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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印随想录

篆刻,是我们东方文化的瑰宝,是贡献给人类文化宝库的独创艺术。

当西方文化在写实的漫长道路上走到难以突破的时刻,写意的中国艺术在近几个世纪内,将会给他们很多启示。对我国艺术产生过巨大影响的道家意识,尽管西方人暂时还很难接受,但迟早会吸收,前景是乐观的。篆刻是艺术高峰倾泻下的一条长河,其地位虽比不上文学、书法、绘画、雕塑,排在第五位当无太多异议。它引起有远见的西方艺人注目,势在必然。

现代交通把我们的地球母亲变小了,各国人民之间的交往日益频繁,情感随之深化。篆刻冲出汉字文化的圈子(如日本、朝鲜、新加坡、蒙古及华人密集的东南亚地区)博得更多鉴赏家的喜爱。当然,一个民族的创造,其价值不会因另一些民族的赞美或不理解而浮沉。爱读印谱的外国留学生,托朋友刻几方印带回故土的西方学者,仍然是少数,仅仅根据旅游者在小摊上刻一方印作纪念的人较多,就说篆刻艺术已经“走向世界”,显然还为时过早。

篆刻是雕刻与书法合一的艺术。但绝大多数刻实用印章的人不是篆刻家,正如会写字的人不等于书法家一样。

篆刻作者队伍近十年来大有发展,有些壮苗能在下个世纪成为参天乔木,希望与明天并存!

友人柯文辉肯定地说:“篆刻是小众化的艺术。在缺少好诗的“大跃进”时期人人写民歌,有的人日产百首,家庭诗社、夫妻诗坛遍地开花,但刻印的人并未以几何级数增长。”

他的论点略嫌保守,我不想说服他。

然而,我承认篆刻难。

现在画家多于书家,书家多于出色的诗词家,曲成了稀有艺术形式。有艺术个性的印人比诗词家还要少。故而艺坛上画展多,书展次之,出版的诗词集多于个人印谱,而单打一的篆刻展则少而又少。

形成这一现实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篆书已基本上失去流通价值,认识篆书的人年龄老化,为数甚少,后继者有限。不实用的字体难于记住。

二、篆书大师少,从汉末以来,严格要求,大师级人物不够十人,平均二百年难出一位。

在抗日战争之前,篆刻家都会写篆书,后来才出现不会写篆书的治印名人。这些名人的作品不能传世。离开笔的基础,刀便成了空中楼阁。他们当中有些人悟得此理,在补课练基本功。安于现状的人等于原地踏步,流汗再多,寸步未前。

三、急于求成的功利思想太浓,忽略了篆刻家首先要学者化,本行底子要厚,博学多识,还要印外求印。单一刻印每每陷入匠艺而不能自拔。

四、重复古人,何必有我?脱离古哲,不会成功。在继承中突破前人樊篱,从扬弃旧我中积累新我。闯入顿悟后的妙境,要才华、学识、勤奋兼美,兼此三长者总是少数。

五、古人篆刻中并不具备现代人的思想感情,体现现代人情绪的篆刻要当代人去创造。自先秦至民国初的二千多年,中国人生活思维方式的变化,还不如近五十年的变化多。凝固的东西较易体现,速变的现实难以表现,连认清它也要有个过程。“只缘身在此山中”!

六、古人印谱悉为刻版印刷,化石为木,已失原貌,几经翻印,走神更多。一般习作者,甚至专业作家,一生所见原作原拓极少,眼光受到限制。同时代人的印谱印数少,某些书的问世囿于非艺术因素的作用,参考价值不大。

七、美术院校基本不开篆刻课,师资、教材两缺。

八、理论著作少,工具书又多重复,价格超出了大学生及普通青年习作者的购买力。

九、教篆刻的老师多谈技法及一般篆刻史,对青年文字训诂之学少触及。习作开始,多赖查书凑字,缺少主动构思的必要准备。

十、一线单承,近亲教学,作家知识结构难以更新,限于流派,日趋小巧,打破师长格局,又失去流派特征。革新保纯,矛盾统一,言易行难。

十一、临桂派词人王半塘、况夔笙等曾在晚清倡导“重、大、拙”的艺术标准,可惜在实践上未能全部兑现。以轻率为重,以剑拔弩张为大,以人为制作求拙,是习印三重障碍,提倡重、大、拙,求明朗与含蓄的对立统一,提高中青年印人自觉的审美意识,有利于创作。

唐代篆书名家李阳冰论篆书内涵,对篆刻是相通的:

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俯察仰视六合之际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曼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礼,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抵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者矣!

在方寸之间悉现大千世界,包括自然界与社会生活的仪态万方,形有尽而意无尽,不穷毕生之力,实难收效。

识印者比刻印者还要难得,仅举两例来证实:

明末文彭、何震声名显赫,宗二家者陈陈相因,积弊丛生。不满二家印风的黄枢、沈鹤生以“款识派”来矫正积习,颇有识者。歙县布衣程邃,字穆倩,一字朽民,又号垢道人,擅长渴笔干皴山水,工诗,有《会心吟》(当代研究渐江的专家汪世清老先生藏有孤本,希望早日重印)。他“合款识录大小篆为一,以离奇错落行之,欲以推行一世”。被尊为皖派开山人物之一,对后来的邓石如影响颇大,他在七十岁时对自己的创造还不敢肯定,后来向《印人传》作者周亮工请教,周肯定了他的新风格,要他坚持,结果获得很高成就。因他晚年住扬州,黄小松尊之为“北宗”代表人物。程印白文厚重,出自汉印,开粗笔朱文大篆先声。今天读来似乎稳健,不以奇崛参差见长,但破文、何之功不可泯灭。

另一位“直入秦汉之室,远出诸家(指甚受达官贵人崇敬的何雪渔等)之上而名不出里巷,致日坐肆中,不知谁何氏之揶揄,岂非命哉?”(周亮工语)的薛宏璧,年过七十,每日在泉州开元寺摆摊,刻一字顾客只付三至十文铜钱,一笔刻弯曲了,是艺术处理的必需,也因顾客不懂而磨去。这样艰辛地养家活口,还要替一位不会刻印的蓝指挥使捉刀,使蓝某大享盛名,后被周亮工识出,为之作传,传中所责问的“命”,其实是此公无法认识,认识清楚之后,一个丧失民族气节做了汉奸的封疆大吏,又被清廷判过死刑而赦免的幸存者,怎敢直言直书呢?印人需识者,酿酒者需要品酒人。周亮工也非万能,《印人传》中所推崇的黄济叔、江缟臣,作品很一般。

印起于何时?众说纷纭,将来未必有结论。甲骨文中无“印”字与“木”(玺)字,金文中有“印”字,是早期的“抑”字,与印无关。

最早的陶器上所刻文字,有的未出象形的胚芽状态,为直接刻在土坯上,或刻在石片上印入泥坯再投窑烧制,暂时无法考察,如后者可以成立,印的诞生不迟于殷代。

成书于战国时代的《周礼》,论及印的有三处:

凡通货贿以玺节出入之。(地官司市条下,掌节条下也有“货贿用玺节”之说。)

辨其物之媺(美)恶与其数量楬而玺之(秋官职金条下)。

据郑玄注,“玺节”即印章,检查货物质与量之后,盖印封存。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武子取卞,使公冶问玺书,追而封之。

几则史料说明从经济活动到文书或库房门用印封存由来已久。除汲县山彪镇第一号墓中发掘出石印一枚外,其馀的印皆铜质,或铸或凿,成于匠人之手,鄙视体力劳动的士大夫们不肯记下他们的姓名,生平更无所考。

自战国至汉末,七百馀年间是中国印学第一次高潮。当时的文化中心在黄河流域,长江以南如长沙等地也有古印出土,数量不及北方。北人豪放,故印文多壮美风格,以粗犷、奔放、爽利、老辣、朴拙为主流。有些印不失圆转妍丽的阴柔之美,但气旺神健,虽出于急就,粗率者有之,靡弱纤细者则罕见。

这批作品多如银河星斗,在质量上辉煌万古,云蒸霞蔚,仪态万方。

形成这高潮的原因是:

一、皇权薄弱,思想统治不严密,人才流动量大,小国很多,诸子百家先后涌现,总有政治物质前提。后来物质上有大发展,但诸子不再出现,趋于统一,思想僵化封闭,印便江河日下。

二、秦汉印被中国文化黎明朝霞所笼罩,当时书体多变,同时使用,新生的或成熟的书体能给印人很多启示。汉后基本无新的书体出现,魏碑也出过很多佳作,仅是隶书楷化过渡时期产物,非全部创新书体,同印的关系也不如篆书、隶书密切,更不具备战国年代的上升气息。秦政虽苛,为时不长。汉武帝罢黜百家不是一夜之间就能罢得了,儒术也非短期可以一直到基层皆受尊重。宽松的气氛也许是早期帝王的疏忽,还没有想到要大搞文字狱,小打小敲不影响大气候。

三、印工处于微贱的匠人地位,无名无利,也求不到名利,社会上层人物,原未把印列为审美对象,容易无心插柳柳成荫。迨到明末以来刻印能享大名,名利意识渗入创作过程,刻意求工以致制作性随之而来,秦汉典范难以全面超越,个别胜过前人的艺术家也不断登上印坛(后文再论),但多数难和汉印作者相提并论。因为作家生活的立体环境不再是百家争鸣及其馀波的年月。

艺术史的发展不可能平衡。书法大盛的魏晋,碑刻甚多的六朝,文化高度发展的唐代书家亦多,直到明代后期,千馀年间没有出现著名篆刻家。在史书上留名的仅见《三国志·魏志·夏侯尚传》注文中引《魏氏春秋》所记有印工杨利、宗养,作品却无法看到了。

这段悠悠年华中,宋代出现了印谱,书家米元章通篆法,《绍兴米帖》中有力作,有人说他所用印是自刻,无文献可佐证,再看他存世诸作所钤印章,如故宫博物院藏《褚遂良摹兰亭》上就有《米黻之印》等七枚,古今罕见,印文与同时苏轼、黄庭坚等人所用印章相比较,刻工稍为粗率,难下断语。

元人吾丘衍著有《学古篇》(中国书店近年翻印《篆学琐著》,易名《篆刻丛书》发行,中收此书,《三十五举》部分尤其重要),是治印理论开山之作。此书序文作者夏溥说吾丘衍好写私印,张伯驹先生藏杜牧《张好好诗》(今已捐赠故宫博物院)墨迹后端钤有《吾衍私印》《布衣道士》二印,未出汉印规范。赵孟頫受他影响,会写细笔圆朱文,虬媚可喜,此二家是否亲手奏刀,没有记载。画家王冕的功绩在发现花乳石便于篆刻,自刻《会稽佳山水》诸印,不算出色。

印学第二次高潮始于十六世纪。开风气的人物是文彭,字寿丞,号三桥,一四九八年生,一五七三年殁。是吴门派祖师。他重六书,尊汉印传统。最初他很少奏刀,总是写成印稿请南京李文甫代刻,后在任南京国子监博士时,于西虹桥无意买得四筐冻石,改为自写自刻。同时的剧作家汪道昆索去百块,半数请文彭书写后再找另一位名家何震镌刻,冻石便名扬四海及日本。文印流丽,不失浑朴,有时失之匀整板滞,有一定力度。圆朱文小篆上承赵孟頫风神,秀劲可喜。他说:“刻朱文须流丽,令如春花舞雪;刻白文须沈凝,令如寒山积雪;落手处要大胆,令如壮士舞剑;收拾处要小心,令如美女拈针。”后来吴昌硕论画要“大胆落墨,小心收拾”,出处或在此。吴门派传人归昌世,倡导“性灵出而法亦生,神亦偕焉”。作品浑圆灵活,已见文彭习气。此外有“画中九友”之一的李流芳,苏州画家顾苓等。

何震,字主臣、雪渔、长卿,徽州婺源人(今属江西省)。治印先宗文彭,后深入秦汉印玺,转益多师而自成一家,与文并称“文,何”。他的印“各体无所不备而各有所本,复能标韵于刀笔之外,称卓然矣”(李流芳语),成名后得南京司马汪道昆介绍,足迹遍边城,自大将军而下,皆以得其一印为荣。去世后弟子程朴集其作品,摹刻成《印选》,为徽派鼻祖,追随者极多,出众的有梁表、吴忠、程原、程朴、金光先、吴迥、胡正言等名家。历史总是厚待开风气者,渺小的大师也比伟大的门人容易取得地位。雪渔的印善安排而痕迹不显,习气种子深埋,从汉印吸取天真韵律而气欠宏博,未把握厚朴郁茂之妙,超越时流,并不渺小。弟子们的代表作往往从他肩头起步,成就实有出蓝之处,然名为师掩,亦是有情中无情,公正中不公。如金光先的作品更得汉印神韵。何印内线有波磔纵横处,显示浑莽老辣刀味笔意,惜力度凝少张多,过于显露,内涵反而浅陋了。开山者不必成熟,后人见其功而谅其过,不违恕道。正是文何等大名人的局限,铐住了凡庸者的双手,引起才人跨越前贤的渴望与实践,局限中也有动力,看死了便无辩证馀地。

曾在文彭家教过书的苏宣,字尔宣,号泗水,歙人,得文彭三昧,后专攻汉印,名声仅次于文何,论者每列为何派,今观其印,已悟何印以猛利为能,失在得中,故取汉印意境,以雍和稳厚救猛利之不足。一二字大印用汉碑额方式处理,刚劲沉着。后学尊苏宣为“泗水派”首创者,何通、程远、姚淑仪、顾苓、程孝直等宗之,当皖浙两大派崛起后,此派与吴门派便退居三四线了。

甘旸,字旭甫,南京人,隐于鸡笼山,作品清谨。他在《印章集说》一书中,把古人评画论书的标准,具体用于品印上,创作甘苦即寓其内:

印之佳者有三品:神、妙、能。然轻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笔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婉转得清趣,稀密无拘束,增减合六文,挪让有依赖,不加雕饰,印之妙品也;长短大小中规矩,方圆之制,繁简去存,无懒散局促之失,清雅平正,印之能品也。

“不喜习俗师尚”的朱简著有《印经》《印品》,后者大胆批评何震、梁表、谭其徵、陈万言诸名家之作,是正直的学者风仪。他作印喜用切刀,起伏转折,曲直上下,收放缓急,意随势出,锋流古味,化碎为整,寓奇于平,从规矩得自如。对丁敬、巴慰祖都有启迪。他忠告后辈:

学无渊源,偏旁凑合,篆病也;不知执笔,字画描写,笔病也;转折峭露,轻重失宜,刀病也;专工乏趣,放浪脱形,章病也;心手相乖,因便苟完,意病也。

……刀笔浑融,无迹可寻,神品也;有笔无刀,妙品也;有刀无笔,能品也;刀笔之外而有别趣者,逸品也。有刀锋而锯齿臃股者,外道也;无刀锋而似铁线墨猪者,庸工也。

汪关、胡唐(一七五九一一八二六)、汪肇隆(一七二二一一七八〇)、巴慰祖(一七四四- 一七九三)及前文介绍过的程邃,都是歙县人。后四人称“歙四子”,皆皖派骨干。巴刻汉印超轶时流,古色古香,朴茂有新意。朱文近于六朝唐人作品,个性不太突出,几乎似两人所刻,也是罕见现象。他到壮年时徽派已流布天下,屡见不鲜,在重整旗鼓方面,他有建树,子树谷能继父业,所见金文拓本较多,以金文意入印,字的结体比乃父更多依据。这种风格被常州吴咨所注意,加以吸收,沉稳可观,可惜享年仅四十五岁,未尽其才,有《适园印谱》传世。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句),印坛人才更替很快,还没有出现过陶潜、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那样卓越千古的大家。印的容量比不上诗。

学派有兴必有衰,创派者长处在于新,后生无大师学养,又未生活在前贤类似立体环境中,认识未深,对师长不足之处,无力判别,反易承袭。这样下去,没有不萎缩的流派。

正如文、何带着许多弱点而领一代风骚那样,“开千五百年印学之奇秘,世称浙派之初祖”(见《篆刻入门》)的丁敬(一六九五- 一七六五),字敬身,号钝丁、砚林、龙泓山人、孤云石叟,杭州人,虽未能尽脱明人积习,毕竟洞察到文彭秀润生靡弱,何震标榜猛利以乞阳刚之美、生硬而未入汉人堂奥。这样印学面临纤巧柔媚,求奇失深。他决心跳出魔障,务求平正大方,朴茂清刚,“力振古法”,摄秦汉诗魂,又显示多种面目而不陷入仿古泥淖。他也有过雅俗之间的徘徊,表现在白文大印中所刻的五绝:“下调无人采,高心又被瞋,不知时俗意,教我若为人?”如巨石垒墙,匀平粗壮,不失流动,当时五十三岁。七十岁又刻“相人氏”白文,碎刀冲刀并用,气象恢宏,绝无老态。今人忆起天台雁荡峥嵘挺拔,可惜后来者虽重视丁氏的方朱文与拟汉白文,不免流向秀峭,格局渐小,化巍列铁峰为大盆景,是有负于丁公的。至若求平正而陷于板滞,思萧散而得松懈,名将也有马失前蹄的事。不占主导地位,开拓精神比一印一谱的得失更有意义。

蒋仁(一七四三- 一七九五)与巴慰祖、邓石如同庚,丁敬长他四十八岁,精诗画,但罕作,精行楷,风神潇洒,饮誉艺林。本名泰,字阶平,后得汉印“蒋仁”,遂改名。号山堂,女牀山民,吉罗居士,终身布衣,不爱交结,一生孤傲清廉,生前无印名,死后才引人注目。

黄易(一七四四一一八〇二),诗人树谷(号松石子)之子,字大易,号小松,书通篆隶,艺兼书画印,曾任山东兖州府同知,访碑甚勤,曾去嘉祥发掘武氏祠汉画像石,加以保护而名动朝野,在排列次序上有前后颠倒之处,乃白璧微瑕。著有《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小蓬莱阁集》《秋景庵印谱》。世称“丁、黄”,名高于蒋仁。何元锡曾编过《丁黄印谱》。

奚冈(一七四六- 一八〇三)字铁生,一字纯章,号萝庵、鹤渚生、散木居士,布衣,擅写山水花卉,亦工诗词及各体书法。

上三家皆师事丁敬,得其真传。他们是杭州人,世称西泠四家,饮誉不衰。在艺术上同为多面手,不限于刻印一艺。除精于金石学问的黄小松短期任官外,均是布衣,生活与普通百姓差距不大,作品带着山林清气和书卷味是必然的。

三家的印使浙派艺术处于上升地位,又都死在浙派定型化而萎缩之前,在人才济济之秋能坐上篆刻史一席,也不容易。蒋印质而清寒,刚健有过丁敬处。黄印典雅秀逸近于奚冈,个别遒逸处亦可出蓝。三弟子对篆书结体皆下过苦功,一字多形,唯简是取;调节偏旁,倍添飞动之趣。后人放弃整体结构,脱离布白必需,一味延伸燕尾,故凿锯齿效果,如乌鸦生鹤腿,过于造作,和西泠四家无涉。方朱文及拟汉印白文,或古穆,或飘举,长期选择、积累,奠定了浙派风格基调。魏锡曾云:“钝丁之作,熔铸秦、汉、元、明,古今一人,然无意自别于皖。蒋、黄、奚,陈曼生继起,皆意多于法,始有浙宗之目。”合乎史实。

后四家是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钱松。

陈豫钟(一七六二一一八〇六)字浚仪,号秋堂,廪生,诗书画印皆通,有《求是斋集》及《求是斋印谱》。他师丁敬,秀润严谨,擅长款识,颇自负。鸿寿字曼生(一七六八一一八二二),拔贡,任过淮安府同知,会制陶器,曼生壶堪称国宝。著有《桑连理馆集》《种榆仙馆印谱》。所写隶书饶有创意,印求天趣,用刀豪辣,对丁敬很崇尚,但不亦步亦趋。二陈曾并称,而曼生稍胜,可惜变化少。郭麟说他“跌宕自喜,然未尝度越矩矱”。

赵之琛(一七八一一八五二)字次闲,一字献甫,布衣。有《补罗迦室集》《补罗迦室印谱》,他师秋堂法度,又习曼生刀法笔意,颇求天趣及深境,但气度有限,苦求美态,反失自然平整,作品很多,巧思为累。人讥其“燕尾鹤膝”,未免好坏一锅煮。他的印在当时算相对大众化之作。很受欢迎,效颦者多,恰好因为浅所造成的外在神趣。巧,在印中是低层次,前路不宽,浙派在三家刀下成为强弩之末。

钱松(一八一八一一八六〇)字叔盖,一字耐青,布衣,宗丁、蒋而上追汉印,吴昌硕很赏识他的作品,当在二陈一赵之上,古拙厚朴的风格反而曲高寡和,在浙派衰微中显示了豹尾般的后劲。赵之谦总结浙派最有卓见:“浙宗见巧莫如次闲,曼生巧七而拙三,龙泓忘拙忘巧,秋庵巧拙均,山堂则九拙而孕一巧。”一针见血。魏锡曾说:“流及次闲,偭越规矩,直自郐尔。而习次闲者未见丁谱,自谓浙宗,且以皖为诟病,无怪皖人知有陈赵,不知有他。余尝谓浙宗后起而先亡者此也。”说亡不如说衰,后来的大家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都从浙派受过益,这是后话。

邓石如(一七四三一一八〇五)原名琰,避嘉庆讳改,字顽伯,号完白山人,别署古浣子、游笈道人、凤水渔长、龙山樵长等,安徽怀宁人,是开宗立派的书法印学大师,终身布衣,人品高洁,作品丰富,面目与人不同,可称邓派(吴熙载提出),不列入徽派。明末清初的徽派指徽州籍作家,康熙六年(一六六七)之前安徽属江南省,此后才分为江苏、安徽二省。怀宁属安庆府,县治在府城,去徽州三百多里,不便称徽派,若称皖派,则邓石如之前百馀年的徽派历史客观存在,以邓为始祖则不公。

邓石如青年时代,馆阁书体流行,乌方亮甜,柔媚少骨。他首创以隶法写篆,变难为易,龙擒虎拿,无限生机。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说分篇》中写道:“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三尺童竖仅解操笔,皆能为篆。”这种写法,从印悟出,后来又用于奏刀,开拓万古心胸。配合了书坛倡导北碑,以雄强救帖学疲软的大潮,显示了碑学的力量。

赵孟頫所写圆朱文达阴柔美高峰,文、何作印也用过此法,未能破格。后来方朱文大行其道,赵篆这条路便少尝试者。邓石如以过人胆识化方为圆,把外拙内巧的汉人碑额笔法入印,连白文也化方成圆,以刀代笔,笔带刀意,各字形断神连,顾盼揖让,重松秀而避松散(即他自己说的“铁、钩、锁”三字法),刚柔相映,光气逼人。他曾为罗两峰刻一闲章“乱插繁枝向睛昊”。边款是“两峰子画梅,琼瑶璀灿;古浣子摹篆,刚健婀娜”。后四字自评甚公。

邓石如的创造过程极艰苦,因为贫穷,见闻受囿,起步时苦摹过文、何、梁表、程邃、汪关,深入前辈艺术个性内核之后,才独辟新程。到四十岁一洗前人意趣,完成自己风格。

赵之谦论到邓派后继者说:“一灯不灭传薪火,赖有扬州吴让之。”让之是字,名熙载,号晚学居士,江苏仪征人,中过秀才,十五习汉印,师事邓石如弟子、书法理论家包世臣。三十岁见到邓印,终身苦学不止,书法未出邓樊篱,邓主中锋,吴用侧锋,而风采翩翩,力度略逊一筹。印则颇有创造,松快灵活,缶翁评曰:“让翁平生固服膺完白,而于秦汉印玺探讨极深,故刀法圆转,无纤曼之习,气象骏迈,质而不滞。予尝语人:学完白不若取径于让翁。”让之本人强调:“刻印以老实为正,让头舒足为多事。”

徐三庚(一八二六一一八九〇)字袖海,又字辛谷,号井罍山民,或署金罍山民,浙江上虞人,有《金罍山民印谱》。他的印基本上遵邓派,而个人风格显著,虽然对他的风格毁誉不一。他刻白文渗入浙派技巧,不如朱文。落刀时很谨慎,转折轻倩,似不着力带过,减少视觉碍滞,长线用冲刀猛而快,笔划结束时运行迟缓以免飘浮。他与赵之谦皆精于邓派篆书,赵不入印而徐入印,在结体上“两极分化”,疏处愈疏,密处紧抱,成功时则婉媚顾盼,不能自我控制而陷入卖弄,便流于佻滑,涩味太少,不耐细读。能找到这条路也是大势逼出来的,用阳刚宽博、庄穆去要求他也强人所难。日本印人圆山真逸对此风五体投地,来华请益,将徐法传至东邻。

清代印学的压轴戏由三大师完成:

赵之谦(一八二九一一八八四)字伪叔、益甫,号悲庵、无闷、冷君、憨寮、子欠、坎寮、梅庵、笑道人、婆娑世界凡夫等。生于绍兴,咸丰举人,任过江西南城知县,知识渊博,书画篆刻皆精,主编过《江西通志》及《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著有《悲庵居士诗賸》《国朝汉学师承续纪》《补寰宇访碑录》《二金蝶堂印谱》等。

他的篆书自邓石如得法,而秀倩灵动,魏碑功力深,一些印的边款拓出后直逼六朝造像记,不亚于古人。以书法线条入画,用色瑰丽,主要成就在印。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之前,他自称“书画篆刻尚无是处”,壬戌以后,一心开辟道路,打开新局。在印的边款中,他曾云:“皖浙两宗可数人,丁、黄、邓、蒋、巴、胡(唐)陈(曼生)。”先师法过浙派,也取法皖派名家,从秦至隋前金石文字取精用宏,形成个性。钱币、诏版、汉灯文字给印文造型带来新血液,他自言“取法在秦诏汉灯之间,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不是吹牛。印文笔划的丰富、开张、歆动,并有韵致。他的印钤在纸上,有笔有墨,不见刀石,是独特创造。邓石如以后,细圆朱文印推赵第一,超过吴让之。边款上刻人物、风景,前无此格。

他生在兵荒马乱中,生活贫苦,妻又早故,频年多病,努力从佛家意识求解脱而仍陷入悲苦,号悲庵,悲不唯个人命运,亦时代使然,印中悲苦之情,有一定代表意义。能在印中抒发真挚感情,打动读者,自是一流作者能事。

吴昌硕(一八四四- 一九二七)原名俊,一名俊卿,字仓硕,仓石,别号苦铁、缶庐,辛亥革命后以字行,曾入过吴大澂幕,有幸见到许多古代名作及青铜器物,后任安东县令,一月即挂冠去苏沪卖艺为生,传人有赵古泥、王个簃、诸乐三、沙孟海等。他是诗书画印兼通的大师,擅长写石鼓文,浑涵苍郁,印中亦时而摄入不似之似的石鼓结体及笔法,加上秦汉玺印,封泥瓦甓,汇入浙皖诸贤长处,化古出新,自成一格,气旺神清,壮美风仪,流行中、日、朝等国,影响空前。他毕生好学,老而弥笃,治学“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有百川归海的气度。他标榜钝刀入印,刀并不很钝,只是运用得宜,涩畅兼施,刻好后又用鞋底稍加磨擦,英风内敛,益显豪辣。他把何震所开创的猛利风格推到最高点。

黄士陵(一八四九- 一九〇八)字牧甫,亦作穆甫、牧父,别号黟山人、倦叟、安徽黟县人,曾在广州入吴大澂幕,长期住在羊城。弟子李尹桑评其印:“悲庵之学在贞石,黟山之学在吉金。悲庵之功在三代以下,黟山之功在三代以上。”接近事实。时代给予他的知识来源更多,好些出土文物为前辈所不曾见。黄处于赵吴两大家丽日当空之际,能接受二家之长(从悲庵获益更多,迈赵蕴藉吴雄强难合一炉),远宗邓氏,上溯三代,终于自立门户,也是一流巨星。他的印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化险为平,直中寓弹力,外形似板正,而内蓄波澜恣肆,迄今无人超过。继其学者颇多,乔大壮最受行家称道。

本世纪在北京最大的篆刻家是齐璜(一八六三一一九五七),字白石,一字濒生,号寄萍老人、三百石印富翁,湖南湘潭人,早年师事过王闿运,平生最佩服吴昌硕的印。这位木工出身的大画家把篆书结体化圆为方,强调以参差破整齐,单刀猛冲,腕力绝代。学齐者也极多,无人能得其神韵力度,其巧可及,其拙不可及。

抗战前的名家还有易熹(一八七三一一九四一)字季夏,号大厂、韦斋。刻朱文乱头粗服,跌宕苍劲,白文大气磅礴。陈衡恪(一八七六一一九二三)字师曾,号槐堂,别号朽道人,英年早逝,吴昌硕非常痛惜,篆“朽者不朽”哀悼他,他的印很早熟,古朴有封泥味,浑苍似老缶,千古文章未尽才。王禔(一八八〇—一九六〇)号福庵,杭州人,善以圆笔出封泥味,尤工细朱文,严谨整饬,不失灵气。

来楚生的肖形印,高华质实,近三百年来罕见,钱瘦铁的印也老辣朴厚,见重日本。

中国印学是一条艺术长河,有惊涛裂岸的年代,也有浅缓的平滩。作为民族创造力的体现,人才涌现,永远不会干涸。收集在本书(《君匋艺术院藏印集》)里的作品,只是龙鳞凤羽,虽已光焰万丈,毕竟不是系统介绍篆刻史的力作,由此及彼,可以获得许多益处。

在出书极难的时候,出版社不怕赔钱,弘扬学术,令我感佩,谨志谢忱。

序文面对广大中青年篆刻爱好者立论,失之芜浅,欢迎教正。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四日于无倦苦斋
(选自《君匋艺术院藏印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

《君匋艺术院藏印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6月初版

遐闇心赏 陈师曾 作(君匋艺术院藏印)

受苍珍藏 赵叔孺 作(君匋艺术院藏印)

谔士珍藏 易大厂 作(君匋艺术院藏印)

曾经沧海 吴熙载 作(君匋艺术院藏印)

士桢日利 徐三庚 作(君匋艺术院藏印)

蒙客 齐白石 作(君匋艺术院藏印)

肖形·马 来楚生 作(君匋艺术院藏印) nqPsT93OLrtZVZsQTzaZcIalFkvnO+t6P/hmRRnL0M6qep2jGqmm0r08NYkTN3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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