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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女儿

在大海很远的地方,海水蓝得像最美的矢车菊,清澈得像最纯净的玻璃。那儿的海很深很深,任何锚缆放下去都够不到海底。要把许多教堂尖顶一个一个叠起来,才能从海底伸到海面。海里的人们就生活在那儿。

对了,你们可千万别以为那儿光秃秃的尽是沙子。不是这样的——那儿生长着奇异的花草树木,茎梗和枝干都非常柔韧,海水轻轻拂过,枝叶就会摇动起来,仿佛是活的一样。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细嫩的枝叶中间游来游去,宛如我们这儿的鸟儿在树林里飞来飞去。海底最深的地方,坐落着大海国王的城堡:墙是珊瑚筑成的,顶部尖尖的长窗,是用最明净的琥珀做的;屋顶是珠蚌铺的,它们随着海水的涨落,或张或闭。这景象可爱极了,因为每个珠蚌里,都有几颗亮闪闪的珍珠,其中任何一颗,都会让一个王后冠冕上的珠宝黯然失色。

海底的这位国王,已经鳏居多年,他的母亲帮他照料家务。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对自己高贵的出身特别骄傲,所以在尾巴上戴着十二只牡蛎,而其他显贵只被允许戴六只。除了这一点,她真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尤其因为她很爱自己的孙女——那几位海底小公主。六位公主都很漂亮,而她们中间最美的,是那个最小的公主。她的皮肤像玫瑰花瓣那样明净细腻,她的眼睛犹如最深的海水那般湛蓝,不过,她和所有海底的人们一样没有腿,下半身是鱼尾。

白天她们可以在城堡的大厅里玩耍,那儿的墙上开满鲜艳的花朵。高大的琥珀长窗打开时,鱼儿游进来和她们相伴,就像我们打开窗户时,燕子会飞进来一样;不过那些鱼儿都径直游向公主们,从她们手里取食,任凭她们抚摸。

城堡外面是一座大花园,里面长着鲜红和深蓝的花儿。果子闪着金光,红花红得好像燃烧的火;花枝和叶瓣都不停地摇曳着。地面铺着极细的沙子,像硫黄的火焰那般幽蓝幽蓝。一种奇特的蓝光照亮海底:你会觉得自己是在高高的天空上,头上和身旁就是蓝天的穹顶,会忘了这是在深海的海底。风平浪静的时候,看得见太阳,它看上去像朵紫色的花儿,所有的光芒都从花儿里放射出来。

每位公主在花园里有一方小天地,可以在那儿按自己的心意挖土、种花。有一位公主把她的花圃做成鲸鱼的形状;另一位喜欢把它做成一条小美人鱼的模样;而最小的那位公主,把花圃弄得圆圆的像个太阳,上面种的花儿都像太阳那样闪着红色的光芒。她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既安静又爱沉思。姐姐们把她们从沉船中得到的珍宝拿出来显摆的时候,她静静地待在那些长得像太阳的红花后面,身旁只有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这是一座用洁白的石头凿成的雕像,雕的是个可爱的英俊少年,当初它是从遇难的海船上沉落到海底的。小公主在雕像旁边种了一棵柳树;垂柳长得很好,嫩枝高过雕像以后,就垂向蓝莹莹的沙地,在沙地上投下紫罗兰色的影子。影子随着柳条一起摇曳,仿佛柳梢和根须在一起嬉戏,想要相互亲吻似的。

小公主爱听大海上面人的世界的故事,这是她最大的乐趣。老祖母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海船和城镇,关于人和动物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孙女们听。最使小公主心驰神往的,是陆地上的花儿都有香味(在海底它们是没有香味的),那儿的树都是绿色的,还有,你在那儿树林间看见的鱼儿会唱歌,声音既响亮又清脆,让你听得心旷神怡。当然,祖母说的鱼儿,其实是小鸟;她要不是这么说,她们是没法听懂的,因为她们从来没见过鸟儿。

“等你们满了十五岁,”祖母说,“你们都要升上海面,在月光下坐在岩礁上,看着大船从身旁驶过。那时候你们就可以看见森林和城镇了!”

下一年大公主就满十五岁了。她们六姐妹中,每个妹妹都比前面的姐姐小一岁,所以最小的妹妹还得足足等上五年,才能从海底升上海面,来看看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模样的。不过每位姐姐都答应,升上海面的第一天,就把她看到和想到的最美的事情讲给大家听;要知道,光听祖母讲是不够的——有那么多的事情她们想要知道呢!

最渴望知道那些事情的,当然就是最小的妹妹——也就是要等得最久的、经常安静地沉思的那位小公主。有好些夜晚,她站在敞开的窗前,仰望鱼儿在深蓝色的海水里用鳍和尾溅起水花。她能望见月亮和星星;它们亮光很微弱,但是透过海水,却显得比我们看见的大得多。每当有什么东西像乌云似的穿过它们时,她知道,那不是一条在她头顶上游弋的鲸鱼,就是一艘大船,船上载着许多人:他们当然不会想到,有一个美丽的小美人鱼正站在下面,向着他们乘坐的船举起她白皙的双手。

最大的公主终于满十五岁,可以升到海面上去了。

她回来时,有讲不完的事情要告诉妹妹们——但她说,最令她神往的,是在月光下躺在静谧的沙滩上,凝望邻近海岸上灯火如繁星般闪烁的城镇,倾听音乐声和车马人群嘈杂的喧闹声,看着许许多多教堂的尖顶,倾听到远远传来的一下下钟声。正因为她没法到那儿去,她对这一切都充满渴念。

哦,最小的妹妹听得多么入神呵!当大姐讲完以后,她站在敞开的窗前,目光穿过深蓝色的海水向上望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那些喧闹的城镇;即便是在深深的海底,她也仿佛听见了教堂的钟声。

下一年,二姐获准升上海面,爱游到哪儿就可以游到哪儿。太阳一下山,她就升上了海面;那种壮丽的景观,她说,真是美极了。整个天空金光灿烂,那些或紫或红的云霞,美得叫她无法形容。彩霞在她头顶上飞过,而比彩霞飞得更快的,是一群野天鹅,它们像一条长长的白纱巾,掠过海面飞向太阳逗留的地方。她向它们游去;可是太阳沉下去了,大海和云层之间玫瑰色的霞光也渐渐淡去了。

再下一年,三姐上去了。几个姐妹中数她胆子最大,她游进流入大海的一条宽阔的河流,看见了种满葡萄的青翠的山峦、耸立在茂密树林中的宫殿和城堡,听见了各种各样的鸟儿在鸣啭歌唱;阳光是那么温暖,照得她脸颊发烫,她不时要把脸浸到水里,让它凉快一下。在一个小海湾里,她遇到一群游泳的孩子。他们几乎赤裸着身子,嬉戏玩耍溅起一片片水花。她想和他们一起玩儿,可是他们一看见她,就吓得逃了开去,一头黑色的动物向她冲过来——那是一条狗,可她还从没见过狗呢,——它朝她汪汪直叫,她害怕地躲进了大海。可是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片壮丽的树林和翠绿的山冈,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他们虽然没有鱼的尾巴,却也能在水里游泳。

第四个姐姐没有这么大胆。她升上海面后,就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间。她说,在那儿可以看到最美的景色。极目远眺,方圆几海里的海面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而天空像一口玻璃的大钟罩在头上。她看到了船,但只是远远地看到——它们看上去就像海鸥。可爱的海豚在海面上翻着跟斗,巨大的鲸鱼从鼻孔里喷出水柱,仿佛有无数座喷泉围绕着它们。

现在轮到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在冬天,所以她见到了其他几个姐姐都没见到的景象。大海是青绿色的,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冰山,每座冰山看上去都像一颗珍珠,但是比人们建造的教堂尖顶还要高。它们形状千奇百怪,像钻石那般闪闪发光。她坐在其中最大的一座冰山上,任由海风吹拂她的长发;所有的帆船驶近她时,都赶紧抢风调向,唯恐撞上那座冰山。临近夜晚时,天空上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就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冰山被黑色的巨浪高高掀起,闪着炫目的红光。所有的船都收起了帆,船上的人们惊恐失措。然而她静静地坐在浮动的冰山上,看着蓝色的闪电劈叉似的插进大海。

这些姐姐们刚升上海面时,都很兴奋,第一次见到的新鲜而美丽的景观,令她们着迷。可是现在她们已经都是大姑娘,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没人拦着她们了,外面的世界也就不再那么吸引她们了。到了海面上,她们只想快点回去。一个月过后她们声称,还是待在海底下最开心,因为只有在这儿才能感到是在舒适的家里。

不过在傍晚时分,五姐妹常常还会手拉手排成一列,出现在海面上。她们悦耳动听的歌声,具有人声无法比拟的魅力;每当暴风雨将至,她们预感到有些船会沉没时,她们就游到这些船跟前,唱起柔美的歌,告诉人们海底有多么美丽,安慰水手们不要害怕沉到海底。可是水手们不明白她们在唱什么,把歌声当成了海风的悲鸣;而且他们不会看到海底的辉煌壮观,因为船一旦倾覆,他们就都会淹死,沉到海底宫殿时,他们都成了尸体。

当姐姐们在傍晚时分,手牵着手升上海面的时候,最小的妹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目送她们。她仿佛觉得要想抹眼泪了;但是美人鱼是没有眼泪的,由于这个缘故,心中的痛楚更加难以忍受。

“哦,但愿我快点到十五岁吧!”她说,“我知道,我会爱那个上面的世界,会爱生活和居住在那儿的人们的。”

她终于到十五岁了。

“好,现在你长大了,”年迈的王太后说,“来,我要把你像姐姐们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给小孙女戴上一顶白百合的花冠,花冠上的每个花瓣都是半颗珍珠;她还给小公主的尾巴挂上六只大大的牡蛎,以显示身份的高贵。

“好痛啊!”小公主说。

“可不是。要有气派,就得忍着点痛。”老夫人回答说。

哦!小公主真想甩掉这些显示身份的牡蛎,取下头上沉甸甸的花冠!在花园里采些红花戴在头上,会让她觉得更舒服、更自然。可是她不能那么做。“再见!”她说着往上游去,像个轻盈的水泡那般升向海面。

她把头伸出海面时,太阳刚刚下山,远处的红霞仍然放射着金色的光芒,而在淡红色的天空上,美丽的金星已经在明亮地闪烁着。大海很宁静,空气温和而清新。海面上停着一艘三桅大船;海面没有风,船上只挂着一张帆,水手们悠闲地坐在桅索和帆桁上。四处都是音乐和歌声,由于天色已暗,数百盏彩灯全都点亮,看上去仿佛世界各国的国旗在空中飘扬。小美人鱼朝舷窗游去,每次海浪涌来,把她托起的时候,她可以透过水晶般明亮的窗玻璃,看见里面站着的衣着华丽的人们。在所有这些人中间,最俊美的是那位有着黑黑的大眼睛的年轻王子:他看上去最多也就十六岁。其实这天正是他的生日,船上在举办他的生日宴会。水手们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当王子走出船舱时,一百多发烟火射向天空,把夜空照得白昼一般明亮。小美人鱼起先吓了一跳,把身子藏进了水里;当她很快重新把头伸出海面时,只觉得仿佛满天的星星都在纷纷朝她坠落。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烟火:太阳般明亮的光团回旋转动,火红耀眼的鱼儿腾空而起,飞向蓝色的夜空,而所有这一切,都在明净的蓝色海面上投下美丽的倒影。整艘船灯火通明,每根绳索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人影更是清晰可辨。哦,年轻的王子是多么英俊呵!他笑容可掬地和在场的人一一握手,音乐声响彻璀璨的夜空。

夜深了,可是小美人鱼无法把目光从船上英俊的王子身上移开。彩灯熄灭了,烟火不再射向天空,礼炮也不再鸣放了;大海深处却传来一种低沉嘈杂的声响。她坐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伏摇晃,始终可以看清船舱里的情景。当大船驶出一段距离以后,船帆接二连三地悬挂起来。但浪涛渐渐地越来越高,黑压压的乌云遮蔽了天空,远处亮起了闪电。哦!可怕的暴风雨就要来了,水手们又收卷起船帆。大船被狂风裹挟着,疾驶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滔天的巨浪犹如黑色的大山,想要碾碎船上的桅杆;船像天鹅一般钻进波谷,随即被海浪高高地举起。在小美人鱼眼里,这无非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但对水手们来说,就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船体经受不起重压,嘎吱嘎吱地作响;厚实的船体被冲击得变了形。巨浪呼啸而来,主桅杆犹如脆弱的芦苇,一下子折成了两截;大船向一侧倾覆过去,海水猛地涌进船舱。此刻小美人鱼意识到船上的人遭遇了危险;海面上漂浮着船的横梁和木板,她自己也得小心别让它们撞着。

一时间,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但紧接着掠过一道闪电,把四周照得通明;她看清了船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尽力挣扎逃生。她没有看到年轻的王子——刚才船体断裂时,她看见他掉到了海里。她起先很高兴,因为他就要沉到海底和她在一起了。但她随即想起人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等他沉到她父亲的城堡时,他肯定已经死了。

不行,不能让他死!她在散落海面的大船残骸中间来回游动,顾不上这些桁条和木块会砸伤自己。她潜入水里,又乘着海浪高高跃起,就这样找呀找呀,终于找到了王子。他在暴风雨肆虐的海面上快游不动了。他手脚都已不听使唤,闭着美丽的眼睛,要不是小美人鱼来救他,他眼看就要死了。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任凭波浪把两人带往前方。

清晨,暴风雨停息了。大船的残骸已经漂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了。红彤彤的太阳升上来,照亮了海面;阳光使王子的脸颊重新红润起来,但是他的双眼还是紧闭着。小美人鱼吻着他高挺白皙的额头,帮他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拢去,她觉得他就像小花园里那尊大理石的雕像:她一再吻他,希望他能醒来。

这时她看见了前方的陆地——远处是苍翠的高山,山顶的积雪闪着亮光,宛如洁白的天鹅栖息在那儿。海岸边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林,中间矗立着一座建筑——她说不清那是教堂还是修道院。

这座建筑的花园里长着橙树和香橼,在门前摇曳的是高大的棕榈树。大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小的海湾,很宁静,但是很深。小美人鱼带着英俊的王子,径直向一块覆有白色细沙的岩石游去,她让他躺在细沙上,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头,让温暖的阳光能照到他。

刹那间,高大的白色建筑里钟声齐鸣,许多少女涌进花园。小美人鱼游到稍远处露出水面的礁石中间,让大海的浪花打湿自己的头发和脖子,这样就没人能看清她的小脸,而她却可以看清找到可怜的王子的是谁。

不一会儿,一个姑娘往这个方向走来。她似乎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她带来了好几个姑娘,小美人鱼远远地看见王子醒了过来,向围在周围的姑娘们微笑致意。可是他的笑脸并没有朝向她:他不知道是她救了他。她感到很难过;当他被送进高大的建筑时,她伤心地把身子钻进水里,游回父王的城堡。

她向来温婉而忧郁,现在更其如此了。姐姐们问她第一次升上海面看到了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想说。

一个又一个傍晚,一个又一个早晨,她来到离开王子的地方。她眼看着花园里的果子渐渐变得成熟,被采摘了下来;她眼看着高山上的积雪融化了开来;可是她没有看见王子,所以每次回家她总是那么伤心。

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自己的花园里,张开双臂抱住那座酷似王子的美丽的大理石雕像。她不再照料那些花儿;疯长的茎秆伸到小径上,和高处的树枝缠绕在一起,遮蔽了光线。

她终于无法再撑下去,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一个姐姐,随后别的姐姐也就都知道了。除了这几个姐姐,知道这事的还有另外两三个美人鱼,她们把这秘密告诉了她们的闺蜜。其中一个闺蜜知道王子是谁;她也看见了大船上的生日宴会。她于是告诉她们,这位王子是从哪儿来的,他的王国在哪儿。

“来吧,小妹妹!”几个姐姐和她一起,游到了一个地方,手拉手排成一长列浮上水面,她们知道王子住的宫殿就在这儿。

这座宫殿是用一种亮黄色的石头筑成的,高大的台阶都是大理石的,其中有一座径直通到海里。宫殿顶上高耸着金光熠熠的圆顶,环绕整座宫殿的廊柱之间,有好些栩栩如生的大理石雕像。从高大明净的窗子望进去,可以看见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悬挂着昂贵的丝绸帷帘和壁毯,每面墙上都装饰着精美绝伦的油画,看着这些油画,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其中最大的那个厅中央,有一座水花高高溅起的喷泉。水花往上喷向玻璃穹顶,阳光从那儿射下来,照亮硕大的水池和长在水中的奇花异卉。

知道了他生活的地方以后,一个又一个夜晚,她从傍晚到深夜一直守在那儿的海面上。谁也不敢像她一样游得离岸这么近;可不是,她已经游到了那座大理石阳台下面的水道里,这条狭窄的水道完全处在阳台投下的阴影之中。她坐在这儿,远远地看着年轻的王子,而王子却以为皎洁的月光下,只有他独自一个人呢。

好多个傍晚,她看见他乘船出行,华丽的船上乐声悠扬,彩旗飘舞。她躲在绿色的芦苇丛中张望,当风儿掀起她银白色的纱巾时,倘若有人看见,一定会以为那是只正在展翅的天鹅。

好多个夜晚,渔人擎着火把出海时,她听见他们说起王子为百姓做过的好事。她感到庆幸,当他在汹涌的海浪中颠簸起落,快要死去的时候,是她救了他的命;她回想起他的头如何静静地侧在她的怀里,想起自己如何忘情地吻他。可是,他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就是做梦也不可能想到她呵。

她对人类的爱日久弥深,她渴望能和这些可爱的人们一起去四处周游。他们生活的世界比她活动的天地要大得多,他们能乘船飞渡大海,能攀登高耸入云的山峰,他们的疆土伸展所及的森林和田野,她根本望不到尽头。有很多事情她都想知道,可是姐姐们没法回答她的种种问题。她想到了去找祖母;这位老夫人了解上面的世界,她管它叫“大海上面的那片土地”,她熟悉这片土地。

“如果人没有淹死,”小美人鱼问,“他们能够永生吗?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死在海里,是吗?”

“他们会死的,”老夫人回答说,“他们也一定要死的,他们的生命比我们还短暂呢。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但当我们生命结束时,我们要变成海上浪花泛起的泡沫,甚至没法在海底,在我们所爱的亲人中间留下一座墓。我们没有永生的灵魂;我们无法拥有另一个生命。我们就像那些绿色的海草,一旦割掉就再也长不出来。而人就不同了,他们有一个永生不灭的灵魂,即使肉体化成了尘土,灵魂依然活着,它会在纯净的天空中往上升,升到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上去!我们升上海面,看到的是周围的陆地,而他们升上天空,是飞向我们永远无法见到的恢宏璀璨的未知世界。”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永生的灵魂呢?”小美人鱼伤心地问道,“我情愿不要再活几百年,只要能做一回人——哪怕一天也行。我想和他们分享升上天国的快乐。”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老夫人说,“我可觉得我们比那边的人好得多,也快乐得多。”

“难道我注定要在死后变成泡沫在海上漂浮,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声,再也看不见美丽的花儿和红彤彤的太阳吗?难道我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拥有一个永生的灵魂吗?”

“是这样,”祖母说,“你听我说,只有当一个男人爱你甚于爱他父母,把他所有的思念、全部的爱都给予你,当他让神父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上,承诺无论今生还是来世,都对你忠贞不渝的时候,他才能把他的灵魂注入你的肉体,你才能和他一起分享人类的幸福。他在给你一个灵魂的同时,还能保留自己的灵魂。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呀!我们在这儿,在大海里认为很美的东西——鱼尾,他们在陆地上却觉得很丑:他们不懂它的美;在那儿,他们靠两根粗笨的东西来支撑身体。他们管那叫腿,觉得那很美。”

小美人鱼叹了口气,忧伤地看着自己的鱼尾。

“让我们给自己多找些乐趣吧!”老夫人说,“让我们在注定要活够的三百年里尽情地跳舞、欢笑吧。三百年真的已经够长了;在那以后,我们有的是休息的时间。今天晚上我要举办一个宫廷舞会。”

舞会的场面蔚为壮观,在陆地上根本见不到如此奇瑰的情景。宽敞的舞厅所有的墙面和穹顶,都是又厚又透明的玻璃。数百只高大的贝壳,或粉红或草绿,分列大厅两侧;壳里亮着蓝荧荧的火光。这两排火光不仅照亮了整个大厅,而且穿过四周的玻璃墙,照亮了整个海底。宫殿周围不胜其数的大大小小的鱼儿,纷纷朝玻璃墙面游来,其中有的鱼鳞泛着紫光,有的通体闪着银光或金光。大厅中央流淌着一条宽宽的溪流,海底的男男女女伴着迷人的歌声,在溪流中欢快地跳舞。那歌声的甜美,是陆地上的人无法想象的。

歌声最美的,是我们的小美人鱼。大厅里的宾客都为她鼓掌叫好。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感到心里洋溢着快乐,因为她知道自己有着无论是大海里还是陆地上最美的歌喉。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上面的那个世界;她忘不了那个可爱的王子,她为自己无法像他那样拥有一个永生的灵魂而感到难过。她悄悄地离开父王的宫殿,离开那个欢乐的舞会,满怀忧伤地来到自己的小花园。她坐在那儿,听到了从海面上传来的号角声,心想:“一定是他乘船出游了,一定是他——我爱他甚于爱父母,我把自己的希望维系在他身上,我愿意把一生的幸福交付在他手里。为了赢得他,赢得一个永生的灵魂,我甘愿承受任何磨难。这会儿姐姐们都在父王的宫殿里跳舞,我要到海底女巫那儿去。是的,我平时对这个女巫怕得要命;可是,这会儿她说不定能指点我、帮助我呢。”

于是小美人鱼离开花园,来到一个泡沫翻滚旋转的所在,那个女巫就住在旋涡的后面。小美人鱼以前从没来过这儿。在这里,看不见花儿,也没有海草,只有灰蒙蒙的沙地一直延伸到那些旋涡;海水如同磨坊的风车那样转个不停,把周围的一切都卷进旋涡深处。只有从这些旋涡中穿过去,才能见到女巫;她必须沿这条通道游很长时间,才能到达冒着滚烫泡沫的泥潭。这个泥潭,女巫管它叫她的池沼。泥潭后面,一片孤零零的森林中央,矗立着女巫的房子,而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根枝丫,都是珊瑚虫——它们半是动物,半是植物,看上去犹如从地下长出来的百首水蛇。那些枝丫,都是长长的、黏糊糊的触手,像蛇那样扭来扭去,连顶端的刺丝也在扭动。只要是它们能在水里抓到的东西,它们都紧紧攫住,再也不放松。小美人鱼惊骇万分地停在它们面前,心头怦怦直跳,差点儿要掉头回去。但这时,她想起王子和人类的灵魂,重又鼓起了勇气。她把飘散的长发绾在头上,让珊瑚虫没法抓住头发。她把双手合在胸口,像箭一般飞速往前游,从那些丑陋的珊瑚虫中间穿了过去,把它们扭动着的触手和刺丝甩在后面。她看见被那些珊瑚虫用数以百计的细软触手抓住的东西,犹如被铁箍箍住一样,根本没法挣脱。海船失事遇难者的尸体,在珊瑚虫的触手中间隐隐显出森然的白骨。它们抓得牢牢的,还有船舵和货箱、一些陆上动物的骨架,以及一个被它们捕获扼死的小美人鱼,对我们的小公主来说,这是最可怕的景象。

她最后来到森林中一块很大的沼泽地,粗壮的水蛇在沼泽里扭动着它们丑陋的淡黄色身体。沼泽中央,是一座用死人白骨筑成的屋子;海底女巫正坐在屋里用嘴喂癞蛤蟆吃东西,就像我们用方糖喂小金丝雀一样。她管那些圆滚滚的丑陋的水蛇叫她的小鸡,让它们在她周围爬来爬去,甚至爬到她的胸口上来。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女巫对小美人鱼说,“你这是在干蠢事,它会给你带来痛苦,我漂亮的公主;不过,你可以得到你要的东西的。你想不要你的鱼尾,换成地面上的人用来走路的那两根东西,那样你的王子就能爱上你,你就可以在得到他的同时,得到一个永生的灵魂。”说到这儿,女巫用力发出非常难听的笑声,那些癞蛤蟆和水蛇纷纷摔到地上,到处乱爬。“你来得正是时候,”女巫说,“只要明天太阳一出来,一切就都晚了,我要等到一年以后才能帮你了。我来给你准备一副药剂,你带着它,明天日出之前游上海岸,坐在那儿把它喝下去;你的尾巴就会分成两半缩进去,变成地上的人所说的美丽的双腿。不过你会很疼——疼得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剑在劈开你的身体。然后,所有见到你的人都会明白,你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你会拥有最优雅的步态;没有一个舞者能有你那样轻盈的舞姿;不过你每走一步,都会像踩在锋利的刀刃上,疼得像要出血。如果你能承受,我就可以帮你。”

“我能!”小美人鱼声音颤抖地说。她想到的是王子和永生的灵魂。

“可是你要记住,”女巫说,“一旦你有了人的体形,你就再也不能是美人鱼了;你再也不能游回你父亲的宫殿,去和姐姐们相聚。而且,倘若你没能赢得王子的心,使他刻骨铭心地爱上你,为了你甘愿忘记父亲和母亲,让神父把你俩的手握在一起,你就依然得不到永生的灵魂。只要他和另一个姑娘结婚,第二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掉,你会变成海面上的一堆泡沫。”

“我愿意这么做。”小美人鱼说。她的脸色变得像死一样惨白。

“还有,我不是白帮你的,你得付出代价,”女巫说,“我这可不是说着玩儿哦。你的歌喉是海底世界最美妙动听的,你想凭它去迷住王子;可是,你必须把你的声音给我。我要为那副珍贵的药剂,索取你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在药剂中我得滴入自己的血,这样它才能犹如一把利剑那样威力无比。”

“你取走我的声音以后,”小美人鱼说,“我还能留下些什么呢?”

“美丽的身体,”女巫回答说,“优雅的步态,还有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就凭这些,你也能捕获一个男人的心。告诉我,你的勇气还在吗?伸出你的舌头,我要割掉它作为我的酬劳,然后你就会拿到那副威力无比的药剂了。”

“就这么做吧。”小美人鱼说。女巫支起一口锅,准备炮制药剂。

“爱干净是个好习惯。”她一边说,一边把水蛇打成一个大结擦锅子。然后她抓破自己的皮肤,让黑色的血滴入锅子。热气升腾上来,形状怪异至极,任谁见了都会不寒而栗。她还不时往锅子里加别的东西;汤汁完全沸腾的时候,发出一种犹如鳄鱼哭泣的怪声音。药剂终于煮好了。它看上去就像清水一样。

“给你煮好了。”女巫说。她割下小美人鱼的舌头,于是小美人鱼哑了,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

“你穿过森林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挡住你的路,”女巫说,“你只要蘸一点药水挥一下,它们的触手和刺丝就会碎成粉末。”不过小美人鱼无须这样做:珊瑚虫一见她手里拿的药水,立时吓得往后退开,药水在她手里熠熠发光,犹如闪烁的星星。就这样,她很快走过了森林、沼泽和打转的旋涡。

可以看见父王的宫殿了。舞厅里的火光已经熄灭,宫里的人一定都睡觉了,可是她不敢去见他们,因为她非但不能说话,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了。她非常伤心,觉得心都要碎了。她悄悄走进花园,在每个姐姐的花圃里采撷一朵花儿,然后向宫殿送去上千个飞吻,在深蓝色的海水中往上升去。

当她看见王子的宫殿,游上豪华的大理石台阶时,太阳还没升起。月光显得分外皎洁。小美人鱼喝下那瓶气味刺鼻的药水,顿时仿佛有一把利剑插进她娇嫩的身体。她昏厥过去,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当太阳把金光洒在海上时,她醒了过来,浑身感到刀割似的剧痛。可是在她面前,站立着英俊的王子。他黑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她垂下眼帘,看到鱼尾消失了,自己有了少女才有的美丽而白皙的双腿。她没有衣服,于是让长发披下来,盖住了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是怎么来这儿的。她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目光温柔而又满含忧伤,因为,她没法说话。他把她扶起来,搀着她往宫殿走去。正如女巫对她说过的那样,她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尖或刀锋上,但她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心里觉得很快乐。她走在王子的右边,轻盈得像一个肥皂泡,而他,和所有的其他人一样,惊讶地看着她优雅的步态,看得出了神。

她现在有了华丽的丝绸和薄纱衣服。在城堡的所有人中间,她是最美的;可是她是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那些可爱的女奴穿着薄纱衣裙、戴着金银首饰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父王母后唱歌。其中有一个女奴,唱得比其他女奴都更动听,王子对她微笑,为她鼓掌。小美人鱼看在眼里,感到一阵伤心;她知道,自己的歌声比这甜美得多,她心想:

“哦!但愿他能知道,我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才永远不能再唱歌的。”

女奴们伴着迷人的旋律,婀娜曼妙地跳起舞来。小美人鱼也举起美丽而白皙的双臂,踮起脚尖轻盈起舞,而她舞姿之优美,是大家见所未见的。在场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为她的美丽而惊叹,她无声的目光,比女奴的歌声更摄人心魄。

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王子,他管她叫他的小弃儿。她舞了一曲又一曲,尽管每个舞步都让她痛得像踩在锋利的刀刃上一样。王子吩咐她留在自己身边,让她睡在他门口的一张丝绒垫子上。

他叫人给她做了一身侍童的衣服,让她陪自己一起骑马出游。骑行穿过香气芬芳的树林时,细嫩的树枝拂过他们的肩头,小鸟在翠绿的枝头鸣啭歌唱。她和王子一起攀登高山,尽管她娇柔的脚疼得出血,就连旁边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依然笑对疼痛,跟着王子一直爬到山顶,看着白云在他们脚下飘浮而过,犹如一群鸟儿在飞往远方。

他们转回王子的宫殿。夜深人静,其他人都睡觉的时分,她来到宽阔的大理石台阶跟前,站在清凉的海水里。灼烧般疼痛的双脚浸在水里,她感到舒服些。这时她想起了海底深处的亲人。

有一次在夜里,她的姐姐们手牵着手来了。她们浮上水面时,唱着忧伤的歌;她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告诉她大家都在为她伤心。此后她们每晚都来看她;有一次她远远地望见了已经很多年没有升上海面的老祖母,还有戴着王冠的父亲。祖母和父亲向她伸出手臂,但是不敢像姐姐们那样游近海岸。

日复一日,王子越来越喜爱她。他爱她,就像爱一个让人爱怜的孩子,娶她为妻的念头从没在他脑子里闪现过。然而她必须成为他的妻子,否则她无法得到永生的灵魂,在他和别人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就会变成海上的浪花。

“在所有的人中间,你最爱我,是不是?”当王子抱住小美人鱼,吻她明净的前额时,她的眼睛似乎在这样问他。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的心地最善良。你对我最忠诚,你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年轻姑娘,可惜我注定再也见不着她了。那次我乘坐的大船倾覆了,海浪把我冲到一座圣庙附近。圣庙里有几个在弥撒中当助祭的姑娘,其中最年轻的那个,在岸边发现了我,挽救了我的生命。我只见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会爱上的姑娘;而你跟她长得太像了,你在我心中替代了她的形象。她属于圣庙,所以我的幸运之神给我送来了你。我们今后永不分离!”

“哦!他不知道是我救了他,”小美人鱼心想,“是我托住他的头,把他带到了圣庙旁边的树林。我藏在浪花泛起的泡沫下面,看有没有人走过来。我看见了他说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更甚于爱我。”小美人鱼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没法流泪。“但他也说了,那个姑娘是属于圣庙的,她不会再来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们不会再相见了。而我和他在一起,天天都能见到他;我会疼他,爱他,不惜为他献出生命。”

而这时,外面都在传说王子要结婚了,新娘是邻国国王美丽的女儿,那艘装饰华丽的大船就是为这桩婚事准备的。他们的说法是,虽然王子声称去拜访邻国的国王,其实他是去看那位国王的女儿。随他出访的是一个庞大的使团。小美人鱼摇着头笑了笑;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王子的心思。

“此行我没法拒绝,”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眼这个美丽的公主,我的父母要我这么做,可是他们并没有强迫我把她带回来做我的新娘。我不可能爱她。她不会和你一样,长得那么像圣庙里的那个美丽姑娘。如果让我挑选一个新娘,我宁可选你这个眼睛会说话的哑妞儿。”

他亲吻她的红唇,抚摸她的长发;她陷入了获得永生灵魂的幸福遐想。

“我的哑妞儿,你不害怕大海,是吗?”他俩站在即将出发去邻国的大船上,这时他这么问她。他对她描述海上的暴风雨和风平浪静时的大海,还有海底千奇百怪的鱼儿,以及潜水的人在大海深处看到的景象。她笑吟吟地听着他叙述,要知道,对海底的世界谁也不会有她那么熟悉哦。

有月光的夜晚,等到船上所有的人都睡下,只有舵手站在船头掌舵的时候,她独自坐在船舷的甲板上,透过清澈的海水往下凝望。她仿佛看见了父王的城堡。戴着银冕的老祖母站立在高高的雉堞上,举头望着浪涛上方的船只。随后姐姐们游上了海面,悲伤地绞动着白皙的双手,无声地望着她。她向她们招手,对她们微笑,想告诉她们她很好、很幸福。可就在这时,船舱的服务生向她走来,海里的姐姐们赶紧潜进水里。那服务生以为刚才看见的白花花的东西,只是海面上浪花泛起的泡沫而已。

第二天早晨,大船停靠在邻国气势恢宏的首都海港。全城的教堂都敲响了大钟,号手在高耸的塔楼上吹起号角,士兵手持刺刀上飘舞着彩旗的步枪,列队欢迎贵宾。接下去天天都像过节,舞会、宴会一个接着一个。可是公主没有露面。听说她在很远的圣庙里修习王室礼仪。最后她终于来了。

小美人鱼急于看看公主有多美。看了以后,她不得不承认公主确实非常美,她从没见过比公主更美、更可爱的人儿。公主的皮肤光滑而细嫩,黑色的长睫毛下面,那双神情诚挚的深蓝色眼睛里洋溢着笑意。

“当初我躺在海边,像死了一样的时候,是您救了我!”王子说。他把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新娘搂在怀里。“哦,我实在太幸福了!”他转脸对小美人鱼大声说,“我最大的心愿实现了。你是所有人中间对我最忠诚的姑娘,所以请你也来分享我的快乐吧!”

小美人鱼吻了他的手;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了。她知道,婚礼第二天的早晨,她就会死去,变成海面上的一朵浪花、一堆泡沫。

所有的教堂钟声大作,传令官骑着马在街头宣告王子结婚的喜讯。每座圣坛上,华丽的银灯里都燃烧着香油。司祭们摇动香炉,新郎挽着新娘的手,接受主教的祝福。小美人鱼身穿镶嵌金线的衣服,捧着新娘的裙裾;但她的耳朵听不见婚礼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庆典的场景。她想着她即将死去的早晨,想着她在这世界上即将失去的一切。

当晚新娘和新郎返回船上。礼炮齐鸣,彩旗飞舞;大船中央早已搭好一座金色和紫色相间的豪华帐篷,里面铺着最华丽的睡垫,新人将在帐篷里度过这个凉爽宁静的夜晚。

海风鼓起船帆,大船在水面上滑行。夜幕降临时,五颜六色的彩灯齐放光明,水手们在甲板上跳起欢快的舞蹈。小美人鱼想起她第一次升上海面时,见到的正是这样辉煌而欢乐的场景。她加入旋转起舞的人群,舞步轻盈而急遽,犹如被追逐的燕子掠过天际。在场的人见到她舞姿如此美妙,都为她喝彩叫好。她娇嫩的双脚像被刀割似的,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她心头的创口,远远要比这疼得多。她知道这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晚了;为了他,她离开了亲友离开了家,割舍了甜美的嗓音,每天都承受着以前从未知晓的痛苦,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这是她跟他呼吸同样的空气,跟他一起看见美好的天空和深邃的大海的最后一个夜晚;等待她的是无边无际的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梦的黑夜,因为她没有灵魂,而且已经没法得到灵魂了。船上的欢笑歌舞直到午夜过后才消停,在这以前,她始终在笑在飞舞——尽管她心里想着的是死亡。王子亲吻美丽的新娘,新娘抚摸他乌亮的秀发,他俩手牵着手走进金碧辉煌的帐篷去安歇。

船上一片宁静,只有舵手在驾驶舱里掌着舵。小美人鱼手扶船舷遥望东方,等待着黎明的曙光——她知道,见到第一道曙光,她就要死去。突然间,她瞧见姐姐们从海涛中升了上来;她们脸色像她一样苍白,而且不再有美丽的长发在海风中飘拂——它们被剪掉了。

“我们把长发给了女巫,她答应帮你,让你凌晨不死。她给了我们这把刀——瞧!多锋利!你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把它插进王子的心脏,温暖的鲜血滴到你的脚上,它们就会重新并拢,变成鱼尾,你也就变回美人鱼,可以回来和我们在一起,在变成无知无觉的海水泡沫之前,你还可以活上三百年。赶紧吧!在太阳升起之前,他和你之间必须有一个死去!我们的老祖母伤心得白发都掉落下来,就像我们的头发被剪掉一样。杀死王子,然后回来吧!要赶紧!你看见天边的那抹红晕了吗?再过几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那时你必死无疑!”

说完,她们伤心地叹着气,消失在波涛下面。

小美人鱼走过去掀起帐篷的紫色门帘,看见美丽的新娘头枕在王子胸前,还在睡觉。她俯身吻了吻王子的眉头,抬起头来,望着晨曦渐渐变亮的天空;然后她看了看手中锋利的尖刀,目光重又落在王子脸上。此刻他正在睡梦中喃喃地喊着新娘的名字。他心里想着的只有她;小美人鱼捏在手里的尖刀颤抖了起来。但很快,她把刀子远远地扔进了海里——在它落下的地方,海水泛起红光,仿佛鲜血从水里喷射而出。她用迷蒙的目光再看了一眼王子,然后纵身从船上跳进大海,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溶化成泡沫。

此刻太阳从海面上升了起来。温煦的阳光照在海面冰凉的泡沫上,小美人鱼觉得自己并没有死去。她看见了明亮的太阳,还看见头顶上方飘浮着成百上千缥缈而辉煌的形体——她能透过大船的白帆和天上的红云看见她们;她们的说话像音乐一样优美,可是这种崇高纯洁的声音自有一种超越世俗的内涵,人的耳朵是没法听见的。小美人鱼发觉自己也有像她们一样的身形,正在渐渐离开泡沫往上升起。

“我这是去哪儿呀?”她问。她的声音听上去跟她们的一样,纯洁而崇高,远非世间的音乐所能相比。

“来和我们——天空的女儿结伴!”她们回答说。“美人鱼没有永生的灵魂,只能靠赢得人类的爱情来获得它。她们的永生,靠的是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生的灵魂,但是她们可以通过做善事来获得它。我们这就要飞到热带的国度去,那儿的人们被瘴气所困,死于致疫的热气,我们要给他们带去清凉。我们要用花儿散发的芳香来清新空气,营造健康卫生的环境。当我们用三百年时间,尽我们所能做了善事以后,我们就会获得永生的灵魂,和人类分享永恒的快乐。你,可怜的小美人鱼,也来尽心尽力和我们一起追求这个目标吧。你受过苦,但你坚持了下来。你靠自己的善行升到了天空女儿的世界,三百年后你将会得到一个永生的灵魂。”

小美人鱼抬起头来,把明亮的眼睛向着上帝的太阳,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大船上又有了生机和喧闹声。她看见王子和新娘在找她;随后,他俩伤心地凝视着珍珠般的浪花,仿佛知道她已纵身跳进了海浪里。她无形地吻了一下新娘的额头,对王子笑了笑,然后,随着那些天空的孩子,一起升上玫瑰色的云朵,在苍穹下飘浮飞行。

“三百年以后,我们就会这样飞进天堂!”

“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有个同伴轻声说,“虽然人们看不见我们,但我们可以飞进孩子们居住的屋子,倘若我们每天都能找到一个给父母带来欢乐、让父母没白疼他的好孩子,那么我们的磨炼期就会缩短。孩子们不会知道我们飞进他们的屋子,但每当我们看见孩子做了好事,为此开心地笑了一次,三百年中就会减去一年。可要是我们遇见一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为此伤心地流了泪,那么每流一滴眼泪,考验期就要增加一天哦。” Ws153TegqdxFdCVoJrVjDHVrmm2p/gaeH1HIU7yqdpzC5RqjtcLgwzf6KlK14w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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