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的耳朵好像又成了摆设,奇怪的是,他既没把她扔出百八千里,也没继续用风绳捆住,反倒更进一步,将她的脖子握在掌中。
像是握住了什么细嫩而警觉的小生灵,她立即后撤,祝玄的手指屈起,轻轻扣住,拇指缓缓划过上面的一道红痕。
红痕似烧红的烙铁一般炽热——没错,是真正的天之道责罚,每隔一时辰发作一次,怪不得方才没看见。
祝玄生出些趣味,问她:“侍者是对凡人干了什么?”
天之道对神族干涉下界之事甚有约束,无论是出于恶意试图伤害凡人,还是出于善心试图给予不应有的帮助,都不被允许。
肃霜唇边梨涡忽隐忽现:“少司寇没听说过?书精要吸食凡人生气的。”
说谎,祝玄见过不少被天之道责罚过的神族,重者当场灰飞烟灭,轻者也要被烧灼得痛不欲生,从她的惩罚印记来看,罪是谈不上,只能叫犯错。
也罢,这种事自有天之道惩戒,与他无关。
祝玄收回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粒琥珀般的桂花蜜金糖丢进嘴里,一时难以有眉目的良蝉被杀之事莫名叫他手头空荡荡的,隐隐发痒。
他起身往外走,一面道:“侍者可以睡了,明天一早自己走……”
他突然低下头,那花痴书精勾住他的袖子,满脸薅凶兽毛还没薅够的意思。
不是在被天之道责罚印灼烧?她是不怕疼?
“我现在又不困了。”肃霜笑得春花满面,“少司寇我们说说话?别急着走嘛,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笑起来两只眼细长又妖娆,神情却是顽皮的,像是要搞什么小花招。
祝玄偏头想了想,他发觉了,这花痴书精之前每回作死都像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好像在揣摩他发怒的那条线。现在她就贴着线蹭过来,摆出这样小玩笑小花招的嘴脸,仿佛道旁的花枝勾一下衣裳,他那些用惯的血腥重压手段砸上去会显得特别小题大做。
偏偏他是个不喜欢例外的神君。
小花招小玩笑,那就给她小惩戒。
祝玄坐回茅草垫上,朝她招了招手:“来。”
肃霜一骨碌就滚到他身侧,冷不防他的手伸过来勾住脑袋,她脚上的风绳还没解,吃不得力,一下便被带得歪在茅草垫上,脑袋也被按在垫上。
她一撑地,那只手就把她按回去,祝玄低沉的声音震得她耳畔的碎发一个劲颤:“别动,我现在手痒,你不怕疼是吧?那正好,既然叫我留下,你来替我消解。”
这疯犬要干嘛?
肃霜使劲撑圆了眼,竭力用眼尾余光看他,他手腕一转,不知拿着什么东西,要往她耳朵上扎。
“我做什么了你要割我耳朵!”肃霜花容失色。
祝玄索性一手按住她半张脸:“不要动。”
冰冷的坠子落在颈畔,肃霜一下反应过来,他手里拿的是自己当日在玉清园丢给他的辛夷花耳坠。
是要替她戴回来?不不不!手痒的疯犬肯定是故意扎她!怪不得把她按在地上!
感觉耳坠钩子的寒意马上就要怼在耳朵上,肃霜“嗖”一声,变成至乐集滚了几滚。
“少司寇,你手痒也可以翻翻书。”她充满诚意,“戴耳坠这种粗糙的活哪里能劳烦你,以后我来就好,我自己来。”
她躺地上等了半天,书终于被捡起,祝玄却好像完全没有翻的意思,把她拗手里一会儿卷过来一会儿卷过去,她怀疑自己终究要被揉把成球形。
肃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亲切又友善:“少司寇,今夜风清月明,何必搞得血淋淋?我是个文雅的书精,喜欢闲聊,我听季疆神君说,曾经有下界女妖对少司寇因爱生恨,你后来亲手将她头颅斩下——这是真的假的?”
搓揉至乐集的动作终于缓了缓,祝玄应得漫不经心:“季疆这么说?”
搭腔了?有戏!
肃霜决心这次一定要好好巧舌如簧一下:“季疆神君只给我说了个特别粗糙的故事,可这是跟少司寇有关嘛,我可不信那些玄乎的传闻,我凭借对少司寇的一颗炽热之心,自己把故事梳理了一遍,你要不要听听看?”
祝玄支颐半躺下去,悠然道:“说来听听,说得好有赏,说不好我便把至乐集里的画都撕下来。”
肃霜仗着自己现在是书,使劲朝他翻白眼,声音却软了下去:“从前有一个天字池塘,池塘里有一条俊美绝伦风华绝代轩轩然若霞举的小鱼甲……少司寇等下!好好好,我简单点,简单点。”
“从前有两座池塘,天字池塘里有一条小鱼甲,还有一条小鱼乙,小鱼乙很喜欢小鱼甲。地字池塘里有一对兄妹鱼,小鱼丙和小鱼丁。小鱼丙看上了小鱼乙,然而知道小鱼乙心里没自己,他很烦恼。小鱼丁想要替兄长排忧解难,便卯足了劲来勾搭小鱼甲——少司寇我说得好不好?”
祝玄戳了戳书皮:“继续说。”
“可小鱼甲是何等心性,岂会那么容易被勾搭上?小鱼丁屡战屡败,怨极生恨,吃了好多无辜鱼泄愤。另一边,小鱼乙去地字池塘游玩散心时,被小鱼丙抓走了,想跟她上演强取豪夺的故事。最后,为了维护天地两座池塘的安宁,英明神武的小鱼甲吃掉了小鱼丙与小鱼丁,把小鱼乙救回了天字池塘——怎么样怎么样?少司寇是赏还是罚?”
祝玄笑了:“编得不错,细节有误,整体合理。”
肃霜乐得书页扑簌簌地抖,有关“祝玄斩下痴缠女妖头颅”这个血腥传闻,什么玄乎版本都有,她是依照疯犬的性子替他编个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版本。
事情起因正是阳山虎妖的年轻妖君看上了朱襄帝君之女,可惜听说这位神女一直心系祝玄,其后便有妖君妹妹痴缠祝玄的传闻,没两年又传出阳山附近有妖乱,死了许多凡人与山神土地。
恰好那时朱襄帝君之女失踪在下界,祝玄是独自去的阳山,用尽血腥手段将阳山虎妖一脉杀得精光,震惊上下两界,从此凶名鹊起,从神女到女妖个个躲他八丈远。
肃霜猜疯犬多半是故意如此,他就想要这个结果,他的心若不是冰那也是铁,那天在车里她就看出来了。
忽听祝玄道:“小鱼甲吃了地字池塘里许多鱼之后,终于清净了,再没有乙丙丁戊闹哄哄,可最近又不知从哪儿蹦出条小毛鱼,嘤嘤嗡嗡,小鱼甲是吃?还是继续吃?”
肃霜连声道:“小毛鱼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小毛鱼?歇一歇嘛,吃多了会撑。”
不知什么东西取悦了疯犬,他笑着把书放茅草垫上,掌心拂过封皮,陌生的神术盖下来,肃霜只觉脖子上一直火烧火燎的惩罚印记竟变得无比清凉,痛楚大减。
“赏。”祝玄说。
肃霜抬眼看他,月色迷离,映得他眸光里泛出似水般温柔的虚幻色彩,她有些恍惚,像是某个幻影复活在此时此刻一般。
她下意识想逗他多说几句:“少司寇,朱襄帝君的女儿以前喜欢你,现在又那么怕你,你有没有一点儿后悔?”
祝玄捏着书脊轻轻摇晃,淡道:“喜欢我、怕我、恨我——听起来生情生恨的不是我,怎么问我?”
浮云遮蔽月色,被月光映照在他眼底的虚幻温柔又一次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黑。他自始至终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投掷而来的“情恨”,疏离,甚至蔑视。
祝玄又把书放回茅草垫上,这次却翻了开,问:“上回看到第几页?”
肃霜打了个巨大的呵欠:“反正还早,少司寇可以从头再看……我是说看到第五页!少司寇我困了。”
“困就睡。”
“我想睡软软的床榻上,帐子最好像云一样。”
“梦里什么都有。”
肃霜又朝他连翻白眼,反正他看不见。
其实她还舍不得睡,还想看着那双眼,可天之道的责罚毕竟不是小菜一碟,此时痛楚轻减,倦意如潮水包围,她不知不觉便真的睡着了。
梦境如期而至,犬妖也如期而至,模模糊糊一团阴影轮廓,头顶尖尖的耳朵晃个不停。
他在抱怨:“这是什么刁钻古怪的要求?冬天的花好找,夏天哪儿来的雪?不然从凡人的地下冰窟里偷几块冰?”
肃霜笑话他:“我说的才不是冬天开的花,我是要冬天开不出的花开在夏天的冰天雪地里,做不到你以后可别胡吹自己妖力强横了!”
犬妖“呵”地一笑:“我就是弄出来,你看得到么?”
“那你就别管了,有本事变出来再说。”
温暖的日光落在发顶,和风习习,这里没有风雪茫茫,只有风和日丽与犬妖。
梦醒来时,肃霜已不知何时变回了人身,木屋里没人,院落里没人,祝玄走了。
她闭上眼,在柔软洁白的茅草垫上翻个身,打算再睡一会儿,忽听山神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少司寇可要用些膳食?小仙府内还有一眼玉髓灵泉,少司寇若不嫌弃,不妨泡上一泡,小仙这便为您备好上房。”
她探头往外一看,果然那抹挺拔的苍青身影还在,殷勤的山神先听见了动静,扭头望见她完好无损的模样,眼睛登时瞪得溜圆。
肃霜冲他一笑,唇边漾出两个梨涡来,声音比梨涡还甜:“山神,玉髓灵泉我也能泡吗?哦,还有膳食,也有我的吧?”
不等山神说话,祝玄已开口:“我不用。”
他刚转身,肃霜已穿花蝴蝶般扑到他身边。
“少司寇,别不用嘛,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吃完再去泡那个玉髓灵泉。”
她慵懒的鼻音带着刁钻的俏皮,脑袋微微偏着,满头青丝落去背后,两只眼目光灼灼,钉在祝玄脸上,拽都拽不下来。
一夜过去,天之道责罚印记已彻底消失,她精神特别好,又摆出极诚恳的模样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偷看。”
祝玄淡道:“听说玉髓灵泉冰凉彻骨,可提神醒脑,我这便送侍者去泡上一天,醒醒神。”
看来传闻疯犬喜怒无常是真的,昨夜的和气一晃眼就没了。
肃霜又穿花蝴蝶似的扑回木长廊上,一手勾紧柱子坐下去,还不死心:“那我们用膳好不好?少司寇你不知道,我下界半个多月,连口茶水都没喝到。”
说得这么可怜,那手勾着柱子是什么意思?怕他把她丢进灵泉?
祝玄觉得这花痴书精真有些不简单,就在那根线上来回蹦跶,反复介于烦与还行之间,像耳朵旁粘了根软毛,不在意就痒一下。
没工夫跟她耗,他选择撕脱这根软毛。
肃霜忽觉耳畔微风起,祝玄的神力在震荡,肯定是想给她吃个真痛的教训。
想得美。
玄白相间的纤细身影真正比闪电还快,倏地又用老姿势抱住了数丈外的另一根柱子,还冲祝玄扬眉笑:“少司寇,昨天你看到第几页了?”
竟然快到连玄凝术都能躲开?
祝玄不由抱臂靠着柱子,眯眼细细看她。
肃霜还想再逗他,忽听尖锐竹哨般的声响划破长空,一道清光箭矢般落在祝玄身前。
他极少见地露出凝重神情,将悬浮的信笺打开,匆匆一扫,忽然开口道:“侍者,归柳遇到了妖乱,此次是我思虑不周,耽误收集神力,五日内我必取回玉瓶和玉罗盘。”
*
天刚黑,肃霜躺在樟树粗壮的枝桠间,一颗颗数星星。
她下界这么多天,不要说妖乱,妖族都没见着几个,怎么刑狱司秋官一插手,妖乱就冒出来了?秋官是有什么吸引妖族仇恨的本事吗?说起来,刑狱司好像确实会招妖族恨……
唉,祝玄收到清光传信,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他的意思应当是叫她在山神洞府里等五天,他肯定没体验过势利眼这种东西,那山神连胡子都是势利的,对着少司寇是柔顺地垂下去,对着她就盛气凌人,能飘上天。
回头她得跟雍和元君絮叨絮叨,把这笔账算回来。
肃霜数完东边的星星,再去数西边。
数了没一会儿,林间突然起了风,叶片被吹得东倒西歪,四周越来越暗,她发现没法数星星了,厚重的妖云不知何时笼盖四野,将星月遮得严实,冰针般的妖气扎在皮肤上。
不是吧?真就遇到妖了!
肃霜起身四处张望,只见天顶有一团白光曲曲折折地绕着,像是在竭力躲闪什么,渐渐便往这里来了。
“咻”一声锐响,怀中一沉,雪白的兔子一头撞她肚皮上。
和兔子一起撞过来的,还有密密麻麻的猩红妖剑,伴随炸雷般的巨响,方圆数丈内的树被绞了个粉碎。
一个粗野的声音紧随其后:“往哪逃?你早些束手就擒,也省得爷爷追你这半天!”
妖云凝成一团,现出一道极高大的身影,他半露妖相,双目猩红似血,长耳垂在肩上,竟是只兔妖。
肃霜捂住生疼的肚皮,贴着兔子耳朵悄声问:“盒盖盖,他不会就是你仇家吧?”
盒盖一路奔逃,喘得话都说不利索:“放、放屁!他那点浅薄妖力也、也敢……可恨!要是以前,我、我一根指头就……”
还提什么以前?现在不就是只弱唧唧的仙兔?瞧瞧,被追得连滚带爬,肚皮险些给它撞个窟窿。
那兔妖见满地狼藉中多了个神女,怀里抱着自己想要的仙兔,立即呵斥:“把仙兔放下!爷爷饶你一命!”
却见那神女突然转过头来,抬眼朝他微微一笑。
神女青丝如瀑,颈项纤长,好似白玉雕出来的。她额间浅紫色的宝石光晕流转,映得双目中眼波似嗔似喜,似冷似暖。那一双眉尖微微蹙起,似有凄楚之态,然而她唇边两个梨涡凹得娇俏,种种风情糅杂在一块儿,实实殊色难描。
兔妖为这难得一见的美色晃得愣了一瞬,下一刻又见她轻飘飘旋身而起,足尖踏中半空的落叶,倏忽间没了踪影,只留下余音袅袅:“我走了,丑八怪。”
四面八方的风灌进肃霜的衣袖,盒盖被吹得发懵,这就逃出来了?这么快?她不是仙丹!她是闪电吗?!
“盒盖盖,”肃霜的声音在风中四散,“你是来下界找我的?我不是给你留了字条?”
盒盖张开嘴,隔半天却冷哼一声:“谁来找你!我就想下界来玩不行啊?”
“那你怎么往我这儿奔?肚皮都被你撞青了。”
谁想往她这儿奔!它也没办法,下意识就奔了!都怪锦盒仙丹之间该死的联系!
盒盖莫名恼羞成怒,忽听肃霜问道:“那个兔妖是不是看上你的美貌,想把你抢走当压寨夫人?”
盒盖大怒:“你脑瓜里能不能放点有用的东西!我现在是仙兔!这种破烂妖族喝一口我的血能提升多少年修为你知道吗?!”
“别生气嘛,一生气就不可爱了。”肃霜娇滴滴的语气好似火上浇油一般,“既然不是贪图美色,那兔妖莫非是哪位妖君的儿子?”
这些年因为天界秩序乱成一团,下界妖族前所未有地兴旺,即便如此,敢朝神族下手,还得是那些厉害妖君的族裔,天界多少会给他们点面子,毕竟剿灭的代价太高。
盒盖冷道:“他就是个逢迎拍马的下贱东西!说是环狗妖君闭关结束,要抓我献给妖君当贺礼。”
它咕哝了一阵,突然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这破差事做完了没?赶紧回、回天界!那个环狗妖君可厉害了!听说当年神战司三十六战部被他灭了两部!要是不小心撞上他,你我这点小身板,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盒盖说得有道理,但回不回可不是仙祠侍者说了算,再说了,玉瓶和玉罗盘还没拿回来呢,想来那替她收集神力的秋官多半是落在环狗妖君手里了,怪不得疯犬临走时神情那么凝重。
最近下界不安宁啊,又是良蝉被杀,又是环狗现世。
肃霜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妖剑锐利的破空声,兔妖粗野的声音也一并传来:“爷爷看你再往哪儿跑!”
咦?他怎么追上的?
肃霜避开妖剑,衣袖拂动洒落清光,果然马上便有幽幽一线游丝浮现眼前,游丝一头连在盒盖身上,划出腾云的痕迹。
这妖术倒是头一回见。
妖云似纱帐坠落,将肃霜拢在其中,猩红的妖剑不再是雨点,而是肆卷的暴风雪,铺天盖地砸过来,眼看便要将她绞成粉末。
盒盖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冷不丁听肃霜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突然生出什么绝世妙计,她得意洋洋:“盒盖盖,咬住袖子别松。”
暴风雪般的妖剑重重撞在一起,从最不可能存在罅隙的地方翩翩然飞出了神女,玄白双色的侍者衣云一般裹着她,她优哉游哉地朝兔妖招手。
“来追,丑八怪。”
肃霜抬起右手,手背上放了只小玉勺,滴溜溜转了片刻便停下,勺头指向北方。
玉勺和玉罗盘本是一体,她嫌勺子挡住符文便掰了下来,此时便有了妙用,勺头指的方向应当就是玉罗盘所在。
祝玄应当也在这个方向吧?看看运气如何。
肃霜跟着勺头指的方向飞得不快不慢,每每只在妖剑快触到身体时,才疾若闪电般避开,兔妖在后面污言秽语叫骂不绝,他显然恨透了“丑八怪”三个字。
“爷爷今天非把你捉住,扒皮抽筋!”兔妖吼得震天响,“再把你眼珠挖出来!叫你看着自己的皮做成鼓!爷爷每天敲!爷爷还要剐你的心!吃你的……”
一语未了,眼前银光忽闪,兔妖只觉胸口像是被太山重重撞击,登时断了线似的往下栽。
“少司寇!”
肃霜也像断了线似的往那抹苍青身影扑,呲溜一下钻到他背后,拽着袖子不放。
“吓坏我了!”她楚楚可怜地含着泪,“少司寇怎么在这儿?”
秋官们将跌落的兔妖捆好架过来,他胸前硬生生吃了祝玄一道银龙鞭,凹进去一大块,满脸满嘴都是血,早已不省妖事。
祝玄只瞥了他一眼,目光便转回肃霜身上。
才一天,她又黏上来了。
祝玄出手如电,精准地从肃霜鼓鼓囊囊的袖子里揪出只肥嘟嘟的仙兔,它僵硬得好似一颗风铃,瘫在掌中装死。
他拨了拨仙兔毛茸茸的耳朵,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回事?侍者编来听听。”
肃霜委屈地看着他:“少司寇离开后,山神就把我赶出来了,我本来想在那座山里等少司寇,可这兔妖突然出现,说要捉我的兔兔送给环狗妖君,我跟他争执了两句,他就想杀我……我一路乱逃,幸好遇到少司寇……谢谢你救了我……”
她可一个字没编,全是实话,她明明是一颗纯善又柔弱的仙丹丹。
但祝玄的心肠是万年寒铁铸就,半点不动容,只掂了掂装死的盒盖:“你的仙兔?黑线仙祠并不许养这些。”
肃霜一把将盒盖抢过来抱在怀里:“我的兔兔一直养在仙祠东边的仙林里,它想我了才从天界跑下来,它胆子和我一样小,少司寇别吓它。”
这一动,她袖子里的玉勺“叮”一声掉在了地上,祝玄手指一勾,玉勺便落入掌心。
他了然地看着玉勺,哦,果然是小把戏。
对面的肃霜满面无辜,百折千回地硬是编圆乎了:“少司寇离开后我才发现,我身上留着玉罗盘的勺,有这个就更方便找归柳秋官了,正好遇到少司寇,你拿去吧。”
祝玄垂睫看她,灵敏的书精早已规规矩矩退到三步外,怀里抱着白兔,无比乖巧:“没事了,那我回那座山继续等少司寇。”
肆无忌惮的软毛执着地粘在耳畔,等待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轻轻挠上来,触线一瞬再稳稳当当缩回去,泛起的麻痒是愉悦与厌烦并存。
祝玄将玉勺放在指间玩耍似的绕了几圈,复又轻轻抛还给她:“既然来了,何必说走。”
他转身走向那五花大绑的兔妖,一脚踩在他胸前,那兔妖惨呼一声,痛醒了。
他昏乱的视线四处乱飘了一阵,才发现此处像是山神府邸前,踩着他伤处的神君目光似刀一般,大门的明珠灯把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晕,磅礴的杀意犹如光影涌动。
兔妖喉咙里那口气瞬间软了下去,他认得这张脸,是刑狱司那个叫祝玄的少司寇,当年残杀阳山虎妖一脉,血腥之名传遍妖族。
“环狗想干嘛?”祝玄问,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兔妖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就是听说环狗妖君闭关结束,还抓了好些仙祠侍者……这事我是偷听来的!是两只鸟妖见到妖君属下抓了好几个仙祠侍者!与我无关!”
祝玄发间的细细银龙一跃而下,冰冷的双眼紧紧盯住兔妖。
“你还知道什么?”祝玄放任那条小银龙在兔妖身上作孽,一会儿咬耳朵,一会儿啃眼皮,“说实话,我留你一条命。”
兔妖快哭了:“少司寇饶命!饶命啊!我真不知道什么了!我只想捉只仙兔送过去求他收留我……我连妖君的面都没见过!”
祝玄正欲一鞭抽他脸上,忽见肃霜在一旁朝自己小小招手:“少司寇,我猜环狗妖君是为了抢玉瓶。”
他偏头望向她:“那侍者继续编?”
谁说她编?她可是很正经的。
肃霜侃侃而谈:“下界前我还问过元君,灾祸神力掉到下界真的谁也看不见?元君说有些妖族修行到一定境界就能看到,却碰不到,所谓‘是祸躲不过’,就是这样了。”
她忽又一笑,唇边梨涡漾得俏皮:“少司寇你说环狗妖君是不是能看到灾祸神力,所以抢玉瓶来躲祸呢?”
编得真不错,合情合理,当仙祠侍者真是委屈她了。
祝玄转身走进山神府邸,见肃霜又摆出想溜的模样,手指便一勾,她这次没能躲开,像是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握住,横着飞进了大门。
“少司寇,”肃霜使劲把脖子抻向他,“我得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我可是仙祠侍者!”
祝玄指使秋官们把兔妖关进雷咒笼,一面道:“侍者聪明伶俐,刑狱司正需要侍者这样的能者相助。”
不好,似乎要被凶兽尾巴抽。
肃霜谦虚得要命:“没有没有!我只是个无用浅薄的书精,算什么能者……”
“侍者来去如电,何必妄自菲薄。环狗囚禁仙祠侍者,干扰收集神力,下界已然生乱,侍者有挽救下界的决心,那夺回玉瓶的大事便劳烦侍者了,刑狱司从旁相助,做些营救其余侍者的小事。”
疯犬是要来真的?
肃霜倒抽一口气,眼前一花,已被带入山神府邸客房,“咚”一声响,是后背撞在床榻上,但见头顶莹白半透的帐子层层坠下,明珠灯闪烁间,真如薄云软雾一般。
祝玄看了看帐子,又按了按床榻,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软床榻,云一样的帐子,侍者满意否?那就不打扰侍者策划夺回玉瓶之大计了。”
客房门被合拢,肃霜拔腿就想跑,可疯犬不知用什么东西困她,好像被巨掌锁在掌心,身都翻不了,好在胳膊还能稍微动一动,盒盖从袖子里钻出来,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正要说话,便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不能出声,肃霜用眼神警告。
她还记得最初被祝玄从龙王洞府带出,他那个奇异的半透明法螺,多远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肃霜酝酿了一会儿,吸吸鼻子,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盒盖盖,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又是被妖追杀,又是被少司寇误解。我要是再有点本事就好了,也不用怕去偷玉瓶,我这一去要是丧命了,你怎么办?”
“我要是丧命了,你就去书精世族吧。”她泪光盈盈,“族里好心友善的书画精不少,你长得这么可爱,他们一定对你好。唉,我来天界任职,还没混出个头就要丧命了……我好怕,不过我不后悔,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看样子她是打算把可怜装到底,盒盖索性往枕头上一团,自己睡觉。
万万没想到仙丹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唱歌,还全唱错了,一会儿是“山有木兮木不知”,一会儿是“三日不见兮想得发疯”,盒盖痛苦死了,恨不能把脑袋塞枕头下面。
客房门突然又开了,祝玄走过来,不客气地往床边一坐,问得冷淡:“侍者不想去?”
肃霜哭得鼻尖通红,细声道:“我是心中有天地大义的仙祠侍者,为了挽救下界,我当然去,我只是担心自己无能,把事情搞砸。少司寇,我要是办砸了,你会不会怪我?”
哦,开始故意耍赖,反客为主了。
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假痴不癫,花痴书精玩的这一套祝玄见过很多,但是独她毫不心虚,肆无忌惮,踩着丝绳过万丈悬崖,可过,也可堕,她似乎不在意结局。
祝玄把盒盖捉在手中,慢吞吞摸它僵硬的脑袋。
有趣,但也讨厌,他不喜欢盯着自己扑来的花样百出的手段,也不喜欢耳旁那根时不时挠一下的软毛。
既然她要在刀尖上寻乐子,那就结结实实挨上一刀,晓得痛了才能吃到教训。
祝玄把兔耳朵支棱来支棱去,正思索怎么给教训,忽然又觉肃霜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看。
他垂头,对上她的视线。
又是这种眼神,她时常会露出这种目光,仿佛看什么易碎的东西。
这么多年,从神女到女妖,胡闹痴缠他遇过,真情真意他也遇过,却未有谁用这种奇异的目光看他,仿佛她整个人是浸在火海里的,那层绝望的火要透过眼睛席卷而来。
说不清出于什么缘由,祝玄下意识开口:“侍者,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似谆谆善诱的告诫,似不动声色地威胁。
月色总在他脸上映出欺诈般的温柔,似乎唾手可得,肃霜情不自禁又想起心底那道模糊的幻影,想象相似的眼睛露出真正的笑意,是这样的吗?
犬妖那时是想与她风花雪月谈情说爱吧?只是逝者永不可追,于是遗憾永不可平。
胸膛里寂寂焚烧的火始终不熄,数不清的遗憾与疑惑流肆其中,幸而得见一双相似的眼,如今他近在咫尺,光见着他能走能动能说话,她就是高兴的,很久不曾有的高兴。
那若是……
春风一度。
这个词突然蹦进脑海,随之而来的是过往看过的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故事,夹杂着犬妖清朗的声音:“凡人这些话本故事真是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你问我他俩为什么这么快就在一块儿?这……可能、可能因为有春风一度的交情吧……”
那就来一场?与相似的眼睛来一场。
浅薄的风花雪月,从春风一度开始。
肃霜把声音压到最轻,梦呓一般:“小鱼甲以前也告诫过各路乙丙丁戊吗?”
没有。
祝玄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她闪烁的双眼,娇媚又轻率的表情,此时像在说话:都说疯犬不喜欢有例外,可难道我不是已经成了你的一个例外?来啊,不过是春风一度,有什么大不了?你不敢?
她在挑衅他?
祝玄笑了,手指突然蠢蠢欲动,想念她纤细的脖子,扣在上面仿佛钳制着什么警惕又细嫩的小生灵。
他当然不会顺从这无聊的念头,春风一度?想得美。
祝玄手腕一转,久违的辛夷花耳坠出现在指间。
肃霜大惊失色:“戴耳坠这种粗糙的事不适合少司寇!等下!等下……你你你怎么总跟我的耳朵过不去?我的耳朵怎么得罪你了?”
眼见这次祝玄毫不犹豫捏住耳垂,肃霜恨不能把脖子拉长三尺,闭眼哀叫:“救命!少司寇救我!”
好,少司寇这就来救。
祝玄看了看耳坠钩子,尖头钝了点,他正要唤起小银龙打磨锐利,忽觉手腕内侧痒丝丝地,是书精的睫毛刮在上面,她这会儿是货真价实地惊惶着,她想要的云一样的帐子都快被揪烂了。
不是连天之道责罚印记都满不在乎么?不是胆大包天到都要挑衅他了?这么快就怕啦?
他忍不住嗤笑:“侍者……”
山神府邸大门处突然传来粗暴的敲门声,女仙不满的声音响彻山头:“快开门!池滢殿下莅临……啊!殿下小心!无礼的东西!快开门!”
祝玄偏头听了片刻,又把耳坠收回去,起身道:“你的运气一直不错。”
压制她的那只看不见的巨掌突然烟消云散,肃霜摸了摸侥幸逃生的耳朵。
撩拨疯犬趣味是大,惊吓也大,他怎么就是不上钩呢?
她好像有点能理解为啥朱襄帝君之女怕他,痴缠女妖恨他。这疯犬并不会每时每刻都摆冷脸,真就喜怒无常,撞上他心情好,就好似有缝隙可钻,可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眨眼间缝隙就重新变成铜墙铁壁,毫无章法,怎么钻都钻不透。
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喜欢我、怕我、恨我,听起来生情生恨的不是我】——听听,何其傲慢!何其冷酷!
盒盖毛茸茸的脚下一刻就踹上来了,它不敢说话,红彤彤的眼里却写满了脏话,不管仙丹为着什么故意撩拨招惹少司寇,简直是作大死!疯子!这个疯子!
肃霜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起身把它一托:“盒盖盖,我们准备走了。”
疯犬说什么夺回玉瓶,根本是要把她推进油锅,她可不会去。
但想离开却也不容易,山神府邸大门已大开,外面妖风肆虐,女仙们正跟秋官争吵:“好大胆!别堵着!让殿下进去!”
池滢今日换了身火红猎装,颇为英姿飒爽,可惜这会儿躲在一群随扈后面,头发散乱,甚是狼狈。
碧绿的狐火突然在她发髻上窜起,池滢惊叫起来:“你们快抓住那个无礼的狐妖!”
可恨无用的随扈们还是老话劝阻:“殿下快进山神府邸!他是环狗妖君的干儿子,殿下切莫与他再起冲突!”
池滢被狐火烧得心烦气躁,“铿”一声拔出了腰间镶满明珠美玉的弯刀。
她自幼便被捧在掌心宠爱娇惯,生来三分的倔强被养成了十分,之前祝玄当着她的面鞭打季疆,害她连做好几天血腥噩梦,她岂能甘心?恰逢青鸾帝君下界收集灾祸神力,她便也跟了下来,一路亲手收拾了好些不讨喜的下界妖,心头那股不甘才渐渐消散。她自觉甚有所得,便四处搜刮下界妖,权当练手。
不承想今日撞上个刺头小狐妖,不但异常厉害,甚至主动挑衅,池滢刺瞎他一只眼之后,他竟一路尾随,时不时就拿狐火烧她,自家随扈偏又无用至极,老提什么环狗妖君的干儿子,催她进山神府邸躲避。
山神府邸可是被刑狱司那群可恨的秋官占了!她凭什么躲进去?
池滢一把挥开随扈,忽听祝玄的声音在后面响起:“这不是环狗的干儿子么?是殿下带过来的?”
原来他也在!池滢怒从心头起,纵身而起,一刀朝狐妖劈去。
那狐妖看上去不过凡人十二三岁半大孩子的模样,一只眼被打坏了,满脸干涸血渍,先前一直灵活地躲闪随扈们的攻击,此时见刑狱司秋官们掺和进来,立即化作阴风逃窜。
可阴风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把握住,重新凝聚成形。
是疯犬的玄凝术!当年他便是用这道神术困死阳山虎妖一脉,随心所欲地屠杀!
狐妖面上露出惊慌之色,冷不丁池滢那一刀重重砍在背上,他痛得尖叫起来。
天顶突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刑狱司?哼!谁敢伤我儿!”
突如其来的妖云似瀑布倾落,妖云中密密麻麻伸出无数只漆黑长尾,将狐妖一卷而起,那狐妖恨恨道:“父亲!那个穿红衣的神女是青鸾族的公主!可以为三哥报仇了!”
池滢的随扈们闻言立即将她团团护住,刑狱司的秋官们更是老练,霎时间祥光涌动,捆妖绳、雷咒、神兵利器等等有条不紊地招呼进妖云。
不对,环狗的真身不在这里。
祝玄退了一步,凝神观察四周,忽听池滢惊叫一声,数不清的长尾犹如切豆腐般,将她的随扈们推开老远,他们显然没有应付妖君的经验,个个手忙脚乱,无助地看着池滢被拽进妖云。
银光乍现,这次祝玄发间的细细银龙化作了数丈长的真龙,咆哮着扑向妖云,却听不远处的肃霜倒抽一口气。
她被数条长尾裹住,眼看也要被拖走——书精穿着侍者衣,环狗果然不会放过她。
银龙瞬间掉转方向,小半妖云被扯了个稀碎,祝玄一伸手,把肃霜拽到了身后。
电光石火间,妖云散得干干净净,环狗阴冷的声音遥遥自天际落下:“少司寇,以后再与你慢慢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