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这部不太长的长篇小说读起来轻松,我们能感觉到作者写得也不费力。它没有在结构设计上下什么功夫,相反,形式的松散恰恰是符合某种美学上的考虑的,我猜想作者希望不带任何强迫性地去讲述,以给阅读者更多的自由。曹宇在后记中说:“我觉得文字的感觉超越任何故事和深刻寓意所带给我的阅读快乐。”而这种“文字的感觉”乃是卡尔维诺理想中的轻逸:“首先是语言的轻松化,使意义通过看上去似乎毫无重量的语言肌质表达出来,致使意义本身也具有同样淡化的浓度。”(《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故事的发生地卡尔加利位于北美洲中西部的加拿大小城,与舍伍德·安德森的瓦恩堡镇不同的是,它并非虚构的地名。这个小说版图中的坐标划定了人物活动的主要空间,除了三个区的分布以及贯穿其中的那条河,几乎看不到对卡尔加利的全景式描述。叙述者这个十五年前来到此地的外来人,在长期的独处中除了与少年性意识有关的细节及对阁楼小物什的回忆,也没有给出经典方法中必不可少的“前史”,作者让“我”沉浸于对面前事物的观看并满足于做一个每天下午四点之后的日常生活的记录员。但《一条像你一样的河》显然受到《小城畸人》的启发,也让我想到《都柏林人》和《米格尔大街》,它们都是以片段构成的小说,且地方色彩浓郁。所不同的是,《一条像你一样的河》毕竟有“我”这个波西米亚式的主观视角,它将那些单调无常、方生方死、谲怪肮脏的人物际遇悄然贯穿起来,而各自仍旧封闭在悲剧性的生活原样中,作者尽量不把可能的感伤投射在描写对象上,亦无意揭示命运的谜底。这或与曹宇本人对“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司空图)之人世瞬间万花筒的强烈感受有关,我作为他的老朋友,颇了解这一点。后记中“我只是一个庸俗的虚无主义者”那自嘲意味的表白也多少透露出他的文学态度。
曹宇做过记者,有着比常人广泛得多的游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版过一部小说散文集。他还是文学书籍的享乐主义读者,他上海家中丰富的藏书令我艳羡。由于出奇的懒散(和我一样),他总是在各种类型的游荡中不断地延宕着一个注定的紧迫时刻,用扎加耶夫斯基的话说, “仿佛能活上两百年”,直到那条他每天都能看到的河找到了他。去年九月他带着书稿来到大理,他的郑重其事让我动容(我有一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但很少遇见他那样温情到骨子里的人)。说到底,文学中令人沉醉的东西不仅取决于文字的特殊天赋和见识,也来自激情点燃的温情,即说出消逝之物以便对内心有所交代的紧迫的需要。我说过类似的话:一切遭遇都为了成就一部作品。的确,原样已经在那里了,就看你如何还原它们。
小说中众多不同国籍和肤色的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缺乏传统伦理维系的脆弱关系,是一种后现代社会的众生相,他(她)们或与别人偷情,或招妓,或抱着塑胶人睡觉,或浸泡在无边的性幻想中不能自拔,行为怪癖,死得莫名其妙,似乎无人能逃出“出生,交媾,然后死亡”(艾略特)这一简单而严酷的公式。就像卡尔加利旷日持久的雪,这种糜烂的现状永无尽期,即使那场象征毁灭的大洪水也没能带来救赎。看起来人们重建家园,恢复垂钓和歌唱,甚至有了新机场,然而,表面的生机之下,仓促、琐碎的爱欲生死勾当依然交替和继续着。一些人被洪水冲走了,包括从纽约前来准备与“我”结婚的情人桃子,但叙述者对此的漠然令人发指,“我”站在街口的雪中望着自家的窗口时,唯一一次清晰回忆起她,竟然只是“我想听桃子说你真下流”。最终,“我”成了流浪汉威利的变体,整个夏天都坐在公交站的长凳上自言自语。而在小说的尾声,回到江南的“我”记忆已经错乱,卡尔加利的故事便在幻觉中收场了。
《一条像你一样的河》属于诗化的小说。曹宇对时间之流中彼此孤立的事件的兴趣使他不去围绕一个中心建构统一的文本,宁愿让缝隙中的破碎之物折射微光,彼此沉沦。他随身携带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期《世界文学》上,刊有美国作家威·格斯的小说《乡村中心的中心》,这篇小说的叙事方式正是去故事中心的,几乎只停留在所见事物的表层描述上,而它一直是曹宇心目中的标准小说。是的,表层即深度,整体寓于片段之中,在现代叙事学的有限形式中,连贯性原则或许是用来打破的。亨利·詹姆斯告诫说,一个作家“若想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同时充分顾及并完全忽略这种连贯性”。
2020/1/22
或许尘世才是我们的允诺之地
乐园短暂,花开然后花落
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