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
我刚离开回春堂,便遇到了方恪。
他是来帮华玉寻于大夫的。
回春堂名气大,大夫于妙手医术高超,就是脾性有些古怪。
华玉先前能请动他,还是在我授意之下。
方恪见到了我并未搭话,而是态度恭敬,往柜台上又送了一袋大银:
“我是陛下新赐婚驸马爷,是来请于妙手先生出诊的。”
掌柜听到这话,瞧了我一眼,并不开口,只是依旧拨动着算盘。
“我是陛下新赐婚驸马爷,是来请于妙手先生出诊的。”
掌柜仍旧不理。
方恪连声说了好几回,却没换来一丝回应,语气当中也隐约有了怒气,咬着牙说道:
“掌柜的,要是觉得银两少了,还能再加。”
“掌柜的,成与不成,您倒是说句话啊。”
我知道掌柜心思,他是瞧见我在,便没敢出声。
我跟他说道:
“你回去吧,于妙手的养心丹会按时送往上府的。”
听到我说话,憋了一肚子怨气的方恪终于恼怒起来:
“江修尘,你少装了。这儿是回春堂,全凌朝最神的神医都在这了!哪里轮得到你开口?”
“哦~我懂了,你莫不是患了什么隐疾,来寻于大夫的?他闭门不见,你便大放厥词,想吸引人家见你?”
我摊摊手:
“我是来关照于妙手的,怎么到你这就成了我求他了?”
方恪依旧神色不屑,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见不到便见不到!银两不够便银两不够!到底是个不成器的,没了公主,你什么都不是。如今你若是愿意从我这胯下钻过,我倒是愿意借你几文。”
说着,便抻开双腿,指了指自己裤裆。
我毫不留情,抬腿踢去。
方恪便似杀猪一般翻滚在地,哀嚎连连。
掌柜的终于忍不住,厉声开口:
“不说你是陛下新赐的驸马,就算你是陛下来了,也得看我们这位爷的脸色。”
方恪面露惊怖,不知是因为讶异还是疼痛,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大不敬,你这是大不敬!回头我定要启奏陛下,将你回春堂满堂抄斩!”
我没去理这狗皮膏药一样的狗夫,对掌柜冰冷开口说道:
“掌柜的。”
“爷,您吩咐。”掌柜谄笑。
“这种腌臜,以后见到,令人打了就是。”
“哎,好。”
掌柜应和一声,叫来几个小厮,将方恪吊起来打。
一边打,我一边还听到方恪嘴里的痛号:
“你们怎敢的?我是当今驸马!”
“我是陛下指婚的驸马爷,你们打了我,便是打陛下的脸。一个破医馆罢了,我公主府还不稀罕!”
......
“哎呦,哎呦,几位好汉,我错了。”
方恪被人抬回公主府的时候,两瓣屁股被柳枝抽成烂肉。
血痂和裤子黏合一处,上药的时候连带着掀起一片片猩红。
卧房中,方恪将我贬的一无是处:
“江修尘不知怎的攀上了回春堂”
“这回春堂的狗厮,一个个都是该杀的,竟将我打成这样。”
“我们这大婚在即,这该如何是好?”
华玉蹙了蹙眉:
“那于大夫呢?没跟你一起?”
“没,我才刚进回春堂的门,就被江修尘支使下人吊起来打。”
“玉儿,是我没用,没能将他请来。不若你明天带着虎卫亲自去一趟?”
方恪的本意是让华玉带人直接将回春堂抄了的。
但二人并未成婚,方恪就算是户部尚书之子,那也是一介白身,回春堂里的小厮和大夫也是白身。
随意动用虎卫掺和百姓之间的事情,是大忌。
“或许是你今日心不诚,明日你再跑一趟去将养心丹求来。”华玉神色尴尬。
“不去,我放了狠话的,一个破医馆罢了,我公主府还不稀罕。”
“什么?”
华玉一急,手中满满一瓷瓶金疮药倒在方恪伤口,方恪连声哀呼,几乎疼晕过去。
其实当日他被打完后,掌柜的依旧按例将养心丹交给了他。
但方恪见财起意,又转手送到了坊间卖掉。
她母亲的病如今是靠于妙手在吊着,每月的养心丹更是不能断顿。
但凡少服一丸,便会刀绞般生生疼死。
现在方恪偷卖了养心丹,华玉的母亲相当于半只脚依然踏入了鬼门关。
察觉到华玉异样,方恪开口安慰道:
“玉儿,江修尘与回春堂有勾结,那掌柜的分明尊他为主子,我们要是真请来于妙手,也不见得为夫人专心诊治。”
“这种仗着手里有几分能耐便随意装大的乡野村夫最是可恨了。不过是几味养心丹罢了,我们有药方,回头让太医院那制个几丸出来。”
“眼下,还是我们婚事要紧。”
华玉想了想,没有和方恪过多争执。
有了药方,按照太医院的能耐,想必制出的养心丹也该是大差不差的。
当下,婚事要紧。
8、
华玉担忧自己婚礼不够盛大,来往宾客不够体面,便找了方恪商量。
方恪拍了拍胸脯,承诺到:
“放心吧玉儿,我爹是当朝户部尚书,朝中百官也好,王公贵族也罢,他认识许多。”
“大家同朝为官,我大婚,他们断然是要给面子的。”
“届时劳烦你将陛下请来,我好当面叩谢圣恩才是。”
方恪的心思很明显,动用华玉这层关系在皇帝面前露个脸。
只有得一句称赞,那么再凭借方万里的关系进入朝堂便是轻而易举。
再怎样,也好过一介白身。
可他不知道的是,当了凌朝的驸马,便再也碰不到朝堂权力的中心。
“那是自然,父皇最是疼我。我大婚的日子,他是要来的。”华玉说道。
其实凌帝并不宠她。
正是因为不在乎,才会将她随意许人,才会允许她豢养面首,可她并不自知,私以为放纵便是疼爱。
二人一拍即合,给朝中文武送上喜帖。
大婚当日,华玉掏尽公主府库银,流水长席大摆了十里。
可在场的,除了一些亲近的好友,便是公主府上豢养的面首。
什么文武百官,什么王公贵族,一个没来。
凌帝也只是托身边福公公送来了些看上去颇为体面的贺礼。
方家被一众亲朋戳断了脊梁骨:
“方家好歹也是朝中贵族,婚事办的居然如此惨淡。”
“这华玉公主是个不体面的,方恪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如此不懂轻重?娶了这么号人?”
“这哪里是娶?这分明是入赘!他真真是能忍,与面首玩腻了的人居然当成宝一样供着,方家十八辈祖宗的脸都被丢尽了!”
方万里黑了脸,一杯又一杯喝着闷酒。
方恪走到他身边,轻声询问:
“爹,怎么只见方家亲朋和户部的这些大人?”
“其余五部呢?”
“您不是常说,朝中大员与你皆是同僚,断然会来贺喜的吗?”
方万里听到这话,脸又沉下去几分,几乎攥碎手中酒杯:
“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说我开罪了尘雾楼的大东家,害得他们断了和尘雾楼的来往。”
“其余五部的大人们如今愁白了头,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他这话不假,我断去尘雾楼对朝廷的外包供给,他们没了油水可贪事小,如今完不成圣上给的任务,可是要掉脑袋的。
话音落下,方恪好似入了寒冬腊月,浑身颤抖起来:
“爹,你说尘雾楼大东家会不会是江修尘那个余孽?”
“不会,他若是尘雾楼的大东家,那咱们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在这说话?早该死透了。”
方万里摇了摇头。
前院吵闹时,后院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传来“噗通”一声。
随之便是侍女急促的喊叫:
“老夫人不行了!快请大夫来!”
9、
等到大夫赶到的时候,华玉的母亲早就没了生机。
早说过,就她那身子,少了一顿便活不成。
一场喜事变成丧事,迎亲的唢呐吹了一晚上的丧曲。
华玉公主还没来得及报丧,送葬的队伍还没来得及请来,又是一纸噩耗传到了府上。
就在刚才早朝的时候,刚上任的户部尚书便被其余五部联名弹劾。
工部的袍甲器械没制出来,都怨户部贪墨。
兵部粮草军饷发不出,也怪户部贪墨。
礼吏部二部,在春闱当中抓到的作弊考生,报的也是方万里的名号。
甚至刑部里还有不少死囚,画押签完口供后,再度翻供,指证方万里买凶杀人。
这其中的腌臜事,有的是方万里切切实实办过的,还有的纯粹是子虚乌有。
但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了。
朝中这些一品大员,谁手上没点贪墨证据,谁手上不沾着几条人命?
甚至往春闱上榜名单中塞人,也都是各部默认的,就连凌帝也从未将这件事说过事。
如今摊开来讲,这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
方万里跪在地上,裆下早已潮湿一片,两条手臂也再无任何力气撑起他这具身子。
反倒是凌帝不急不忙安慰道:
“不用慌,这此间不过只有证词罢了。”
“并无证人,做不得真。”
我在大殿外等候良久,高声道:
“我便是证人!”
我想,要是再不出面,这方万里贪墨一事,又该大化小,小化了了。
他帮着凌帝伪造假账,动用国库,暗地里派遣使者出海访仙。
凌帝终究还是怕了,平日里听万岁听的多了,真到了年迈的时候,他总归是有些不甘的。
“江修尘,你一个罪臣之子,早该斩首的种,胆敢擅闯大殿?”
“陛下,您千万不可相信这等狂徒啊!”
方万里重重叩首。
“罪臣之子不可信,那倘若我是尘雾楼大东家呢?我说的话还可信否?”
“那倘若你的儿子和华玉公主现在就在我手中呢?”
“那倘若当年私造假账,贪墨赈灾粮款的人除了你,还有当今圣上呢?为了长生,脸都不要了!”
10、
伴随着一声“放肆”的怒骂,大殿之上,虎卫披坚执锐,将我层层包围。
“朕不想死,朕只是不想死罢了!”
我仍旧面不改色,步步紧逼:
“可陛下,江南饿死的三万灾民,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你闭上眼睛,难道大凌便会像你料想中一样走入太平盛世吗?”
“不会的,大凌只会愈发孱弱,弱到一碰就碎,弱到百姓揭竿而起!你想要的长生,不过就是一纸笑话。”
我站在大殿之上,语气激烈,丝毫没有将高台上的凌帝放在眼里。
身边向来与我交好的几名官员此时此刻也都哑了火。
他们不敢上前阻拦。
就单凭我这番话,便是杀头的罪过。
可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从江南旱灾到户部贪墨,从六部之间的争斗到我被推到众人身前。
每一步他都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
为什么?
他年事已高,他太害怕死亡了。
所以才会暗中花费大量金银,寻仙问卜,派遣使臣出海求仙,以求长生之法。
我爹看破账本有假,上奏请柬,被他灭了口。
一辈子清廉正直的铮臣,被安上了他最不齿的罪名——贪腐。
整个江家除我之外,无一活口。
一个一品大员的死,并未在朝堂上掀起多大波澜,就像江南三万百姓的死同样入不了凌帝的眼。
整个凌朝如今表面上风平浪静,哪怕是臣子暗中争斗也无非是政见不同。
只要再苦一苦百姓,待到他百年后,自会有史书为他歌功颂德。
看着我,凌帝扶着龙椅的手微微捏紧:
“说得好,说得真好啊!”
“跟你爹一个德行,不,不对,你比江永年更有骨气,也更有能耐。”
“江永年是忠臣,他儿子也是忠良。”
“诸位爱卿觉得呢?”
堂下无人回应。
“那你们是觉得江修尘说的不对喽?”
“还是觉得朕说的不对?”
“行,既然都不愿意说话,那江修尘,你来说说,整个大凌最大的奸臣是谁?朕帮你斩了他!”
凌帝说到最后,从牙缝中挤出一番话来。
我冷笑一番:
“最大的奸臣不是已经跳出来了吗?”
“谁?”
“陛下您啊。”
“江修尘!”凌帝暴怒。
“朕分明已经给过你脸了!只要交出尘雾楼助朕寻仙问道,朕便可再饶你一命!”
伴随着凌帝的吼叫,大殿之中的虎卫再次发出齐声的“隆隆”声。
刀光剑影,寒芒阵阵,随时都能割开我的喉咙。
“饶我?做错的人并非是我,我需要讨你的饶?”
“早在入殿之前,尘雾楼便给我披上了五爪龙袍。你该好好想想,如今该是谁与谁讨饶?”
我眯着眼,质问道。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声急嚎:
“启奏陛下,江南五十万难民谋反了!”
“陛下,鹤州忽的出现十三万大军,说要褫夺您的皇位!”
“京都三万甲士已将皇宫围的水泄不通!”
凌帝不管他们死活,我管。
我说过,尘雾楼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我给他们顿顿白粥榨菜,我不当皇帝,谁当皇帝?
此时此刻,凌帝再也坐不住他那爱之如命的龙椅,在身旁太监搀扶下冲下台来,语气里充满慌张:
“不怕,反贼头子在朕手中,他们不敢乱来。”
我淡笑:
“我早些年便吩咐过,我若身死,天下若有英杰可取江山者,自当享用。你杀我没用。”
“凌帝,你这位置,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