的茶花树丛中微微笼罩着嗡嗡之声,那里或许隐藏着一群蜜蜂吧。

小女儿结婚两年后生下个男孩。女婿看来很喜欢孩子,星期天,小两口到女方娘家来,妻子和丈母娘在厨房里忙活着,丈夫很熟练地喂孩子喝牛奶。江口看在眼里,觉得这对小夫妻感情颇为稳定。同住在东京,但婚后女儿很少在娘家露面。

有一天,女儿来了。

“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很幸福啊!”女儿回答。

夫妻关系也许不该对父母这般言说,但鉴于小女儿的性格,理应在娘家父母面前更多谈起丈夫的事,因而,在江口看来总觉得有些不满足,也有些不放心。然而,小女儿作为少妇正值鲜花盛开、越发娇媚之时,纵使处于由姑娘转为少妇的生理变化时期,但倘若于此隐藏着心理暗影,也会影响此般花样年华的亮丽。小女儿生孩子之后,身子内外如水洗般透明澄澈,人也越来越沉稳老练了。

或许出于这种缘由,在“睡美人之家”,江口任由姑娘的手臂搭在眼睑上,浮现于眼前的幻影才是盛开后零落下来的茶花瓣吧?不消说江口的小女儿以及睡在这里的姑娘,都不像山茶花那般雍容华贵,不过,仅仅瞟一眼人间女儿的丰盈体态或老老实实伴寝的睡姿,那是无法弄明白的,也是不可用山茶花作比拟的。姑娘的手臂传达到江口老人眼窝里的,是生的流动、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是生的回复。江口将姑娘的手臂放了一会儿,觉得眼球上太重,便用手拿下来了。

姑娘的左臂无处可放,顺着江口的胸口一直伸出去又觉得地方窄小,随即向这边半转过身来,两只手臂弯曲在胸前,手指相握。她触及了老人的胸脯,不是合掌的形式,而是祈祷的形式。这是一种柔软的祈求。老人用两手将姑娘十指组合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这时候,老人自己也在闭目沉思,仿佛在祈祷着什么。不过,老人接触昏睡中年轻姑娘的手,只能是一种悲哀。

夜雨潇潇,降落在静静的海面上,传到江口老人的耳朵里。远方的轰隆不是车声,本是冬日殷殷的雷鸣,但老人对此狐疑不定。江口松开姑娘组合的手指,拇指除外,一根一根伸开来仔细瞧看。他甚至想把细长的手指含在嘴里咬一咬。一旦小指留下齿痕,渗出鲜血,这姑娘明日醒来会怎么样呢?江口使得姑娘的臂腕伸展于胴体一边,随即注视着姑娘的乳房,看到她的乳晕广阔、丰润而色彩浓丽。他稍稍捧起下垂的乳房瞧着,只觉得微温,不同于睡在电热毯上的姑娘暖热的躯体。江口老人将额头顶进两乳中间的凹陷之处。面孔刚刚接触,就为着姑娘的体香而踌躇。他趴在床上,将枕畔的安眠药拿出来,今晚一次吃两片。以前,他第一次来这里,先吃了一片,被恶梦惊醒之后又吃了一片。他知道这是一般的安眠药,于是江口老人及早进入了睡眠。

老人被姑娘抽抽嗒嗒的啜泣声惊醒了。她的哭声又立即转化为狂笑,笑声持续了好长时间。江口将手伸到姑娘的胸前晃动着她。

“做梦啦,做梦啦,做的什么梦呀?”

姑娘长久的笑声停止之后的安静令人害怕。但是,江口老人的安眠药正在发挥作用,他好不容易将枕畔的手表拿过来一看,三点半了。老人同姑娘贴着胸脯,紧紧搂着她的腰肢,温暖地入睡了。

早晨,她被这家女人叫醒过来。

“睡醒了吗?”

江口没有回答,这家女人会不会挨近密室的门扉,将耳朵贴在杉木门上偷听呢?他对周围的情景感到害怕。姑娘或许因为电热毯太热,伸出了裸露的肩膀,一只玉臂举过头顶。江口为她向上拉拉被子。

“您睡醒了吗?”

江口依旧没有回答。他把头缩进被子里,下巴颏磕着姑娘的乳头。江口猝然兴奋起来,抱住姑娘的脊背,两腿将她紧紧夹住。

这家女人三四次轻轻敲打着杉木门扉。

“客人!客人!”

“起来了,马上穿衣服啦!”看样子,江口老人要是还不回答,那女子就要破门而入了。

相邻的房间里运来了洗脸和刷牙的用具。女人一边伺候他吃早饭,一边询问:

“怎么样?是个好女孩吧?”

“是个好女孩,其实……”江口点点头,“她什么时候醒来呢?”

“啊,她究竟什么时候醒来呢。”那女人佯装不知。

“我不能等她醒来再离开吗?”

“那种事儿,这里是不允许的。”女人稍稍有些惊慌失措,“不管多么熟悉的客人都不行。”

“不过,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啊!”

“您不必自作多情啦,权当是同一个熟睡中的少女作一番交际不是很好吗?那女孩儿根本不知道同一位老爷子共寝,什么麻烦都不会有的。”

“可我老记着她呀,要是在路上碰见了……”

“这么说,您想跟她打个招呼对吗?这事儿就免了吧,不就是犯罪吗?”

“犯罪?”江口老人重复着女人的话。

“是啊。”

“是犯罪吗?”

“不要再惹是生非了,您就纯粹把她当作睡不醒的姑娘,照顾照顾她吧。”

江口老人本想说自己还不是那么可怜的老人,但他控制住了。

“昨夜好像下雨了。”

“是吗?我一点儿不知道呀。”

“确实是雨声。”

透过窗户眺望海面,岸边附近微波涌起,在朝阳下闪闪放光。 6CObnSRCHW2V8uMGw/ZqEf+qYJ+0UNWzI1L8Lbh9QxPp4C8aRVFIsZ4+gqeBGl9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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