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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冬静一隅有偏安

却说夏去秋来,秋尽冬至,一晃眼四个月过去,灾祸神力掉落下界一事才终于解决。

谁也没想到会拖这么久,究其缘故,还是那青鸾帝君非要插一脚。

他当初抢了玉瓶下界,确然是卯足了劲,然而真正下界做了才发觉极麻烦,玉罗盘他半知半解,更没什么耐性在荒山野岭翻找细碎神力,只拿着玉瓶见到神力就收。

后来环狗作祟,青鸾帝君送女儿回天界时,与雍和元君撞个正着,被她滔滔不绝痛骂了一整天,终于乖乖交还玉瓶。这一交出来,元君才发觉他错收了许多黑线,气得大打出手,差点把栖梧山砸烂。

可就算把青鸾帝君大卸八块,也不能挽回乱局,侍者们光理清玉瓶里的神力便花了许多天,若非月老派了几十个自家侍者下界相助,只怕明年春天都未必能收集完。

无论如何,神力掉落下界之事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肃霜回到黑线仙祠时,正殿前的槐树已是落叶纷纷,好在雍和元君果然记住她了,不但叫她搬回慎思院继续做搓线侍者,还言而有信地给了五日假。

肃霜头一件事便是往东面仙林赶。

那天在山神府邸泡完灵泉,盒盖第二天就回天界了,四个月不见,怪想它的。

然而一连五天,她天天来东面仙林,却再也没见过盒盖,石桥上挂着装满仙草仙果的布袋,里面的东西也再没被碰过。

两百年不见,盒盖似乎多了许多心事,不知它到底有过什么遭遇,问来它必然不肯说,虚虚实实试探,又会让它翻脸,真是难伺候。

眼看五日假飞逝而过,肃霜正准备收拾收拾继续做无聊的搓线侍者,不承想多灾多难的黑线仙祠再度出了大事。

那是个寒风瑟瑟的午后,她正在东面仙林里闲逛,便听黑线仙祠那里“轰”一声巨响,伴随着极可怕的凶兽嘶吼声,磅礴的神力似海浪拍打,她险些被拍个趔趄。

侍者们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肃霜急忙腾云而起,往回飞了一半又赶紧停下。

那是……雍和元君?

青玉台上匍匐着一只可怕的凶兽,双目猩红似血,其之巨大狰狞,简直挡了半边天。凶兽剧烈颤抖了片刻,突然又嚎叫起来,像是压制不住体内的暴戾,长爪一挥,偌大的黑线仙祠便像加了水的面粉,倏地被揉成面团,再也看不出形状。

侍者们潮水般地往外奔逃,一面逃一面高叫着“元君息怒!请冷静!”之类的话,却一点用没有,凶兽又是一巴掌,巨大的青玉台也碎成了粉末。

碎末弹射在耳廓,擦出许多小血口,肃霜不由吞了口口水,脑海里浮现下界前侍者们的话:元君真正的火气,你不会想见第二次的。

这……果然不会想见第二次,为了什么缘故?她心里突然起了个不祥的预感。

见侍者们惊慌失措地往这里来了,肃霜急落云头,正要寻一个问缘故,天顶忽又传来祝玄的声音:“甲乙二部,守好众生幻海,季疆,别叫雍和元君闯进去。丙丁二部,守好黑骞林。”

巨大的银龙腾空而起,祝玄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钟。

那玉钟迎风见长,倏地变作小山般的体量,清光四溢,高高悬在雍和凶兽头顶一丈处,雍和像是一下被关进了笼子,在里面怒气冲冲地左扑右跳,重重撞在清光墙上,伴随溅射的清光,还有刺耳的“当当”声,炸得眼眶都疼。

玉钟也是水德玄帝加持过的玉器,只有一个用途:镇住被天道反噬的雍和凶兽。

仙祠侍者们个个面色发绿,被那玉钟声震得话也说不出,好在月老匆匆赶来,见此情状,便道:“天道反噬多则三日,少则一日,先等反噬过去。”

说罢,他又朝祝玄勉强笑道:“少司寇来得倒比神战司快些。”

以前这种事多是神战司解决,他们镇压凶兽的手法比起那尊玉钟要柔和得多,雍和清醒后见到玉钟,搞不好要气得再发一场疯。

祝玄一面填补黑骞林四周被撞坏的封印结界,一面道:“他们来不了,前几日仪光前神将突然向武英殿请辞正神将一职,神战司现在乱得很。”

唉,好好的正神将又要请辞,真是乱啊……

月老叹着气将诸侍者仙童一并带去红线仙祠,震耳欲聋的钟声总算小了不少,见侍者们还是魂不附体,他便拍了拍手:“慌什么?真是一点风浪都经不得!快说说是怎么回事?灾祸神力不是已经都收上来了?”

鼻青脸肿的小仙童含泪道:“是有侍者错把黑线收回,今早突然天道反噬,元君忍了大半天,还是没能忍下来……可怜的元君,她现在一定痛苦极了!”

“她是执掌仙祠的元君,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月老摇了摇头,黑线仙祠侍者仙童换得太勤,一个个都不沉稳,没办法,少不得他来替雍和收拾烂尾巴。

他问道:“祸纸可有整理过?错收多少黑线?”

惊魂不定的侍者们此时终于稍稍定了魂,手忙脚乱地捧出厚厚一沓订好的祸纸册子。

祸纸从众生幻海而出,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天书,正面记载生辰八字,反面则是诸般仇怨,一条条一项项,清晰分明。

引线侍者经验丰富,渐渐理得飞快,没一会儿就理出两张来。

“查到了,是侍者肃霜,错收黑线一根。”

坏了,不祥的预感成真了,肃霜一下站直身体,见侍者们不满地朝自己望来,她立即摇头:“不可能。”

凡她经手的灾祸神力,都用玉罗盘仔细勘察过,她有绝对的自信,要说唯一的变数,只能是归柳拿去的那一两天。

怪不得归柳交还玉瓶玉罗盘时支支吾吾的,他怎么不实话实说?

被雍和发疯折腾最狠的小仙童不满地指向已成面团的黑线仙祠,怒道:“那要不你去元君面前说不可能?”

可不能去,去了真要变药渣。

肃霜想了想:“我的玉瓶和玉罗盘有两天时间给了刑狱司的秋官,能查出错收黑线的地点吗?他在少水附近收集过灾祸神力。”

侍者们又开始排查,很快有了答案:“是在少水附近错收。”

脾气和雍和元君一样火爆的小仙童登时大怒,口不择言:“又是刑狱司!难怪元君讨厌他们!那帮秋官办事真的不行!你怎么会让他们拿走玉瓶……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他抢走的对吧?!哼!疯犬麾下,当然只会烧杀掠夺……”

肃霜轻轻捂住他的嘴,细声道:“仙童,你看那边。”

红线仙祠大门处,祝玄正一脚迈进来,目光在小仙童身上掠过一瞬。

小仙童眼泪汪汪,颤声道:“我、我不怕……”

那你倒是别躲呀,肃霜见他耗子似的往月老身后钻,忍不住笑了一声。

“小书精,别来无恙?”

季疆凑到近前,笑盈盈地招呼她,右耳上的金蛇坠在明珠灯下亮得惊人。

哦,有进步,认得她了。

“你不在天界这些日子真是把我无聊坏了。”季疆嘴上抱怨,眉眼却仍在笑,“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枉我心里天天念着你。”

哦?不走心的暧昧废话也说得比以前好了。

肃霜正要说话,忽觉另一边又有阴影罩下,却是祝玄,他甚至稍微弯下来一点,与她视线齐平,问得正经:“侍者,是归柳抢了你的玉瓶玉罗盘?”

肃霜唇边两个梨涡一下凹进去,解释得又快又好:“没有没有,是我为了配合刑狱司调查良蝉神君被杀一事,又不能耽误收集神力,归柳秋官才替我做了两天侍者。”

她的爽快似乎让他心情不错,低低笑了一声,甜蜜的桂花蜜金糖香气绕过来,他低沉的嗓音也像缠在耳朵上似的:“侍者这么能干,若是被归柳连累,实在可惜。放心,刑狱司一定秉公处理。”

那、那就秉公处理,他这好像终于叼住猎物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后面怎么还来两个秋官一左一右抓着她?

肃霜看看祝玄,再看看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两名秋官,也开始花容失色。

然而祝玄一点解释的意思也没有,只跟月老商讨黑线仙祠重建的事,一旁的季疆学着他方才的姿势,弯下来与肃霜视线齐平,柔声道:“小书精,刑狱司是个不错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什么意思?真让她去刑狱司啊?肃霜货真价实地错愕了。

祝玄与月老说完,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望向月老身后脸色发青的小仙童。

小仙童嘴唇也吓白了,死死攥着月老的袖子,声音发抖:“你、你想当着月老的面干、干什么?”

祝玄微微一笑:“疯犬麾下烧杀掠夺,仙童说得真好。”

救命!小仙童的眼泪顺着脸蛋稀里哗啦地往下滚。

祝玄掸掸袖口,替他擦了擦眼泪,又道:“所以劳烦仙童转告雍和元君,肃霜侍者身手灵敏,对付环狗妖君时出过大力,刑狱司很看重她的才能。我烧杀掠夺惯了,势在必得,烦请元君割爱。哦,还有错收黑线一事,刑狱司三日内一定查清真相。”

*

肃霜被两名秋官客气地“扶”着,进了刑狱司大门。

刑狱司内部极宽敞,回廊极多,绕了不知多少圈后,她被带进一间书房,明珠灯在矮案上幽幽闪烁,秋官们送来一只茶碗,一只汤碗。

季疆往她身边一坐,如数家珍:“万青竹叶茶,明月玉生汤,都是你提过的,来,尝尝刑狱司的手艺。”

……上来就是吃?又是茶又是汤,怎么一块儿吃?

肃霜端起汤碗,低头看了一眼——汤色如玉,鱼片似银,她只吃过一次,因那年大病一场,灵雨哭着和父亲哀求了什么,隔日他便派遣侍从送了些天河鱼,灵雨替她做了一碗明月玉生汤。

自成了仙丹,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汤。

她浅啜一口,忽听季疆又道:“我问遍了做膳食的,没一个知道明月玉生汤怎么做,还是秋官们翻到一万多年前的旧书才找着做法,你这小书精从哪儿摸出的万年老食谱?”

肃霜只觉那口汤一下哽在喉咙里,她面不改色用力吞下,笑道:“我是书精嘛,书精世族那个大书库里什么书都有,我也是看来的。”

“是么?”季疆闲聊似的,“下回带我去看看行不行?”

“当然可以,季疆神君肯来,蓬荜生辉。”肃霜回他一个友善的笑。

季疆却不满:“以后也叫我少司寇,这三个字从你嘴里念出来特别好听,我爱听。”

肃霜很羞涩:“不行啊,我心里的少司寇只有祝玄神君,因为有情,喊出来才好听。”

刚说完,便听巨大的青云屏风后传来脚步声,祝玄换了身宽松素色常服,连头发都散开了,松松在肩上用丝绳束起一道,模样闲适,姿态依旧倨傲。

他往矮案前一坐,将案上的乌玉毛笔放在指间绕个不停,下巴抬了抬:“侍者是想管恩怨册,还是当作战秋官?自己选。”

说罢,他又吩咐:“把归柳叫来。”

疯犬打的什么主意?作战秋官?她从上到下哪一点像是会打架的样子?

事情不对啊,肃霜聪明地闭紧了嘴。

没一会儿归柳就来了,见肃霜在这里,加上先前雍和元君被天道反噬,他心里哪有不明白的,面上露出一丝心虚来,躬身垂首不语。

祝玄道:“把你在少水收集神力的过程说一下,一个字别漏。”

归柳一向口齿伶俐,此番却拖泥带水,及至说到玉罗盘同时勘察到黑线与灾祸神力,他正要收集,却遇到了环狗的属下时,更是结结巴巴起来:“属下、属下遭遇偷袭,情急之下或许、或许判断错了。”

祝玄语气淡漠:“你当时怎么不说?”

归柳涨红了脸支吾不出来,祝玄冷道:“你是怀揣侥幸,更怕担责,可你早一日说,雍和元君便不用受天道反噬,残留的灾祸神力也能早些收上来,拖到今日,下界必然生了祸乱,这件事全是你的责任。”

“是,属下知罪。”

“你的罪不只这一项,”祝玄扔了一本恩怨册去他脚下,“恩怨册一向是你负责,你可有尽责看护?环狗在下界作孽,若非我发觉不对,他到今天还在逍遥。”

归柳急忙捡起恩怨册翻开,待看到下界巡逻神官留下的笔迹后,他大惊失色:“这……少司寇,这是一百多年前……我那时候还没……”

“你在找借口?”

祝玄手里的乌玉毛笔倏地飞出,砸在归柳肩上,将他掀翻在地。

“你来刑狱司第一天,前辈们应当就告诫过你,做秋官首要是胆大心细,会看眼色,会分辨局势,并不是一味斗勇好狠,你做到什么了?”

归柳急道:“属下绝不是……”

祝玄打断他的话:“你胡来的时候胆大,担责的时候就胆小如鼠;乱七八糟的杂事上心细,真正该你心细如发,你却蠢笨畏缩。在我看来,你不适合留在刑狱司。”

疯犬这火发得味儿不对,肃霜端起汤碗挡住脸。

她看出来了,这是要把归柳赶走给她挪位,事情非常不对。

祝玄森然道:“安排两个甲部秋官押他去下界,看着他把遗留的灾祸神力之事解决了才能回来,之后再等雍和元君亲自处置。”

如遭雷击的归柳很快被秋官们带出去,刑狱司书房陷入一片死寂,肃霜悄悄放下汤碗,便听祝玄问道:“侍者选好了吗?”

肃霜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皮微微红了,声音有些沙哑:“我也不够心细胆大,而且……我胆子特别小,见到少司寇发火,我浑身都吓软了……”

祝玄往后靠在软垫里,缓缓道:“侍者闪躲环狗搏命追捕那一下令我十分惊艳,以你的能力,进乙部当作战秋官也不是问题,但新来乍到,为免秋官们说我厚此薄彼,侍者还是从丁部作战秋官做起,如何?”

瞧他能的,睁眼说瞎话,死物成精怎么做战将?她懂了,是威逼吓唬。

肃霜语气幽怨:“少司寇,我是个文雅的书精,书精不会打架,更见不得自己流血。我还不喜欢秋官服,难看死了,一点都不飘逸美丽。你要问我想做什么,我的梦想就是一天换一套好看衣裳,终日无所事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这种差事吗?”

祝玄抬眼望向她,又是那种不阴不阳的语气:“梦里什么都有,不然我送侍者睡一觉,什么时候梦够了,什么时候再和我说点能听的话?”

不好,现在凶兽尾巴抽过来的预兆没以前明显了,但肃霜直觉自己要是再不答应,肯定会被抽,这就是他求她办事的态度?

她叹了口气,起身捡起地上的恩怨册,随手翻了翻。

其实她并不很想来刑狱司,这里一看麻烦事就多,可盒盖那天的语气很明显,它是真希望她来刑狱司,虽然不晓得它的心事,不过,是盒盖盖嘛……

恩怨册被轻轻丢在矮案上,肃霜撑着下巴凑近祝玄,明珠灯的光晕映得她眼波与宝石一起流转。

“那我选恩怨册。”她巧笑倩兮,“我是书精嘛,写在纸上的东西我看管起来最拿手了,难得少司寇看中我的天赋才能,我一定替刑狱司好好看着恩怨册,不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在上面动手脚。”

她比想得还要聪明许多。

祝玄向来欣赏聪敏且拎得清的,书精一语中的,他不由得便生出几分愉悦,视线也切实地掠过她细长妖娆的眉眼,落在小巧精致的鼻子上。

细细的鼻梁上有小而俏皮的凸起,莫名可喜,再往下的嘴唇色泽粉嫩,上唇略略翘起,下唇丰润饱满,说话时露出的牙齿一粒粒好似珍珠。

书精的鼻子和嘴生得好,让她故作妖媚时显得不那么可恶,还带着些天真的顽皮。

甚至,让他想满足她一次。

祝玄笑了:“一天换一套衣裳是么?少司寇准了。”

他回头吩咐季疆:“明天让神工司替她量体裁衣,一天做一套,还礼……对了,当年从涂河龙王藏宝库里拿出来的仙丹还在么?就用那个,送去神工司当还礼。”

他还记着那颗仙丹!肃霜喃喃:“我就随口说说,怎么可能真一天一套……”

“我答应就是答应了。”

祝玄搬出厚厚卷宗,手指一勾,乌玉毛笔重新回到掌中,又道:“把她安排在冬静间,挑个大点的院落,床要软,装上云一样的帐子,每天万青竹叶茶和明月玉生汤不可少,仔细点养。”

……养是什么意思?养猫吗?

肃霜有点摸不透他的作派,索性也不摸了,既然疯犬逼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怎能辜负?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点动听的话表达一下感激仰慕之情,季疆却捉着胳膊把她轻轻拽起,笑道:“走了小书精,我带你去冬静间。”

刑狱司有春夏秋冬四座大院落,冬静间悬浮最高处,是数座大小不一的院子,内里草木疏朗,檐瓦精美。

季疆落在正中那间院落,忽然道:“我头一回见祝玄答应那么无理的要求,也是头一回见他安排秋官住冬静间,小书精真不简单。”

肃霜很谦虚:“少司寇客气又周到,我一定看好恩怨册。”

“你真的喜欢他?”季疆垂头看着她,笑得眉眼弯起,“我不太信。”

见肃霜满脸无辜,季疆笑得更欢:“我觉得你是胆大包天那类的,说不好哪天就做个什么叫我吓一跳的事出来,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有没有想过作死的后果?”

肃霜乖巧极了:“季疆神君说的什么话,我就是喜欢少司寇嘛,喜欢他所以想和他多亲近,是作死我也忍不住。”

季疆叹了口气:“你要是真喜欢,就太无趣了,真让我失望。”

他长袖一挥,屋门静悄悄地开了,内里宽敞又华美,书房客房浴池一应俱全,从卧房到书房都坠上了轻云软雾般的薄纱帐。

“进去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屋子。”

季疆侧身让开,见肃霜堆满欢喜笑意,唇边两个梨涡凹得可喜,他突然抬手握住她的肩膀,低下头盯着她的眼睛看。

微不可察的凛冽冷意划过她的眼底,季疆心情一下变好了。

他扬眉道:“你上回说我这样的神君抱不得美人归,太偏颇了,是你不够了解我,知不知道外面都传我什么?”

知道,强取豪夺么,还是味儿不对的那种。

或许是她的眼睛泄露了心里话,季疆一笑,俯身凑近,一手一只抵在她耳畔,把她困在双臂间,左右看看,问得真诚:“这样对不对?”

他此时的笑十分奇异,前所未见,似阴鸷,又好似心情极佳。

“小书精,我再好心提醒你一次,祝玄不会陪你玩话本戏折那套,你要是真喜欢他,我劝你放弃。”

说到这里,季疆的声音忽然变轻了,像一阵薄薄的雾气:“但你要是作死,我就不拦。我好不好?也陪我玩玩嘛。”

肃霜看了他一会儿,细声问:“强取豪夺该什么样季疆神君知道吗?”

季疆趣味十足:“什么样?你说说看。”

“你应当跟我说:敢和他在一块儿,我就杀了他,再屠遍上下两界。”

季疆故作惊讶:“真的?我杀不了,太作孽了,我们可是兄弟。上下两界又没得罪我,还有好多打不过的,为什么要屠遍两界?”

肃霜缓缓把他的胳膊推开,充满诚意:“那季疆神君要不要试试走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的路线?似你这般爽朗爱笑的,最合适不过。”

季疆“哦”了一声:“真是金玉良言。好,我听小书精的。”

他伸手把屋门推得更开,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和煦地絮叨起来:“你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就去春感间找秋官们说。明天辰时会安排秋官给你讲怎么看管恩怨册,歇着吧,下回再找你玩。”

肃霜友善地摇着手目送他离开,转身进屋时不由“啧”了一声。

她看出来了,这个季疆病得不轻。

刑狱司两个少司寇,一个是疯犬,一个是脑瓜有病,怪不得恶名在外。

肃霜飘进屋子,望见四周云一样的薄纱帐,登时喜上眉梢,把祝玄季疆都丢在了脑后,笑眯眯地扑进柔软的床榻里,打了好几个滚。

*

辰时差一刻,肃霜将玉珠花树簪进发髻,对着空悬的水镜看了一眼。

身上的衣裳是浓艳的熟李紫色,里三层外三层,做工极繁复。

不知道刑狱司到底备了什么还礼,神工司确然一天一套衣裳地送来,就是今天这件衣裳的颜色吧……是不是太浓了?

肃霜扯过帔帛,帔帛竟然还是朱砂色的,她估摸着这套衣裳神工司没下真功夫。

罢了,浓艳有浓艳的办法。

收拾完毕,她最后看一眼水镜,满头珠翠,摇摇欲坠,也算灿若仙花,多亏她生得美,压得住。

推开门,她腾云而起,眨眼飞去正门,木屐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刑狱司正门靠东有一座精致凉亭,摆好了矮案软垫,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这里便是她办差的地方了。

很快有一名秋官端着茶案送来,上面一只汤碗,一只茶碗。

“少司寇吩咐了,”秋官一板一眼地说道,“这是今日的万青竹叶茶与明月玉生汤。那么,不打扰肃霜秋官办差,告辞。”

被“掠夺”来刑狱司已有七八日,肃霜一次也没见过祝玄,却又好似天天见。

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彰显“仔细地养”,每天都有秋官给她送茶和汤,每次也一定会说那句“少司寇吩咐了”,天天吃天天有,肃霜终于觉着心底对明月玉生汤的一丝怀念之情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她把汤碗推得远远的,又取过纸笔,写上大大的“恩怨册,写,勿扰”几字,“啪”一声贴在凉亭柱上,再把软垫往栏杆下一铺,舒适地俯上去打量下方小池塘里的仙锦鲤。

昨天她去东面仙林的时候,发现黑线仙祠已重建好了,比先前大了一圈,也气派了许多,路上偶遇几个相识的侍者,告诉她元君为着她被强行带去刑狱司的事又发了一场火,祝玄把季疆推出去听元君骂了一天,季疆离开黑线仙祠时,脸是绿的,云都差点腾不起来。

“你要撑住,就算去了刑狱司,也不要放弃希望啊!”好心的侍者们这般安慰她。

可肃霜觉着自己这个秋官做不了多久,刑狱司明显有筹谋,被逐出的归柳安静没两天便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听说还被祝玄打了一顿,就在神来神往的南天门打,最后是仪光看不下去拉了架。

哎,他们演他们的,与她无关。

如今在刑狱司的日子太美妙了,她那天是怎么跟疯犬说的?“一天换一套好看衣裳,终日无所事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是信口胡诌,没想到还真就过上了,她这几天都是笑醒的,恨不得一天有一百年那么长。

池塘里突然哗啦啦一阵水声,这里的仙锦鲤热情异常,有事没事便蹦起来招呼。

肃霜朝池里吹了口气,五彩斑斓的仙锦鲤们立即把嘴凑过来,张合翕动着,像是要跟她讲话。

她不由得轻轻笑了。

天将暗时,祝玄终于处理完近日的麻烦事。

归柳遗留在少水的灾祸神力侥幸没引发什么大祸乱,就是让少水里的几条鱼长了几丈长,被附近的凡人们当做龙神供奉起来。为免这些“龙神”以后生出什么不测,秋官们把鱼带回天界,养在了天宫云池里。

至于雍和元君那边的处罚,是让归柳做两个月伐木侍者,可谓不轻不重。这位元君虽火气旺盛,却并不暴虐,两个月也算意料之中,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时间上应当绰绰有余……

祝玄沉吟着绕过回廊,忽觉冷风扑面,这才发现天顶雪云厚重,今夜多半要下雪。

他突然便想起养在冬静间的书精。

听秋官们反映,她时常会踩着木屐噼里啪啦走遍回廊,要么就是坐在凉亭里摆绝世妖姬的模样,唯一的靠谱处是不会骚扰秋官们。

当祝玄默不作声走到凉亭附近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贴在柱子上的“恩怨册,写,勿扰”几个字,第二眼望见的是摆在矮案边缘的明月玉生汤,她明显碰都没碰过。

真是个不好养的书精,又会偷懒又会挑食。

祝玄第三眼望见的是放在软垫旁的一双木屐,看来今天她没踩它走回廊,第四眼才望见坐在栏杆上的书精,她手里捏着根枯枝,正招呼池塘里的仙锦鲤。

“往左,对。”肃霜晃了晃枯枝,唰一下指向另一边,“往右,真聪明。跳起来!”

哗啦啦一阵响动,仙锦鲤们蹦跶得歪七扭八,不成形状,肃霜叹了口气:“不行啊,可能是池子太小,不怪你们,下回我带你们去云池里跳。”

她身上的衣服又老气又繁复,还戴了满头珠翠——嗯,看来今天也没能力摆妖姬模样。

祝玄无声无息地走进凉亭,忽听她轻轻笑起来,亭外的灯火落在侧脸上,那笑靥极清爽,细长的眼亮得可喜,仿佛有星火在其中闪烁。

无来由地,祝玄也生出几分愉悦,伸手将汤碗端起。

肃霜指挥仙锦鲤跳舞,玩得口干舌燥,正要从矮案上取茶,忽然闻见一阵香气,她一转身,却见祝玄不知何时来了,手里还捧着早上被她推得远远的那碗明月玉生汤。

汤刚被神力捂热,热气夹杂香气扑面而来,莫名有诱惑力。

肃霜返身凑过去,笑得迷离:“给我热的?”

话音一落,就见祝玄自己喝了一口。

好哇,抢她的汤!

肃霜低声抱怨:“少司寇要么不见踪影,要么一来就抢我的汤。”

祝玄没理她,低头缓缓饮汤。

他吃东西的姿态十分端庄,上回啃柿子也是,不大不小的一口,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优雅又利落,肃霜看得目光灼灼。

不管怎么端庄,吃东西时被死死盯着,也会有难以下咽感,祝玄不想放弃这碗异常好喝的明月玉生汤,指尖在案上一点,白纸们一张张飞起,挡住了书精火热的视线。

她娇滴滴的声音从白纸后传来:“少司寇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打断我逗鱼的乐趣,还抢我的汤,又不肯搭理我……没关系,我不在乎。可人家这样精心的打扮,少司寇却不肯看,我也是会伤心的。”

汤确实好喝,心情也极好,于是祝玄从她一堆废话里挑出能听的,反问:“你正事不做,天天就是逗仙锦鲤?”

肃霜笑吟吟地说:“我怎么没做?恩怨册不是被我看得好好的?不然少司寇为什么招我进来?啊,也可能是因为我好看,所以你才叫我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刑狱司添些颜色?”

祝玄眉梢微扬:“你穿这身难看的衣裳坐在门口,并无什么颜色。”

遮挡的白纸忽然被一只手撩纱帘似的撩开,书精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从缝隙里伸过来,娇小半透的玉珠贴着面颊晃啊晃。

“你凭什么说难看?你懂个……你懂这些吗?”她一时被怼出真火,问得理直气壮。

她那货真价实的理直气壮让祝玄多看了她一眼,依旧毫不留情:“难看就是难看。”

肃霜在矮案上一拍:“你要说难看,也得列个子丑寅卯出来吧?你给我说说哪里难看?我就不信你比我懂!我看你自己打扮得也未必……哦不,我是说,少司寇俊美非凡,你穿抹布我都喜欢。”

祝玄再次从她一堆废话里挑出能听的,列子丑寅卯是吧?行。

他当真细细去看她,视线从蓬松柔软的发髻扫到她雪白脖子上挂的璎珞,抬手指过去:“这里,累赘了。”

肃霜立即把扯着脖子疼的沉重璎珞卸下,问:“还有么?”

祝玄抱臂靠在软垫里,细细看了片刻,道:“右边脑袋上的珠翠全拆了,左边那朵黄色珠花也下掉。”

肃霜慢悠悠地去拆脑袋上的玉珠花树,轻声道:“听起来少司寇是喜欢清水出芙蓉?那上回怎么不和我一起泡玉髓灵泉?”

祝玄的耳朵又成了摆设,继续端着明月玉生汤一勺勺吃得端庄,和刚才不同,这次变成了他盯着她看。

肃霜几乎拆了满头珠翠,只留下几串玉珠,拽过铜镜瞄一眼——清爽是清爽了,哪里压得住这么浓艳的衣服?就说他不懂吧!

她抬眼去看祝玄,有点幽怨:“凡人有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今天我便为少司寇容一次,怎样?”

不知是因为蹙着眉,还是因为灯火闪烁,祝玄忽觉她眉眼生得甚有凄楚之意。

好生不顺眼。

他说:“缺一点。”

什么缺一点?肃霜对着铜镜一顿照,却见祝玄拿起案上的青竹毛笔,蘸上香墨,眼看要往她脸上招呼。

她本能地朝后一缩,两根手指捏住了脸颊,毛笔蜻蜓点水般在鼻梁上点了一瞬。

“现在才不错。”

祝玄望着鼻梁上多了一粒小痣便明媚许多的书精,颇满意地丢开手。

疯犬向来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肯做点平日不屑的无聊事,但像这样跟她探讨梳妆打扮,甚至亲自动手,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梦到也只能当噩梦,莫不是天界要崩了?

那最好明天再崩。

肃霜目光盈盈,似笑非笑,也不知扭了个什么姿势,迤逦着缩回白纸后,一阵窸窸窣窣,旋即便是木屐踏地的轻响。

祝玄将剩下的汤喝完,忽觉身畔多了一团倩影,书精半个身子俯在矮案上,细软的手指一点点朝他胳膊上蹭,柔声问:“少司寇,我现在真的不错?那你要不要多看看?”

眼看那几根手指要摸上手腕,祝玄毫不犹豫屈指去弹,“当”一声,却是弹在了矮案上,连他也没怎么能看清书精如何一下避到三尺外的。

“少司寇好凶啊。”肃霜娇声软语。

有意思。

祝玄出手如电,伸臂又去捉她,指尖只在袖子上触了一瞬,下一刻她已坐在了凉亭栏杆上,还不忘出言挑衅:“真是不解风情。”

玄凝术的神力细微地震荡起来,肃霜身形一晃,试图往祝玄身上赖,然而玄凝术虽不快不慢,却如影随形,她在凉亭里蹦跶了一会儿,突然旋身而起,这一次落在了凉亭外。

祝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确然疾如闪电,但也确然毫无相斗的经验,厉害的战将三两下就能摸透她的行动轨迹,着实危险得很。

他正要说话,忽见肃霜转过来,面上笑得神采飞扬,嘴上却说着软绵绵的求饶话:“少司寇让我歇一歇好不好?我很柔弱的。”

她欢快流转的眼波衬着鼻梁上墨水点出的小痣,一时间竟显得极生动。

祝玄到了嘴边的话莫名散了个干净,静静望着她转身下凉亭台阶,方才一番蹦跶,朱砂色的帔帛已松松垮垮,随着她的步伐滑落下来,她也没发觉。

外间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雪,在灯火映照下荧荧若飞虫,因右边发髻上的饰物都被拆光,她的长发散落下来,被风拂去背后,又随着轻挥长袖的动作缓缓摇曳。

“打打闹闹多没情趣,少司寇你看,下雪了。”

肃霜挥挥袖子,把稀稀疏疏的雪片挥得乱飘。

今天多半是疯犬万年难遇的艳阳天好心情,她得想个法子叫他多留一会儿。

“可惜现在雪下得太小。”肃霜笑道,“不过看上去马上就要变成大雪,少司寇,咱们等雪下大些,我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等了一会儿,不见祝玄有回应,她一回头,便见他正弯腰捡她的帔帛,拿在手里看了看颜色,再抬头看看她的衣裳。

“俗。”他毫不客气地评价,“神工司也会敷衍了事了。”

看来疯犬确实有些品鉴的本事。

肃霜忍不住笑出声,下一刻却见帔帛展开,祝玄利索地将它环在她肩上,挡住浓艳的紫色。

“这样就差不多了。”

祝玄看美人图似的打量她,书精现在确实不错,尤其她鼻梁上那俏皮一点,简直点睛之笔,他越看越觉这一点极好,好过其他所有。

肃霜默然抬头看着他,没有月色,也没有雪色,他的眼里却泛起真正的愉悦之色。

她怔怔看了许久,下意识轻声道:“我们等雪大些好不好?夏天唤来飞雪什么的是我瞎说,不是故意为难你,还是在冬天让榴花……”

她骤然停下。

“什么飞雪榴花?”

祝玄问得心不在焉,还在为自己的点睛之笔满意着。

肃霜眨了眨眼睛:“我不说,给少司寇留个惊喜。”

冷风从背后吹来,她垂下头,细细梳理耳畔落发,缓缓拨去脑后,正寻思再说点什么,却见一名秋官急匆匆跑了过来。

“少司寇,青鸾帝君派神官送来请柬。”他躬身递上一封请柬,“说是十日后寿辰,邀二位少司寇去栖梧山赴宴,顺便,上回环狗之事也要感谢二位相助。”

祝玄接过请柬,眉头皱了一瞬。

当日打完环狗,青鸾帝君就说什么邀约,后来为着玉瓶错收黑线的事,雍和与他大打一架,这帝君不知是觉得丢了脸面还是懊悔,好一段时间闭门不出,邀约什么的,自然也当不存在,没想到现在又借着过寿来圆。

青鸾一族作为五凤大族的一支主干,天帝在时都要多加礼让,历代青鸾帝君行事也都以稳重端方为正,偏生这一代的青鸾帝君不行,忘性重,任性重,急性重,说话做事全无章法,和他相处实在谈不上愉快。

祝玄本欲随手丢掉请柬,不知想起什么,又收进怀中,问那秋官:“那颗仙丹还是没找到?再仔细找找,莫不是滚去了什么角落。”

他怎么老惦记那颗仙丹?肯定找不到啦。

肃霜见他往库房走,索性也不追,看样子疯犬万年难遇的好心情就到这里了,也罢,她也突然没什么精神,不如早点睡觉。

她旋身飞上回廊,忽觉脑后风动,正要闪躲,冷不丁闪躲的方向又出现玄凝术,一把将她握了个结结实实。

“少司寇。”肃霜叹着气唤他,“我认输了行不行?我困了,要睡觉。”

祝玄抬手撤了玄凝术,却摇了摇头:“你这样不行,十日后随我一同赴宴。” Z/zmmb8/UZ6TXFdBV0C19m3L0eMXwotVtQVQKEo4E1LI24CVdJxaXnCANb9XGV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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