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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扎特不曾见过自己的祖母和外祖母。他的外祖母伊娃·萝西娜·佩特尔(Eva Rosina Pertl,1681—1755),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就在怀孕的女儿的看护下去世了。她的祖母安娜·玛丽亚·莫扎特(AnnaMaria Mozart,1696—1766),本可以在1763年听到七岁的孙子在奥格斯堡(Augsburg)的演出,可惜那时她早和自己的儿子列奥波德起了无可弥合的嫌隙,令她执意疏离他们。可就是这两个在历史中或主动或被动地缺席的女人,对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莫扎特的父母)的人生和秉性施加了深深的影响,从而也在他们孙辈的早年觉知里留下了印记。

莫扎特父母双方的家庭,多少都跟音乐有些关系,虽然或许更多是在母系这一边。外祖母伊娃·萝西娜的父亲,以及她的第一任丈夫,都是萨尔茨堡的教堂乐师。她第二任丈夫,尼克劳斯·佩特尔(Nikolaus Pertl,1667—1724)也懂音乐,且在职业道路的初期,路线也跟他未来的女婿颇为相近。佩特尔进萨尔茨堡的本笃会大学,在圣彼得大寺的唱诗班唱低音,并在修道院学堂做教员。但他主修的是法律,也因此于毕业后在萨尔茨堡、维也纳和格拉茨谋到些差事。1712年他娶莫扎特的外祖母的时候,已经45岁。接着他便高就了圣安德鲁教区知事(或称Pflege)的职位。1715年他生了场病,几乎要丢了性命,自此就十分衰弱了。佩特尔一家于是搬去相对幽静的阿伯湖区,在圣吉尔根小镇上落脚,尼克劳斯在当地寻到一个职位,只是俸禄比从前少了。随着健康持续恶化,他越发感到自己必须借钱度日。尤其在他两个女儿降生以后。玛丽亚·萝西娜·格特露德(Maria Rosina Gertrud)生在1719年,次年又有了玛丽亚·安娜 。他1724年去世的时候,债务累计到超过了他年俸的四倍之多。他的财物即被抄没,伊娃·萝西娜便带着两个幼女回到了萨尔茨堡,靠一份微薄的救济金过日子。四年以后,1728年,她的大女儿夭折。伊娃·萝西娜跟玛丽亚·安娜,在太过寻常的悲剧轮回中的两位幸存者,自此就相依为命了。

这位莫扎特未来的母亲的人生于是便有了一个颇为艰难的开始。在四岁时,一朝告别了圣吉尔根湖畔的静谧之美,又相继丧父、丧姊,她困惑地被置于城邦国萨尔茨堡。这里独立于其邻国巴伐利亚和奥地利,富庶繁华,一派明灭闪耀的摩登气息。萨尔茨堡自13世纪便在历任主教公的治下,其广袤的辖区有盐矿、畜牧农场和林场,每年刈取大量的岁入。数百年来这里也成长为文化和知识的中心。本笃会大学在1623年成立。也是在17世纪,接连几任当权者的想象力受了意大利巴洛克风潮的激发,整个城市的建筑便脱胎换骨了。建筑师费舍·冯·埃尔拉赫(Johann Bernhard Fischervon Erlach,1656—1723)的头一批主要作品,是四座萨尔茨堡最好的教堂,日后他将相似的风格带去了王朝的首都维也纳。18世纪到来的前夕,萨尔茨堡有近一万六千居民。其教廷是重大社会及文化事务的中心。此地的商人,商路四通八达,获取了巨大的财富。这里还有广泛的公共机构和社会服务:学校、博物馆、图书馆、医院和救济院。萨尔茨堡照顾自己的穷人如同眷顾富户。在18世纪20年代,这样的扶助保全,正是伊娃·萝西娜和她的幼女所需要的。

关于玛丽亚·安娜的成长,除了她有些孱弱的身体,我们所知甚少。她大概没有受过什么正式的教育,或许只和母亲一起,靠编织蕾丝来获取她们的救济金,这门手艺在阿伯湖沿岸一带还算兴盛。在玛丽亚·安娜成年后的一幅肖像中,她被描绘成手拿着一段蕾丝,暗示这是她亲手做成的。但她显然是个活泼乖巧、敏锐聪颖的孩子。一直到1755年母亲辞世,她都在身边侍奉,这令她拥有一副坚强的心智,兼具智谋、同情和责任心。这些品质将会一路支撑她未来的婚姻生活。因为她所嫁的,是个魅力超凡却又极难相处的男人。

在二十出头的时候,玛丽亚·安娜遇着一位年轻的宫廷小提琴手。列奥波德·莫扎特(Leopold Mozart,1719—1787)出生、成长于奥格斯堡。他父亲约翰·格奥尔格·莫扎特(Johann Georg Mozart,1679—1736)是一位生活小康的书籍装订者。母亲安娜·玛丽亚·苏策(AnnaMaria Sulzer,1696—1766,约翰·格奥尔格的续弦,在其丧妻后数个星期跟他完婚)是个织工的女儿。列奥波德是九个孩子当中的长子,在奥格斯堡的耶稣会学校接受了极好的教育。1736年他父亲去世后,实际上是那些耶稣会士在照看17岁的列奥波德。他妈妈看上去几乎放弃了对他的责任,全心投在幼子们身上。这极有可能就是母子间的嫌隙日趋严重的发端了。相互间的不信任于是日益恶化滋长。母亲不喜欢列奥波德在事业选择上的反复无常:他先是抛开了家传手艺(她的几个幼子后来继承了书籍装订的买卖),接着又放弃了在耶稣会的前途。1737年他进了萨尔茨堡的本笃会大学,主修法律。这一回,仅仅过了一年,便以“不配称为学生” 这样听着让人心寒的判语,被学校开除了。于是他转而去追求自己长久的热爱——音乐(他是个颇有天赋的小提琴手、管风琴手和作曲家)。这一回他母亲忍无可忍。结果是他被当成家里的害群之马扫地出门,永不能继承家族的遗产。列奥波德和他母亲都狡黠、小气、固执,又极不肯饶人。可能他们之间敌对的根源在于: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

列奥波德和玛丽亚·安娜是在何时何地相遇的,已无可考。尽管两人之间的爱意日渐加深,无奈时运使然,他们必须等到多年以后才能结合。列奥波德这个愣头青学生,一旦从少年成长为男人,他在钱财上的谨慎也走向极端了。作为小提琴手,他为约翰·巴卜蒂斯特·图恩 瓦拉希那及塔克西斯伯爵(CountJohann Baptist Thurn-Valassinaund Taxis)效劳了一段时间,接着在1743年,他成了主教公宫廷的第四小提琴手。这个职位薪俸菲薄,再者,失去了家族的那份资产,他只好靠招收额外的学生来贴补。玛丽亚·安娜,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带不过来分毫的陪嫁,除了她亲爱的母亲。她去哪里,伊娃·萝西娜便跟到哪里。除了家庭内部种种隐忧,外面还打起仗来,那是巴伐利亚跟年轻的玛丽亚·特蕾萨(Maria Theresa,1717—1780)的哈布斯堡王朝之间的王位继承战争(1740—1748),扰动一方。尽管如此,列奥波德在经济上还是逐渐站稳了脚跟,到后来他感觉就此加入“补丁裤社”倒更踏实一些 列奥波德·莫扎特跟玛丽亚·安娜·佩特尔于1747年11月21日在萨尔茨堡的大教堂完婚。他此时28岁,她比他年轻一岁有余。

婚礼后的一个月,列奥波德申请保留他萨尔茨堡市民的身份,可能是试图为自己和新婚妻子(还得加上他的岳母)为将来在其他适宜的地方落脚留条后路。在一份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无耻谎言的申请书当中,他宣称自己的父亲还健在,并且曾在自己大学求学过程中一路予以资助;而他的妻子生在富贵人家;至于他自己,一向是位杰出的学者,眼下在宫廷里听差。不管是自欺的妄念,或者是有意撒谎,列奥波德就是不能认清这样谵妄的夸张修辞背后的愚蠢(这些事实终归会有人去查实的吧)。然而,他这份申请居然就奏效了,而这也不是他最后一次歪曲事实去粉饰自己的出身。

在婚后列奥波德和玛丽亚·安娜从萨尔茨堡一位阔绰的商人约翰·洛伦兹·哈格诺尔(Johann Lorenz Hagenauer,1712—1792)那里租赁了一处小小的三层公寓,坐落在粮食巷(Getreidegasse)。他们随即搬进去,当然是同伊娃·萝西娜一道。哈格诺尔家将会成为莫扎特家一生的朋友。约翰·洛伦兹帮衬列奥波德打理经济事务,为其提供横跨多个城市和邦国的关系网络,列奥波德借此在旅行中收发钱票。他还是列奥波德大量信件的收信人,后者在其中描述了旅途上的种种经历。接下来的二十六年,莫扎特家将会生活在粮食巷的公寓。刚刚完婚的一段时间,玛丽亚·安娜在那里历经了几乎每年一度的怀孕生产。

1748年7月到1756年1月间,玛丽亚·安娜为列奥波德生了七个孩子,其中五个在婴儿期便夭折了。头三个孩子,在两年内相继出生,自1748年8月到1750年7月,他们都死在襁褓中(分别是五个半月,六天和十一周)。所以到了1750年的夏天,玛丽亚·安娜前往巴德·加斯坦(BadGastein)做为期四周的疗养。莫扎特家难以负担这笔花费,但这又是她所急需的,事后证明也确实有收效。她的下一个孩子在一年内出生。玛丽亚·安娜·沃布尔嘉·伊格娜蒂雅(Maria Anna WalburgaIgnatia),一向被叫作“囡诺”,在1751年7月31号出生,将会活到79岁。可丧子之痛又接踵而至:1752年到1754年间,又有两个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1755年,伊娃·萝西娜去世,终年74岁。她被葬在圣塞巴斯蒂安墓园,成了这个未来混乱聚合的家族坟茔的第一位墓主。来年年初,1756年的1月27日,玛丽亚·安娜在凶险的困境中诞下了自己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约翰·克里索斯托慕斯·沃尔夫冈·提奥菲勒斯(Johann Chrysostomus Wolfgang Theophilus)(这最后一个名字,将会以诸多不同形式的同义词出现在莫扎特的一生当中,比如歌特利布〔Gottlieb〕,或者尤其是:阿马蒂乌斯〔Amadeus〕)。

列奥波德开始对玛丽亚·安娜的孕产所引发的家庭动荡感到厌烦了。18世纪50年代中期,基于他为人称道且明显是极为成功的教学经验,他决意出版一本关于小提琴演奏的根本原则的论著。他的《琴学刍议》( Versuch einer Grundlichen Violinschule )是一本谨小慎微然而又绝不肯通融的书,带着那学者腔调的前言和权威主义的口吻,最终得以由约翰·雅科布·洛特(JohannJacob Lotter,1726—1804)在奥格斯堡出版。就在沃尔夫冈出世两周后的1756年2月12日,列奥波德在信中向洛特吐露:“我向你保证我有太多事要做了,有时候忙得晕头转向……你同我一样清楚,当妻子在产床上的时候,总有人跳出来夺走你的时间。这种事情是既赔上时间又花了钱。” 尽管列奥波德因新降生的孩子而抱着显而易见的坏脾气,他很快便会判若两人了。他和玛丽亚·安娜不久就意识到:他们的两个孩子天赋过人。

多年以后,囡诺自己成了他们姐弟童年生活信息的主要来源。那是沃尔夫冈死后,惯以结集出版讣文的文人弗里德里希·施利希特格罗 找到她,为了他的《1791录鬼簿》(Nekrologaufdas Jahr 1791 ),他罗列了些问题给囡诺。他问到她弟弟幼年生活的信息,囡诺热忱地提供给他许多细节资料(囡诺拥有超过四百封家书,另有她自己的日记,她是个出色的日常事件记录员)。见囡诺如此配合,施利希特格罗进而又追加了一份问卷给她。囡诺于是拉来一位家族旧友相助。那是宫廷小号手和诗人约翰·安德里亚斯·沙希特纳(Johann Andreas Schachtner)。有了这两位提供的回忆和轶事,这不同寻常的家族生活史就此得以展开。

《琴学刍议》初版中作者列奥波德·莫扎特的版画像

跟他们的母亲一样,囡诺和沃尔夫冈没受过任何正规的学校教育。他们是完全在家里念书,在不辞劳苦的父亲卓越的指导下学习。凭着想象力和善巧,他教他们读写、算术,还有一些基本的历史地理知识。两个孩子都文从字顺,能写善画,且读诵清朗。除此之外,当然还有音乐。孩子们在襁褓中就获得音乐的滋养,因为在粮食巷的公寓里,列奥波德那些宫廷乐师同事进出不绝,在那里排练、演奏、授课。囡诺7岁的时候,开始跟着父亲学习钢琴。不久,颇具创意的列奥波德就集成了一本音乐册子(Pour le clavecin〔为拨弦钢琴而作〕)送给她,并怀着情感标注:“此为玛丽亚·安娜·莫扎特之书,1759。”这本册子包含几个由列奥波德及几位同时代作曲家所作的小曲子,由浅入深地排下来。显然当时年近4岁的小沃尔夫冈也开始演奏这些小曲,囡诺回忆道:“这孩子立刻显露出他那神赐的超凡的禀赋。” 她的音乐册子布满了这位惊奇的父亲所写的按语:“这一曲,沃尔夫冈盖尔(Wolfgangerl)学于1761年1月24号,离他5岁生日还差三天。晚间9点到9点半。”并且,像囡诺在回忆录中所写的,沃尔夫冈“进展神速,5岁就已经开始作些小曲子,他弹奏,父亲记录。”

沙希特纳也回忆起沃尔夫冈的早慧。据他说,一次列奥波德从教堂回家,发现这个4岁的男孩正在写下一些音乐,并宣称这将是一部钢琴协奏曲。当被逗笑了的父亲抄起这篇满是墨污、书法稚气的手稿时,“他久久地望着谱纸,随即泪水便涌出了眼眶,那是快乐和惊奇的眼泪”。 沙希特纳还回忆起这个孩子异乎寻常的听音能力(“沙希特纳先生,如果您的小提琴的定弦跟我上回演奏它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话,那它比我现在用的琴低了半个四分之一音”)。更奇的还有,他害怕沙希特纳自己的乐器——小号。“仅仅当着他的面拿着这个乐器,就好像是用一把上了膛的枪指着他的心脏一样。他爸爸想要把他这种孩子气的恐惧治好,有一回就教我别去管他,就冲着他吹我的小号。结果,天呐!我真不应该答应这么干。小沃尔夫冈一听到这种刺响,立刻脸色煞白,瘫倒在地。如果我继续的话,他一定要痉挛了。”没过多久,这孩子好像克服了对于小号的恐惧症;尽管成人之后,他的写作里仍不时反映出这种年幼时的恐惧。

在两个孩子的迷人技艺日渐提高的时候,列奥波德和玛丽亚·安娜开始筹划向比萨尔茨堡的听众更具鉴赏力的人群去展示他们的才能。1762年,当囡诺10岁,沃尔夫冈6岁的时候,他们向着更广阔的世界踏出了试探性的第一步。这一年的深冬,他们一家旅居慕尼黑三个星期,为选侯马克西米连三世陛下演奏。受了这次旅行成功的激励,来年9月份,列奥波德带着一家人来到了维也纳。两个孩子被四处展览。在美泉宫,他们在女皇玛丽亚·特蕾萨御前演奏,如囡诺日后回忆,陪在女皇身边的还有“成年的大公和女大公们”。 他们还见到了年少一代的大公和女大公们,他们同两个孩子年龄相仿。莫扎特姐弟甚至获赠了这些王子公主穿过的衣装,后来还穿着被画了像。尽管旅程一时被莫扎特的患病(这无疑只是个预演而已)打断了,维也纳之旅仍然称得上是一次凯旋。列奥波德把他们的繁忙计划于百忙中寄给哈格诺尔。他罗列了每一位参加他们演出的维也纳贵族,描述了他的孩子们唤起的普遍赞誉(“尤其是这男孩子” )。同时他的荷包也鼓起来,到达维也纳还不到一周,他寄回家的钱比他此前两年的收入还要多。

琴岑多夫伯爵(Karl von Zinzendorf und Pottendorf,1739—1813)时任宫廷的司库,也是众多到场听众之一,作为一个积极的记事人,他在日记里写道:“……这个萨尔茨堡来的小孩,和他的姐姐,演奏拨弦钢琴。这可怜见的小家伙演奏绝妙,他是个灵性、活泼、迷人的孩子。他的姐姐技艺纯熟,他也为她鼓掌。” 沃尔夫冈显然是众目的焦点。但是,琴岑多夫注意到,他对姐姐有令人感动的慷慨。维也纳之旅为两个孩子巩固了一种基础,并基于此,在日后家庭的旅行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模式。在漫漫长旅中,他们被置于彼此的陪伴之下,以及姐弟间游戏与幻想的世界当中。在众多达官显贵跟前的那些携手亮相,或许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次延伸外化。他们非凡的能力、他们漫不经心而达成的完美,以及他们由创造音乐所生发的快乐(他们两个永远都不曾失去这样的快乐),也不过是他们两个共同世界的一隅而已。这两个孩子应当是视彼此为同袍了。 EDIwMHvBU/k9CK6fotQp2DM1lzUrTNJwnbF1bZHJaW1YngMebfJyBhCVH0H8Hn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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