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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陶醉在这些社交和生计的大彩头里,列奥波德开始寻思着向外扩张。为了一次空想中的全胜之役,凭借几乎是军队般精准的充分准备,他计划向北部欧洲的三个重镇进发:巴黎、伦敦和海牙。洛伦兹·哈格诺尔的贸易触手能够在沿途各大城市为他们提供有效的金融服务,而且列奥波德可以动用他自己在贵族中的人脉,为莫扎特一家写举荐信给他们自己的同侪和朋友,后者再向他处传递这样的举荐。列奥波德的道路就此铺平了,他那著名的家庭得以逐个进入新的城、镇,大张旗鼓,招徕众人。虽然他对于旅程有着大体的设想,但纷繁的事件会导致变局,无论行进的方向还是逗留的长短。于是便少不了即兴成分在里头。然而这次长途旅行的主要目的,终归还是对欧洲的最上流社会炫耀囡诺和沃尔夫冈,如此看来,列奥波德此番努力是极为成功的了。

1763年6月9号,莫扎特一家自萨尔茨堡出发。这时候沃尔夫冈7岁,囡诺即将12岁。他们意气风发:当时正值孟夏时节,乡下无论干道还是小路,瞧着都无比新奇。“我妻子在乡间获得了极大的快乐。” 列奥波德写道。他们乘自家租赁的四轮马车旅行,随行的还有他们的仆人塞巴斯蒂安·温特 。他们一路上主要在旅社里留宿(列奥波德则时刻都留心着省钱的下处),他们会要一个两张床的大房间,一张给列奥波德和沃尔夫冈,另一张给玛丽亚·安娜和囡诺。在这每天颠簸数小时的长旅中,两个孩子进入了他们自己创造的幻想天地。他们叫它“颠倒国”。沃尔夫冈是国王,囡诺是王后,有时候他们的仆人塞巴斯蒂安也加入进来,为他们这个平行世界画上几幅小画。他们随停随演,收入颇丰。三十年以后,囡诺将会回忆起那场大巡游所历经的每个城镇。

第一站是慕尼黑,他们再度为选帝侯马克西米连三世演奏。目光都聚焦在7岁的沃尔夫冈身上,只有在选帝侯的要求下,在沃尔夫冈初次亮相的两天后,囡诺方才上台演奏,并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在囡诺而言,这一次慕尼黑之旅的经验毋宁说是设定了一种模式。几乎可以确信,囡诺开始感受到自己多少被边缘化了。她的父母大概也有所察觉这一层。列奥波德后来在给哈格诺尔的信中说:“囡诺已经不为和弟弟的攀比所困扰了,因为她演奏得如此美妙,所有人都在谈论她,赞叹她的音乐处理。” 然而,这样的处境对囡诺来说却并非易事。对这个被人宠爱的弟弟,从年龄上她时常要降格去将就他,来创造他们秘密的世界和游戏,然而在音乐上,他却飞速地超越了她那本已不凡的成就,并且获取了所有的注目。尽管她天分过人且勤于用功,可就是跟不上他。

慕尼黑之后,一家人去到列奥波德的故乡奥格斯堡。在那里他们停留了两个星期。他一向疏离的母亲,仍旧介意列奥波德那应受谴责的生活态度,对他们这次到访置若罔闻。虽然两个孩子开了三场音乐会,他们的祖母没有参加过一场。这种固执的不肯容忍,使得她不幸摒弃了天下祖母大都梦寐以求的经历。此外,这些音乐会也没赚到什么钱。列奥波德在信中向哈格诺尔抱怨,他们的所得都付不起昂贵的旅社费。尽管如此,他仍从制琴师施坦因 那里买了一架便携的键盘乐器,成年后的沃尔夫冈将和此人有更多往来。而且,他们还得以跟至少一位列奥波德的家庭成员恢复了联系。继承了家里装订手艺的弟弟弗朗兹·阿洛伊丝(Franz AloisMozart,1727—1791)欢迎了他们。还有弗朗兹极为兴奋的4岁女儿,玛丽亚·安娜·苔克拉(Maria Anna The kla Mozart,1758—1841),人们昵称她“芭思乐”(Bäsle )。她也会颇为高调地在沃尔夫冈日后的人生中再度出现。

这次巡游的第一个主要目的地是巴黎。经过法兰克福(在那里歌德的父亲聆听了孩子们的演出)和布鲁塞尔,莫扎特一家于11月中旬来到了法兰西的首都,并在那里停留了五个月。以极端的执迷,外加一堆自吹自擂(列奥波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冠以萨尔茨堡主教公的“宫廷乐正”之名,而实际上他任的是副职),以及好友们的竭力相助,列奥波德得以敲定了孩子们在法国国王御前以及公众面前的亮相。沃尔夫冈也有了第一套出版作品 。格林男爵(Friedrich Melchior,Baron von Grimm,1723—1807)是一位评论家,《文学通讯》(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的主笔。他成了列奥波德重要的人际资源和支持者。格林跟他的情人,迷人的德埃皮奈夫人(Madamed’E pinay,1726—1783),对莫扎特一家以朋友相待,将他们介绍给对路的人群,在规矩礼貌、交际手腕和公众宣传(格林为沃尔夫冈的第一部出版作品集撰写了花体的献辞)上处处帮衬,还馈赠各色的礼物给他们。玛丽亚·安娜从德埃皮奈夫人那里收下一条红色缎子裙(大概就是她1775年画像上的那身?)、一把扇子和一枚紫水晶戒指。格林则向卡蒙泰勒(Louis Carrogis Carmontelle,1717—1806)委约了一幅列奥波德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画像,画像的翻刻版画在接下来几个月成了莫扎特一家的拜帖名片,或者说宣传照。

沃尔夫冈人生第一部出版作品初版里扉页上的花体献辞

他们还四处观光游览。圣诞期间,两个孩子被带去凡尔赛宫。列奥波德素来是颇具启发性的老师,囡诺见到园林中那些神话故事的雕塑,一经他的解读,她的想象力即被唤起。对于这次出游,12岁的囡诺在日记中记下了她自己对拉托那(Latona)喷泉的认读:“拉托那何以把一众农夫都变作了青蛙,海神尼普顿(Neptune)如何勒马,狄安娜的沐浴,冥王普鲁托强掳少女普洛塞尔皮娜,极美的白色大理石和条纹大理石的花瓶” (她该会多么享受佛罗伦萨和罗马啊)。就在这一天,两个孩子接受了绝妙的教育。他们说着新的外语,聆听和吸纳着新的音乐(芭蕾和歌剧),他们在学习欣赏艺术和建筑之美,常常还包括蕴含其中的历史和神话渊源。并且他们也在培养对精致衣装、上好布料,还有珠宝及发式的眼光。在未来的岁月,每当分处两地的时候,囡诺跟母亲之间的多数通讯都是关于时尚和饰物的。沃尔夫冈后来也曾向一位女性朋友坦承:“我希望我的东西都精制、纯正而漂亮。” 而他们的技艺,也无时无刻不在绽放着。直到1764年夏天,列奥波德在给哈格诺尔的信中说:“这等于是说,我的小女儿,尽管她才12岁,已经是全欧最具技巧的演奏者之一了。不只如此,一言以蔽之,我8岁的儿子所了解的,寻常之人在40岁上或能有所得。”

1764年4月,一家人离开了巴黎,动身去这次大巡游的核心所在:伦敦。他们人生头一次看到了大海,完全被迷住的囡诺在日记里描述了海浪:“在加莱,我看到了大海如何退去又再回来。” 这种迷恋很快也退却了,因为在穿越海峡到多弗尔的途中,一家人都严重地晕船。但显然他们恢复得不错,因为刚到伦敦几天,他们就在乔治三世和他年轻的德国皇后夏洛特面前演奏了。他们在伦敦盘桓了十五个月。这段时间内,两个孩子,尤其是沃尔夫冈的技艺和认知,继续着惊人的长进。他们学习了另一种语言 ,认识了新朋友(包括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Johann Christian Bach,1735—1782〕,大作曲家巴赫的幼子),也听见了完全不同的音乐(交响乐和清唱剧)。列奥波德继续着他对孩子们非正统但天才的教学,而且,最起码在访问的初期,获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和更多的礼物。

在伦敦的日程很疯狂。起初的六个星期,两个孩子在宫廷演奏了两次(每次都带走慷慨的24个基尼),也去了各色的公共场所,那些地方的招贴称囡诺和沃尔夫冈为“自然的神迹”。一些私人场合,比如伦敦的王公贵胄的客厅,孩子们也都轻车熟路。在演奏之外(曲目包括他自己的和别人的创作),沃尔夫冈被送去接受各种各样的测试。测试中他可能会收到一段旋律,缺失的低音伴奏他要补充完成;他可能会被要求听出各种乐器的音高,有时候甚至都不是乐器(铃铛或者钟表);或者是对着常常是包含五个或更多声部的总谱即刻视奏;或者是被织物盖住双手,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演奏;当然,更有其他种种即兴的挑战。沃尔夫冈全都顺利通过了(其实凡此种种,对于一个有绝对音高的技巧天才和他志在必得的偏执父亲来讲,也都算不得什么问题)。起初,伦敦为这个小男孩神魂颠倒,也私下赞叹囡诺的钢琴技巧,列奥波德于是将更多的钱汇给了萨尔茨堡的哈格诺尔。

这时候事情却有了逆转。首先,夏天来的时候,伦敦成了空城,更多私人场合的演出机会跟着消失了。再者,列奥波德病了。他罹患风寒,或许因为对某种处方药的不良反应,传染到了全身及神经系统。整个家庭便从伦敦市中心搬离到乡下(在今天切尔西的埃布里街),在那逗留了两个月。并且由于列奥波德危险的状况,两个孩子被要求在房间里保持绝对安静,甚至不允许演奏键盘。而且,因受了同J.C.巴赫相遇的激发,并听了他的几部交响乐,8岁的沃尔夫冈决定创作一系列自己的交响乐。由姐姐执笔相助,沃尔夫冈向乐队写作迈出了第一步。“在他作曲、我抄录的时候,”囡诺回忆道,“他曾对我说‘提醒我给圆号写点精彩的!’” 这次欣然而就的里程碑式的进发,对他俩来说,是姐弟间分享的另一个刺激的游戏。

在这个艰难的夏天,玛丽亚·安娜想必是无比焦灼,但她显然扛起了家庭的责任,组织大家搬去切尔西,照顾她生病的丈夫,最后又接过厨娘的角色。她形容消瘦,但从渐愈的丈夫那里赢取了难得的赞许。列奥波德在寄回萨尔茨堡的信中写道:“因为我的病,我妻子近来承担了许多……在切尔西,起初我们是叫一家饭铺送餐,饭做得太糟糕了,我妻子便自己下厨了。如今我们状态不错,回城之后,我们要自己打理家务。如此我妻子或会丰腴起来一些,最近她瘦了不少。” 但在经过了一个夏天的医药开销和收入停滞以后,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挽回一些损失。列奥波德绞尽脑汁在计议他们冬天的营生。有位珂内里斯夫人 在苏荷广场(Soho Square)的卡莱尔大宅 举办预售联票的系列娱乐活动,列奥波德想要让孩子们在那里出场。作为伦敦交际圈最显赫的女主人之一,生于意大利的特蕾萨·珂内里斯曾是卡萨诺瓦(Casanova)的情妇(他视其女为己出)。现在她组织超过六百人的化妆舞会,列奥波德精明地认定她那里的人脉无与伦比。然而,即便莫扎特姐弟真的为珂内里斯夫人演奏过,其记录也丢失了。春天即将来临,列奥波德筹划着一家人离开伦敦。这回他想要孤注一掷了。

列奥波德在报纸告白栏里广告道:“两位少年天才每日12时至午后3时公开表演,好事者莫失良机。”这种筋疲力竭的展览始于1765年3月,半个基尼 一票。快到5月份,他将孩子们演奏的时间由三个小时缩减至两个小时,然而票价也减半到五个先令了。7月份,到了玩最后一把的当口,列奥波德在康希尔(Cornhill)一个叫“天鹅竖琴”的小酒馆租了一间屋子,让囡诺跟沃尔夫冈在那里演出,也是一日一次。票价也屈辱地再度减半。

最终莫扎特一家在是年7月告别了伦敦,向荷兰去了。在去往多弗尔的途中,他们在坎特伯雷逗留了一整天,观看了赛马。所幸这回从多弗尔到加莱穿越海峡的时候,一家人安然无恙。在里尔(Lille)他们得到了女皇玛丽亚·特蕾萨的丈夫弗兰西斯的死讯。她刚被自己24岁的儿子约瑟夫二世(此人日后将在成年莫扎特的人生中扮演重要角色)任命为共同执政。当一家人到达荷兰,囡诺染上伤寒,病得很厉害。整整两个月,列奥波德和玛丽亚·安娜足不出户,日夜照料女儿(玛丽亚·安娜总是一个人值夜)。但是到了10月21号,囡诺病情太重,以至于接受了临终祈祷。列奥波德信中向萨尔茨堡森然讲述道:“任何人只要听到我妻子、我及我女儿三人这几个夜晚的谈话,没有不凄然垂泪的。谈话中间我们劝服她说,人世空虚浮华,而早夭对孩子倒是一大幸事。” 可囡诺才刚刚开始好转,沃尔夫冈的身体又垮了。这才真的造成了莫扎特一家经济上压倒一切的大窘迫,因为此时的沃尔夫冈已俨然是家里的收入支柱了。幸好他也逃过一劫,恢复的过程倒比他的姐姐还轻描淡写。囡诺自己在1792年对这段可怕日子的回忆,清晰地点出了两个孩子谁的病情更危险些:“当女孩从她极为严重的病情中好转的时候,男孩也患了甚为厉害的病。”

两个渐愈的孩子终于又可以演出了。他们在乌得勒支、阿姆斯特丹、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表演。最后,一家人踏上了向萨尔茨堡的归途。路上他们又在巴黎停留了两个月,格林男爵注意到自上次分别后孩子们在两年间的变化:“莫扎特小姐,现在13岁了,出落得更加标致,在拨弦钢琴上作最美妙最绚烂的演绎……她的弟弟则能凭一己之力夺了她的头筹。” 他同时也注意到沃尔夫冈“几乎不曾长大”,于是担心起这个孩子的健康来。当一家人动身去瑞士的时候,德埃皮奈夫人写信给她的友人、作家和哲学家伏尔泰,建议他去听听孩子们在日内瓦的音乐会。惜乎伏尔泰当时正患病,与他们失之交臂。最终,经过了一番苦旅,路上大概停留了一两晚,他们再一次在慕尼黑见到选帝侯马克西米连三世。他们于1766年11月26号回到了萨尔茨堡。这一别已经是三年半了。

尽管有那近乎灾难的焦虑一再复发,莫扎特家族仍然从这次大巡游中获取了丰厚的回报。两个孩子在音乐上得到了成长,沃尔夫冈的表现超出了可以想见的认可乃至期待,他们的声名在整个北部欧洲的宫廷间传颂。虽然因为患病而屡屡有令人烦扰的流失,他们还是大大赚了一笔,列奥波德对萨尔茨堡最亲密的朋友所透露的数字都及不上他们的真实所得 。并且他们还收到了大量的鼻烟盒、怀表和珠宝。因为两个孩子此番和真的宫殿、真的国王、真的王后及真的奢靡华丽多相触受,存在于他们幻想中的那个“颠倒国”也日渐丰满实在起来了。他们可以用他们这些真实的传说来取悦身边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小朋友们了。他们现在还以好几种不同的语言互相喋喋不休。然而,这一切还是付出了身体上的代价:囡诺和沃尔夫冈的身体底子都很虚弱,在余生里都持续陷入感染和疾病,似乎他们的抵抗力自小就没有机会得到健全。这些在当时确然是被察觉到了。格林甚至担心“如此早熟的果实怕会提早凋零” ,在海牙的英国大臣多弗男爵相信这两个孩子会“命不久长” 。列奥波德也在伦敦生过重疾。玛丽亚·安娜是否也为疾病所苦,没有人特别回忆或者提起,除了讲到她曾经一度形容消瘦。即便如此,这次巡游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经历。特别对玛丽亚·安娜和囡诺来说,这其实称得上是一生一度的际遇了。 +28bRRIbA2Djyvb+BbHbQ9B3dEK4dQ5SZ+1Bbigypbpz1/AMHE39HmyQIayJ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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