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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客栈的女子叮嘱江口老人,不要干恶作剧之类的事,不准将手指伸进睡眠的女孩子嘴里。

楼上只有两个房间,即江口老人正和女人说话的八铺席和相邻的卧室。看起来,狭小的楼下也没有客厅,没有挂招牌,谈不上什么客栈。再说,这家店口为了保密,或许也不敢亮出招牌来吧。店里悄无声息,自打江口老人从上锁的门口被接进来,他所见到的人,只有这位眼下还在说话的女子。她是这家客栈的老板还是女侍,初来乍到的江口根本搞不清。总之,作为客人似乎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女子约四十五六岁,小个儿,声音很年轻,看来是故意装出一副缓慢的语调。说话时薄薄的嘴唇似张非张,几乎没有动,也不看对方的脸。一双黝黑的眸子,不仅闪耀着能使客人放松警惕的神色,还具有女性那种毫无戒备之心的习以为常的沉着冷静。桐木火钵上铁壶的水开了,女子用开水沏了茶,但凡这种场合,煎茶的品质与调配,有时会碰上想象不到的上上品,这使得江口老人心性舒畅起来。壁龛里挂着川合玉堂 的山间红叶图,显然是复制品,但也显现出一派晴暖的山乡风景。这间八铺席房间,看不出隐藏着什么异常的迹象。

“请您不要将女孩子吵醒,因为不管您怎么叫她,都不可能使她们睁开眼来……女孩子在沉睡,什么也不知道。”女人又重复一遍,“一旦睡熟,自始至终,什么也不知道,或许连自己跟谁睡都闹不清……这一点,尽管放心。”

江口满脑子疑惑,但又说不出口。

“都是漂亮的姑娘啊!来这里的也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

江口没有回头,而是将目光投向手表。

“几点了?”

“快到十一点一刻了。”

“都到这时候了啊?老年人都喜欢早睡早起,您请自便……”女人走了,打开通往相邻房间的门。她用左手,或许就是个左撇子。女人开了锁,江口跟着她屏住呼吸。女人只把头向门那边倾斜着,瞅了瞅室内。女人一定是习惯于这样窥探邻室了。她的背影本没有什么特殊,但在江口眼里,却显得有些奇怪。那腰带鼓型结子上诡异的鸟状花纹很大。不知是什么鸟。这种经过装饰化的鸟,为何加上写实性的眼睛和脚爪呢?当然也不是什么可怕的鸟,但正因为花纹粗劣不精,这只鸟使得当时女人的背影,集聚了几分阴森的情调。腰带的底色是近乎白色的淡黄。邻室晦暗不明。

女人照旧关好房门,但未上锁,钥匙就放在江口面前的桌子上。既不显露已经查看邻室的样子,语调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钥匙。您早点儿休息吧。假若睡不着,枕头旁边有安眠药。”

“有没有洋酒?”

“啊,这里不备酒。”

“不能给点催眠酒吗?”

“嗯。”

“姑娘在邻室?”

“她睡熟了,等着您呢。”

“是吗?”江口有些不解。那姑娘是何时进入邻室的?又是何时入睡的呢?女子拉开房门缝儿瞅瞅,就是为了验证一下姑娘睡着了没有吗?不过,姑娘熟睡待客人,而且一寐不醒,这件事江口虽然曾经听熟悉这家客栈的老人们谈起过,但他到这里一看,似乎反而难以相信了。

“在这里更衣吗?”女人准备帮他换衣服,江口沉默不语。

“听到海涛的声音了。风也刮起来了……”

“是海涛吗?”

“您休息吧。”女人说罢,走了。

只剩下江口老人一个人,他环顾一下这座很普通的八铺席房间,接着,目光停在通往邻室的房门上。那是三尺宽的杉木门。不是建房时就有的,好像是后来安装的。仔细一瞧,原先应为隔扇的隔板,为了专辟一间“睡美人”密室,后来变为墙壁了。板壁的颜色同周围固然调和,但看起来是新的。

江口拿起女人放下的钥匙,是一把极简单的钥匙。江口拿着钥匙本打算到邻室去,但他没有动身。女人先前提到的海浪声很大,听起来似乎扑打着悬崖。听那涛声,让人仿佛感到这幢小楼房就建立在悬崖边上。风近乎是冬天的响声。江口之所以感到是近乎冬季的风声,也许因为这座小楼,也许因为江口老人的心境。其实,只要有个火钵,就不会觉得冷。这块土地气候温暖。风不像是能够吹掉落叶。江口深夜来到这座房舍,虽然看不到周围的地形,但能嗅到海的气息。钻进大门,房舍内庭院轩敞,生长着好多巨大的松树和枫树。狭小而晦暗的天空,密布着黑松强劲的枝叶。从前说不定就是别墅。

江口手中握着钥匙,点燃一支香烟,只吸了一两口,剩下好长一截,就掐灭在烟灰缸里。紧接着又点了第二支,悠悠地抽起来。他嘲笑自己内心轻轻的骚动,更感到一种强烈的空虚。平素,江口稍稍喝点儿洋酒就寝,但睡意很浅,时时做噩梦。有位年轻女子,患癌症而死,她于难眠之夜,吟了一首和歌:“黑夜为我准备的东西,就是蛤蟆、黑狗和溺死鬼等物。”江口一旦记住,就无法忘掉。如今想起这首歌来,他仿佛觉得,睡在隔壁房间的,不,那个陷入昏睡的姑娘,不就是“溺死鬼”之类吗?去还是不去?他犯起了犹豫。虽然他不知道姑娘因何而沉睡,总之是堕入一种了不知南北的极不自然的昏睡之中。或者因麻药中毒而肌体青灰,眼圈发黑,形销骨立,枯瘦如柴;或者是肥嘟嘟、冷寂寂,浑身浮肿的姑娘;或许凸显出一副可厌的紫黑而污秽的牙龈,发出轻微的鼻息。江口老人六十七年的生涯中,当然有过同女人共显丑态的夜晚。而且,那种难堪的情景,反而不容易忘却。那不是丑在容颜,而是来自女人的不幸生涯。江口到了这把年纪,不想再增添一次同女子的出乖露丑,他到这座房子里来,一旦面临行动,就是这个想法。然而,一个老人整夜躺在一个昏睡不醒的姑娘身旁,还有比这更加丑陋的事情吗?江口不正是为了寻求那种极端的老丑之态,才到这家客栈来的吗?

女子说“可以放心的客人”,是的,来这里的都是“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诉江口这家店口的也是这样一个老人。已经不再是男人的老者了。那个老人看来认定江口也进入相同的衰落期了。这家店里的女人,恐怕因为伺候惯了这样一些老人,所以对江口既没有投以怜悯的目光,也没有显露出试探的神色。但是,由于江口老人一直出入于花街柳巷,虽然尚不属于女子所说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自己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根据当时自己的心情、场所,还有不同的对象,相机行事。在这一点上,他已为老丑的心境所逼,距这家客栈客人们那种悲惨的境遇已经不再遥远。到这里来看看,也只能是这种心理的表现。因此,江口根本不想打破这里老人们丑恶的或者说可怜的禁忌。只要不想打破,就可以不打破。这里或许可以称作秘密俱乐部,但老人会员很少,江口既不是来揭露俱乐部的罪孽,也不是来捣乱俱乐部的秩序。他的好奇心之所以不很强烈,是来自老年的麻木不仁。

“有的客人说睡眠时做了美梦,也有的客人说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江口老人想起刚才女人的话,脸上也没有出现苦笑,他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来,打开了通往邻室的杉木门。

“啊。”

江口叫了一声,他看到了深红的天鹅绒帷幕。透着微明,那颜色更加幽深,而且感到帷幕前边有一层薄薄的光亮,仿佛踏入幻想之境。帷幕垂挂于房间四方,江口进来的杉木门也应该垂下帷幕的,那里挽着帷幕的一端。江口上了锁,拉上帷幕,俯视着睡眠的姑娘。她不是装睡着,他确实听到了深沉的鼻息。姑娘难以想象的美丽,使得老人一时喘不出气来。意想不到的不光是姑娘的美貌,还有姑娘的年轻。她向左侧这边横卧着,只露出右侧半个脸孔,看不到她的身子,看样子不到二十岁。江口老人的胸中仿佛有一颗异样的心脏在飞翔。

姑娘的右手腕子露在被子外头,左手似乎是斜斜地伸在被子里。那只右手只有半个大拇指隐没在面颊下边,顺着睡脸,放在枕头上。睡眠中的指尖儿显得很柔软,有些内曲,但也不怎么明显,以至于连根部可爱的凹陷都看不出来。温热的血潮顺着手背流向指尖,愈趋浓艳。这可是一只柔滑而素洁的白手。

“还在睡吗?起来吧。”江口老人这样说着,似乎为了摸一摸那只手。他握在手心里,试探地轻轻摇动着。他知道姑娘不会醒来的。他握着那只手,她究竟是怎样一位姑娘呢?他望望她的脸。姑娘的眉间没有因化妆引起的过敏痕迹,闭合的眼睫毛也很整齐。姑娘的秀发散发着芳香。

片刻之间,涛声听起来渐渐高扬,那是因为江口的心被姑娘夺去了。然而,他决心换衣服。这时,他才发现屋内的光线是从上面照射下来的,抬头一看,天棚上开着两个采光口,透过日本纸,电灯的光线布满全屋。是深红的天鹅绒底色适合于这种光线,还是红色天鹅绒映衬下的姑娘的肌肤显现出梦幻般的美丽呢?心无余暇的江口,似乎也冷静地思索了一下,但总比不上天鹅绒映在姑娘脸上的颜色。他的眼睛虽然习惯了这座屋子的光线,但对于总是睡在黑暗里的江口来说,显得太明亮了。不过,天棚上的灯光似乎消不掉。他还看到床上是质量上乘的羽绒被。

江口害怕惊醒不大会被惊醒的姑娘,静静滑进被窝。姑娘似乎一丝不挂。而且,对于老人的进入,没有什么感觉,既没有收紧胸脯,也没有蜷缩腰肢。即使睡得再熟,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总会有些敏感的反射性动作,但或许这是世间不常有的睡眠,江口反而有意避开触摸姑娘的肌肤而伸长了身子。由于姑娘膝盖稍稍向前屈曲,使得江口的腿脚的空当儿很小。向着左下方睡眠的姑娘,不是采取将右膝叠放于左膝前的保守的姿势,而是于后方张开右膝,尽量伸展着右腿。江口即使看不到,心里也明白。左侧的双肩的宽度和腰肢的角度,因胴体的倾斜而不同。姑娘的身个儿好像不是很高。

刚才,江口老人握着晃了晃姑娘的手,连指尖都沉眠了,依旧保留着江口放下来的形态,一动不动地搁在枕畔。老人拉了拉自己的枕头,姑娘的手就从枕头的一端滑落了下来。江口将一只胳膊支在枕头上,注视着姑娘的手,嘴里嘀咕道:“简直就像一只活生生的手。”“活生生”本来无可怀疑,那是一种充满爱意的自言自语。然而,一旦说出口来,这句话就会留下可怖的余韵。沉睡中一无所知的姑娘,尽管生命的时间并未停止,但也丧失了意识,一直沉沦于无底的底层,不是吗?活着的人偶并不存在,所以谈不上是变成了活着的人偶。不过,为了使得早已不是男性的老人不至于泛起可耻的念头,她被造就成了活着的玩具。不,不是玩具,对于这样的老人来说,或许就是生命本身。说不定这就是可以安心触碰的生命。江口的老花眼看到近旁的姑娘的手更加柔软、美丽。触之颇为滑润,看不见细密的肌肤纹理。

温热的血潮越流向指尖越显得浓艳。姑娘的耳垂,有着同样的颜色,老人看到了。耳朵透过头发之间得以窥视,耳垂的红潮,姑娘的柔嫩,都在刺激老人的心胸。江口虽说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迷恋这里,第一次走进这座秘密之家,但看样子,那些更为老朽的老人们,应该是靠着更加强烈的欢欣和悲戚来到这座屋子的。姑娘的秀发是自然留长的,或许是为了老人们的抚摸才使头发长长了的吧。江口一边枕着枕头,一边将姑娘的头发分开,露出耳朵来。耳后的皮肤白皙,脖子和肩膀都很稚嫩。女子没有浑圆、鼓胀的肉体。老人移开视线,环顾房内,自己换下的衣服纷乱地放在箱子上,姑娘脱掉的衣服却一无所见。也许被刚才的女子拿走了吧,要不然姑娘是没有穿任何衣衫进入这间房间的。想到这里,江口不由感到悚然。姑娘整个身子一览无余。其实根本不必惊悚,江口知道,就是为了这个,姑娘才被迫睡在这里的。江口将姑娘柔嫩的双肩遮盖在被子里,闭上了眼睛。姑娘的肉香飘荡之际,一股婴儿的气息扑鼻而来。那可是吃奶的婴儿的乳臭,较之姑娘的体香更加甜润、浓烈。

“怎么会这样……”这姑娘该不是生了孩子,双乳鼓胀,奶水从乳头渗出来了吧。江口再次瞧了瞧姑娘的前额、面颊,还有下巴颏,一直到脖子上的少女曲线。本来光是这些就能弄明白,他又稍稍抬起遮盖肩膀的被子瞅了瞅。他看清楚了,那不是哺乳期的体形。悄悄用指尖戳一下,也还没有濡湿。再说,这姑娘倘若不到二十岁,用“乳臭”等词儿描写她也没有什么不适当。但不管怎么说,她的身上是不该有婴儿那样的乳臭的。事实上,她只有女人的体香。但是,江口老人此时此刻,的确闻到了婴儿般的气味儿。莫非是瞬间的幻觉吗?为何会有这种幻觉呢?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或许婴儿的气息早已从他心灵中虚幻的缝隙里飘散出来了吧。江口这么一想,随即堕入悲凉的寂寞之中。较之悲戚与落寞,更是老年冰冻般的惨苦之境。而且,面对发出青春的温暖与芳香的少女,此种感觉渐次转变为怜悯与关爱。此种感情,抑或迅疾掩盖了寒冷的罪恶感。老人从姑娘身上感觉出有音乐的鸣响。音乐,充满着爱。江口似乎想尽快逃离,他看了看四周的墙壁,全被天鹅绒包裹着,简直找不到一处出口。天棚的光线映在天鹅绒帷幕上,十分柔和,但丝毫也不飘动,将昏睡的少女和老人深锁在屋里。

“起来吧,起来吧。”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摇晃着,又捧起她的头,“起来吧,起来吧。”

江口心中突然冒起的对少女的感情促使他这样做。姑娘睡着了,她不会说话,就连老人的面孔和声音也毫无所知。就是说,他的这些作为,以及对方是江口这样的一个人,这些对于姑娘来说都浑然不觉。这种情景,老人再也无法忍受,这一瞬间意想不到地来临了。自己的存在丝毫不为姑娘所知晓。然而,姑娘不会醒来,老人手中熟睡的头颅沉甸甸的,微微蹙着双眉,也许这就是姑娘活生生的回应和接纳。江口静静停住了手。

要是通过如此的摇晃能使姑娘醒来,那么介绍江口老人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对他说的这个家里“仿佛和秘佛共寝”的秘密,也就自然消失了。毫无疑问,只有决不会醒来的女子,对于“可以放心的客人”等老者来说,才可能是安心的诱惑、冒险和逸乐。木贺老人等告诉江口,只有待在昏睡中的女人身边,才会感到自己仍然生气勃勃。木贺来江口家里访问时,从客厅里窥见庭院中秋枯的苔藓上,落下来红红的东西。

“那是什么呀?”他赶紧下去捡拾,一看,原来是木珊瑚的红色果实,三三两两地掉落下来。木贺只拾起一颗,一边在手指间摆弄着,一边谈论着这座秘密之家。木贺说,一旦忍耐不住老后的绝望,他便到那里去。

“对所有的女人一概绝望,已经是遥远的往昔了吧?知道吗,有个地方可以为你提供昏睡不觉、总也叫不醒的女人呢。”

只顾熟睡,既不言语也不听闻的女人,对于虽为男人已经不是女人对手的老者来说,果真是什么话都可以对你讲,什么事都可以听你说的人吗?然而,江口老人却是首次经历这样的女子。无疑,姑娘已经多次经历过这种老人了。任其所做,对一切浑然不觉,于假死的昏睡中,横放着天真无邪的面孔,只听见安详的鼻息。或许有的老人无所不至地爱抚过姑娘;或许有的老人想想自己而号泣不止。不论是谁干了什么,姑娘都一概不知。即便是这样,江口依旧一无作为。就连从少女头下抽出手来,也是小心翼翼,犹如处理一件易碎品。同时,他又无法完全平抑那种简单粗暴急着唤醒姑娘的心情。

江口老人的手一旦离开少女的头下,姑娘缓缓转了一下脸,肩头也随之而动,变成仰身而卧了。江口以为姑娘会醒过来,随即缩了缩身子。向上躺着的少女的鼻官和红唇,映着来自天棚的灯光,显得既年轻又鲜丽。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口唇附近,似乎将食指含在嘴里,江口以为或许这是她睡觉时的癖好吧。不过随后也只是轻轻地抵在嘴上,然而,她的口角是松弛的,可以窥见牙齿。刚才是用鼻子呼吸,现在变成用嘴喘气。她的呼吸稍稍急促了些,江口想,姑娘大概很痛苦。但也不像是,她的嘴唇松弛,反而看样子面带笑容。波涛撞击着高高悬崖的响声又传到江口耳边。听到那波涛退去的声响,可以知道崖下似乎有巨大的岩石。岩石阴处的海水随之顺流而去。姑娘用嘴呼吸,比起用鼻子呼吸更有一种气味儿,但不是乳臭。为何会突然觉得她有乳臭呢?老人感到不解,也许他依旧认为这姑娘具有女人味儿吧。

说起江口老人,如今也有个吃奶的外孙儿,那个外孙儿的模样儿又浮现在他眼前。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光是外孙们的乳臭,就连怀里抱着幼年吃奶的女儿们的情景他也没有遗忘。莫非亲骨肉们婴儿时代的乳臭,如今又得以复苏,仿佛谴责自己,蓦然涌上江口的心头?不,这也许是爱怜昏睡的姑娘的江口心里的气息。江口自己也仰面躺着,闭起眼睛,不想触动一下姑娘的身子。安眠药放在枕畔,还是吃了为好。肯定不会像姑娘吃了那般效果强烈,无疑会比姑娘早醒。否则,这个家内的秘密与魅惑就会崩溃。江口打开枕畔的纸包,里面包着两颗白色的药片,吃上一颗,将会如醉如痴;吃上两颗,将昏睡如死。要是这样,那也很好。江口瞧着两颗药片,不由泛起关于乳房可厌以及狂躁的记忆。

“有乳臭呢,这是奶水的气味,吃奶的孩子的气味哪!”女人一边收拾江口脱下的上衣,嗔怒地斜睨着江口,“您自家的婴儿吧?您出门前,又抱过婴儿了,是不是?”

女人颤动着手背,“啊,真可气!真可厌!”她站起来,扔掉江口的西装。“这可不行啊,临出门,干吗还要再抱婴儿呢?”她的声音很可怕,神色咄咄逼人。那女子是他熟悉的艺妓。她虽然明明知道江口既有妻子又有孩子,但江口身上沾带的婴儿的乳臭,使得那个女人疾恶如仇,醋意大发。江口和艺妓的关系从此变冷了。

那位艺妓厌恶的气味儿,正是江口身上带来的小女儿的孩子的乳臭。江口婚前有过情妇,由于姑娘的父母管得严,偶尔一次的幽会,激情如火。有一次,江口刚一离开脸孔,发现乳头周围渗出薄薄一层鲜血,江口大吃一惊,可也显得若无其事,然后温存地贴过脸去,将鲜血舔干净。意识蒙眬的姑娘,对此毫无觉察。因为一切发生在狂放与激情之后,纵使他对姑娘说明白,姑娘似乎也不会觉得疼痛。

两种回忆如今浮现出来,也实在不可思议那已经是年代久远的往昔了。那时的记忆潜藏其中,所以不大可能从目下昏睡的姑娘身上忽然感到乳臭。尽管已经年代久远,但细想想,人的记忆与回想,也许只有新旧之分,而无远近之别。比起昨天的事,六十年前幼小时代的事,反而感觉鲜明、清晰,历历难忘。老了,更是如此。况且,童年时代的诸事,造就人的性格,有时会引导一生,不是吗?说起来也许很无聊,“男人的嘴唇,可以将女人身上任何地方吮出血来”。第一次对他说这话的就是那个乳头周围渗血的姑娘。在她之后,江口虽然极力避免女人出血,但那姑娘送给他的那强化男人一生的赠言,至今也没有被年满六十七岁的江口忘记。

还有更加无聊的事呢,江口年轻时曾经听到某家大公司董事的夫人,即一位人到中年交际广泛、被人夸赞、贤惠的夫人告诉他:

“我每晚睡觉前总是闭起眼睛数数,算算有多少男人同我接吻又不会使我厌烦。我可是掐着指头数着啊!挺好玩的。要是少于十个,那也太叫人失望啦。”当时,夫人正同江口一起跳华尔兹,夫人冷不丁对他如此坦白,这在江口听来,自己也属于那种人,即使吻她她也不会厌烦。年轻的江口紧握夫人玉指的手,突然松弛了。

“也就是数数人头儿……”夫人不经意地撂下这么句话,“年纪轻轻的江口君,睡觉时不至于太冷清吧,遇到情急,将夫人拉过去就得了。不过,你也不妨偶尔试试,有时对我可有效啦!”听到夫人嘶哑的嗓音,江口没有回答什么。夫人虽然强调只是数数,但是他怀疑,数着数着,就会在心中描画起男人的长相和身体。数到十人,要花相当长的时间,同时也会想入非非。江口猝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儿,那是稍稍过了花季年华的夫人身上的媚药之味。作为一名夫人认为接吻也不感到厌烦的男人,夫人睡前心中是如何描画江口的呢?这完全是夫人的自由与秘密,同江口毫无干系,既没办法防止,也不觉得冤枉。但不知不觉间,暗暗成为一个中年女子心中的玩物,总是使他感到窝囊。但是,夫人的话他至今不忘。夫人是无意之中挑逗年轻的江口呢,还是故意奚落他,生编硬造一番呢?其后,他虽说也曾怀疑过,但自那以后,唯有夫人的话语保留到很久很久。如今,那位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对夫人的话不再怀疑。那位贤惠夫人说不定临死之前,在活着的日子里,一心妄想同上百个男人接吻的事呢。

随着年龄的老迈,江口于不眠之夜,偶尔想起夫人的话语,也掐指计算过女人的数目。他不仅停留在那些接吻不觉厌烦的香艳女子身上,同时也在追思那些和自己颇有交情的女人。今夜,他凭借从昏睡的姑娘身上诱发出的幻觉中的乳臭,过去的情妇又浮现于眼前。或者,往昔情人乳头的鲜血,蓦然使他嗅到眼前这位姑娘似有若无的气息。一边抚弄沉睡不醒的美女;一边思念一去不复返的旧时的相好,抑或就是老人的可怜的慰藉。不过,江口却感到一种凄清的温暖和心灵的平静。他只是轻轻摸了摸姑娘的乳头,看是否濡湿了。他并不想使乳头渗出鲜血,让比自己醒得晚的姑娘陷入惊慌失措之中,他并没有产生如此狂傲的心情。姑娘的乳房形状很美。老人在发臆想,所有的动物中,为何只有人类女性的乳房,在悠久的历史演变中,形成了如此美好的形态的呢?女人的乳房变得如此美好,不正是人类辉煌历史的荣光吗?

女人的口唇看来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那些化夜妆的女子和睡前卸妆的女子,有的拭去口红之后,唇色苍白,露出衰弱、浑浊之相。眼下身旁熟睡的姑娘的面孔,映照着天棚柔和的光线,包裹在四周的天鹅绒内,虽然看不出她睡前是否轻施粉脂,但确实不曾修饰过睫毛。唇际与唇内闪露的齿列发出白嫩的光亮。她不大可能巧施小计,口含香料,因而只是吐露出年轻女子用嘴呼吸的气味。江口并不喜欢深浓而广阔的乳晕,当他轻轻抬起遮蔽肩头的东西向里一看,依旧泛着娇小的桃红。姑娘仰面而卧,可以紧贴胸脯同她接吻。她不光是那类接吻也不使人厌烦的女子,像江口这样的老年人,可以对一个年轻姑娘任意作为,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是值得的,可以倾其所有作为赌注。江口想,想必来到这家的老人们都曾沉迷于欢乐之海吧。老人中应该也有贪婪者,那场景在江口的脑子里也不是没有浮现过,然而,躺卧着的姑娘了不知南北,要是那样,姑娘的脸型依旧像眼前所见,既不污秽也不歪斜吗?江口之所以没有堕入丑陋的恶魔般的游戏,就是顾及着姑娘优美的睡姿。这位江口不同于其他老人之处,不就在于他还保留一副男子汉的做派吗?为着其他老人的缘故,姑娘不得不堕入无底的长眠,昏睡不醒。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轻轻地把姑娘唤醒。倘若稍有差池,姑娘睁开眼来,老人应该做些什么呢?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也许是他对待姑娘的一份爱情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与畏怯。

“还在睡吗?”这句不必自言自语的话,老人还是不由自主说了出来,随之又加了一句:“不会永远睡下去吧。不论是这姑娘,还是我……”每天夜间都是如此,即使是今天非比寻常的夜晚,为了明日早晨活脱脱醒来,她只顾闭目沉睡。姑娘的食指抵着口唇,屈曲的臂膀成了阻碍。江口握住姑娘的纤腕,使之伸在腹肋一侧。碰巧触及她的腕子的脉搏。他顺势将食指和中指压在姑娘的脉搏上。脉搏很可爱,也很有规律。鼻息沉稳,较之江口稍微舒缓一些。风,间或打从屋顶吹过,不像刚才听到的那种临近冬日的音响。撞击山崖的波浪,既高亢又柔和,涛声的余韵,成为姑娘身上鸣奏的音乐,从海上升起。此外,再加上姑娘手腕的脉搏与胸脯的鼓动。这就使得老人的眼睑背后,仿佛有只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翩翩飞舞。江口放开姑娘的脉搏,于是,他不再触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的口香、体香和发香,并不十分浓烈。

江口老人想起同那位乳晕渗血的情人,绕道北陆线路,辗转私奔到京都那几天的情景。他如今回忆起来恍如昨日,说不准就是这位清纯的姑娘身上的温馨,微微传递来的缘故。自北陆至京都的铁路,有许多小隧道。每当火车钻入隧道,姑娘总是感到害怕,紧贴着江口的膝头,握住他的手指。火车钻出小小隧道、小小山峦或小小海湾,总是看到天上架起一道彩虹。

“啊,真可爱。”“啊,太美啦!”每当看到彩虹升起,姑娘就会高声赞叹。可以说每次火车钻出隧道,从左至右眼睛一扫,准能看到彩虹。而且,虹的颜色浅淡,似有若无。她以为这些超常的众多的彩虹,是一种不吉利的标志。

“我们是不是正在被追赶呢?到京都会被抓起来吗?要是被抓回去,下回就很难逃出家门啦。”刚刚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的江口明白,到京都是无法生活下去的,除非殉情,否则就只能回东京。因为看到小小的彩虹,眼前浮现出姑娘清纯而隐秘之处,总也拂拭不去。江口在金泽河畔的旅馆,看到了那块地方。那是个细雪霏霏的夜晚,青年江口面对美艳一时喘不出气来,激动地流下泪来。其后几十年里的女人们,从未再见到过那般美丽之色。他更加懂得什么才是美。看来,秘密之处的美艳,同样代表那姑娘心灵的纯洁。“真是犯傻。”尽管他一时想笑,但早已化作憧憬中流逝的真实,成为老年江口今日愈加无法撼动的记忆。他们在京都被姑娘家派来的人带回去不久,姑娘就被嫁人了。

当年,上野不忍池畔的偶然相遇,姑娘正背着婴儿走路。孩子戴着白色的毛线帽。那是不忍池的莲花枯萎的季节。今夜,躺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江口的眼帘内飞舞的白蝴蝶,或许就是婴儿白色的毛线帽吧?

不忍池畔相会时,江口只说了一句:“你幸福吗?”姑娘猝然回答:“嗯,很幸福。”江口除了简单应和一句“是吗”,做不出其他反应。“为何独自一人背着婴儿在这里漫步?”对于这句奇怪的追问,姑娘保持沉默,只是望着江口的脸。

“是男孩,还是女孩?”

“真烦人,是女孩呀,看了还不明白?”

“这婴儿不是我的吗?”

“啊,不是,不是。”姑娘神色嗔怒地摇摇头。

“是吗,要是我的孩子,今天不必挑明,几十年之后,等你想说时,再对我说也不迟。”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虽然没有忘记你的爱,但请你不要对这孩子抱有任何怀疑,这对孩子不利。”

“是吗?”江口没有硬要看看孩子的小脸儿,他久久地目送着女子的背影。那女子走了一段路,回头瞧瞧,看到一直望着她的江口,加快脚步,匆匆而去。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江口听说,那女子十多年前就死了。对于六十七岁的江口来说,有缘分的人或知己逝去多多,但唯独对那位姑娘的记忆鲜明、活泼。婴孩的白帽子,她的美艳的私密之处,以及乳头的血色,尽皆绞合在一起,至今鲜丽可见。想想看吧,那种美丽之所以无可类比,恐怕除了江口,此世无人能知;况且要不了多久,将因江口老人的死去而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那姑娘十分腼腆,但她还是给江口看了,这也许就是姑娘的性格所致。无疑,姑娘自己不曾知道那种美丽,因为她看不到那里。

江口和姑娘到达京都,一大早走在竹林的小路上。竹叶承受着朝阳,光耀如银,闪闪飘动。老年之后回想起来,竹叶又薄又软,简直是银质的叶子,竹杆也似乎是银质的。竹林一侧的田畦上盛开着蓟草花和鸭跖草花。虽说不太合乎季节,但那样的道路竟然浮现出来。走过竹林小径,沿着碧清的小溪溯流而上,终于看到瀑布落下,映着日光,白沫飞扬。飞沫中站立着一位裸体姑娘。虽说这是不可能的,但对于江口老人,不知何时已成事实。上了年岁之后,有时看到京都一带小山顶上,一簇簇优美的红松林的树干,就会想起记忆里的姑娘。不过,很少像今夜一样,回忆起来历历如绘。抑或是来自昏睡中姑娘的青春的诱惑吧。

江口老人头脑清醒,再也睡不着了。除了眺望小小彩虹的姑娘,他不愿再去回忆别的女人。他也不想再触及沉眠的姑娘,或直接对她整个身子瞧个遍。他俯伏而睡,再次打开枕边的纸包。这家女人说是安眠药,究竟是何种药物,同她们给姑娘的药是否一样?江口有些迟疑,只拿一片含在嘴里,喝了好多水。纵使睡前饮酒,因为平素不用安眠药,江口及早进入梦乡。此后,老人做了梦,梦见自己被女人抱在怀里,那女子有四条腿,她用这四条腿缠绕着他,另外还有胳膊。江口微微睁开眼,蒙眬中看到四条腿,颇觉奇怪,却也不感到害怕。比起两条腿来,留在身上的诱惑更加强烈。他恍惚觉得,这种药就是为了使人做这样的梦。姑娘翻身向后,腰肢抵向这边。比起腰来,她的头颅转向后面更加招人怜爱。江口于朦胧的美中,将手指插进姑娘披散的长发,为她做一番梳理似的,很快睡着了。

就这样,他对第二次梦境感到恶心。医院的产房里,江口的女儿生下一个畸形儿。若问如何畸形,醒后的老人记不清了。说是记不清楚,或许根本不想记吧。总之,是个重症畸形儿。那婴儿立即被产妇藏起来了。可是,产房内白色的窗帘后面,产妇正站在那儿肢解婴儿,为的是抛弃。江口的一位医生朋友穿着白大褂立于一旁。江口也站在那里看着。此时仿佛一场梦魇使他清醒过来。四周深红的天鹅绒帷幕使他猛然一惊。他用双手捂着面孔,揉揉前额,这是一场怎样的噩梦啊!这家的安眠药不会藏匿着恶魔吧。或许是因寻求畸形的快乐而来,所以做起畸形的快乐之梦吧。江口老人三个女儿里,梦中所见不知是哪个女儿,但他不想考虑到底是哪个女儿。因为姊妹三个,各人都生下了身体健全的孩子。

江口眼下若能起身离开,也想赶快回家。但是为了获得更加深沉的睡意,他把枕畔剩下的一片药吃了下去。冰冷的水通过食道。昏睡的姑娘和刚才一样,依旧把脊背朝向这边。这位姑娘不久也会生孩子,但她也有可能生下一个傻孩子,一个丑陋的孩子。想到这里,江口老人把手搭在姑娘柔软的肩膀上。

“对着这边。”姑娘似乎听到了,随后转向这边。没料到她把一只胳膊搁在江口的胸脯上,腿也伸了过来,像是冻得震颤不已。按理说,这个温暖的姑娘不会感到寒冷的。闹不清她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子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你也在做一场噩梦是吗?”

然而,江口老人早已进入无底的梦乡了。 KAyun1t/qrLLWDPefWzmSsm5oAPzOWudERTGaEufm59dhu/YPWjBfFwSggSXLl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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