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是写给天下所有教育者的。
在人类生活中,教育无所不在,教育者也随处可见。凡是试图促进他人的生长和发展、改变和提升的人,都是教育者。
为叙述方便和依循大众的语言习惯,不妨将“教育者”缩称为“教师”。有资格称为“教师”的人,不只是学校中以教书育人为业的人,也包括家长、各行各业的领导者、管理者和培训者,他们虽无教师之名,行的却是教师之实。
教师要做好教育之事,需要懂得教育的道理和知识。有无此道理和知识作为根底的教育,结果大为迥异。那么,哪些是教育者不能不知的有关教育的道理和知识,就成为一个需要明确的任务。本书就是为此而生的,是为“教师”而写的“教育常识”,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也是我的尝试,现在,它近在咫尺。
所以确立这样的任务,与我的人生体验和职业经历有关。
作为在“文革”中出生的人,我虽然没有直接经历过“文革”的风暴,但过程中的体验以及随后对“文革”历史的持续关注,使我产生了一系列极大的困惑:
为什么会有如此荒谬绝伦的年代?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多的悲剧?为什么当时的人如此狂热、无知、愚昧?那些为数众多的具有良好理性思考能力、判断能力的学者与知识分子,为何也是如此?
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
在我看来,就是社会弥漫着的对“常识”的无知和漠视,是对常识的尊重和敬畏的缺失。当年提出的很多观点和口号,制定的许多政策,包括教育政策,如“知识越多越反动”、“破四旧”、“停课闹革命”等都是极度缺乏常识的表现。那是一个无视常识、违背常识、批判常识的年代。失却常识让世界惶然失措,深受伤害。
沈从文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的“文学是对人性的治疗”、“文学不应成为政治的附庸”,以及新中国成立后钱谷融提出的“文学是人学”,无非是“文学常识”而已,但却成为被口诛笔伐的对象,没有常识的文学反而大行其道。那个时代罕见的思想家,如顾准等人提出的观点,其实并无原创意义上的新意,只不过回到了常识而已。正是这样的常识,才使顾准这样的知识分子在那个蔑视常识的年代显得弥足珍贵,成为天籁之音。“文革”之后的改革开放,放出和放回的不过是常识,只是努力让中国社会的发展重新回到常识的轨道而已。比如,把经济发展放在首位,取代了阶级斗争;恢复高考,提升知识分子的地位;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知识就是力量”、“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等,无一不是对常识的回归和尊重。
“历经多年的动荡,今日我的灵魂,是教育的灵魂。”这句话有三个含义:我的灵魂是教育的产物,我的灵魂属于教育,教育就是我的灵魂。此外,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内涵:经过多年的流亡漂泊之后,我的灵魂“叛逃”到了教育的世界,并且在那里安顿下来。这种安顿是一生的安顿。我的一生,从此成了皈依教育的一生。
自从确立以“教育”和“教育学”为志业以来,学会在教育实践和教育理论之间,在教育实践和政治实践、经济实践等其他类型的实践之间,在教育学理论和相关学科理论之间穿梭往来,似乎成为我命定的生存方式。我试图打破横亘于不同世界间的壁垒,让穿梭趋向自如流畅,但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过程中的艰涩、艰辛和艰难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理论和实践的关系而言,我感受到它们之间面临着许多共同的问题,其中之一与“常识”有关。教育学理论不分学科,无论新旧,也不论中外,都需要提炼出所谓“教育学常识”,不了解此常识就难言真正进入了“教育学世界”。教育实践更需要呈现最基本的“教育常识”,不掌握此常识就无法成为合格的“教育者”。两种常识又是互有关联的:教育学“有意”为教育实践提供“常识”,以此显示自己的价值,但教育学提供的“常识”又有必要从教育实践常识中汲取、采择。“教育理论来源于实践,教育理论必须与实践相结合”——这是一个众人皆知的常识,它的另一种说法是“教育常识是教育学常识的源泉和根基”。这两种常识的关系并非本书关注的重点,我希望聚焦并和读者们交流探讨的是常识本身,即“教育常识”。
“教育常识”就是“有关教育的最基本且简单的事实性的知识与道理”。做事,需要掌握做事的基本道理;做人,则必须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如此才能成事成人。无论教育之人(如教师),还是教育之事(如教学活动),都要从懂得“最基本且简单的知识和道理”开始。通常所言的教师的基本功,来自于最基本的教育常识,这也应该是判定教师是否合格的标准。我们常常需要对那些被称为或自称为“教师”的人发问:请告知你所知道的教育常识,如果他张口结舌或默然不语,这样的“教师”可以摘帽离去。
所谓“简单”,首先,是表述方式的清晰和精练,尽可能用一两句话把道理讲得清楚明了,如苏霍姆林斯基所说“任何人如果不能教育自己,也就不能教育别人”,一句话就讲明了“教育者的教育是从自我教育开始”这个基本道理。其次,是运用的方便,具有可操作性,至少要具有可转化性,即转化为具体行为的可能性,是有可能被技术化的知识和道理,而不是书斋中的玄谈,更不是卧榻上的呓语。当然,不应把常识缩减为“操作手册”之类的东西,它还必须有情、有趣、有味,让理解者和运用者因为拥有了、运用了常识,而感受且享受到其中的趣味和快乐。生命的欢愉之一,来自于对常识的寻找和运用。生命的艰难,又何尝不是如此?无数历史事实表明,对常识的坚守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因坚守对“常识”的信仰而殉难者,已是满天星斗。因对利益的追逐而放弃常识或把常识作为工具者,也比比皆是。
所谓“基本”,有基础、本源或根本之意。“教育常识”理应是所有教育者及其教育活动的本源,无论是教育的思想,教育的技术、技巧和方法,还是教育智慧,都是源发于“常识”这一“根本”并从中流淌出来的,由此构成教育活动的基础,成为教师安身立命的基础。判定一位教师及其教育活动是否有根基,是看其灵魂深处具有多少“教育常识”的基础,更要看他的每一个教育行为细节中展现了怎样的“教育常识”。“基础”的另一个含义是寻常可见的事实性存在,它渗透弥漫于教育过程中的“时时、处处、人人”,是无所不在、寻常可见和反复出现的事实。这样的事实才具备了成为“知识”的可能性。在“知识”的意义上,最容易被人理解的教育知识,才最可能被转化为教育实践。那些弥漫和渗透在教师日常教育生活中,成为教师的眼光,化为真实具体的言行,进而发挥出教育力量的知识,就是常识意义上的教育知识。
教育常识不是固定不变的,过去的常识,今天未必还是常识,新常识在新时代的出现也是寻常可见的事实。常识还具有一定的地域文化性,在中国的教育常识未必是美国或德国的教育常识,近年来的“虎妈狼爸式”教育引发的教育观念的冲突,实质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教育常识之间的冲突。常识也可能是一种“个人知识”,别人眼中的常识,不一定是“我”心目中常识。
尽管常识具有时代、地域和个体的差异,但总是存在一些恒久不变的“常识”,教育常识之“常”,是一种“常道”和“常理”,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它都如星辰般安然悬置在寥廓的天际,需要我们去敬畏和仰望。
之所以倡导教育常识,是因为那些遍布世界的令人心痛的教育,几乎都与对常识的遗忘、对常识的违背和扭曲有着或明或暗的关联。
例如,不少教师总是津津乐道于教导学生认真读书,好好学习,但自己却不爱读书,不会学习,丧失了自我教育的欲望和能力。这显然是对“任何人如果不能教育自己,也就不能教育别人”的违背。坏教育导致的诸多悲剧往往是无视“教育常识”的结果,诸多所谓“差生”或“问题学生”的形成,究其根源,大都与教师对教育常识的无知和漠视有关,最常见的现象是:由于教师对学生的不尊重,导致学生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钱理群曾言:“教育难,难就在回到常识。”难的症结在于我们对常识既缺乏了解,更缺乏敬畏。教育者最大的无知,是对常识的无知,我们往往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但实际情形却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教育中最可怕的缺失,是“对常识的敬畏”的缺失。
如果仔细检视当代中国的各种教育改革,它们为中国教育带来的首要改变,是让教育回到了常识,把已往对常识的违背变成对常识的遵守,让教育常识重新成为教育的底线,成为教育生活的基础。诸多新理念或新观念,如“让课堂焕发生命活力”、“尊重学生的主体性”、“以学生为本”、“为学生一生的幸福生活奠基”等等,都是常识意义上的观念,是对长期被遗忘的教育常识的重新唤醒。一直被反复提及的时代转型,其实就是从湮没常识、漠视常识、篡改常识的时代,转向理解常识、敬畏常识、创造常识的时代。
带着严肃、认真和尊重的态度,找回和确立常识、倾听和理解常识、再思并创造新的常识,成为我们时代教育的重大任务。
对常识的寻求,对于教育理论也有重要价值。它可能导致一种转向的发生:让教育理论的生产转向常识,回到教育常识,基于教育常识去创造理论和运用理论。这种转向也有助于满足教育实践者长期以来对教育理论的一种吁求:请给我们常识!
对常识的探究,也有育人价值,它有可能使我们学会向常识追问教育的思想和理论,向常识索取教育的方法,进而把思考常识、运用常识、创生常识进而超越常识,变成自身的意识与习惯,化为我们理解教育世界,改变教育世界的眼光。这个眼光的实质就是:让教育回到常识,以常识作为教育的基础和起点。最终,使“回到教育常识进行教育”,成为教育常识的一部分。
对于教师而言,教育常识的获得,不仅需要发现和学习,更需要运用和创生。换言之,它不是被动的给予,而是主动的建构。唯有如此,教育常识才会扎根于内心之中,变成自我存在的根基。
我不希望与本书结缘的读者,把阅读此书的过程当成接受和灌输的过程,我期待的读者,是能够在思考、质疑、实践中完成自我建构的读者。理想的阅读,不是“六经注我”,而是“我注六经”。我的作用是“阶梯”、“管道”、“肩膀”,仅此而已。
既然回到并探究教育常识的意义已然知晓,梳理和运用何种常识就成为关键。本书试图提供的常识,既有名人的格言慧语,也有经典性的教育故事,还有自身对教育的体悟感言,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希望它们是“真常识”,这不仅是经过众人多年实践和岁月淘洗后验证过的“真”,也是经由我个人精神行走中体悟过的“真”,归根到底,它们主要不是思辨演绎和逻辑推演出来的“理性之识”,而是经过生命体验和领悟,体现自我真性情的“体知之识”。
本书的写作伊始,我就告诫自己:要把自己放进去,讲述自身在教育的汪洋大海中沉浮浸泡,在茫茫知识草原中咀嚼之后,感悟、反刍出来的教育常识,每一条教育常识都力求讲述自己的体验,而不只是为大家早已熟知的常识作鹦鹉学舌式的广告宣传。
说到底,本书所讲的教育常识,首先是我自己眼中的教育常识,它绝非教育常识的全部,可能只是其中极少且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甚至有些是他人眼中的“谬论”。我无意替代他人视野中的教育常识,别人的教育常识很可能比我更丰富、更准确,但我要努力做到讲出我思考过、体验过因而确信过的教育常识,是在和已有常识的对话中“自己讲”和“讲自己”。
我相信,融入了真体验、真性情的常识,才是真常识。
这样的真常识,才会融入自己的血液和细胞,成为自身须臾不可动摇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