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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贝达·许伯纳神父(Beda Hübner)是萨尔茨堡圣彼得大寺的图书馆馆长,作为一位杰出的记事者,他记录了莫扎特一家的这次凯旋。

今天誉满世界的列奥波德·莫扎特先生,宫廷副乐正,携妻子和两个孩子,男孩10岁,女孩13岁,他们回到了家乡的慰藉和欢乐当中……过往的两年间,此地的报章讨论最多的莫过于莫扎特家两个孩子的绝妙技艺。他们都弹奏拨弦钢琴,或击弦钢琴。女孩子事实上比她的幼弟更加具备艺术和圆熟,但弟弟则更精妙更有创造力,别具无比美妙的灵感。以至于一个极佳的管风琴师都要惊叹:这个在6岁便已经是一个出色艺术家的孩子,何以会凭一己之力掌握如此震动世界乐坛的艺术。

全城都为这个孩子的改变而兴奋不已,他如今的技艺已够得上一位宫廷乐正了;他们还关心他们挣到的那些财富,以及下一站会去到哪里。许伯纳本人完全陶醉其中,他揣测莫扎特一家接下来“很快会游历整个斯堪的纳维亚,以及俄罗斯全境,或许他们会去到中国”。列奥波德喜欢成为关注的焦点,更难以克制自己庸俗的表现欲。他把此次巡游的战利品在屋子里满满当当地排开,邀请仰慕者前来参拜,许伯纳便是其中之一:

我随后看到了(如前所述的)莫扎特先生和他的孩子在这次代价高昂的旅行当中,一路上从王公贵胄那里领纳的所有进献和馈赠。金怀表他带回来九块,黄金鼻烟盒十二个,镶嵌珍稀宝石的金戒指太多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给女孩的耳环、项链,金刃刀、瓶架、文具、牙签盒、给女孩子的黄金物什、写字板,及诸如此类的饰物,数不胜数。如同查点教堂的宝库那样心无旁骛地看,就算浏览一过都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当兴奋消退,粮食巷的小公寓里发生了些许改变。玛丽亚·安娜和列奥波德终于又睡在同一张床上。但囡诺此时已经15岁了,各方面都在成长(她甚至被父亲认为是“可以婚配”的了)。让她跟已经10岁的弟弟共处一室,已经很不妥当。但条件所限,他们只好为她做了一张特别的床,周遭被帘子围起来以保证私密。列奥波德回到宫廷,继续从事他谦卑的职务,但心里惦念的却是他的那两枚“逍遥丹”:旅行以及普遍的崇拜。在回到萨尔茨堡九个月之后,又一次机会显现出来,他便一把抓住。

维也纳正在筹备一场婚礼。玛丽亚·特蕾萨的女儿,女大公玛丽亚·约瑟法即将嫁给年轻的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四世。出于保护疆域并联结邻邦的强烈决心,玛丽亚·特蕾萨无情地四处遣发她的孩子们。1737至1756年间,她共生养了十六个孩子,那些活下来并进入了青春期的,凡身体壮健,便被打上标记备着,随时为她那些政治联姻作牺牲。她的长子也是共同执政——约瑟夫——曾娶了帕尔马的伊莎贝拉,随后由于伊莎贝拉的早逝,又娶巴伐利亚的玛丽亚·约瑟法(为约瑟夫所不喜,即被打入冷宫)做继室。玛丽亚·特蕾萨的幼子们也将派上类似的用场:列奥波德将迎娶西班牙的玛丽·路易斯;费迪南将因娶到玛丽亚·贝阿特丽斯·德埃斯特而掌控摩德纳家族。而年轻的女大公们也在她的棋局里:玛丽亚·克里斯蒂娜嫁给了泰申公国的阿尔伯特,以网罗上西里西亚地区;在长子约瑟夫的妻子伊莎贝拉死后,帕尔马公国曾一度疏离,后来女儿玛丽亚·阿玛莉亚则借联姻把它收了回来;而这里面最为显耀夺目的,是女王的小女儿,玛丽亚·安朵尼娅。日后她改名叫作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并嫁给了法王路易十六。然而,此时的政治权谋当中,玛丽亚·特蕾萨眼里看的,唯有这个波旁家族的那不勒斯国王。原本她是想通过玛丽亚·约瑟法的姐姐约翰娜·加布里埃拉来猎获两西西里王国,但这个女儿于1762年死了,年仅12岁。所以现在轮到拿玛丽亚·约瑟法去套住毫无魅力的费迪南了,他俩同是16岁。

在萨尔茨堡,列奥波德·莫扎特听说这次皇家婚礼将会有一个精心制作的庆典。他很可能是相信,他在女皇身边的旧相识会说服女皇邀请他的孩子们加入庆典的演出。于是,离开了一向对其纵容、支持的雇主大主教施拉顿巴哈(Schrattenbach),莫扎特一家再度整顿行装,向维也纳进发。列奥波德或许能意识到,此时的玛丽亚·特蕾萨还处于丧夫之痛,几乎闭门谢客,绝不会像1762年那样乐意接纳他们。然而即便是他也无法预见,还另有严峻的问题在等着他们:维也纳爆发了天花。起初莫扎特一家对此一无所知,在空等着女皇召见的那段时间,他们忙不迭地去欣赏歌剧和戏剧。可就在大婚的前夜,女大公玛丽亚·约瑟法竟因天花死了。坊间有阴森可怖的风传,说这孩子是在和她母亲一起去嘉布遣会教堂的家族墓穴时感染的。(玛丽亚·特蕾萨通过第三次尝试,终于成功将自己13岁的女儿玛丽亚·卡罗莱纳嫁给了目不识丁的小青年费迪南。)没有华丽的婚礼庆典,维也纳再一次陷入了哀悼。

当意识到时,天花已经到处流行传播,列奥波德深感恐慌。光在他们所居住的那一栋房子里就发生了三起感染。他随即另寻他所,但由于找不到足以容纳四个人的地方,而相比之下玛丽亚·安娜和囡诺更可以牺牲,列奥波德便把她们留在了疾病肆虐的公寓,自己带着沃尔夫冈逃走了。不过后来他还是决意把全家都带离维也纳。一星期之后他们先来到布尔诺(Brno),投奔大主教施拉顿巴哈的兄弟,接着去奥洛穆茨(Olmütz)。然而这还是太晚了:沃尔夫冈已经被感染。虽然沃尔夫冈和同样染了病的囡诺后来都痊愈了,但一家人发现,身处这个陌生城市的两个月,他们再度陷入致命疾病的重围之下。于是他们在圣诞的时候回到布尔诺,投靠施拉顿巴哈家,最终在来年1月初返回了维也纳。

此时,帝国的皇室终于答应接见他们。囡诺后来回忆了当时的情境:“1月19号两个孩子在约瑟夫皇帝御前演奏;唯有女皇玛丽亚·特蕾萨、萨克森的阿尔伯特亲王和女大公们列席。” 对于这次历时两小时的堂会的尊贵的听众,列奥波德给哈格诺尔的信中有更生动的描述。只有当女皇得知莫扎特的家庭连同两个天赋极高的孩子也染上了这个曾给她本人的家庭带来巨大伤害(女皇和她的女儿伊丽莎白都刚从疾病中痊愈)的疾病时,她召见了他们。“她一经得知我们在奥洛穆茨的遭遇并且已经返回,便派人告知我们觐见的日期和时辰。”列奥波德对这次拜见期待已久,然而结果却令他极其失望。除了一枚徽章(“固然漂亮,但却值不了什么钱,我实在懒得提起它的价值”),他们没得到任何回报。玛丽亚·特蕾萨把场面上的事情交给约瑟夫二世去处理,而后者仅仅是显示出了“令人赞叹的和蔼”而已。列奥波德尖刻地总结道:“皇帝……把这些归入他的《笑忘录》了吧,他无疑相信,他已经用平易近人的谈话当报酬付给我们了。”

而对于玛丽亚·安娜来说,这次访问一定称得上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了。当约瑟夫聆听孩子们演奏的时候,正是她,被拉去和玛丽亚·特蕾萨坐在一起。这两个年龄相若的女人,彼此交换经验并分享近来的经历。正如列奥波德所描述的:“你绝对无法想见女王陛下同我太太交谈的时候表现得多么熟络,一面说起我的孩子们所患的天花,一面谈论我们的大巡游;你同样也无法想象她如何轻抚我太太的双颊,并将手搭在她的手上。” 这次皇家堂会,或许令列奥波德感受到一种挫败的不平,而玛丽亚·安娜却度过了一个绝妙的下午。

然而那段“平易近人的谈话”,确有一根救命稻草埋在里头。皇帝“问了这男孩子两次,他想不想创作一部歌剧并自己指挥。沃尔夫冈答道,是的”。列奥波德从帝王家的只言片语中抓住机会,并且将其解读成一种邀约。他先接触上城堡剧院(Burgtheater)的经理朱塞佩·阿弗利基奥(Giuseppe Affligio),随后安排了一系列会面。会谈的结果是12岁的沃尔夫冈得到了一本戏文:《弄痴记》(Lafinta semplice ),由剧院的诗人马可·科泰里尼(Marco Coltellini)创作。列奥波德现在借此来重拾自己的希望。在维也纳歌剧活动的腹地,沃尔夫冈一旦亮相,一定能长久占据一席之地,如此,他们全家就可以从萨尔茨堡移居到这里了。但是沃尔夫冈虽写出了他的《弄痴记》(K51<46a>),此剧却没有能够上演。有风传列奥波德试图把自己写的歌剧安到他儿子名下;剧院的乐师也对演奏一个小孩子的作品颇有抵触。周遭遍布各种阴谋诡计。如此,折腾了整整一年,其间莫扎特一家停留在维也纳。列奥波德大概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讨厌鬼,他写了篇冗长任性的陈情书给约瑟夫二世,而这事实上却令他们跟宫廷疏远了。他这么做等于是在拿自身的安全孤注一掷。萨尔茨堡命令他回来述职,因为自他离开,薪俸一直没有断过,现在是时候报偿了。然而列奥波德无视这些召回,果然,他的俸禄给停了。在这混乱的一年里,至少有两部作品问世。这年秋天,沃尔夫冈的《牧人与牧女》(Bastien und Bastienne ,K50<46b>)在颇具争议的弗朗茨·安东·梅斯莫尔医生 的私宅上演,医生的“魔力磁石”多年后将会在沃尔夫冈的歌剧《女人皆如此》里再度登场。12月,在孤儿院教堂,当着席间五位皇室成员,他指挥了他的《孤儿院弥撒》( Waisenhaus-Messe ,K 139<47a>)。“五位”,想到这背井离乡一年多的时光,这个数字确有些教人失望了。1768年末他们折返萨尔茨堡,同两年前的那次衣锦还乡比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囡诺1792年的回忆,尽管照例是一种电报式的记录,却极信实地记下了这个颠沛流离之年。“皇帝跟男孩子说,他应该写一部喜歌剧(operabuffa)。 皇帝也告知了承租剧院的经理人,经理人跟父亲打理一切事务。男孩子写出了这部歌剧,但却没有上演……尽管宫廷乐正哈瑟(Hasse)和诗人梅塔斯塔西奥(Metastasio)对此极尽褒赏。这部歌剧叫作《弄痴记》。” 她儿时对弟弟的忠诚跃然纸上,她还回忆起那些显赫人物对作品的赞扬。如果囡诺还记得列奥波德那添乱的沟通方式造成的紧张和困境的话,她对父亲也算是守住了臣道。她并没有把他供出去。

列奥波德在萨尔茨堡的薪俸终于给恢复了,前提是他为此提交了申请,并服服帖帖捡起了自己从前的差事。沃尔夫冈的许多作品也得以上演(教堂音乐和室内乐)。1769年秋天,他被任命为宫廷乐团的无俸首席。然而,尽管如此顺服,夏天这几个月,列奥波德在萨尔茨堡却没有闲着。他在策划下一次的出逃,这一回是他多年萦怀的国家——意大利。他动用了新近获得的许多可靠的关系,比如维也纳的哈瑟。他请这些人写了许多推荐信。在他的安排下,沃尔夫冈同此前某些萨尔茨堡音乐家一样,获赠了一笔120杜卡(ducat)的奖金,以此来贴补旅行的支度。出发的日子定在12月13号。但这次旅行却和以往的都不一样:只有列奥波德和沃尔夫冈会上路。玛丽亚·安娜和囡诺不得不留在萨尔茨堡。

1768年歌剧《弄痴记》的手稿 cs1TVyuwhQju/ul7jcLuGlJD2tc879Js/Xeortg2Hpc4U8U5gzNHz6kdDuLATf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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